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論自由報刊的使命

用“第四權力”(the fourth power)或者“第四部門”(the fourthbranch of government)來指稱新聞傳媒機構，在學界已經蔓延開來#65377;《第四權力——從輿論監督到新聞法制》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①盡管這本書并沒有交代清楚“第四權力”概念的來源#65377;有的學者提出“第四權力”的說法是一種誤用，并且論及此一說法與馬克思“第三個因素”之說的不同#65377;②但是淺嘗輒止，沒有對馬克思的這一命題進行科學的梳理與分析#65377;本文試圖在這方面做一些嘗試#65377;

一

享有出版自由的報刊是社會的“第三個因素”，這是馬克思曾明確提出的觀點#65377;1843年1月，馬克思在《萊茵報》上發表了《摩澤爾記者的辯護》，他指出:為了解決基于“私人利益”引起的“私人的信念”對管理機構和被管理者的干擾，“管理機構和被管理者都同樣需要有第三個因素，這個因素是政治的因素，但同時又不是官方的因素，這就是說，它不是以官僚的前提為出發點;這個因素也是市民的因素，但同時又直接同私人利益及其迫切需要糾纏在一起#65377;這個具有公民頭腦和市民胸懷的補充因素就是自由報刊”③#65377;馬克思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觀點，是因為他認為在報刊這個領域內，“已經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理智的力量，作為合理的觀點的體現者”#65377;因此，“‘自由報刊’是社會輿論的產物，同樣，它也制造社會輿論，唯有它才能使一種特殊利益成為普遍利益”④#65377;需要指出的是，在其他場合，馬克思又提到了人民報刊的概念#65377;在他看來，真正的報刊=自由報刊=人民報刊，它們極其忠實地報道人民的呼聲，“是帶著理智，但同樣也是帶著情感來對待人民生活狀況的……不通過任何官僚中介，原原本本地把人民的貧困狀況反映到御座之前”⑤#65377;馬克思認為“報刊作為面向社會的信息傳播的中介，構造了另一個由報刊構造的‘世界’……它是根基于現實世界的‘觀念世界’”⑥，“它無所不及#65380;無所不在#65380;無所不知#65377;自由報刊是觀念的世界，它不斷地從現實世界中涌出，又作為越來越豐富的精神喚起新的生機，流回現實世界”⑦#65377;

有人認為上述觀點是青年馬克思的唯心主義觀點#65377;可是馬克思在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以后，仍然沒有改變他關于報刊應該具有獨立自主地位的主張#65377;他在1850年發表的《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文中對法國政府起草#65380;秩序黨修正的新聞出版法進行了嚴厲的批判#65377;針對該法“每一篇文章都要有作者署名”的規定，馬克思指出:“當報刊匿名發表文章的時候，它是廣泛的#65380;無名的#65380;社會輿論的工具;它是國家中的第三種權力#65377;”⑧馬克思說的其他兩種權力是指國家元首和國民議會#65377;馬克思已經清晰地“意識到報刊在人民參與社會#65380;政治事務中能夠成為一種特殊的強大中介”⑨，所以，他說“報紙是作為社會輿論的紙幣流通的”⑩#65377;從“第三個因素”到“第三種權力”，這種說法表明馬克思關于報刊使命的基本思想不但沒有改變，而且還有所強化，這是令人深思的#65377;

認真分析馬克思的“第三個因素”的命題，我們會發現馬克思強調的是報刊可以通過反映和傳播社會輿論，形成一種無形的#65380;巨大的精神力量#65377;這種力量對社會發揮強大的制約和影響作用，這種力量之大，連握有司法#65380;行政大權的統治者也無法抗拒#65377;所以，馬克思又稱之為“第三種權力”#65377;

