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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障礙

2007-01-01 00:00:00秦無衣
山花 2007年2期

1

若干年前,準確地說是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和同宿舍的人貌合神離。我們平時閑談時,聊的大多是女孩,性,食堂飯菜,惡作劇以及對一些老師的負面的品頭論足。但是我很少跟他們交流我真正感興趣的追求。我終日想入非非,著迷于時間的問題,不可自拔。

我沉思冥想的形象,讓我看上去像個摸不到門戶的哲學家。

其實,剛入學時我先是學醫的,修的是解剖學。兩年后因為學藝不精,只好半路出家,轉到了生物系。一段時間后,我發現自己又撞錯了門。百無聊賴中,只好苦苦漫度著時光,等待著畢業,好找份適合我漫無邊際想象的工作。

我的成績順理成章地在班上倒數第三。比我更差的兩位,一位整天躲在被窩里規劃著自己的終身大事,形容枯槁,目光呆滯,偶爾在走廊上走動,大家都躲。有時他忽然間掀起襤褸的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像傳說中的古代詩人一樣,口里念念有詞,摸過紙筆,唰唰唰便寫起了情書,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他的情書跟他的頭發一樣冗長而蒼白。系里輔導員的抽屜里至少收集有一打他的情書。畢業后若干年,他忽然成了作家,身邊扶著一位尖嘴猴腮大眼睛的美女。那女的一笑起來讓人心驚肉跳。他唰地遞過一張名片,上面有好幾個文化界耀眼的銜頭。看來有志者事竟成。

另一位終日油頭粉面的,晝出晚歸,行蹤不定,神出鬼沒。直到臨畢業時,大家才知道他的勾當。保衛處從他箱子里搜出好幾打女孩子的內褲。于是他只好戀戀不舍地打道回府了。之后保衛處作了個很不明智的舉動。他們在校門口貼了一張告示,上面歪歪扭扭地寫道:

“請丟失內褲的女生,速到本處認領。”

我懷疑這些人其實跟那個倒霉鬼一樣,有著同樣齷齪的心理。一星期后,告示紙張被風雨刮落時,仍然沒有一個女生去領取。保衛處的權威形象,于是一落千丈。

大學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時間的感性存在問題。我翻閱了大量的有關對時間闡釋方面的書,包括哲學的和物理學的。我鉆研的課題與我的專業格格不入。空洞的時間與空洞的空間,只能布置成一個無形的存在,那便是宇宙。

但是,我把時間看作跟空間一樣,是一種可感知的存在。這種感知跟空間一樣,都只是相對的。比如空間,從宇宙意義來界定,它是無限的,也可能是無形的。空間成為實體,是通過各種物理狀態來實現的,因此空間只是人的一種感覺,是人對其“處境”的感知,這種感知是建立在相對的物質存在基礎之上的。因此大小高低便成了衡量空間的假定單位。這種單位的約定俗成,造成人們對空間的錯覺,即空間是有形的,是可以把握的。這種錯覺與真正意義上的空間,根本是兩碼事。

基于此,我考慮到時間的物理狀態,也就是它的“過程”。時間也是無形的,它的物理狀態就是運動。任何靜止的東西都不具備時間意義。動感才是時間的真正意義。就像人們賦予空間以實在一樣,我們賦予時間以生命。這樣,時間就成了一個始終流動著的“過程”。如果“過程”結束,那么時間也就結束了。所以時間也只是假定形態。任何生命在這個“過程”中,都體現為一個自然的量度。我們現在采用的時間單位是年,月,日,世紀等等,就像空間采用米,里,光年為單位一樣。都是某種假設。

我的發現在于,時間除了空洞的無終極意義之外,也有它的物質屬性。這其中的關鍵正在于生命演進的“過程”。這個“過程”使人類擁有了生存的意義。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剖析時間對生命的影響作用,我發現生命如果處于靜止狀態,則時間的意義就終止了。而活動中的生命,才是時間的真正載體。

我糾纏于這里的是,一個生命是如何去獲得和適應時間的?生命的內在張力是否可以控制時間的運動?

這個愚不可及的問題,差點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最后沒被送去那地方,是因為我主動找了系主任,表示要痛改前非。系主任要我把上課筆記給他過目一下。我花了一整個晚上,抄完了用一包紅塔山換來的同學的筆記。系里終于放了我一馬。

這事想起來還有些后怕。

畢業分配時,我申請到市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輔導員盯著我愣怔了半天。于是哲學所去不成了,我被分到市38生物研究所。

這家研究所所有的規則與擺設,都似乎標明了,我所獲得的是一份讓我要一輩子獻身科學的職業。所里儀器設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辦公樓也散發著雨天的霉味。面對此情此景,如果不是腦子里還有一個解剖時間意義的意念在支撐著我,我相信自己早已癱軟在地,沒有任何生活下去的欲望了。

于是新的生活開始了。

說是新生活,其實比在學校時還不如。在學校時,大家雖然住的是陋室,囊空如洗,但抽屜里如果還有幾張飯菜票,就至少還有幾餐可口的飯菜。閑下來的時候,還有幾個可以讓你在熄燈后想入非非的正兒八經的女生。而在這里,除了一些生硬的臉孔與沒完沒了的閑言碎語外,似乎什么也沒有。

我顯得萎靡不振,就像掉落在止水中的一葉飄蓬。據說剛畢業的學生在走上新的工作崗位時,都有一段“不應期”。但問題在于,我并不流連于往昔的日子,我只不過想于點自己感興趣的活而已。

我成天不務正業,把自己關在一間暗室里。我把房間的窗戶蒙上一層結實的帷幕,光線只能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削切進來。我拒絕所有不速之客,包括我們的所長。在敲門后沒經我同意,沒有人能進入我的房間。單位里的人都認為我是個性格古怪而且形跡可疑的人物。頭一段日子還有人在經過我的門口時,停頓些許時間,我想象著他們呲牙裂嘴伏在門上收獲的樣子與激動不安的心情,心里直嘆氣。然后腳步聲終于又響起來了。

他們的失落真讓我心里過意不去。

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便突然一下拉開門。門外的人大吃一驚,就像黃鼠狼般竄走了。

時間一長,大家的新鮮感消失了,好奇心也就沒有了,于是他們也就把我忘記了。沒有人會對一個形跡失常的人長時間感興趣的,除非他自己也是個形態失常的人,這樣反而促使我的試驗,順利地一步一步接近了我預期的目標。

其實在這里落腳兩年后,我也已經把這個世界給忘了。時間對我來說相對地停頓了。誰都不知道我正在從事一項神秘而富于刺激的試驗。

早些年,我在那個實驗室里養了四只貓。我每天都在觀察著貓們的行動,從它們的飲食起居,到發情戀愛交配。四年后,貓的數量猛增到近廿只。我的實驗室里整天充斥著貓們的打斗調情聲與老貓的呼嚕聲。讓我傷腦筋的是,我無法提供它們足夠的口糧。我們研究所中報廢的那些老鼠,連給這些貓們打牙祭都不夠。我薪水的三分之二都做了它們的口糧。

