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中國歷史上的科舉制曾經對周邊國家產生過重要影響,律令時代的日本也實施過通過考試錄用官吏的制度,簡單地說日本沒有實施過科舉是不符合實際的。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日本并沒有出現科舉的繁榮,科舉選官制度也沒有在日本長期延續。其原因在于貴族勢力強大,使日本缺乏實施科舉的社會基礎。無科舉這一點對日本歷史影響深遠,實用主義教育的發展,西方文化的傳播,尚武精神的形成,人才成長的多元化等都與無科舉有關。
關鍵詞:日本 科舉制度 教育 貴族 等級制度
在廢除科舉百年之際,學界頗有些為科舉平反的聲音。 通過日本、韓國、越南都曾經仿行過科舉制,說明科舉對東亞和世界文明產生過重要影響,是諸多為科舉制“平反”的理由之一。本文無意評價為科舉“平反”論的得失,只想就日本科舉制的存否問題及無科舉時代日本的社會狀況加以探討。
一、日本曾經仿行科舉制
日本從公元645年的大化改新起,為了改變本國的落后面貌,在航海技術還很不發達的情況下,一次次派遣船隊,把大批留學生送到中國,以學習唐朝的先進制度與文化。日本人對唐朝的統治思想、典章制度、科學技術幾乎無所不學,科舉制也是學習與模仿的對象。
根據701年頒布的《大寶律令》和757年實施的《養老律令》可知,奈良時代為了培養官吏,在中央設立了由大學寮管轄的大學,并在地方各國設立了由國司管理的國學。依令,大學的定員為400人,其學生的入學資格為五位以上官僚的子孫及長期在朝廷從事文字記錄工作的大陸移民“東西史部”的后代。 一般來說,下級官僚(六位以下八位以上)子弟希望入學者,也可以入學。地方國學的學生定員則根據國之大小,大國有學生50人,上國40人,中國30人,小國20人,皆為郡司子弟。學生的年齡在13歲至16歲,每年都要進行嚴格的考試,在學時間最長9年,成績優秀者即可參加國家的任官考試。由于當時從國學推薦而來的稱“貢人”,從大學推薦而來的稱“舉人”,所以,這種國家考試被稱作“貢舉”,與唐朝無異。
“貢舉”的任務是選拔官吏,事關重大,故律令國家通過法律做出一系列具體規定。貢舉考試由掌管官吏考察、任命的式部省(相當于唐朝的吏部)直接主持,每年一度的考試在十月、十一月間進行。 來自國學的貢人不僅要通過國學的考試,還要經地方長官的推薦。 考試的程序是“凡試貢舉人,皆卯時付策,當日對策,式部監試,不迄者,不考。畢對本司長官,定等第唱示”。
貢舉考試的科目及評定標準與唐朝基本相同,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等科。秀才“試方略策二條”(少于唐朝的方略策五道),“文理俱高者為上上,文高理平,理高文平為上中,文理俱平為上下,文理粗通為上中。文劣理滯皆為不第”。 明經科考試“試《周禮》、《左傳》、《禮記》、《毛詩》各四條,余經各三條,《孝經》、《論語》共三條”,在總計為十條的考試中,通十為上上,通八以上為上中,通七為上下,通六為中上。進士科考試“試時務策二條”(少于唐朝的時務策五道)和帖讀(即暗誦,從《文選上秩》中選七帖,《爾雅》中選三帖)。帖策全通者為甲,兩策通及帖讀答對六帖者為乙,以外皆為不第。明法科考試與唐朝完全相同,內容為“試律令十條”,全通為甲,通八以上為乙,通七以下為不第。
按照“選敘令”的規定,要在考試合格者中選拔人才任官。選拔的原則是“凡秀才取博學高才者,明經取學通二經以上者,進士取明嫻時務,并讀《文選》、《爾雅》者,明法取通達律令者。皆須方正清循,名行相副”。 當時,朝廷官吏任官的順序是先敘位,后任官,考試及第者敘位依次為秀才最高,即上上合格敘正八位上,上中合格正八位下;明經科、進士科、明法科依次遞減,明經科上上第正八位下,上中從八位上;進士甲第從八位下,乙第及明法甲第大初位上,乙第大初位下。