馬克思提出這一命題的背景是普魯士當局的書報檢查措施造成了報刊的不自由#65377;1841年12月24日，普魯士政府頒布的新的書報檢查令“指望:政治性著作和報刊也將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使命，它們在獲得更豐富的材料的同時也將學會使用比較適當的語調，今后將不屑于轉載居心叵測或不明真相的記者在外國報紙上發表的那些內容貧乏的新聞，或去登載各種流言蜚語和人身攻擊的議論，以投合讀者的好奇心”{11}#65377;馬克思猛烈抨擊普魯士當局的書報檢查措施，他指出:“善意的檢查令賦予報刊一種在今后改善自己狀況的希望作為新的優待，但同時它卻剝奪了報刊目前享有的權利#65377;”{12}談到在書報檢查令高壓下普魯士報刊的普遍狀況時，馬克思列舉了三條:第一，書報檢查機關過分謹小慎微，成了自由報刊外部的桎梏;第二，報刊內部也存在著局限性，它已經喪失了勇氣，甚至不再努力使自己超出報道新聞這樣一種水平;第三，人民本身已不再關注祖國的利益，而且喪失了民族意識，也就是說，他們恰恰喪失了這樣一些要素，這些要素不僅構成一種坦率而公開地發表意見的報刊的創造力，而且換構成一種坦率而公開地發表意見的報刊賴以發揮作用#65380;從而能得到民眾承認的唯一條件#65377;馬克思強調:“民眾的承認是報刊賴以生存的條件，沒有這種條件，報刊就會無可挽救地陷入絕境#65377;”{13}

二

在馬克思逝世一周年時，恩格斯寫了一篇紀念文章——《馬克思和<新萊茵報>》，他認為“沒有一家德國報紙——無論在以前或以后——像《新萊茵報》這樣有威力和有影響，這樣善于鼓舞無產階級群眾”{14}#65377;恩格斯對馬克思的辦報理念和辦報實踐給予高度的評價:“有賴于馬克思的洞察力和堅定立場，這家日報成了革命年代德國最著名的報紙#65377;”{15}列寧在評價馬克思領導的《新萊茵報》時，說它是“革命無產階級最好的機關報”#65377;{16}

1844年2月，馬克思#65380;恩格斯精心籌備的《德法年鑒》出版#65377;這一時期，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65380;《<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及未完成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等著作中，著手將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結合起來，使之成為一個統一#65380;完整#65380;科學的世界觀;同時批判地研究資產階級古典政治經濟學和空想社會主義者的著作，促使馬克思完成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65380;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偉大轉變#65377;1848年6月1日創刊的《新萊茵報》，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報刊思想#65377;馬克思的無產階級報刊思想是由自由報刊思想發展而來的，其基本精神與“第三個因素”是一脈相承的#65377;

馬克思親手創辦并任總編輯的《新萊茵報》，副標題是《民主派機關報》，但實際上也是共產主義者同盟的機關報#65377;1848年3月，歐洲革命浪潮到來，馬克思認為共產黨人的主要任務是對工人和勞動群眾進行政治教育，組織他們參加革命斗爭，解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基本任務#65377;但是，由于共產主義者同盟人數較少且缺乏組織性，難以對參加革命運動的人民群眾產生足夠大的影響#65377;為了便于接近工人群眾，并在政治上影響小資產階級民主派，馬克思和他的戰友們加入了科倫民主協會#65377;恩格斯寫道:“當我們著手在德國創辦一種大型報紙的時候，這種情況就決定了我們的旗幟#65377;這個旗幟只能是民主派的旗幟，但這個民主派到處在各個具體場合，都強調了自己的特殊的無產階級性質……”{17}