盡管如此,無所事事的貓們仍然饑腸轆轆。它們整天在我的實驗室里翻箱倒柜,尋找獵物與食物。我的一些儀器變得支離破碎。最要命的是,我無法忍受貓們的排泄物的味道。它們老是將穢物排泄在陰暗角落,讓我防不勝防。但是我又不想打開窗戶,形成與外界接觸的局面。

迫不得已,我開始對貓們進行淘汰。

最后我選了五只貓作為我保留下來的實驗對象。第一只是老雄貓,我把它叫做金。第二只是老雌貓,叫木。它倆是我蓄養的第一代產品。第三只叫水,是只雛雄貓,第四只叫火,是只雛雌貓。第五只是病貓,我把它取名叫土。它整天趴在角落里閉目養神,像個高深莫測的思想家。對土的留用,充分體現了我的惻隱之心。那天當我將它裝進一個大紙箱,交給大院看門的黃老頭時,這只病貓正蜷縮在門后,渾身瑟瑟發抖,哀求似地望著我。懶貓一般都有心計,就跟懶人一樣。它可能已經預料到了不祥的前景。于是我忽然動了一下惻隱心念,把這只敏感的病貓留下了。

土在我后來的實驗中,起到了非常獨特的作用。

我給土注射了一劑我發明的“靈陽”31后,它開始睜開了低沉渾濁的眼睛。這之后它一直躁動不安,一會兒跳上桌子,一會兒雙前爪互相抓撓,磨牙礪齒。我給它端來一杯水,它在不到五分鐘里全舔下去了。土用前爪抓了抓臉,哼了一聲,便鉆進桌下。我以為它要入睡了。兩分鐘后,土又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它攀上了桌子,拼力用爪子撓抓裝水的玻璃器皿。我又給它倒了一杯水。土的情緒開始安定下來,它甚至開始用沾濕的手爪洗臉了。

于是我在實驗筆記上寫道:“土在注射進‘靈陽’31后,精神煥發,拼命喝水,隨后抓破自己的臉。五個小時后它又回到門后,神情困頓地蜷成一團,悄無聲息地睡著了。”

土每隔五小時就要醒過來一次,然后我照例給它一杯水。喝完水它又睡著了。在這個過程中,土的雙眼從來沒有睜開過。于是我從土的大腦中樞神經中,抽取了我所需要的少量細胞元。我把這些細胞元調合入我多年精心研制的固生素65后,再將它注射進金的體內。金的反應非常迅速,它抽搐了幾下就倒斃了。

于是我在筆記上寫道:“金是只老貓,31與65的混合體元I-78是它的克敵。”

木在我給它注射入I-78后,掙扎了約半個小時后也死了。

金跟木在我的實驗室已經呆了四年多,算是實驗室的老前輩了。我把它們的尸體交給大院里看門的黃老頭時,順便還給了他幾個酒錢。黃老頭便把兩只貓仔細地埋到郊外了。

黃老頭是個比我更固執的人,早先他曾經自命不凡,喝多了后便纏著要給我介紹老婆。幾年下來,他也算把我看透了。他與我們單位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熱心。他對我的實驗守口如瓶,即便在醉酒時也沒對別人露過口風。

在這件事情上,我覺得他就像一瓶密封得很緊的二鍋頭。

黃老頭一直在等著來收拾我實驗室里剩下的三只貓。三年多過去了,我讓他大失所望。我實驗室里的另外三只貓依然活著,而且沒有任何死亡的跡象。

這三年中,我其實就是在水火土身上重復進行31與65及I-78的試驗工作。時間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這句俗不可耐的經典廢話,用在我身上出奇地貼切。

我把生命歸結為時間的載體。人作為一種生存本體,他不可避免地必須形成在時間面前的假定狀態,即他是活著的。時間不承認尸體,盡管它無時無刻不在歷史的尸體上擺弄自己的魔方。在這個意義上,時間就成了一種能量單位,它使人的生命變得非常的可笑。你的一生就像是拿一把時間尺子去丈量自己,一年,一年,又一年。到你恍然大悟時,你已經精疲力盡,發現自己正處在時間的懸崖上。

有沒有可能對邁向絕境的時間進行反撥呢?我克服了眾多的難點。我的研究結果證明,這是可能的!

終于有一天,我打通了我長期以來難以解決的關于生物身上時間的Gene障礙。而且我還驚喜地認識到,時間的意義,其實是可以通過其物質屬性來實現的,它可以體現出人們意想不到的價值,甚至可以標價出賣。

這個發現讓我欣喜若狂。

我一把拉開遮蓋了六年的厚厚的窗簾,熱烈的陽光一下子傾瀉進來。水火土擋不住刺眼的陽光,便四下里竄跳起來了。我的突然間豁然開朗的實驗室窗口,一下子讓整個研究所的人目瞪口呆。

2

我決定先找我們的頭顧所長談談。

顧所長在我來到研究所時,就已經是所長了,真是十年如一日。如今他頭發稀疏,煙不離口,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劣質的紙煙,他的牙齒被煙銹蝕得已經未老先衰。騰騰的煙霧將他的臉遮掩得若隱若現。

我先從時間的意義說起,這顯然是我的強項。我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地說了約半個小時后,所長聽得就跟他嘴巴里吐出的煙霧一樣稀里糊涂,最后他皺著眉頭打斷了我的話,說:“小胡,虧你也作了十幾年的學問了。科學不是哲學。揀要緊的說。”

我說我要籌劃出賣時間的生意。顧所長以為他聽錯了,伸長脖子側著耳朵,把頭往我這邊湊了湊。

我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顧所長張大了嘴巴,一口煙含在嘴里就忘了吐出來,這時他的鼻孔中便有兩縷白煙裊裊冒出。他是個嚴謹負責的人,就像他的學問一樣,要不是這樣,我猜想他早就要哈哈大笑了。

顧所長吸了半支煙后,語重心長地說:“小胡,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整天不務正業,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平時我對你是睜一眼閉一眼,為的就是給你個學術自由。你自己也該為自己想想了。你畢業都快八年了,到現在連個中級職稱都沒有,人也快變樣了。看看你那跟鳥窩似的腦袋!現在的女孩實在,沒人信你這一套。你還是好好回去洗個澡,把頭發理一下,先找個對象去吧。”

我堅持說我的想法是認真的。顧所長說:“你說說,這時間怎么賣?是用筐子裝還是用尺子量?”

我說,我籌劃中的買賣什么也不用,只要他給我提供一個經營空間。至于資金設備什么的我自己可以想辦法,另外,“最主要的是,我每年還可以給所里撈取不確定數目的利潤。如果進展順利,我再額外上交所得的5%作為單位的福利,而且我愿意自負盈虧。”

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句話打動了顧所長,他吸了有快一支煙的功夫,——他吸煙的速度快得驚人,一口能把一支煙吸掉五分之一,然后慢吞吞問道:“給個具體數目,到底多少?”

我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于是便像開空頭支票一樣說道:“50%,怎么樣?!”

顧所長說:“60%!因為你還是所里的人。另外,你要是賺不到半分錢怎么辦?”

我說就當是做試驗罷了。這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顧所長道:“說得輕松,有這樣作生意的嗎?我們話說白了,要沒有效益,我扣下你所有全年的工資。從你簽約那天開始凍結你的工資。”

我說這不是殺人嗎,我吃飯怎么辦?顧所長道:“這你自己想辦法,你時間都能賣,還怕餓死?研究所樓下臨街的那間老倉庫就歸你了,打掃打掃,還挺寬敞的。”顧所長最后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原來你在實驗室躲了八年,是在圖謀發財呵!”