考察律令時代貢舉與官吏選拔的過程,雖然有的實施細節與隋唐稍有不同,后來也曾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基本原則、實施程序與唐朝大體相同。這些足以說明律令時代的日本在隋唐制度的影響下,確實實施過通過考試錄用官吏的制度,故簡單地說日本沒有實施過科舉是不符合實際的。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日本并沒有出現科舉的繁榮,科舉選官制度也沒有在日本長期延續。據延歷二十一年 (802年)太政官奏文所見,從701年“大寶律令”公布,確立貢舉制度后的100年間,比較受重視的秀才、明經二科的及第者只有數十人而已。 另據《類聚符宣抄》記載,從慶云年間(704至707年)到承平年間(931至938年)這230多年中,經過方略試考試考取秀才者僅有65人。 1177年,大火燒毀了大學寮,這個為國家培養官僚、作為科舉預備學校的專門機構自此不復存在,科舉遂退出日本歷史舞臺。
二、日本的科舉制何以未能延續?
科舉制度為何沒有在日本充分發展或延續下來?歸根結底是由于貴族勢力強大,致使日本缺乏實施科舉的社會基礎。在中國,科舉制是在門閥世族制度走向衰落的背景下產生的,科舉的出現進一步打破了世襲貴族壟斷國家政權的局面,加速了門閥世族的沒落并使其歸于終結,給廣大中小地主和平民百姓通過考試的階梯入仕提供了公平競爭的機會,可以說科舉制是具有平等性的官吏選拔制度。
日本實施科舉的時代,正處于貴族勢力上升的時期。自大和時代起,日本就具有強大的貴族傳統,貴族勢力在7世紀中期的大化改新過程中受到了削弱,但并沒有被消滅,僅僅是從結構上發生了分化,從規模上由大變小而已。實際上在大化改新后不久,貴族勢力就重新開始集結,一批舊貴族消失了,又產生一批新貴族,并日益成為與皇室抗衡的力量。而律令國家的一些政策也對貴族勢力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在這些政策中,作用最為明顯的是天皇給貴族賜姓及“官位相當制”的制定。
所謂天皇賜姓,就是天皇對貴族頒賜各種不同的“姓”以表示其等級的高下,賜姓的根據是貴族的出身、世系,尤其是與皇室關系的遠近。這種制度本來是大化改新前朝廷為維護氏族社會秩序而制定的,而大化改新后不久,到天武天皇時期就恢復賜姓,盡管標榜“唯序當年之勞,不本天降之績”,實際上得姓者多是舊貴族,“姓”也就成為舊貴族在新的社會條件下獲取爵位、官職及經濟利益的依據。
“官位相當制”是朝廷為了加強統治基礎,對朝廷官員依據其功績授予爵位,再據爵位定其官職的制度。 律令國家依據“凡位有貴賤,官有高下,階貴則職高,位賤則任下”的原則,對何品位者任何官職都有明確的規定。 在從最高的“正一位”到最低的“少初位下”的多達30階的官位當中,五位以上者被稱作貴族(三位以上稱“貴”,四位、五位稱“通貴”)。他們壟斷了朝廷的最高官職,只有正一位、從一位者才可擔當太政大臣,擔任左大臣、右大臣者必須是正二位、從二位。貴族在掌握國家政治大權的同時,也享有包括俸祿、封戶封地、免除課役等經濟特權。
這些制度加速了貴族勢力的膨脹,直接決定了科舉制的命運。具有平等精神的科舉制度與貴族傳統存在巨大沖突,因而難以在日本生根。
