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高句麗民族及其政權長期生活在漢玄菟郡、樂浪郡、遼東郡的廣大地區,接受漢晉以來中原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的影響。他們由最初信奉儒教,逐漸接受佛教、道教,在高句麗后期形成了“三教合一”的宗教思想格局。隨著高句麗統治中心的南移,高句麗的影響也擴大到新羅和百濟,使三教合一的宗教思想在朝鮮半島深入傳播,并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 高句麗 三教合一 儒教 佛教 道教
公元前108至107年間,高句麗人已經成為漢玄菟郡下的編戶齊民,接受漢玄菟郡高句麗縣的管轄,接受漢朝政治、經濟、文化方面的影響。漢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高句麗政權建立,直至唐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年)滅國,存在705年,傳28個王。漢文化的影響伴隨著高句麗政權的始終。其建立伊始,王室貴族便接受了儒家的傳統教育,儒家的經典成為高句麗子弟學習的教材,儒家思想成為高句麗王朝的統治思想。不久,佛教、道教從中原傳入,形成了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宗教思想體系。本文主要討論高句麗“三教合一”的形成、原因及其對朝鮮半島古代宗教思想的影響,以就教于方家。
一、高句麗儒釋道信仰的歷史記錄
目前,國內外關于高句麗宗教信仰的研究文章不少,主要是針對高句麗的佛教與道教傳入、高句麗壁畫中的佛教思想、高句麗寺廟遺址的調查與發掘等。我國學者代表性的文章有:耿鐵華《高句麗壁畫中的宗教與祭祀》、李殿福《高句麗民族的宗教信仰》、徐貴通《高句麗寺廟述略》、張碧波《高句麗原始宗教文化論略》、李樂營《高句麗自然宗教信仰對象辨析》、《高句麗宗教文化研究述要》。 以上研究成果,對于我們深入了解高句麗宗教信仰的形成和發展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筆者曾于1988年發表《高句麗壁畫中的宗教與祭祀》一文,對集安高句麗壁畫中與宗教祭祀相關的畫面進行初步研究,提出了高句麗王公貴族儒釋道“三位一體”的思想。 當時的研究僅限于依據集安地區高句麗壁畫中的宗教祭祀畫面,近年掌握的文獻資料和考古材料更加豐富,對于高句麗“三教合一”問題的討論當可更加深入。
目前學術界對儒教的存在及其定義還存在某些分歧,何光滬先生認為“所謂儒教非指儒學或儒家之整體,而是指殷周以來綿延三千年的中國原生宗教,即以天帝信仰為核心,包括上帝觀念、天命體驗、祭祀活動和相應制度,以儒生為社會中堅,以儒學中相關內容為理論表現的那么一種宗教體系。”謝謙認為“除佛道二教之外,中國還存在另外一種宗教現象,而且其歷史比佛道二教還要悠久得多。這就是歷代王朝列為國家祭典的郊廟制度。郊,是祭祀天神地祇的宗教儀式,因為分別在國都的南北郊舉行,所以稱為郊。廟即宗廟,是祭祀祖宗的所在,因此也代指祭祀祖宗的宗教儀式”“儒教則是華夏民族的傳統宗教即歷代王朝的國家宗教。”
既然稱儒教,就不可能離開儒家學派與儒家思想。儒家學派是由孔子在春秋末期創立的一個學術派別,經過其子弟和后學的整理與傳播,成為先秦時期影響最大的一個學派,成為中國古代思想文化最有影響、最有代表性的流派。這種學派和思想形成宗教則是在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王朝出現以后。特別是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學成為封建國家的統治思想,不斷吸納讖緯神學、陰陽五行、祥瑞災異及哲學、迷信等思想意識,逐漸形成了以儒家經典為基礎的封建社會的國家宗教。