我打開倉庫的門,一股嗆鼻的霉味熏得我頭皮發麻,鼻子發酸,淚水都流出來了。我考量了一下倉庫的面積,估摸有將近兩百平方米,心里便有了數。

我馬上給幾位關系差不多也快要發霉的老同學打了電話。大家聽到我的聲音,都嚇了一跳。有個小子居然聽信傳言,說我早就被火化了!我也懶得生氣,但是我不得不耐著性子一一對他們解釋我這些年的情況。大家都在電話那頭直嘆氣,連聲說不容易不容易。

說到借錢時,有兩位同學說他們明天就要去出差,一位同學說他的丈母娘快死了,還有兩位說他們作不了主,必須問一下老婆。

最后一位比較直爽,他聽說我要開一家經營時間的公司,忍不住就在電話那頭數落起我來。他陌生而親切的教誨,讓我隱約窺見了他鼓凸的荷包。直到他開始大罵一位同學是如何的不守信用,至今仍然未還他三年前借給他的兩百塊錢時,我才恍然大悟,我這位直性子的同學勸說道:“你也是,多少年沒見面了,一開口就提借錢的事。這都他媽的什么年頭了,你還以為當年在宿舍里借飯菜票呵?”

最后他告訴我:“你還記得爛柴頭嗎?”

我費勁想了半天。電話那頭憋不住又嚷了起來:“就是劉以暢。他畢業后分到了財政廳,牛頭不對馬嘴。他現在在開發銀行主管信貸。你想要錢,就去給他燒柱高香。不過話說回來,你老兄千萬別提什么時間公司的事,這人姓錯了姓,他應該姓錢的。”

隨即他告訴我劉以暢的電話號碼與單位地址。我順手就把電話掛了。

我正要撥劉以暢的電話,我的電話突然又嗚叫起來。剛才那位老兄在電話那頭罵道:“你他媽的想過河拆橋?!我一看你就沒好心眼。還倒賣時間呢!你先把我賣了算了。”

我趕緊掛了電話。

劉以暢比我原來記憶中的更要平易近人,他還像在大學時那樣,見人就笑瞇瞇的。他腦門已經謝了,頂上一塊顯眼的疤痕,這是他留在我記憶中的唯一印象。當初那疤痕就像一方湖泊,如今不同的是,十年前的湖泊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島嶼。

我們在他寬敞的辦公室里抽了四支煙,憶苦思甜,聊了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互相拍打著肩膀跟大腿,得意處又伸手敲敲對方胸口。后來還是他忍不住了,催問找我有什么事?我把我想經營一家時間公司的事照直說了,最后我補充說:“我想把我的科技成果轉投入實用。小平同志說了,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現代商品經濟最需要的,應該是技術創造。”

劉以暢點點頭:“這話我知道。對現代科技的投入也是一種生產力。我們金融業才是創造的源泉。”說著他便笑了起來。我也開心地笑了。我對自己的創想更有自信了。

劉以暢突然問到我這幾年發過什么論文?我隨口說了顧所長的名字,說那是我發表的筆名。劉以暢便叫他的秘書進來,耳語了幾句,秘書出去后約二十分鐘就回來了,遞給劉以暢一張紙,我乜了一眼,只見一長溜的論文題目索引。

劉以暢溜了一遍那份單子,笑著說:“都是全國性的刊物啊。這些年我把早年學的專業的東西都給拉下了。不是捧你,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人材,雖然那時你成績不怎么起眼。老同學了,說吧,你想要多少?”

我遲疑了一下,沉沉地撐出四個指頭,意思是4萬。劉以暢說:“看在多年同學份上,400萬就400萬。”他讓秘書記下這個數字,說:“不過,我們想以股份形式加入你的公司。說白了,就是你出腦袋,我們出錢,不知道你對這個方案有沒有興趣?”

我愣了一下。說實話,找他之前我根本沒有什么方案。他這一說倒提醒了我。我問他想在我的未成形的公司中占多少股份?劉以暢卻反問我的固定資產有多少?我伸出一個巴掌,意思是50萬。

劉以暢說道:“500萬?好吧,你占六成,我占四成,回頭你跟我秘書簽個協議。我還有點事,不陪你了。”

臨走時,他拉起我的手,使勁搖了搖說道:“哥兒們,我相信只有賣不出去的腦袋,沒有賣不出去的頭腦。”

劉以暢的這句話讓我筋骨大松。我積慮中的那間陰暗潮濕的倉庫,一下子充滿了陽光,亮堂起來。400萬!想想看。

一有了錢,人頓時就變得輕快起來,時間也充實多了。

我只花了十來天,就把一個陰暗發霉的陋室,裝璜得門面一新,裝了空調,空氣也好多了。整個布局就像個整裝待發出嫁的有點姿色的中年處女。臨街用的是立地鋁合金茶色玻璃窗,這符合我的個性。進門是間會客廳,擺了兩張真皮沙發,一個接洽座臺。里屋是幾個操作室。我把我的實驗室也搬到了這里,門外堂而皇之地掛上了“38所——出賣時間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

當然,我是當仁不讓的總經理。

顧所長到我的新公司來兜了一圈,張大嘴巴說不上話來。除了新派裝璜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外,他還是弄不明白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不過,他第二天就給我來了個電話,吞吞吐吐地說他的女兒在家里呆的時間長了,能不能讓她上我這里幫幫忙,實踐實踐。我想這里正好缺個幫手照看門面,而且有個女孩在一邊聊聊天,總會有點情趣的。于是就一口答應了。

顧所長女兒大學畢業后因為分配不順心,一直呆在家里不去報到。她對前途的掉以輕心,成了顧所長夫婦的一塊心病。顧所長這輩子始終是個典型的固定職業者:中學畢業后碰上“文革”,然后上山下鄉,78年后考上大學,接著上研究生。后來就是評職稱,升官,主持所里工作,成為科學界中流砥柱。對他來說,一切似乎都是在按程序進行操作,順理成章,連文革的那段磨難似乎也是注定的,缺了它人生便不完整。他女兒師范大學外文系畢業后,被分到一個職業中學當教師,她死活也不去報到。顧所長極力催促,道理說了整整一書房,他女兒仍是賴在家里,整天泡在網上,每個月光上網費就是幾百。

顧所長生起氣來,便跟老婆發牢騷。老婆說:“當教師有什么好?我當了一輩子模范教師,到頭來連我女兒都不聽我的話了。她不去報到當然有她的理由。又不是個兒子,賴在家里,還要操心他娶不上媳婦!再說了,呆在家里總比到外面瞎闖好。”

雖然我對老所長的女兒已經心中有數,可她來報到時我還是吃了一驚。我指的不是她出色的容貌,高挑的身子,一頭染成褐色的長發,黑色的眼影。我不是個以貌取人的人,也已經過了那種浪漫的年紀。我吃驚的是,她剛見到我,遞煙給我時的那份沉著和世故。想想看,她才二十二歲。

她一坐下來就坦然地問我抽不抽煙?我還沒回答,她已經掏出兩支煙,啪噠一下一并點著了,然后把其中一支遞給我說道:“胡經理,你放心,我沒有傳染病的。”

我于是想到了顧所長臉前終日彌漫著的煙霧。這就是基因作用。我們間的談話開始了。她說:“我叫鐘呂,黃鐘大呂的鐘呂。”

我愣了下,腦子里在捉摸著“黃鐘大呂”的意思。鐘呂笑了笑,又說:“我跟我媽的姓,我媽是大戶人家的獨女。我該怎么稱呼你?胡總還是胡老師?或者是胡叔叔?”