《新萊茵報》特別鮮明地表現出馬克思把自己的政策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理論家的天才#65380;革命政論家的高超技巧和罕見的編輯才能#65377;{18}在當時，《新萊茵報》是唯一能幫助德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人民群眾在革命斗爭錯綜復雜的情況下辨別方向的報紙#65377;它熱情洋溢#65380;無比英勇地捍衛戰斗在柏林#65380;巴黎#65380;維也納街頭和各國城鄉人民群眾的利益#65377;馬克思號召人民群眾為完成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進行堅決的斗爭，并提出了建立人民革命專政的口號#65377;《新萊茵報》堅定地捍衛農民的利益#65377;馬克思怒斥資產階級對農民的背叛:“可憐的#65380;膽怯的和狹隘的利己主義使得普魯士資產階級瞎了眼睛，以致它竟拋開了自己必要的同盟者——農民#65377;”{19}這樣，《新萊茵報》就為無產階級與農民建立聯盟開辟了道路#65377;《新萊茵報》堅定地捍衛工人階級的利益#65377;當巴黎工人6月23日起義的消息傳到科倫后，馬克思高度評價這次起義的歷史意義，說它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首次內戰#65377;起義失敗后，馬克思滿懷激情地寫下《六月革命》一文，頌揚英勇的起義者#65377;馬克思對強加在戰敗者頭上的各種誹謗和攻擊表示強烈抗議，為起義工人辯護說:“給這些臉色嚴峻陰沉的人戴上桂冠，是一種特權，是民主報刊的權利#65377;”{20}《新萊茵報》忠實于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熱情支持各國被壓迫人民的民族解放斗爭#65377;馬克思#65380;恩格斯憤怒揭露普魯士資產階級政府為平息波蘭起義所采取的虛偽承諾和血腥鎮壓的兩手政策#65377;《新萊茵報》不僅贊同波蘭解放，而且強調波蘭人民應把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與爭取民主有機地聯系起來，與把農民變成土地的自由主人的土地革命有機地聯系起來#65377;

巴黎工人六月起義失敗，成為歐洲革命的轉折點，各國反革命都轉入反攻#65377;在德國，取代自由資產階級上臺執政的極右翼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反對工人和民主運動的反革命措施#65377;民主運動蓬勃發展的萊茵省首當其沖#65377;7月3日，科倫工人聯合會領導人哥特沙克和安內克被捕#65377;《新萊茵報》刊發《逮捕》一文，揭露警察暴行，痛斥新政府正滑向公開反動政權#65377;于是，《新萊茵報》編輯部遭到搜查，馬克思#65380;恩格斯#65380;德朗克等人多次被傳訊#65377;當1849年2月7日科倫陪審法庭開庭審理《新萊茵報》“誹謗”案時，馬克思當庭辯護:“報刊按其使命來說，是社會的捍衛者，是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無處不在的耳目，是熱情維護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萬應的喉舌#65377;”{21}

三

美國第三任總統杰弗遜認為，只有“三權”還不夠，還要充分發揮報刊的輿論監督功能，使之成為“第四種權力”#65377;1787年，杰弗遜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說:“自由權利應成為對行政#65380;立法#65380;司法三權起制衡作用的第四種權力#65377;”這一觀點后來被廣泛援引#65377;杰弗遜在同一封信中還寫道:“民意是我國政府存在的基礎，所以我們先于一切的目標就是要保持這一權利#65377;若由我來決定，我們要一個沒有報紙的政府，還是要一個沒有政府的報紙，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寧愿要后者#65377;”{22}