李殿福先生認為“儒教產生于中國,影響整個亞洲,成為各國統治階級鞏固統治地位的思想基礎。作為在西漢玄菟郡、樂浪郡以及遼東地區興起的高句麗王國,從它形成、發展直至衰亡止,儒教思想一直是高句麗民族的主要哲學思想,把儒家的經典著作,如‘五經’、‘三史’等古籍,奉若神明,作為修身治國的教義來研習識讀,高句麗的統治者,把儒教的忠孝仁義的道德觀念,變為忠義純正、禮讓克己、臣對君、父對子、有命必徙、鼓吹上通王德、下保民心,來加強全國的統治”。
《史記·游俠列傳》:“魯人皆以儒教”,是以儒學思想教化魯人。東亞許多地區和民族都是以儒學思想和經典來教化弟子和臣民的,高句麗也不例外。《南齊書》、《周書》、《北史》都有關于高句麗用儒學經典教育子弟的記載。《舊唐書·高麗傳》記載尤為詳細:高句麗“俗愛書籍,至於衡門廝養之家,各於街衢造大屋,謂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晝夜於此讀書、習射。其書有五經及《史記》、《漢書》、范曄《后漢書》、《三國志》、孫盛《晉陽秋》、《玉篇》、《字統》、《字林》,又有《文選》,尤愛重之”。 以儒學為基礎的教育從高句麗建國就開始并不斷地完善。小獸林王二年(公元372年), “立太學,教育子弟”。 此后有了高級的貴族學校,儒學教育更加深入。高句麗貴族及平民百姓都遵從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綱常倫理,奉行忠孝節義之舉。儒留王二十八年(公元9年),王子解明與黃龍王結怨,惹怒了父王,賜劍使其自裁。王子曰:“向黃龍王以強弓遺之,我恐其輕我國家,故挽折而報之,不意見責于父王。今父王以我為不孝,賜劍自裁,父之命其可逃乎!”于是,往礪津東原,以槍插地,走馬觸之而死。 王子為全孝道而自殺,既遵“君為臣綱”,又遵“父為子綱”。大武神王之子好童也為全忠孝之名而自殺。 高句麗人祭祀天神、地祇、神鬼所實行的禮儀制度也都是遵從儒教的具體體現。
佛教傳入高句麗的時間稍晚些。小獸林王二年夏六月“秦王符堅遣使及浮屠順道,送佛像經文。王遣使回謝,以貢方物”。“四年,僧阿道來”。“五年春二月,始創肖門寺,以置順道,又創弗蘭寺,以置阿道。此海東佛法之始”。 此時,高句麗都城尚在集安國內城,這也是高句麗最早的僧人和寺廟建筑。順道和阿道以肖門寺和弗蘭寺為中心傳播佛法,使佛教在高句麗得以廣泛的傳播。
道教的傳入則更晚些。榮留王七年(公元624年),唐高祖李淵“命道士以天尊像及道法,往為之講《老子》,王及國人聽之”。八年(公元625年),“王遣人入唐,求學佛老教法。帝許之”。 寶藏王二年(公元643年)春二月,蘇文告王曰:“三教譬如鼎足,闕一不可。今儒釋并興,而道教未盛。伏請遣史於唐,求道教以訓國人”。大王深然之。奉表陳請,太宗遣道士叔達等八人,兼賜老子《道德經》。王喜,取僧寺館之。 榮留王派人入唐學道教經典已經是高句麗晚期了,從高句麗壁畫中反映的內容看,道教對高句麗的影響或許還要早些。而泉蓋蘇文 “三教譬如鼎足,闕一不可”的認識則是高句麗貴族中間三教合一思想的具體體現。
二、高句麗儒釋道信仰的考古學研究
文獻記載的高句麗宗教有儒教、佛教和道教,而且呈鼎足之勢。從年代上看,以儒教作為國教,信奉時間早,延續時間長。佛教傳入稍晚,道教更晚。由于儒教的信奉更為普遍,幾乎融入高句麗國家王公貴族、黎民百姓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高句麗王即是儒教的最高代表,貴族大臣則是區域和部門儒教的代表,用儒教的經典和禮制來管理國家,已經成為高句麗政權的一個重要特點。其考古學方面的特點表現為以平原城為中心,軍事衛城(山城)為輔的都城建制格局的確立。以儒家禮制為基礎的宗教祭祀活動——主要表現于祭祀所用的青銅器、玉器、陶器;祭祀用牲;軍隊出行的儀仗;王公貴族的服飾;喪葬活動的禮儀、墓制、隨葬品等。