首先,參加貢舉者為貴族、官僚子弟。根據律令的規定,只有大學與國學的學生才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而對大學與國學的入學者有著嚴格的身份限制:“凡大學生,取五位以上子孫及東西史部子為之”,“國學生取郡司子弟為之”。一般百姓家庭的孩子連上學的資格都沒有,根本談不上作為“舉人”、“貢人”參與國家的任官考試。這就從根本上堵塞了平民百姓進入仕途之路,也使日本科舉的考生來源有別于中國。
其次,科舉選官與蔭位制直接沖突。蔭位制即貴族后代可根據父親的位階得到相應的官位。 按照“選敘令”的規定,五位以上貴族都有蔭位資格,三位以上貴族更可蔭及孫輩,一位至五位的貴族之子可分別蔭位從五位下至從八位下,一位至三位貴族之孫可蔭位正六位上至正七位上。與唐代一品官之子只可敘正七品上相比,日本貴族的待遇要優厚得多。有了位,自然就有了相應的官職及與官位相應的物質利益。根據蔭位制度,“五位以上子孫者,皆當年廿一,申送太政官,準蔭配色”,可以輕而易舉得到較高的官位,而且是“不論業成不,皆當申送”。相比之下,那些經過科舉考試取得最好成績的秀才最高也不過敘正八位上,對于沒有貴族家庭背景的下級官僚來說,從最低的少初位下晉升到從八位下,需要32年時間。 而貴族中最低的從五位下這一官位,是位子(六位以下八位以上低級官吏的嫡子)或無官無位的白丁出身者經過30年到50年也無法得到的。 曾有人將菅原道真(845至903年)作為日本科舉選官的例子。菅原道真于870年在式部省的方略試中合格,并被敘正六位上,似乎這是科舉選官的結果。實際上菅原道真在867年已經被敘正六位下,這是由于他的祖父菅原清公是從三位,按照律令,三位可蔭及孫,降子一等的規定,菅原道真得正六位下是蔭位的結果,而不是科舉及第的結果。對于貴族子弟來說,不需任何努力就可獲取官位,還有什么必要去寒窗苦讀呢?所以當時的貴族子弟都不積極入大學寮學習。為此,平城天皇曾于大同元年(806年)敕令諸王及五位以上子孫滿10歲者“皆入大學,分業教習”。由此可見,在貴族制度下,不入大學寮就不能任官的唯有東西史部子弟及六位以下的下級官僚子弟,他們即使經過刻苦學習,經過貢舉考試取得好的成績后被敘位(敘位年齡為25歲以上,晚于貴族子弟蔭位年齡)、任官,也多是擔任下級官職。有人統計,在奈良時代74年時間里,三位以上的公卿共有112人,其中卑姓貴族出身者只有7人。 在這種社會環境下,科舉制還有什么實際意義呢?當然,貴族子弟不熱衷科舉,并不意味著他們都不愛學習,事實上當時許多貴族家庭非常注重教養和學問,因此在奈良、平安時代,貴族文化非常繁榮。
第三,官職家業化加深了貴族世襲化。日本素有“以族制立國”的傳統。在大和時代,各個從事固定職業的氏姓集團既是社會基本單位,其首領——氏上也分別是朝廷和地方的官吏。大化改新后,律令國家將已經分化了的氏姓集團以“家”為單位納入國家的統治機構,讓其世襲地擔任一定官職,“家”成為從事朝廷公務的機構,從而形成“官職家業化”的局面。前引《類聚符宣抄》寬平(889至898年)以后,只有“儒后儒孫,相承父祖之業”的記載說的就是這種社會現實。如貴族菅原氏,本是制造陶器的土師氏出身,因居住在大和國菅原伏見村而改稱菅原氏,作為學者仕于朝廷,其中被后人尊為“學問神”的菅原道真官至右大臣,其子孫皆繼承其衣缽,以學問、文章為家職侍奉朝廷。清原氏與中原氏幾乎包攬了屬于太政官少納言局的大外記(即秘書局)一職,其中中原氏的“局務家”之家職一直持續到江戶時代。藤原氏更是官職家業化的典型代表,其始祖是大化改新的功臣中臣鐮足,天智天皇按其居住地的名稱(大和國高市郡藤原鄉)賜其藤原姓。其次子藤原不比等繼承其父遺志,致力于國家的中央集權化,參與制定律令,逐漸發展成為左右朝政的重臣。到平安時代,藤原氏的勢力更加強大,建立攝關政治體制,獨攬朝政。有人統計,10世紀初期到12世紀末的總計395名公卿中,有265人是藤原氏出身者,占67%。 進入幕府時代以后,藤原氏出身者交替擔任攝政關白之職,位列貴族中地位最高位的“五攝家”中。 律令國家的官職與官廳都由特定的貴族之家世襲包攬,科舉制也就徹底喪失了存在的必要。