縱觀美國的新聞發展史，美國獨立戰爭之前的報業一直受到殖民當局的嚴格控制，許多報紙的報頭下都印有官方出版的字樣#65377;1735年曾格爾事件中報人獲勝，殖民政府對報業的控制有所讓步#65377;獨立戰爭后，杰弗遜在報刊與政府的關系問題上徹底推翻了集權主義傳媒理論和制度，并推動美國國會通過了對1787年憲法的第一次修正#65377;這一修正案通常被稱為“人權法案”，其中明確規定:“國會不得制定法律——剝奪言論或出版自由”#65377;19世紀后期，隨著經濟獨立商業報業體系的確立，民眾厭倦了政黨報刊的滿篇政治辭藻，黨報訂戶銳減，美國報業由政治化黨報時期步入以社會化為主的現代大眾傳播時期#65377;美國全國現有大約1600種日報#65380;8800多家電臺和8900多家電視臺#65377;但是，在全國范圍內真正主導美國輿論的，非幾家精英主流傳媒莫屬，特別是對美國主流和精英輿論有重要影響并能左右國際輿論的是:《紐約時報》#65380;《華盛頓郵報》#65380;《華爾街日報》三家精英報業集團以及三者旗下的其他傳媒，如《國際先驅論壇報》#65380;《波士頓環球報》#65380;《新聞周刊》等等#65377;在美國有影響的媒體除了“美國之音”(Voice of America)外都是私營的，并且在進入21世紀后，基本上被五大財團壟斷#65377;媒介對壟斷資本的依附，對利潤最大化的追求，使媒介對權力的監督具有先天的軟弱性#65377;美國《華爾街日報》的主編威廉漢密爾頓曾經說過:“報紙是一種私人企業，社會既然沒有給它任何特權，它對于社會也沒有任何義務#65377;”服從和服務于經濟利益的輿論監督不僅是對監督力度的削弱，更使監督本身發生了變異#65377;所以，資本主義制度下的報刊作為第四種權力，是報刊界內部運動的一種整體作用#65377;馬克思和恩格斯承認這種作用存在，但認為“這種作用會受到政治#65380;經濟力量的牽制”#65377;

列寧指出:報刊最適當的使命就是向公眾介紹當前形勢，研究變革的條件，討論改良的方法，形成輿論，給共同意志指出一個正確的方向#65377;這是對馬克思“第三個因素”說的進一步闡釋#65377;如果視新聞出版為一種權力機構，新聞出版就會淪為政治權力的附庸，那就會造成一種理論的誤解和實踐迷失#65377;通過本文的論述，我們不難發現:馬克思強調的“第三個因素”或“第三種權力”，是指媒體的精神力量，而不是指現實的權力!誠如吳廷俊先生在《神圣的職業與高尚的職業道德——論新聞工作者的職業道德修養》一文中所言:“與軍隊#65380;警察#65380;監獄#65380;法庭#65380;律師等不同，新聞媒介履行社會捍衛者的使命，所使用的武器是新聞輿論，是新聞輿論監督#65377;我們知道，新聞媒介的日常工作，就是報道新近發生的事實，公開反映公眾的意見，公開報道的事實和公開表達的公眾意見，合二為一就形成為新聞輿論#65377;簡言之，新聞輿論就是依據新聞事實形成的公眾意見在新聞媒體上的公開表達#65377;一方面，龐雜而潛伏的公眾意見通過作為社會輿論機關的新聞媒介得以整合與傳播，這就使得新聞輿論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新聞輿論因根植于公眾意見，這又使得新聞輿論具有權威性，具有了普遍性和權威性，新聞輿論便獲取影響社會的巨大力量#65377;”現階段，為了實現把我們國家建設為社會主義強國的目標，我國的新聞事業發揮了輿論引導#65380;輿論監督的功能#65377;江澤民在1994年1月24日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提出:我國新聞媒介的基本任務是以科學的理論武裝人，以正確的輿論引導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優秀的作品鼓舞人#65377;這便是新時期社會主義報刊使命的新內涵#65377;

注釋:

①昝愛宗等.第四權力——從輿論監督到新聞法制〔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

②吳飛.媒體是“第四權力”的說法不科學〔J/OL〕.http://www.cddc.nct，2003-09-27.

③④⑤⑦{11}{12}{1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77-378#65380;378#65380;378#65380;179#65380;126#65380;126#65380;381.

⑥陳力丹.馬克思主義新聞思想概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33.

⑧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91.

⑨陳力丹.馬克思主義新聞思想概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34.

{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253.

{14}{15}{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85#65380;180#65380;178.

{16}列寧全集第21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60.

{18}〔蘇〕E.A.斯捷潘諾娃.馬克思傳略〔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64.

{19}{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143#65380;275.

{2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157.

{22}陶涵.《比較新聞學》〔M〕.北京:文津出版社，1994.14.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65380;河南省教育科學研究所副所長#65380;《教育論壇》主編#65380;教授)

編校:楊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