我想了一下,說就叫我老胡吧。

在年輕漂亮女孩面前,我對自己的年齡總是有所顧忌,這可能是潛意識在作怪。尤其是打聽你年齡的女孩,正好屬于那種讓你怦然心動的妙齡,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茁壯的血肉氣息,讓你本能地難以抑制住自己的口水。所以,我在最后一剎那打消了要以長輩自居的念頭。

時間的錯位往往使人際關系變得異常的微妙。人們對時間的感覺有時十分敏感,而有時又似乎顯得異常遲鈍,這就要看個人把握的分寸了。顧所長比我大了兩紀,而我又比他女兒大了將近一輪。如果這時我已經事業有成,鐘呂她要叫我伯伯我也不會介意。

在稱呼上我鉆了個空子。這就是時間的不確定性帶來的微妙之處。

鐘呂盯著我問:“老胡,我們這家時間公司將要經營什么項目?”

我說:“經營時間。我們收購時間,然后再把它賣給需要時間的人。當然,需要時間的人必須具備足夠的經濟能力。”

“要什么樣的經濟能力才算足夠呢?”鐘呂吐了一個煙圈,歪著頭問我。

這時她的神情就像個大一學生。我覺得自己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很多。我說:“我每次手術費至少30萬!”

鐘呂聽了,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大笑不已或驚訝一番。她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她想看看我的產品,因為作為我的雇員,她有這個權利。她的提議讓我很為難。我又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的解釋,才讓她相信我的產品其實只是一種技術創造,屬于中介功能,是把一個人潛在的,多余的能量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去。

她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這使我很高興,因為畢竟有個人理解我的創造的奧妙了,雖然她還只是一知半解。

我給了她一份我早已擬好的工作程序表。她看起來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利落。一個小時后,她就交給我一份招募自愿出賣時間人員的廣告清樣,以及另一份愿意購買時間的客戶的廣告。

我咬牙切齒地掏出了一大筆廣告費。廣告很快就在市內各報刊登發出去了。

3

第二天,就有好幾個人來到我們公司門前探頭探腦的。

鐘呂出去招呼他們進來坐,他們顯得很害怕似地忙溜到一邊去了。看來他們都不是買家或賣家,只不過是一群好事者而已。直到快要關門的時候,仍然沒有一個顧客敢走進門來。

第三天還是如此,只不過圍觀的人更多了,大家湊在那交頭接耳的,這種場面真讓人窘迫,就好像我們這里出了什么禍事,招惹得這么多好事者看熱鬧。

終于有個老者小心翼翼地來到門口問我說:“小伙子,這時間怎么賣?我活了一大把年紀,見過的貨色也多了,賣人肉的也見過,可就是從來沒聽說時間也可以賣的。這話有些稀奇。請問這時間是論斤呢,還是論兩賣?”

我解釋說時間是只能論小時,天,月,年的。老者說能看看貨色嗎?這又把我給難住了。解釋說:“我們公司其實做的是幫別人家買時間,再幫別人家賣時間的生意,然后我們按成在其中抽取適當的傭金,說白了就是手術費。至于要賣多少錢,那是顧客們自己的事,價格可以由買賣雙方面議。”

人群里有個人聽明白了,大聲說道:“原來是這么回事!這不跟賣血一樣道理嗎?這幾年我下崗后都賣了十來斤血了。不知道你們這活讓不讓先喝點鹽水?”

我趕緊辯解說,這賣時間跟賣血還是有差別的,我們這是在經營科學,通過科學的渠道,使買賣雙方互利。

那人說,要你這么說,賣血難道就不科學了嗎?有一次他就是靠賣血,救過人家一條命的。說著他就朝人群扯大嗓門喊道:“有誰愿意買我的時間嗎?反正我終日閑著無聊,時間多得要命,就賣點給大家換兩個酒錢吧,有誰愿意要嗎?今天我先賣一個月,要價不高,就按時下的工資來算吧。看我這副相貌,至少得是個科級干部吧,連獎金一起算上,三千塊錢怎么樣,誰愿買?”

沒有人應聲,大家都伸長脖子看我。我慌忙對那人說:“這時間不是說賣就可以賣的,我得先檢查一下你的血型,健康狀況,年齡,然后登記注冊,等待買家。況且,一年以下的業務我們是不受理的,因為整個手術程序還是很繁雜的,要兩三天時間呢。還有,上了年紀的我們原則上不受理。”

那人笑說:“我怎么把這事給TMD忘了。我就先賣兩年吧,閑著也是閑著。算命的說我有八十五年可活,這TMD不嫌煩嗎?誰要出個好價錢,我十年也賣。沒想到還有這法兒賺錢的,讓我阿溜趕上了!”

我把這位叫阿溜的人帶進操作室,對他的身體進行了全面的檢查。沒想到他的身體狀況出奇的好,血型是O型。我暗暗慶幸自己開門大吉,出手就逮了個這么好的賣家。我讓阿溜把他的通訊地址留下來,一有主顧就通知他。

阿溜臨走時問我,能不能先借些錢給他,他已經兩天沒有飽飯了。我給了他五十,然后要鐘呂記在帳上。

第四天,公司里來了個黑瘦的中年漢子,腋下挾著個棕色牛皮包,面容憔悴,一對發紅的眼睛閃閃發光。鐘呂帶他進來見我,那漢子劈頭就問道:“聽說你們這里賣時間,這是真的嗎?”我慌忙點點頭。漢子道:“時間真的能賣?不會是開玩笑吧?”鐘呂道:“要開玩笑你上別處去。”

漢子于是嚴肅地坐下來,摸出一支炳,說:“我想買十年時間。”

我吃驚地又打量一下他。他顯然是疲勞過度了,拿煙的手抖抖縮縮的。我說因為公司剛開張,現在手頭上沒有這么多時間:“而且,時間是很貴的,賣家的要價一般都很高。”

“說吧,一年多少錢?”漢子看起來并不把錢放在眼里。

“昨天有個賣家要價一年三萬六,十年便要三十六萬,另外,你還得付給我三十萬的手術費,還有交稅的錢,總共該有七十萬吧?!”

漢子一拍桌子說:“值,買了。”

我有點猶豫地望著他。漢子笑了笑說:“我是搞建筑承包的,長年勞累。錢對我來說并不稀罕,我看重的是這條命,可惜當初剛出道時沒關照好。現在上了歲數,有些力不從心了。只要再給我十年時間,這些紙張還怕耙不回來?”

