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開明書店出版,豐子愷、夏尊、葉圣陶等主編的《中學生》雜志,在中國期刊出版史和教育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和地位。它1930年1月在上海創刊,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出到215期。①在這長達20年的艱難歲月里,該刊一直堅持以先進的思想內容、豐富的科學文化知識教育中學生及其他青年讀者,被幾代中學生視作良師益友,在中學教育界、編輯出版界乃至整個文化界有口皆碑。半個多世紀以后,它的一些讀者,如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社科巨擘胡繩等回憶起自己的中學時代,仍不免深情地提起該刊。楊振寧先生在1995年7月22日《文匯報》上曾談道:“1933年我小學畢業,進了崇德中學。崇德中學對我比較有影響的,是圖書館里的書籍。譬如,當時有一本雜志,叫《中學生》,每個月厚厚一本,我每期都看。從文學、歷史、社會到自然科學,都有些文章,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有一篇文章,講排列與組合。我第一次接觸到排列與組合概念,就是在這本雜志上。”
胡繩先生在《我與開明》(第42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一書中談道:“《中學生》是我的老師。我從《中學生》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有文化的知識,又有生活的知識。最近有位老同志寫了一首詩給我,其中有兩句‘再難法國公園夜,織女牛郎共舉杯’。他注釋說:1936年,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個公園里,我和他一同看天上的星座,我教他認識了牛郎星和織女星。我認識這兩個星,就是在初中時候從《中學生》學來的。那時《中學生》上每期有一篇教人認識星象的文章,記不起是哪位作者寫的了。我和幾個同學按這些文章的指點,認識了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牛郎、織女等等。”
《中學生》雜志的編輯們正是以其嚴謹認真的創造性的工作,從多方面為我們今天的編輯出版工作者特別是以學生為主要讀者對象的期刊編輯,樹立了光輝的楷模。學習、研究和借鑒他們杰出的編輯實踐,對于我們今天的出版編輯工作,應當是大有裨益的。
限于篇幅,本文擬先論述其思想內容的先進性。
一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講:“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②因而我們完全可以說:正是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文化團體,在20世紀30年代,代表著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中學生》雜志進步的思想內容、積極的人生態度、對激戰中的國共兩黨憎愛分明的政治傾向性、對國民黨新軍閥及其黑暗統治極為不滿等思想文化的先進性,也就集中地更為直接地體現在其與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文化團體的關系上,表現在編輯部同仁對遭遇“文化圍剿”的左翼進步文化團體的深刻同情與支持,特別是對于偉大的文化旗手魯迅的崇敬與熱愛上。
《中學生》創刊于20世紀30年代初。這正是國民黨反動派對共產黨領導的紅色根據地展開大規模“軍事圍剿”,在國統區對魯迅領導的左翼文化事業展開“文化圍剿”的時期。在這樣一個思想、文化斗爭空前尖銳復雜,進步文化界失去言論自由的異常艱難的時期,一份雜志要想繼續辦下去,其進步的思想和政治傾向性,就不能夠直接表現為對共產黨的熱愛和稱贊;它以何等姿態介入社會思想文化斗爭,怎樣不失原則地保存并且發展自己,以什么樣的方式參與進步文化事業等,都不可避免地表現為它對于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文化事業的態度。
豐子愷、夏尊、葉圣陶、章錫琛、周予同等編輯部同仁,是一群剛剛經歷第一次大革命洗禮的進步文化人,原本與共產黨人和國民黨左派人士頗多來往,十分憎惡蔣介石坐享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勝利成果而后背信棄義,反過來殘酷屠殺工人群眾的卑劣行徑。就在“四一二”慘案的第二天,以胡愈之先生為首的七位知識分子,聯名致信國民黨元老蔡元培、吳稚輝等人,憤怒地痛斥大屠殺為“率獸食人之慘劇”。此信全文刊登于4月15日的上海《商報》,可以說是上海知識界對于蔣介石反革命屠殺的第一份抗議書。七人中章錫琛、周予同、馮次行、吳覺農等都是組成開明書店的基本成員,章、周二位則是《中學生》雜志的創辦者和編輯。《中學生》編輯部同仁對國民黨反動統治的不滿和憎恨由此可見。與此緊密聯系并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們對于魯迅先生的崇敬和熱愛,對魯迅及其他遭遇“文化圍剿”的左翼作家的深刻同情和大力支持,或許更應該說是同仇敵愾、同氣相求,為了共同的事業而奮斗。