《舊唐書·高麗傳》記載:“其所居,必依山谷,皆以茅草葺舍。唯佛寺、神廟及王宮、官府乃用瓦。”高句麗建筑中佛寺、神廟、王宮、官府使用瓦,表明其建筑規格、地位的高貴。其中神廟、王宮、官府應該視為與儒教相關的建筑。
多年來,集安、平壤、桓仁、撫順、丹東等地出土了一大批高句麗瓦當。以集安、平壤最為典型。集安出土的高句麗瓦當可分為5種類型:其一,卷云紋瓦當,可分為A型5式,B型10式,大部分出土于集安勝利遺址、浴池遺址、麻線中學遺址、影劇院道西遺址、國內城南門里遺址、國內城城建遺址、第二小學遺址、體育場等地點,這些都應是高句麗時期的重要建筑基址。也有少量出土于高句麗墓葬。其二,卷云紋文字瓦當,可分為A型3式,B型7式,其中“太寧四年” 瓦當的年代應該是公元326年,出土于浴池遺址。“丁巳”瓦當出土于JYM3319號墓,年代為公元357年。 其三,蓮花紋瓦當,出土數量相當多,顏色有暗紅、青灰兩種,形制多種。既有神廟、王宮、貴族建筑遺址,也有高句麗王陵及貴族墓葬出土。其四,獸面紋瓦當,出土數量也不少,顏色以暗紅色居多,青灰色較少。出土地多為建筑遺址。其五,忍冬紋瓦當,出土數量僅次于蓮花紋和獸面紋瓦當,大都為暗紅色,出土地也多為建筑遺址。(圖一)朝鮮平壤出土的瓦當以蓮花紋瓦當居多,樣式和集安有所不同。此外還有獸面紋、連環紋瓦當。也都出土于宮殿一類建筑遺址。
2003年,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集安市博物館分別對國內城、丸都山城的宮殿遺址進行發掘,初步了解了宮殿遺址的建筑規模和格局,出土了一批包括高句麗瓦當在內的各種文物。 我們可以將其作為與高句麗儒教相關的建筑遺跡和遺物。
高句麗考古發現中最具特色的宗教建筑及物品應以屬佛教者居多。主要為寺廟遺址和佛像等文物。
1985年,集安彩印場建筑工地出土了一批高句麗時期的文物。有一件金銅佛造像,為正面跌坐像,高7.0厘米。佛像為釋迦牟尼坐像,下部須彌金剛座已斷掉。(圖二)出土地層恰在高句麗文化層中,且伴出高句麗筒瓦、板瓦、瓦當殘片及較多陶片。說明這里應該是高句麗時期的寺廟遺址。根據文獻記載,這里可能是高句麗的肖門寺或弗蘭寺遺址。由于沒有進行科學發掘,目前還難以下定論。
平壤一帶的寺廟遺址較多,1938年在青巖里古城內發現了一座廢寺,學者們認為這是金剛寺遺址。遺址是由寺塔為中心的前后兩個建筑群組成。塔為八角形木構建筑,塔基直徑25米,八角形邊長10.5米左右,塔的南面有寺門遺址東西兩側有配殿,后面有經堂遺址。(圖三)如比定為金剛寺,其年代應該相當于公元498年。
1974年在傳東明王陵南側發掘出一座寺廟遺址,根據出土的陶片上有“定陵”、“陵寺”等字樣,可認為是定陵寺遺址。發掘是在東西223米,南北132.8米的范圍內進行的,中門之后有八角形建筑遺址,應該是寺塔的基址,兩側有配殿,后面有建筑群。以此為中心區域,兩側各有兩個建筑區域,五個區域內共有18處建筑物及回廊遺址。(圖四)永島暉臣慎先生認為傳東明王陵應是長壽王的陵墓,此陵寺應該創建于長壽王辭世之年,公元491年。 此外,在上五里廢寺等地也發現了塔基及配殿遺址。
另外,在中國和韓國還先后發現了帶有銘文的金銅佛造像。1963年3月,韓國慶尚南道宜寧郡出土了一件金銅佛造像,佛像為釋迦牟尼立像,正面螺發,手施無畏印和予愿印,立于蓮臺之上。身后背光為火焰紋,具有典型的北魏佛造像風格。通高16.2厘米,像高9.1里面,背光后有銘文4行47個字:(圖五)
延嘉七年歲在己未高麗國樂良
東寺主敬弟子僧演師徒卌人共
造賢劫千佛流布第廿九回現崴
佛比丘抾颎所供養
“延嘉七年己未”應為公元539年,高句麗第二十三代王安原王時期。這是具有明確紀年的高句麗金銅佛造像。