我想這話說的也是:“你給我留個地址,我再跟賣方商量一下,如果他同意,我馬上就跟你聯系。”

漢子說:“實在不行兩年也成。”

我讓鐘呂按地址找來阿溜。阿溜一聽錢的數目,愣了半天,接著突然熱淚撲簌簌就往下掉,最后竟然泣不成聲了。我安慰他,叫他不要太激動。阿溜一邊抹眼淚一邊嚎道:“胡老板,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值這么多錢呵!”

我撥通了那漢子的手機。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了,我帶他跟阿溜見了面。

兩人對視了一會,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阿溜居然害羞地笑了起來。

手術開始了。手術說起來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把阿溜的后腦袋開一道小拇指大的縫,然后從中取出微量的細胞組織,這個量的多少必須由我細心掌握,我必須對賣家負責,不然就太沒有敬業精神了。我把這些細胞植入漢子后腦袋同樣的部位,手術就完成了。

這里需要申明一下,為了我的技術專利保密的需要,我盡量省略了對手術過程的詳細描述,我還沒有愚蠢到要與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分享我多年心血的地步。

我叫鐘呂把他們兩個分別帶到不同的房間休息。兩人昏頭昏腦地睡了兩天,第三天醒過來的時候,阿溜直喊頭疼,說全身上下就像被抽了筋骨,散了架似的。那漢子也有類似的感覺。

我說有這感覺是正常的,說明手術已經成功了,尤其是漢子,他的疲乏更說明阿溜的時間基因已經在他身上起作用了。兩人一聽都興奮起來,阿溜說他得趕緊去吃幾個炒菜,好好喝上幾杯了。說著,他的眼睛像盯著酒杯一樣鎖定了那漢子的棕色皮包。

漢子二話沒說就打開皮包,取出十疊錢放在桌上道:“這是二十萬,一星期后我覺得可以了,馬上將剩下的錢送過來。你們信得過我嗎?”

阿溜雙眼開始冒出火來,連聲說信得過。

漢子走了,我從桌上拿過五疊錢,讓鐘呂收起來。阿溜的眼睛瞪大。鐘呂跟阿溜解釋說:“說好了,這是我們的手術費。”

阿溜問我真有那么神嗎,會不會是詐局?我不跟他解釋,只吩咐他回去好好進補:“要知道,你現在已經老了十歲了。”

阿溜說:“TMD,現在手里有了點錢,我又想年輕了!”

第一次手術跟生意看來都很成功。鐘呂數著錢說:“老胡哥,什么時候我也賣幾年時間給你吧。”

我忙說不敢當,說你是金枝玉葉,要了你的時間我會折壽的。鐘呂聽了很高興。我不諱言我在見到鐘呂的第一眼時,就對她產生了好感,尤其是在點煙的一剎那。但我并沒有往其它方面去奢想,比如愛情,婚姻等等。我知道自己已經過了浪漫的季節,真要卿卿我我的話,恐怕那也是裝出來的,就像一朵假花,點綴一下還可以,聞起來卻什么味道也沒有。

時間是抽象的,也是可感知的,對時間的敏感,使我幾乎未老先衰。

顧所長對我在情欲方面的自持能力極不放心,每天都要到這里來繞一圈,例行公務一般,搞得我煩了,他女兒更煩。

4

幾天后,我們手術成功的事跡陸續在各報刊上登載出來,鐘呂忙著收集有關我們公司的每一條新聞報導,這種報刊宣傳效應比作廣告強多了。本來發這種行業報導,記者們是有紅包收入的,這次可能因為我們的事跡太離奇,大家都搶著發了。有兩份報紙還出了專欄,就此事進行爭論。

手術的熱烈反響遠遠超出我的意料之外。

讓我吃驚的是賣方顧客們蜂擁而來,有時候鐘呂一天得接納五六十個顧客。這些出賣時間的顧客們主動在門外排成隊,然后等待著我們的傳訊,那規模有點像美國駐華領事館門前的熱鬧。我請了黃老頭的兒子來幫我們維持秩序。

這小子看起來好像非常熱愛他的工作,有空的時候,也免不了跟鐘呂套套近乎,鐘呂懶得答理。這都是人之常情,我是睜一眼閉一眼的。

我發現在登記的人中,是賣的人多而買的人少。看來時間在我們這個社會是供過于求,大大浪費了,作為時間載體的人已經處于多余狀態。我甚至在肚子里擬訂了要把時間生意推向國際市場的規劃草圖。想想看,十三億人口的國家,有十億人的時間是多余的,這是一個多么龐大的時間資源!當然,這還只是粗略的腹案,須得等到我國經濟正式走向市場化后,再慢慢籌備。

我同時注意到,來賣時間的顧客中,以四十歲左右的人為多。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下崗的職工,其中尤其以男性為主。我想,女性下崗后可能還有些邪路可走,比如黑夜里站在路邊不情愿地笑著,招徠生意,遇到沒見過世面的小年輕,出手又大方,一宿下來總該有二、三百的收入吧。男的賣什么?除了賣力氣賣血之外,就只有時間可賣了。因此真正到了緊要關頭時,男的是不如女的有本事的。這些我是用哲學家的眼光來看的,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丟下這個業余愛好。

在買家中,各行各業的人都有,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有錢。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是商界的,財大氣粗,拿起登記冊就像閻王爺點鬼似的,粗大的指頭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往下戳點。這是在看貨的行色。他們出手闊綽,一買一般都在五年以上。

還有一些是當官的,為數不多。當官的比做生意的心里明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該撈的他們都撈了,以后即便再多活幾年,也不可能有這么風光的機會了,所謂一朝皇帝一朝臣。來買的一般是六十歲以前的吝嗇鬼,只買一兩年,還要殺半天價。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能“上去”,比如廳局里選拔干部,你就過了那么一歲,或者是看上去顯老,就被蹬下了。

有一天來了一位處長,看樣子快六十了,一見面就在我面前放下五千元,然后小聲告訴我,他們廳里這次要選拔一個副廳長,他和另一位五十出頭的是人選。他的優勢是經驗足,但是年齡已快過五十五了,而另一位的優勢就在于比他年輕兩歲。所以他只想買五個月,要是我能照顧一下,這五千塊錢就是我的了。

我把錢推還給他。做生意就講究一個“信”字,沒有這個字那是蒙人。后來這處長還是咬咬牙買了一年。在他那個位置上,別人光送一次紅包就不止這個數。

生意越做越紅火,我只好另外又雇了兩個大學生。這年頭的大學生,什么地方有錢就往什么地方擠。

電視臺的幾個人扛著攝像機來了,說是我們為社會做了一件非常有益的事,他們要給我們搞個專題。

我趕緊要鐘呂去叫老所長,讓他在電視上露露面。老所長欣然而來,對著鏡頭口若懸河般侃了半小時,涎星不時濺在鏡頭上,把那個扛機子的彪形大漢的肩膀都折騰酸了。老所長把三分之二的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攬,末了才掉頭問我:“小胡,我這樣講還可以吧?”