開明書店多紹興人,與魯迅同鄉且頗多來往。早在《中學生》雜志創辦之前,章錫琛、周建人因新性道德問題與衛道士辯論的文章,最早就是刊登在魯迅主編的《莽原》上。據吳覺農先生講:“魯迅同開明的幾位主要負責人都很熟,大家對他都很尊敬。夏尊在我們之中比較年長,他在魯迅面前卻像小學生一樣。夏尊因翻譯意大利名著《愛的教育》,得到了一筆不小的版稅,魯迅先生說他成了‘財神爺’了,他只唯唯而已。”③至于葉圣陶先生,作為文學研究會的骨干分子、著名作家,與魯迅的關系也非同一般:葉一直景仰魯迅,五四時期與魯迅一同堅持“為人生”的文藝觀;1919年2月其第一篇白話小說《這也是一個人?》發表后,曾得到魯迅很高的評價。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魯迅攜許廣平由廣州赴上海,住景云里23號,與葉前后鄰居,頗得葉之“照應”,④為了表示對魯迅到滬的歡迎,主編《小說月報》的葉圣陶特辟現代小說家研究專欄,請魯迅提供照片和簽名,約茅盾作《魯迅論》,一并在《小說月報》第18卷11號發表。《小說月報》過去刊登照片和簽名,都是外國著名作家。在刊登中國作家評論的同時,配發照片和簽名,魯迅是第一人,也是僅有的一人。當時的魯迅,反動統治者視之為“赤化暴徒”,一位青年行李中夾帶一本《彷徨》,竟被定罪槍斃;⑤而一些“左”傾的共產黨員作家,卻又視魯迅為“封建余孽”、“有閑階級”,必欲打倒方顯得自己革命。而葉圣陶和茅盾等卻堅定地認為魯迅是新文學的旗幟,稱頌魯迅“是青年最好的導師”,說他雖然“沒有呼喊無產階級最革命的口號”,卻有“一顆質樸的心,熱而且跳的心”。1931年12月9日,魯迅將他翻譯的俄蘇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說《毀滅》贈葉圣陶并書:“聊印數書,以貽同氣,可謂‘相濡以沫’,殊可哀也。”可見他們關系之親密。
不僅對于魯迅,對其他左翼作家,《中學生》的編輯們也大都抱著格外敬重、深表同情和大力支持的態度。且不說葉圣陶與茅盾的深交,葉圣陶、夏尊等與馮雪峰等黨員作家的師生情誼,以及瞿秋白曾以“宋陽”為筆名在《中學生》上發表文章等許多事實,這里只列舉樓適夷《難忘的鼓勵和幫助》一文中的一段話。
后來我在南京獄中,得到意外的同情者的幫助,可以秘密做一點文學翻譯工作,在1935-1936年中,完成了高爾基自傳三部曲中《人間》的翻譯。秘密送出獄外,由我的從兄弟樓煒春送給魯迅先生。當時開明的《中學生》上,正開始連載由黃源同志翻譯的這部長篇,他在魯迅先生處見了我已完成的譯稿,便決定停止與開明訂了約的翻譯,要《中學生》改登我的稿子。這件事馬上得到主編葉圣陶先生的同意,我的名字不便公開,還給我代起了一個筆名,叫做“封斗”。每月所得的稿費,不僅改善了我的獄中生活,還對我留在家鄉的老母和妻女,給了生活的幫助和很大的安慰。這長篇后來很快在開明出版,連續印行,都定期按時由書店送版稅給我家屬,使我在戰時流浪中,還能照顧一點家人。——我的一位做買賣的堂兄對我說:“你倒好像買了幾畝田,年年可以收租。”其實,很多大小書店欠版稅、賴版稅的現象很普遍,照我的經歷,主動給我送來的似乎只有開明一家。⑥
正因為與魯迅的親密交往,才及時地獲得了革命作家在政治和藝術上都堪稱上乘的稿件;在給獄中的革命者以經濟援助的同時,也保證了雜志內容的先進性。因共產黨員的名字不便公開而另取筆名,反映出其編輯斗爭的策略性。在《中學生》上連載之后,又在開明書店出書、連續印行,是開明書店書、刊兼顧的一大特點。
二
《中學生》編輯部同仁崇敬和熱愛魯迅,敬重、同情并大力支持其他左翼作家,決不僅僅出于同鄉、文友等私人情誼,更為根本的原因是:他們都熱愛并且努力于進步的新文化事業。他們與魯迅的關系,說到底是新文化戰士與主將、列兵與偉大旗手的關系。這種關系,在《中學生》雜志的編輯活動中,在一期期刊物的思想內容上,得到了有力的體現和印證。這里僅舉《中學生》1933年5月號“卷頭言”欄目中,葉圣陶先生所寫《五月》一文的幾段文字,以便于讀者窺一斑而見全豹:
講到“國恥”,最近兩年來我們所經受的可謂“恥”到極頂。國土失去了四省!同胞被殺戮的不計其數!……最近秦皇島又失陷了,據報紙記載,“我軍安全退出”。中央政府的滿口“整個計劃”、“全盤計劃”而終于沒有什么計劃。北平的古物是三批四批地搬到南邊來了,教育當局命令北平各校把圖書、儀器也搬走。大概敵軍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我軍”就“安全退出”;這是真正的“整個計劃”!至于古物、圖書、儀器、“我軍”之外的其他,那是不在“計劃”之內的,被宰割,被毀滅,由他們去吧;這是“整個計劃”的附則!