不久前,見到一件私人收藏的金銅佛造像,其形象與韓國出土的大體相同。通高18.0厘米,佛像高10.6厘米。鑄造方式大體相同,鎏金顏色偏紅,做工要比韓國出土的佛像堅實些。背光后有銘文3行21字,文字書體大體相同。(圖六)
大高句麗國甘山
寺覺緣師徒敬造
己酉年三月三日
據說此金銅佛造像出土于遼寧省義縣。縣城西北9公里左右有北魏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所建萬佛堂,現有石窟16個,各種佛造像保存較好。說明北魏期間這里曾是佛教繁興之地,高句麗后期曾一度占領這一地區,因此金銅佛造像的出土絕非偶然。佛像中的己酉年應該是公元529年,正當高句麗第22代王安臧王時期。 此較韓國出土的金銅佛造像年代要早一些。可見高句麗后期佛教文化對高句麗社會的影響越來越深。
高句麗壁畫中表現宗教的畫面也不少,最精彩的要算長川1號墓。長川1號墓前室藻井東側第2重頂石上繪男女墓主人拜佛圖。正中為一尊拱手跌坐在須彌座上的佛,須彌座左右各蹲一只張口吐舌的護法獅子。佛像面容豐腴,肉髻,蓄胡須,額上著毫相。雙目微睜,神態端莊,著白色通肩大衣,背后有尖拱形背光,內飾火焰紋,背光上部周圍有一重綠色飾赭色條紋的帷帳。佛像左側,一男一女手持華蓋,后有兩侍女相隨。再后面繪一朵雙童子面蓮花化生圖。佛像右側是頭首觸地虔誠跪拜的男女墓主人。男主人在前,梳頂髻,著黑地紅花襦,穿白地飾黑十字紋花袴,女主人居后,蓬發齊額,粉面朱唇,著帶黑色披肩的合衽白襈裙,腰系黑帶,背后挽花結。主人身后侍立二女。上方繪兩個飛天,身姿優雅,披帶飄舞,皆有項光。空間飾以祥云和彩色蓮花。第3、4重頂石上繪有飛天和伎樂仙人,更加重了佛教的氣氛。(圖七)拜佛圖兩側的第2重頂石上,各繪四尊菩薩,背著項光,足踏蓮臺,神采奕奕。菩薩之間繪有祥云,兩側繪雙童子面蓮花化生。第3、4重頂石上繪有飛天。(圖八)八尊菩薩陪襯主人拜佛圖,成為一組高句麗貴族參拜佛祖的生動畫卷。男女墓主人生前虔誠拜佛,希冀死后升入凈土,永遠皈依佛門。這是高句麗壁畫中極為珍貴的佛教圖像。 拜佛圖中佛的形象同洛陽龍門、大同云崗等中原石刻造像的佛祖釋迦牟尼形象大體相同,神態和裝束尤為相似。需要說明的是,壁畫中的高句麗佛祖蓄胡須,這同古印度貴霜王朝早期石雕佛像相同。甘肅炳靈寺第169窟第6龕壁畫中的佛像面相渾圓,白毫相,亦蓄胡須。 而須彌座和護法獅子則具有明顯的地方特色。至于蓮花化生,則是佛教中美好的傳說——那些念佛往生彌陀凈土的人,皆在蓮花內而生。《蓮宗寶鑒》八曰“當生凈土,入彼蓮胎,受諸快樂。”《小經聞持記》曰“一念神識,托彼蓮胎。”長川一號墓僅前室藻井就繪有十多組雙童子面蓮花化生圖。每一組都是一朵欲放的蓮花,蓮花中生出兩個著項光的童子面,形象生動而美好。壁畫的年代約當5世紀末左右,生動地描繪出佛教在高句麗貴族中廣泛流傳的情景。
德興里古墓墓室側壁繪有大幅蓮花圖,雖未見拜佛的畫面,在前室墨書銘文中卻出現了“口口郡信都縣都鄉口甘里釋迦文佛弟子口口氏鎮”的字樣,說明墓主人鎮是信奉佛教的。此人死于公元408年12月25日,建墓年代為5世紀初。
關于道教方面的畫面極少。集安五盔墳4號墓四神圖襯地網狀紋中繪有一批人物,不僅為我們提供了道教人物圖像,也為我們提供了高句麗后期“三教合一”的精彩畫面。4號墓四神襯地網狀紋中的人物圖像共10個,或坐或立于蓮臺之上,神態名異。其中大部分人物為儒者形象,頭戴高高儒冠,身穿儒服,寬袍大袖,腰間束帶,顏色各不相同。足登黑履,踏蓮臺,手執團扇。與高句麗壁畫中的一般人物服裝迥異。值得注意的是西壁右上方一人跪坐在蓮臺上,原報告記此人“頂束發髻,著白領緣褐色袍服,腰束白帶,跪坐于蓮臺之上,右手持書置于目前,左手輕拂于膝上,正在凝神攻讀。” 仔細審視原壁畫,發現此人根本無發,系光頭,著淺黃色領緣乾陀色(赤多黑少,似青色)僧衣——袈裟,正在聚精會神地誦讀佛經。這是高句麗壁畫中目前僅見的頌經僧人圖像。北壁左下角繪有一人跣足坐于蓮臺上,左腿盤屈,右腿立起,披發低首,身著綠色羽衣,一只手在地上繪八卦圖,儼然一個道士的形象。(圖九)類似4號墓這樣,集儒釋道的形象于一室的情況,在高句麗古墓壁畫中雖不多見,它卻真實地再現了高句麗社會信奉儒釋道三教的情況和相互之間的關系。壁畫繪制的年代約當6世紀末至7世紀初,中原正當南北朝后期。與高句麗人稱“三教譬如鼎足,闕一不可”的年代大體相同。