我說好啊好啊。我畢竟也在暗中利用過一次他的名聲,大家算扯平了。

沒想到,兩天后麻煩來了。我們這個公司的股東之一劉以暢打電話過來問我,電視上那個唾沫橫飛的老頭的名字怎么跟我的筆名一樣,到底誰才是真的?我反問他,到底是虛名重要還是真才實學重要?我要是整天爬在那里寫論文,能有今天的成果嗎?劉以暢想想說也是,不過他警告我,別在其它事上跟他玩虛的。我說老同學了哪能呢。

劉以暢跟我開玩笑說,要是我這活真那么靈,哪天他也來買幾年時間,年輕幾歲。

這天下班后大家都走了,我跟鐘呂還在清點一天的帳目,另外對明天的手術作了安排。我現在就住在公司后面一個房間里,順便照看手術后留在這里作觀察的顧客。快七點的時候來了一對年紀六十上下的老夫婦,看模樣像是知識分子。那男的攙扶著女的,女的看上去氣若游絲。

鐘呂說:“我們已經下班了。”

那男的有點不好意思笑道:“我知道,白天我們還不好意思來。是這樣的,我想把我的時間挪十年給我太太。”

我又看了看那女的,憑我讀過兩年醫學感覺判斷,這女的一定是重病纏身。我問了男的年齡,說:“你要挪出十年的話,你就是七十了,而且老年人老得更快。我們一般是不對上了年紀的人作這種手術的。”

那男的說:“我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們沒有子女,因為我太太年輕時就得了一種怪病,不能生育。我們倆相依為命數十年。你們都看到她的樣子了。我找了無數家醫院,醫生們都說沒有辦法醫治。前一段時間醫生告訴我,她留下的日子不多了。她一走,我孑然一身殘燭飄零,又有什么意思?聽說你們這里有辦法移植時間,我就趕來碰碰運氣。如果行的話,我愿把我們所有積蓄作為手術費,錢不多,只是表表心意而已。”

說著從懷里掏出一疊用布包著的錢,推到我面前。鐘呂緊張地看著我,意思是要我接受老頭的請求。我知道她不是盯著那些錢的,這、r頭是在同情這對夫婦。

我嘆了口氣,把錢輕輕推回到老頭面前,就像把一條生命推向絕望的深淵。我告訴老頭,我的手術對病人是不管用的,我只能移植時間,但不能治病,像這位老太太,我即便再給她植入二十年時間,她該怎么樣還得怎么樣。時間與死亡是兩碼事,時間是個過程,可以改變,但死亡是終結狀態,是誰也改變不了的。

“我不能拿另一條生命去做無謂的賭博,”我對老頭說:“正因為她這樣,你更應該珍惜留在你身上的時間。”

老頭雙眼濕潤了,他說:“真的沒希望了嗎?我情愿試一試,不管結果怎樣。”

我垂下了頭,無力地搖了搖。我不敢面對一張絕望的臉。

5

一年后結帳,收入之豐大出我的意外,總共有三百多萬元。

我按照事先與劉以暢約定的六四開股份制,他該有一百多萬的紅利,加上他投資的四百萬股金回收,總共得付給他二百萬多。我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他一分力沒出,就押了四百萬本錢,憑什么就得這么多?不過不給也不行,他那還有我們之間的合同。也算人家精明,當初就確定人股,要是收利息,撐死了也就五六萬。這人的確鬼精,好在合同只簽一年,明年我就可以撇開他了。所里的抽成說好是60%,另加5%的給所里職工的福利,顧所長也算發了一筆橫財,看來他把女兒派到我這兒來也是有眼光的。

留在我手頭的只有六十萬不到了。都怪當初自己沒有經濟頭腦,眼巴巴地看著多年的心血一下子都被別人榨干了。我想,明年再怎么樣,也得獨立門戶自個干起來。

我在把所得利潤送給顧所長的同時,還遞交了一份辭職報告。顧所長并不感到詫異,說:“我知道是留不住你的。公司里的軟設備你可以全部帶走,裝修費用到時估個價,我們付給你補償金。”他還算有點良心。

我到劉以暢那,跟他談了我的想法。劉以暢這次不笑了,說:“怎么說退出合同就退出了呢?你看,當初你最困難的時候,是我扶了你一把,你現在腰身壯了,翻臉不認人。”我說合同上寫好了就一年時間:“我有權利終止合作,而且,你賺得的已經遠遠超過貸款的利息了,這一點我不會捅出去,大家心知肚明。”

劉以暢有點尷尬,不好再說什么了,他笑著說:“好,好,你有能耐,我就不勉強你了,老同學了,誰跟誰啊,以后有機會還可以再合作嘛。”

我在外面找了一個地方,離生物所不遠,我怕公司搬遠了,有的顧客找不到。因為以前掛的是生物所的牌子,因此執照什么的得重新再登記。好在我現在已經是個名人了,弄個執照相對要快一點,一個月后,“時間公司”又開張了。

看著公司里里里外外都是自己的家當,我十分心滿意足,我甚至萌生了要娶媳婦的念頭。但是理智告訴我,我的事業剛剛開始,我不能像小年輕一樣,沉溺于兒女情懷之中。

鐘呂攢了十幾萬塊錢后,就離開我跑深圳去了,據說是瞞著她父母走的。老所長還到我這里打聽過她的消息。其實我也是一點都不知情,是她走后一個月給我來了個電話。

如今的深圳,就像是上個世紀美國的加州一樣,是個淘金窩,全國各地凡讀過幾天書的男男女女都想往那邊跑。這些人第一對自己的能力過于自信,第二對那地方的傳說過于著迷,鐘呂可能就屬于這種人。現在深圳可能有三種人最多:學子,款子,婊子。讀書人多不用說了,大款也多,另外婊子也多,有時干脆就是三位一體。白天的女白領到了晚上或許就換了個見不得人的行當,當然這也是平衡財富的一種方式,就像我替別人家買賣時間一樣。

這年頭,似乎只要能賺到錢,便是合理的。白天是白貓,晚上是黑貓,沒什么難為情的。 我想招聘一位女秘書兼管財務。一下子就來了七八個大學生。這年頭的大學生多得就像過江之鯽,泛濫成災。但他們的價值并沒有水漲船高,反而是大大地貶值了。

我從其中挑了個相貌好點的,這女孩伶俐得很,討人喜歡。我挑漂亮的女孩子絕對沒有什么邪念,純粹只是為了感覺上舒服一點。這女孩前幾天表現不錯,除了跟那兩個我雇用的醫大學生說說笑話外,沒什么好挑剔的。

然而一個禮拜后的一天晚上,我有事出去,回來時見到她正跟一個頭發染成棕色的小年輕睡在沙發上。當然,這種事在今天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大可以睜一眼閉一眼的。問題是我已經把他們吵醒了,我就不能裝糊涂了。做人難就難在這。

接著我又找了個女大學生,年紀稍微大些,看上去不茍言笑。不過她做起帳來,老是讓我頭昏腦脹的。

我有點想念鐘呂了。聰明漂亮持重的女孩真是難得,她們有的占有了其中一點而排斥了另外兩點,有的占有了其中兩點,卻又生生把其它一點擠兌了。我幾次想給鐘呂打個電話,可一抄起話筒,又沒勁了。

這天,我正在給一個賣客測血型,突然來了兩個警察。他們在房間里前前后后遛了一圈后,問說:“誰是胡來?”

我說我就是。一個高個子警察說:“跟我們走一趟吧。我們是市公安局的。”我說我跟你們八桿子打不到一塊,怎么說帶人就帶人?