中國的科舉制結束了貴族的歷史,而日本貴族勢力的強大,使科舉制隨同中央集權體制的瓦解而歸于終結。進入幕府時代以后,武家秉政,獨攬權力,等級制度日益強化,直到近世社會形成士農工商不可逾越的身份制度。在這種社會條件下,既無通過科舉公開、公正選官的必要,亦全無這種可能。從這一角度而言,說日本沒有科舉制度也并非全無理由。
三無科舉對日本歷史的意義
日本確曾存在過科舉制,而日本封建社會大部分時間是無科舉時代也是不爭的事實。認真分析起來,長期無科舉這一點對日本歷史的影響更為深遠。
第一,實用主義教育的發展與無科舉有關。科舉制度實際上包含兩個層次的功能,即考試與選官。考試是形式,選官是實質。也就是說,科舉具有教育制度和選拔官吏的政治制度的雙重屬性,而且教育是按照選官的標準來規范與實施的,實際上教育和考試已經淪為科舉的附庸。人們為了中舉做官,唯有飽讀四書五經,遠離社會現實,科舉制下的教育使人以“有用之心力,消磨無用之時文”, 馬克斯·韋伯評價這種制度是“極度封閉且墨守經文的教育”。
在日本的無科舉時代,不存在通過考試改變身份和提高社會地位的預期,教育在政治方面的功利性被大大削弱。不管是作為統治階級的武士,還是作為被統治者的普通民眾,學習知識的目的在于掌握自己從事的職業所需的技能和生存能力,實用也就成為知識的最高價值。例如戰國時代武將多胡辰敬在家訓中歷數不會寫字作文的不便,“倘若有頭等機密大事傳書而來,我不能讀,不得不請人代閱,則失秘傳之義”。所以,“要趁年少,夙夜用功,手習學文”。 再如,14世紀中期成書的《庭訓往來》最初只是武家子弟使用的啟蒙教科書,在全部963個詞匯中,絕大多數是涉及到衣食住行、職業、佛教信仰、武器、養生等方面的內容,而貴族教養、文學方面的內容只有61個。正是由于這種強烈的實用性,《庭訓往來》后來也為庶民教育采納,成為近代教科書體系成立之前最主要的教材,500年內改版、重版達400多次。知識的實用性促進了實用主義教育的發展,到江戶時代,除了幕府直轄學校、藩校這種武家子弟教育機構之外,鄉校、私塾、寺子屋全面開花,尤其是在平民教育機構寺子屋中完全貫穿了實用原則,教農家子弟生產及與農業相關的知識,教商人子弟能讀、能寫、能打算盤。即使教學內容中有很多取自儒家經典,也只是一種對教養的期待。士農工商各階層都有掌握知識的愿望與需求,使江戶時代庶民教育事業迅速發展,僅寺子屋就有15000余所,為近代教育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第二,西方文化的傳播與無科舉有關。科舉取士立意雖好,但考試科目所及僅限制在儒學范圍內,只有精通四書五經、并按照儒家經典所倡導的價值規范來參與考試的人,才能獲得功名地位,于是儒家經典成為知識分子必修的甚至是唯一的課程,科舉的內容也就成為社會公認的學問標準,除此之外的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都受到忽視。應試者只需熟記儒家經典條文,不需要創造,價值觀的高度一統化,導致社會文化缺乏活力。在西學東漸的過程中,大多數科舉出身的士大夫對外部世界不感興趣甚至排斥也正因如此。魏源編寫的介紹西方世界的《海國圖志》從1854年至1856年在日本刊印了20多個版本,影響了日本幕末的一代知識分子,而在他的故鄉卻難覓知音。