從文獻資料和考古學資料已經證明了高句麗統治時期儒釋道并存的情況,如高句麗壁畫中所描述的那樣,儒者、僧人、道士同時繪在一座高句麗墓內,說明在高句麗王室貴族的心目當中,儒釋道占據著同等重要的地位,這也正是他們“三教譬如鼎足,闕一不可”的思想體現。
需要稍加說明的是,高句麗統治下儒釋道 “三教合一”并非只是并存、鼎立,而是相互吸收、相互融合,并吸收高句麗民族所固有的思想意識,使得儒釋道在高句麗統治思想中可以得到統一。
高句麗人建國前后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影響下,將儒家思想作為自己的統治思想,將儒家經典作為教育子弟的教材。隨著讖緯、迷信等思想的傳入,加上高句麗人信鬼神,祭祀繁多,使儒學思想不斷神秘化、宗教化。具體表現為高句麗王室貴族遵從儒家的綱常倫理道德,維護封建的等級制度,建立起從上到下的統治格局。佛教和道教先后傳入,高句麗諸王及貴族吸收其中有利于自己統治的部分,與儒家思想相結合,并結合高句麗人的思想意識、社會風俗,形成了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以儒釋道 “三教合一”為體系的統治思想。他們把儒釋道思想進一步神圣化,迷惑廣大民眾服從他們的統治,自覺地接受他們的壓迫、統治和剝削。作為下層的廣大民眾,他們對儒釋道思想的信奉,一方面是對自己所處地位的宗教性解釋與認可,相信天帝、相信命運、相信因果輪回等。另一方面則是對來生、后世的向往與努力。
三、高句麗“三教合一”形成的原因
前面引用的文獻資料和考古學材料證明高句麗民族信奉儒教、佛教和道教,盡管信奉的時間先后存在著一些差距,到了后期逐漸形成了“三教合一”的歷史局面,其原因應該是多方面的。
第一,高句麗自漢武帝元封年間就成為漢玄菟郡高句麗縣下的子民。他們接受漢中央和地方的統治,接受漢的經濟政策約束,接受漢的思想文化的影響,這應該是他們接受儒教和中原其他宗教的政治基礎、經濟基礎和思想基礎。
公元前37年,高句麗政權建立,不久“遣使如漢,貢獻方物,求屬玄菟”。 “漢時賜鼓吹伎人,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高句麗令主其名籍。” 許多學者對這兩段史料的理解并不深刻,甚至懷疑高句麗政權作為漢代邊疆封國的地位。其實,漢代自立國以來,便吸取了秦廢分封,短命而亡的歷史教訓,實行了郡國并行的制度。都城近畿和遠郊地區實行郡縣之制,邊遠地區分封功臣子弟和少數民族首領為王,同時派遣中央官吏為相,或以少數民族封國附近的郡縣長官加強監督。高句麗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經中央王朝認可之后建立的地方王國。由玄菟郡進行管理,高句麗縣令掌握其戶籍,實行封建制的徭役、租稅管理。高句麗王接受中央王朝的冊封,中央王朝賞賜其出行儀仗即鼓吹伎人,同時接受漢官的服飾。王莽時期曾將高句麗軍隊作為少數民族士兵征用以伐匈奴,也曾將高句麗王與其他少數民族政權之王一樣貶為侯。直至東漢光武帝“建武八年(公元32年),高句麗遣使朝貢,光武復其王號”。 后來高句麗諸王均接受中原政權的冊封。高句麗十九代王安接受后燕慕容寶冊封為平州牧,封遼東、帶方二國王。 東晉安帝義熙九年(公元413年)冊封高句麗王璉為“使持節都督營州諸軍事、征東將軍、高句麗王、樂浪公。” 直至唐初,武德七年(公元624年)仍冊封高句麗王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 高句麗作為中原政權冊封的地方之王,他們接受儒教為國教,就像接受中原政權的統治一樣是必然的,也是符合中央與地方關系,中原民族與周邊少數民族關系的發展規律的。