4月12日,各報都載著軍事委員長蔣介石在南昌對各將領的演說詞,中間有這樣的話:“在匪未剿清之先,絕對不能言抗日,違者即予最嚴厲處罰。”而行政院長汪精衛氏最近到上海時的談話,則謂“言戰則有喪師失地之虞,言和則有喪權辱國之虞,言不和不戰,兩俱可虞。所以現時置身南京政府中人……無異投身火坑一樣”。這都是坦白的話,癡心妄想地希望出兵收復失地的人可以取來參考的。
現在逢到5月里的幾個紀念日,我們不禁起如下的感想。袁世凱和曹、陸、章之流受民眾的誅罰固然不見苛刻,然相形之下,他們未免冤屈了。這是一層。所謂“國恥”者,到底純由帝國主義給予我們的呢,還是帝國主義之外,尚有給予我們“國恥”者在?這在今天特別需要研討。否則“多難興邦”呀,“知恥近乎勇”呀,全是自騙自的夢囈;現在是“國恥”,將來沒有連得上“恥”字的國!這是又一層。這樣犀利的文字,與魯迅同一時期的《友邦驚詫論》、《航空救國》等雜文名篇,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各臻妙境。
今天,當我們閱覽建國前出版的215期《中學生》雜志,每期十多個欄目,幾十篇文章,其中戰時半月刊每期5萬多字,其他月刊每期10多萬字,要找出幾處編校差錯或知識性錯誤,就已經是很難的了;要找到有政治性錯誤和問題的文章,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據筆者學習和研究過程中一期期地翻閱來看,絕對找不出一篇思想反動的文章。其鞭撻黑暗現實、指斥時事的內容隨處可見,毫不留情地抨擊國民黨軍政要員,包括指名道姓批評蔣介石的文章也不難讀到;但是絕對沒有一篇附和反動統治者攻擊共產黨的文字。在國統區,在國民黨的高壓統治之下,在長達20年的編輯實踐中,能始終如一地堅持這樣憎愛分明的政治傾向性,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既需要編輯部同仁堅定的思想政治原則作基礎,又需要相應的斗爭智慧和編輯藝術。
注釋:
①創刊初期為月刊,每年10期,除第一年停7、12兩月與第二年停3、6兩月之外,其他年份都是7、8兩月停刊,1、6兩月出特大號。1937年出到第76期,在“八一三”戰火中被迫停刊。1939年5月在桂林復刊,改為“戰時半月刊”;至1941年8月出了第47、48兩期合刊后,又恢復月刊,一年出12期。1945年12月在重慶出到第94期。抗戰勝利后遷回上海出版,1946年1月號,把戰前與戰時所出刊期合并計算,改稱“總數第171期”;上海解放時出到第215期。
②《毛澤東選集》第二卷,第69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二版。
③樓適夷:見《我與開明》第83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
④許廣平:《景云深處是吾家》,見《魯迅回憶錄》第一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78。
⑤潘漢年:《信筆寫來:魯迅也是赤化暴徒吧》載《幻州》2卷2期,1927年10月16日出版。
⑥樓適夷:見《我與開明》第53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5。
(作者單位:河南教育報刊社)
編校:楊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