儒家思想雖然很早就對日本產生了影響,但直到江戶幕府時期才被定為官學。由于沒有科舉制度,人們不必為了應考而讀死書,死讀書,避免了將儒學形式化甚至于僵化。知識分子對儒學的關注在研究層面,即探討如何使儒學在維護現實社會秩序中更好地發揮作用。人們從不同的角度認識、詮釋、或者改造儒學,各倡其說,但始終沒有形成像中國那樣的儒家文化長期獨尊的局面。同時,也是因為不設科舉及嚴格的身份制度存在,讀書做官之途被徹底關閉,使他們可以專心從事被中國士大夫視為“末技”的科學研究。當西方文化傳入日本時,知識分子們充滿新鮮與好奇,進而積極鉆研探索。以荷蘭語與荷蘭醫學為中心的蘭學在傳入日本不久,就作為獨立的學問體系發展起來,直至發展為一種極有影響的專門職業。僅就醫學而言,雖然“漢方醫學”是正統醫術,但一些蘭學家并不拘泥于此,通過荷蘭人接觸了歐洲的醫學,并且建立了自己的研究網絡。蘭學家不僅翻譯了大量西方醫學書籍,同時也取得了重大創新性成就。蘭學家的貢獻使當時日本人對西方文明的認識水平遠遠高于同時代仍然沉溺于科舉的中國人的認識水平。有了大批不為仕途所累,傾心研究西方文化、技術的知識分子的存在,本國乃至東方諸國與西方國家的差距日益被人們所認識,在幕末日本面臨外來壓力之際,便能很快適應西方的挑戰,將蘭學迅速擴展為洋學,研究西方的軍事技術及政治制度,最后選擇了積極開國,進而在明治維新過程中實施了一系列改革,使日本成為在亞洲率先實現近代化的國家。從這個角度說來,日本不設科舉是幸運的。
第三,尚武精神的形成與無科舉有關。隋唐科舉制度的確立,鞏固了自漢代以來封建士大夫在社會上和政治上的地位,使他們成為中國政治舞臺的主角。從此,文人們便讀同樣的書,有同樣的目標,有共同的道德標準和共同的利益,學問——科舉——仕途成為他們相同的人生之路。無論是讀書人還是教育以及整個社會,都偏重文學、詩文和經學,以斯文為榮,尚武精神和軍人受到冷落,以至于“好鐵不打釘,好男漢不當兵”成為中國普遍的價值取向,這是中國長期積弱的原因之一。
日本歷史上從未形成過相當于中國士大夫階層的占統治地位的知識階層,更早早終結了科舉制度,“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價值觀念根本沒有市場。進入武家社會以后,以武藝為立身之本、以戰爭為業的武士階級成為統治階級。武士鄙視平安貴族的優柔文弱,崇尚武勇與忠誠,不惜為主人舍命獻身。雖然他們在掌權后,尤其是在江戶治世,注意加強自身修養,主張兼備文武兩道,很多武士蛻變為知識分子,但尚武精神始終是日本社會的主導風尚,不僅是規范武士行為的核心價值取向,也對普通日本人產生相當大的影響。就像“花屬櫻花,人屬武士”(“花なら桜木,人なら武士”)這句格言所反映得那樣,幕府時代不過全人口十分之一的武士,成為民眾崇拜與追隨的對象。江戶時代不少商人、地主花錢收買武士的門第,或以養子身份入繼武家,以期成為一名武士。在庶民家訓中,常常可以看到鼓勵子弟習武的內容。近代以后,武士道非但沒有因為武士階級退出歷史舞臺而消失,反而隨著近代軍隊的建立而被改造成《軍人訓誡》中以忠實、勇敢、服從為核心的新的武士道。過去只占人口一小部分的武士階級的生活方式成為國民生活的現實,尚武精神從而被全社會高度認同,男人肯當兵,女人以嫁給軍人為榮。所以日本軍國主義以當時的國力,敢于發動一系列對外侵略戰爭,社會基礎和精神力量的因素不可低估。清朝末年不少中國人到日本游學時,看到滿街的人手持寫有“光榮戰死”、“為國捐軀”、“祈戰死”、“祈必勝”等字樣的旗子歡送日本軍人出征的情景,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除“祈必勝”外,其他字句頗不吉利。 之所以如此,也是“斯文”精神與“尚武”意識的不同吧。