第二,高句麗所信奉的佛教和道教均是由中原傳入的。
佛教傳入中原的時間有戰國末年、秦朝、西漢等多種說法,據《三國志》注引《魏略·西戎傳》:“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圖(佛)經,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曰復立者其人也。”到東漢永平年間(公元58至75年)遣使西域求法,便有四十二章經傳回洛陽建白馬寺以藏之的各種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佛教在中國迅速傳播的重要時期。西晉時期以長安和洛陽兩地為中心的佛教活動十分興盛,境內建有佛寺180座,僧尼達3700多人。前秦國內的僧尼誦經法會、建齋供養等活動更加興盛。因此,高句麗小獸林王即位不久,便派人到前秦迎請佛教,秦王符堅派遣使臣護送僧人順道攜帶佛經到高句麗傳教。后兩年,僧人阿道也從前秦來到高句麗。小獸林王在王都國內城修建了兩座寺廟肖門寺和弗蘭寺,分別安置順道和阿道。高句麗都城內有了寺廟和僧人,佛教便在高句麗王公貴族和黎民百姓間傳播開來。
道教是中國原始宗教當中產生出來的。先秦時期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學派到秦漢之際演變成了以清靜無為,修養生息為主要內容的黃老之學,不斷吸收各種學派的思想內容,特別是神仙方術等宗教思想與派別的融入,在東漢時期形成了五斗米道和太平道。黃巾起義后道教的諸多學派和士族知識界相結合,使道教的理論得到提高,形成幾個具有代表性的教派,出現了一批具有影響的代表人物,主要經典為《上清大洞真經》、《黃庭經》、《道德經》。中原產生的道教自魏晉以來日漸成熟,受到中原各個階層的歡迎,道眾不斷增加,道教經典的傳播范圍不斷擴大。高句麗自魏晉以來與中原的交往日益密切,每年都有使臣、商人進入中原,中原各政權也不斷有使臣、商人和流民進入北方,使道教有機會傳入高句麗并對其產生影響。從文獻記載看,道教傳入高句麗已是唐初,從高句麗壁畫當中有關道教的內容來看,或許要早到南北朝時期。
第三,魏晉南北朝是中原各政權林立,分裂戰亂的歷史時期,在各種政權更迭,社會動蕩不安的時代里,卻出現了儒釋道相互滲透,相互融合的趨勢。
魏晉時期是中國的儒教形成和發展的重要時期,宗教與君權密切結合以維護封建帝王的統治,魏蜀吳都以正統來維護自己的封建統治,西晉的統一更是強化了儒教為王權服務的特點。儒教信仰和崇拜的多元化、有序化表現出極大的兼容性和適應性,這就為儒教吸收佛教和道教的某些理論,強化儒教的宗教性質提供了有利的時機和條件。封建統治者牢牢地掌握著王權,擴大儒教的影響,以利于自己的統治。同時也不排斥利用佛教和道教來維護自己的統治。在加強封建帝王統治,維護地主階級政治、經濟利益方面,無論是儒教、佛教和道教都是可以利用的。這就使儒教、佛教和道教的相互融合找到了契合點。到了南北朝時期,除了北魏拓跋燾,北周宇文邕曾因政治、經濟方面的原因毀佛以外,無不大力提倡佛教。梁武帝蕭衍甚至定佛教為國教。南北方諸國競相建寺修塔,開鑿石窟。不僅僧侶、貴族,就連皇帝都親自講經說法。道教經過梁陶弘景,北魏寇謙之的改造,完全成為地主階級的宗教。拓拔燾則以“北方太平真君”的身份封道教為國教。雖然這一時期佛教與道教盛行,但是儒家思想仍然占據著重要的地位。盡管由于互爭正統,以及僧俗地主政治、經濟利益上的爭奪,儒釋道之間不斷發生斗爭,以至出現上面提到的毀佛現象,但在維護地主階級統治的根本利益方面,儒釋道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南北方統治者都是用儒釋道 “三教合一”作為自己的統治思想。五盔墳4號墓壁畫中,儒釋道的形象繪在同一個墓室的四壁上,恰好反映了高句麗國家上層王公貴族的統治思想同中原南北諸國一樣,也是儒釋道“三教合一”的思想。