高個子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只好吩咐兩個醫學生和女秘書照看一下公司。高個子說:“不用了,你們公司從今天起關閉,停止營業。”

以下是我在局子里的審訊記錄:

審訊官:“有人舉報你利用非正當手段牟取暴利,拿活人做試驗,有這回事嗎?”

胡來:“誰這么陰損,睜眼說瞎話。我這是科學,是我多年研究的心血。你們沒看到那些做過手術的一個個都活蹦亂跳的嗎?”

審訊官:“那么那些出賣時問的人呢?他們就沒有人權嗎?你不知道你是在剝奪他們的生命嗎?我們對罪犯判刑也就幾年,你倒好,一下子就判了人家五年十年的。把一個年輕人一下子變成了老頭子?”

胡來:“這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商品社會講的就是公平的買賣關系,有人愿買,有人愿賣。就像房地產商倒騰空間,我倒騰時間,這有什么錯?人家賣時間是出于自愿。而像你們判刑是強制的做法,沒有報酬的。”

審訊官:“胡說,難道給犯人定罪還要給他們報酬嗎?胡來,你嘩眾取寵,危害民生,擾亂社會治安,我們決定對你刑事拘留一個月。你公司被取締了,所有物業財產沒收,停止使用。”

胡來:“這算什么事?我整天足不出戶,怎么就嘩眾取寵,擾亂治安了?我是持有正當營業執照的,而且我的發明也已經經過生物所的鑒定,你們不能這樣說關閉就關閉。”

審訊官:“這是上頭的決定。”

審訊結束后,審訊官悄聲對我說道:“看你不像個邪門人。以后要多小心身邊的人。這年頭什么鳥人都不可靠,除了你的親娘!”

一股寒意透徹心底,我連腦門都涼了。

在拘留所的一個月時間,我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推測是誰舉報了我。審訊官說的身邊的人,顯然不會是顧客舉報的。鐘呂遠在深圳,而且她根本就不是那種人。那兩個醫學生都在端著我的飯碗,也不大可能干這事。最有可能的就是顧老所長和劉以暢了,但他們一個是我的同學,一個是我長期的同事,按理不會干這種下三濫的事的。但這不是個“按理”的年頭。我可以鐵定是他們倆中間的一個了。

琢磨來琢磨去,最后我斷定是劉以暢在背后損我。也只有他才能與公安局的高層有拍肩膀的關系。

我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撥通了劉以暢家的電話,對方剛拿起電話,我就沖著話筒罵道:“爛柴頭,我操你奶奶。” 劉以暢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說我是你大爺。對方趕緊把電話掛上了。此后,一個星期我每天都要給他打兩次類似的電話,時間一般選在清晨與深夜,深夜讓他睡不著覺,清晨叫他一天情緒都好不起來。后來我也累了,就打了最后一個電話,告訴他幾天后他將收到一個包裹,包裹里頭的內容到時候他打開來就知道了。

我知道我所從事的屬于恐怖活動。但是我只能這樣為自己解恨了。

6

現在,我的處境跟當初的阿溜已經差不多了,我無家可歸,沒有單位和職業,只有滿肚子的怨怒之氣,跟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在現在這個講究金錢與利益的社會,我無疑成了個多余人。在這個城市里,我一個親人都沒有,生物所又回不去了。每天晚上我都是醉宿酒吧,然后等到天亮的時候,再到街上去轉悠,希望能碰上一兩個熟人,然而,我又怕真的碰到個熟人。

終于碰上了一個熟人,正是阿溜。

他大老遠地就喊我了,我沒認出他來,我只見得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漢子,滿臉滄桑,手里緊緊攥著個小手機,西裝革履,頭發散亂地來到我面前。我看了半天才認出他來,他的確是老了十歲了,我私下里油然而生一股自得之情,因為我的確有能力讓一個人的時間,像百米徑賽運動員一樣向前沖刺。不過,阿溜他把時間的價值全部轉換到物質上去,也多少彌補了生命突然衰減而帶來的肉體萎蝕。

我心里有點酸楚,掉頭想走,阿溜拉住我說道:“胡先生先慢走,我讓你看看我的老婆。”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身后原來還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長得還算白凈,衣服穿得比臉上的化妝還薄。阿溜笑瞇瞇地說道:“我們剛認識不久,還沒登記呢。前些日子我也‘英特爾’了,裝了寬帶,沒事時老泡網,在網上天南地北的瞎轉悠,我老婆是我在網上套的,是個大學生。我們結婚時請你來吃酒。”

說著就給了我一張他的名片。

看來我原先的設想沒錯,金錢的確是可以買到時間的,就像阿溜,他出賣了自己的時間,然后又用換來的金錢在這個女人身上獲得了補償。所有的東西都成了合理的商品。金錢的魅力使我們的社會波瀾不驚,井然有序。

在這個城市我已經無路可走,在發現了時間移植的同時,我失去了空間。于是我想起了傳說中令人怦然心動,富麗堂皇,紙醉金迷的深圳。這次我毫不遲疑地撥通了鐘呂的手機,告訴她我想到深圳去,我還告訴了她有關我的破產的事。

鐘呂在電話那頭毫不含糊地大潑我的冷水,說深圳不是我這種人呆的地方。她要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把電話給她,過兩天她就回來找我,幫我解脫困境。看來這丫頭在那邊混得不錯。

但是我對她給我定性的“這種人”卻惶恐不安。

鐘呂的答復同時也讓我激動不安。人在打破常規生活之后是最容易產生激情的。我潛意識中的雜念于是開始發酵。我在賓館開了一個房間,等待著那個讓人激動不安的意外的發生。

三天后鐘呂果然回來了,她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給我帶來了南方濃郁的春天氣息。她的后面還跟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西裝筆挺,戴一副黑墨鏡,那氣派就像港臺電影里的黑社會頭目。

那人見到我的時候,愣了一下。我的熱情一下子像散落在沙地上的水珠一樣消逝了。鐘呂給我介紹說,那人是她的老板,姓官,現在是深圳“南代”集團的董事長。

鐘呂說道:“老胡哥,官總找你有點事。你知道的,‘南代’現在在國內企業中,沒有跌下過前二十名。”

我悶聲說道:“這么說,不是你找我?”

那官總伏到鐘呂身邊耳語了一句,鐘呂朝我點下頭便出去了。官總突然摘下墨鏡,打了個哈哈說道:“胡來,還認得我嗎?”

我費神打量了他一下,覺得有點臉熟。猛然間我記起來了,這不是當年我們宿舍里那個專偷女生內褲的官力嗎?我于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官力笑道:“鐘呂告訴我這里有個玩時間的魔術師,沒想到是你。你怎么干起了這活?當初你不是想作哲學家嗎?”