第四,無科舉時代的人才成長機制。科舉制度是具有平等性的人才選拔制度,它向社會敞開大門,不論貧富和門第高低,都能參與其中,通過相對平等的機會,進入仕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決不是空談夢想。這種制度本來是很理性的,體現出對人才的尊重。但由于科舉選才以精通儒家經典和文學辭章為唯一標準,這就使各階層皆以“登龍門”、“金榜題名”為人生最高價值,對士農工商這種社會分工形成“士為貴,農次之,工商又次之”的普遍價值判斷, 也造成中國社會各階層盛衰興替無常,難以形成各行各業的持續發展。
科舉制在日本的終結并不是偶然的現象,根本原因在于科舉制的平等精神與貴族世系決定一切的傳統相距太遠。不論是貴族社會還是武家社會,等級至上,權利世襲是鐵的原則。身份制度與世襲制度阻礙了社會精英層不斷吐故納新的過程,從制度層面來說,遠遠遜于具有公平性的科舉制度。但日本無科舉時代的“人才”呈多元化發展,身份制度的鐵壁阻礙了社會流動,農工商作為庶民階層不能改變身份,無權躋身政治領域,但經濟領域是他們的專屬,武士階層很難染指,因此客觀上有了發展的空間。士農工商在各自的領域都能專心致志,勤奮地履行自己的職業。江戶時代農業獲得發展,有的農民成長為豪農,商業更是繁榮興旺,商人掌握了巨量財富,各個領域都產生了許多出色的人才,也促進全社會形成“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多元追求。
談到日本的人才成長機制,不能不注意到“家”制度。日本的“家”不是一般的以夫婦為中心的血緣集團,而是以特定家業為中心的經營集團。出于延續家業的需要,實行長子單獨繼承制。這種繼承制帶來兩種結果。一種結果是將長子以下成員推向社會。那些被排斥在家業繼承之外的人們只有到社會上另謀生路,經過社會競爭的過程實現“立身出世”。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他們在人生設計上比家業繼承人有更大的選擇余地,可以說長子繼承制造就了社會定向型人才培養機制。另一種結果是各個家族為了在競爭中求得立足與發展,十分重視選用人才,如果親生兒子不堪承擔家業重任,寧可以養子或婿養子取而代之。這種不拘泥于血緣關系的做法實際上在人的因素這一關鍵問題上形成了優選制度,避免了由于子孫不肖而帶來的家業衰敗。所以,在日本“富不過三代”的現象相對來說要少得多,而擁有百年以上,甚至數百年經營歷史的企業、商店,以及茶道、歌舞伎這樣的文化、藝術門類卻到處可見。總之,科舉是以國家的權力選官,而無科舉時代的日本則是將選才的主動權留給社會,根據實際需要選擇專業人才。
在中國以外的國家中,日本先于朝鮮(從958年興,至1894年廢)、越南(1075年興,1919年廢)實施了科舉制,也最早終結了科舉制。這些被稱為“科舉文化圈”的國家近代以來相繼淪為西方列強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唯有早早終結了科舉制的日本擺脫了這種命運,這是否只是一種偶然,很值得創造了科舉制的中國人思考。作為中國的學者,關注日本科舉制之廢,可能要比僅僅關注科舉制之興更重要,更有意義。
[作者李卓南開大學日本研究院教授 300071
張暮輝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學生 100871]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