第四,高句麗民族長期以來生活在渾江、鴨綠江地區,周秦以來與中原及北方各民族長期交往,行成了自己特有的民族性格,這也為接受中原傳來的宗教奠定了基礎。高句麗民族性格概括起來大體為敏激好勇、質樸率直、樂觀開朗、愛潔尚美、喜好文學、詭伏機變、虔信靈神等。 其中主要的是敏激好勇、質樸率直、虔信靈神。史書記載其人“性兇急,喜寇鈔”,“國人有氣力,習戰斗”。 善于騎馬射獵,性格豪爽,質樸率直,“言詞鄙穢”,“不簡親疏”。 加之好鬼神,祭祀繁多,這就使得高句麗人有了接受各種宗教信仰的民族性格。
由于高句麗民族在建立政權前的70多年時間里一直生活在漢玄菟郡高句麗縣內,接觸的漢代思想文化及宗教祭祀影響較多,他們作為漢代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經歷了兩漢以來儒學宗教化的過程,在學習儒家經典的同時不斷將其神化。兩漢時期的各級政權也不斷用行政手段向高句麗等少數民族地區推行儒教及儒家文化。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出現了“三教合一”的局面,在這種政治思想的影響下,高句麗人信仰儒釋道“三教合一”,使之成為高句麗統治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公元643年,高句麗權臣蓋蘇文告王曰:“三教譬如鼎足,闕一不可。今儒釋并興,而道教未盛。伏請遣史於唐,求道教以訓國人”。說明在高句麗王公貴族“三教譬如鼎足”的思想已經形成,這也正是“三教合一”的思想體現。儒教是高句麗人信奉最早,時間最長的宗教,佛教傳入時間稍晚,高句麗的儒教接納或認可了佛教的傳入,相互融合,組成高句麗統治思想的新體系,到了高句麗后期,將道教思想一并納入,使“三教合一”在高句麗統治區域內成為至高無上的宗教思想。
四、高句麗“三教合一”對新羅、百濟的影響
高句麗建國前后,朝鮮半島南部出現了兩個政權,一個是新羅,建國于公元前57年,另一個是百濟,建國于公元前18年。在高句麗接受中原王朝冊封的同時,新羅、百濟也不斷接受中原的冊封。高句麗與新羅、百濟一直保持著聯系,同時也存在著戰爭。雖然親疏關系不斷發生變化,卻從未間斷過聯系和影響。
公元5世紀初,好太王率大軍擊敗慕容燕軍隊,占據了遼河以東的廣大地區,遼東、玄菟、樂浪、帶方諸郡之地已在高句麗控制之下。同時,驅逐了倭寇在半島南部的侵略勢力,大敗了百濟,安撫了新羅。為其后繼者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發展環境和時機。
長壽王即位后,穩定社會,發展經濟,賑濟饑民,贏得了百姓的擁戴。他認真總結父輩發展的經驗,清醒地看到周邊的環境,西南有日益衰落的北燕,已無力北進。北魏拓跋氏剛剛崛起,其勢在向南發展。北方的夫余和靺鞨不足以與高句麗抗爭。唯有南方的新羅、百濟,特別是百濟,曾依靠倭寇勢力向北進犯,雖被打敗,仍不斷侵擾,應重點防范。從發展趨勢看,向半島南部擴張是大有希望的。于是,確立了穩定遼東、與北魏修好、向半島南部擴張的戰略。經過10年的努力,為了進一步實施向南擴張的戰略,決定將統治中心南移。公元427年,高句麗長壽王將都城從國內城遷都至平壤。從此以后,高句麗諸王不斷向新羅、百濟擴張,戰爭交往增多,高句麗政治、經濟、文化對新羅、百濟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