我說時間就跟水一樣變幻無窮,你當初呢?官力忍不住也笑了,揮揮手說都過去都過去了。

于是相互間扯起這十年的經歷。官力說:“我被學校開除后,不好意思回內地老家。就跟街頭上的小桿子一起倒騰牛仔褲和女人內衣褲。那玩藝兒其實就那么回事,當初手癢,心也癢,不過是三分好奇七分內心苦悶罷了。倒騰了一年多后,一個哥兒們在深圳那邊找到個賺錢門路,是玩海路走私的。先是摸黑倒一些摩托車,一年后倒起了汽車,后來白面什么的都來。這叫原始資本積累,要不辦公司發家上哪兒要資金去?干了幾年,我見好就收,退了出來,正兒八經地做起了生意,而我那幾個哥兒們死的死,蹲局子的蹲局子,虧本的虧本,沒一個成器的。這年頭再玩走私是把腦袋吊在褲腰帶上,那陣風已經過去了,這黑錢不好吃了。我現在做的是電子軟件生意,全是正經渠道,不偷稅漏稅,錢照賺不誤,是南邊有名的企業家,人稱官總。你呢?就靠買賣時間度日?這年頭賣時間肯定賺得火。”

我心下感嘆一聲,簡單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還特意強調了目前的落魄。官力說:“說點正經話吧。你那玩藝兒是真的嗎?”我說我已經洗手了,是劉以暢砍了我的手。官力于是便破口罵道:“就是那個爛柴頭呵,這鳥人一輩子損人。當初誰到保衛處告發我的,就是這臭小子,老子跟他有什么冤仇?損我。老子跟他沒完,找個機會好好耍他。”

他湊近我問道:“你看鐘呂這女孩怎么樣?”我訕然說,還真不錯。官力說:“有你這話我算放心了。我現在正兒八經想娶她。”

我說你怎么到現在還沒結婚?官力說:“結過幾次婚了,都不太滿意,全離了。鐘呂就是嫌我老,說你有辦法讓人年輕。真有這事,哥兒們,你要多少你自己開口。”

我想了一會說道:“我一分錢都不要,其實我也想跟鐘呂結婚。”

官力瞪大眼睛說:“你有沒有搞錯?她已經是我的人了。”

于是他叫鐘呂進來,問她:“胡來說想跟你結婚,你答應嗎?”鐘呂笑說:“有沒有搞錯你?老胡哥在開玩笑呢。他要娶我早就說了,我也不會跑深圳去了。”

我于是看了鐘呂一眼,對官力說:“我答應你了。給我五百萬,我讓你回到大學時候的年齡。你看,這十五年值得五百萬嗎?”

官力拿出筆跟支票本道:“值!”說著便把支票遞給我。我告訴官力,其實不是我要這么多,我是替那個賣主要的,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才四十不到,現在都快五十了。他要再賣掉十五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老頭了:“你可以想想看,一個人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老了二十五歲的感覺!”

我照阿溜給我名片上的電話找到了他。阿溜一聽又是要他賣時間,便連連拒絕道:“不行不行,不賣了。我現在跟老婆來那事的時候,都有些力不從心了,每天都要吃人參燉王八湯,還不太濟事。要再賣一次那不叫我新娘子守活寡嗎?胡先生,我勸你還是改行去鼓搗春藥,這玩藝兒時下走俏,那美國進口的‘我也干啦’,神得要命。你想想看,眼下大家都在忙著賺錢,一個個忙得筋骨都散了,冷落了家里人。你耍弄出一種強筋健骨壯陽藥,大家都會感激你,功德無量,你何樂不為。”

不過我還是說服阿溜,現在這筆生意咱們先做了。我畢竟有點手癢了,另外也想撈一把,打發以后的日子。我說著就疊出兩個手指。阿溜冷冷問說:“二十萬?”我搖搖頭說:“兩百萬。”

阿溜瞳孔放大了,囁嚅了一下說:“等我回去跟我老婆細細商量一下。”

第二天阿溜就來找我了,說回去后他老婆臭罵了他一頓,怪他放著這么大筆的錢從眼前溜走。不過,阿溜說:“我老婆要二百五十萬。”

我們就這樣敲定了。

官力在一家大酒店開了兩個大房間,他跟鐘呂一個房間,我跟阿溜一個房間,將養起來,每天好酒好菜。官力說是怕到時候掉神。看著鐘呂每天都呆在官力房間,我心里酸膩膩的,但我現在根本不能跟官力去比。人比人,氣死人。再想想官力早些年的不良愛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折騰鐘呂的。

一個禮拜后,手術開始了。我想起官力從前的劣跡以及他對鐘呂的占有,便在取出阿溜細胞組織時成心少了點量,就這么一點點,可能就是三五年的時間。我對自己的小動作一點也不內疚,我對我們的手術心安理得。

三天后官力起來了,摸著后腦勺笑說:“幾天后,我一年輕起來,我就要上老學校去,好好抖一抖,氣一氣當年把我開除的那些窮酸學究。老子現在不但年輕,還有錢咱許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

我在私下里規劃著怎么安排這二百五十萬塊錢。首先我想買一套像樣的房子,然后像阿溜一樣,娶個老婆,慢慢過起來。當然這老婆是不能逼我去賺黑錢的。然后有個精致的書房,我想聽從阿溜的忠告,買上一大堆的藥書,遍閱之后,或許還真能琢磨出一兩方傳世的回春妙藥,給世人帶來些許意想不到的樂趣,壯陽藥可以讓老馬跟病馬回到激情的歲月,奔騰起來。我想人們有了錢后,最害怕失去的,可能還是床上的樂趣。沒有了這種樂趣,就意味著你已經無法駕馭時間。但是春藥卻可以使人們重新回到青春境界,這與我這些年來所關注的時間課題不謀而合。

一想到這些,我禁不住激動得淚流滿面。

當然,我的書房里還會有若干經典哲學小冊子,它們與那些藥書構成了我后半生對時間的理解。然后我將在沒有思想代理人與飛揚跋扈的領導的余生里,一邊鼓搗著藥杵,一邊翻閱著諸如霍金《時間簡史》之類的閑書,漫度著小澗流水般的時光。

這些日子,我還住在這家大酒店里,四處打電話洽購房子,安排出路。后來我接到了兩個電話。

第一個電話是阿溜的妻子打來的,她告訴我阿溜因為飲酒過度,突然間在昨晚死了。她妻子告訴我這些話,無非是想讓我做個證人。阿溜死在他老婆手里,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想這只是遲早的事。商品的價值被利用完之后,只能被拋棄。任何商品都不例外。我認為,人是最有價值的商品,在阿溜這事上我感到難過的是,我其實也是兇手之一。

這時,從前讓時間倒流的快感,使我負疚萬分。

第二個電話有點讓人尷尬,那是鐘呂打來的。她說她看走了眼,居然嫁給了一個變態狂。我問她官力怎么了?鐘呂在電話那頭哭起來了,抽咽著說:“這個流氓,前天他一個人跑到你們原來讀書的那個學校去了。他什么事不好干,居然偷偷摸到人家女生宿舍去,在盥洗室里偷了幾條內褲,當場便被逮住了。他什么東西不好偷?偷人家女孩內褲。他要去宿娼玩女人說出去還好聽一點。誰知道他原來是這種下流鬼。還官總呢!”

“現在他人呢?”這事完全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沒有想到,時間的移植還能把人的舊有品性與愛好復活。看來時間的屬性,遠遠超出我的構想。

鐘呂說:“還在學校保衛處關押著呢。他跟人家辯解自己是‘南代’集團的總裁,但是,身份證上的他的照片,跟他現在一點都對不上相。你想,誰會相信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年輕,是個億萬富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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