高句麗地處中國東北和朝鮮半島的北方,一直是中原各政權進入朝鮮半島的中間地區,也是中原王朝聯系朝鮮半島古代民族的橋梁和紐帶。中原的先進生產工藝,鑄銅、冶鐵、鎏金、制陶以及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大都是經過遼東、高句麗傳入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的。如中國古代的馬具,包括轡頭、鞍具、馬鐙、胸帶、鞧帶等整套的青銅或鎏金器物,就是從安陽孝民屯傳到遼西地區,經遼東傳入高句麗的。集安高句麗古墓中曾出土多件鎏金馬具。其中JWM1078、JQM1196出土的馬具最完整,最具特色。后來在平壤地區,以及新羅、百濟和日本的古墓中也出土了形制相同,制作精良的鎏金馬具。證明了古代中原文化經遼東、高句麗向新羅、百濟、日本傳播的歷史。與此同時,各種思想意識、宗教信仰等也沿著這條路線傳播。高句麗民族的思想文化也按照這種方式對朝鮮半島甚至日本產生著影響。
高句麗所信仰的儒教、道教都來自中原。隨著新羅、百濟與中原交往的加強,他們也先后將儒教、道教作為加強自己統治的工具和手段。佛教則是從中原經高句麗傳入的。新羅法興王十五年(公元528年),肇興佛法,這是新羅國家正式推行佛法之始。此前,早在訥祇王時(公元417至458年),“沙門墨胡子自高句麗至一善郡,郡人毛禮於家中作窟室安置。於時,梁遣使賜衣著、香物,群臣不知其香名與其所用。遣人賚香遍問。墨胡子見之,稱其名目曰:此焚之,則香氣芬馥,所以達誠於神圣。所謂神圣,未有過於三寶,一曰佛陀、二曰達摩、三曰僧伽。若燒此發愿,則必有靈應。” 之后,不斷有高句麗僧人進入新羅傳教。真興王時開始建造佛寺,十四年(公元553年)春二月,“王命所司,筑新宮於月城東。黃龍見其地,王疑之,改為佛寺,賜號曰皇龍。”
佛教傳入百濟的時間要早于新羅,枕流王即位不久,公元384年,“胡僧摩羅難陀自晉至,王迎致宮內禮敬焉。佛法始于此。”次年,“創佛寺于漢山,度僧十人。”
很顯然,新羅的佛教是由高句麗僧人傳入的,百濟的佛教則是從東晉傳入的。然而在后來的發展中,特別是佛寺、佛塔等建筑中卻接受了高句麗同類建筑的影響。
百濟的佛寺遺址現已發現有軍守里寺址、彌勒寺址、東南里斯址、佳塔里寺址、窺巖里寺址、舊衛里寺址、定林寺址、金剛寺址等。
定林寺在夫余邑,在遺址平面的中軸線上,南面為中門,之后為四邊形佛塔,佛塔后面有金堂和講堂,兩側有回廊。(圖十)它的建筑樣式與高句麗時期的金剛寺大體相同。初創年代為6世紀中葉左右,1028年以后重修。軍守里寺在夫余邑宮南池西側,建筑樣式與定林寺接近,中軸線上由中門、佛塔、金堂、講堂構成,兩側有配殿。這是百濟晚期典型的寺廟建筑。(圖十一)
新羅的皇龍寺是真興王十四年(公元553年)創建的,1976年至1983年韓國考古學家對皇龍寺遺址進行多次較大規模的考古發掘,揭露出皇龍寺建筑的規模和不足,在中軸線上也是由中門、佛塔、金堂、講堂等建筑構成,兩側有回廊。(圖十二)目前保存較好的芬皇寺是善德王三年(634年)建成的。《續高僧傳》即為“王芬寺”,其伽藍配置也是由山門、中門、佛塔、金堂等建筑構成,兩側有僧房和配殿。(圖十三)塔寺結構和建筑規模與高句麗時期的風格相同,可以看到高句麗對新羅、百濟佛教建筑方面的影響。另外,前面所引的延嘉七年高句麗金銅佛造像就出土于韓國慶尚南道宜寧郡——這里正是古代新羅管轄的地區。也說明了高句麗佛教及其法物向新羅傳播的情況。
高句麗小獸林王二年(公元372年),從前秦迎請僧人及佛教經文。五年(公元375年),創肖門寺,以置順道,又創弗蘭寺以置阿道。高句麗推行佛教是朝鮮半島佛教流行的開始。
對于儒教和道教,文獻記載遠不如佛教那樣具體,但也可以推斷出儒教和道教的流行情況。直至今日,儒教、佛教和道教的影響在朝鮮半島特別是南部地區仍然存在著。
[作者耿鐵華通化師范學院高句麗研究院教授 134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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