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渤海國作為我國唐代的一個地方少數民族政權和屬國,在立國200多年間與唐朝一直保持著密切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對唐代東北地區的開發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渤海國與當時的鄰國新羅和日本也有著十分密切的接觸和交往,為將盛唐文化傳播到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起到了重要的橋梁作用。本文選取渤海國早期歷史中比較重要的王族淵源、營州反叛與震國建立的關系、渤海王國諸稱謂之寓意源流3個問題,在前人研究基礎上做出進一步的考釋和探討。
關鍵詞:渤海 契丹 唐朝 震國
一、渤海王族的淵源
渤海王國是由靺鞨族中粟末靺鞨部大氏集團建立起來的一個地方民族政權。對此,史籍中有確切的記載,如史謂:“渤海靺鞨大祚榮者,本高麗別種也。” 這里所謂的“別種”,是指粟末靺鞨曾經一度臣屬于我國古代東北地區另一少數民族政權高句麗王國而言的。高句麗王國時期,與其比鄰而居的粟末靺鞨由于與高句麗是世仇關系,所以雙方經常交戰。隋朝開皇中,“粟末靺鞨與高麗戰不勝,有厥稽部渠長突地稽率勾使來部、窟突始部、越稽蒙部、越羽部、護賴部、破爰部、步步括利部凡八部,勝兵數千人,自夫余城西北舉部落向關內附,處之柳城,乃燕郡之北”。 戰而不勝,一部分族民內遷柳城(今遼寧朝陽),另有一部分未遷,便被高句麗征服,成為高句麗國內的一個部族。渤海的創立者大祚榮就是未遷的粟末靺鞨部人,因為粟末靺鞨與高句麗有這樣的糾葛,所以史家謂其是“高麗別種”。《新唐書·北狄傳·渤海》記載:“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麗者,姓大氏。”這樣的行文就十分簡捷明快了。除了《新唐書》,其他一些史籍的記載亦為前面論述提供了鐵證。例如:
成書于公元1400至1417年間的朝鮮半島史籍《東國史略·新羅記》記載:“渤海本粟末靺鞨。” 朝鮮半島史籍《東史綱目》第五下所收載的新羅王在唐乾寧四年(897年)之上唐表文《謝不許北國居上表》曰:“臣謹案,渤海之源流,勾麗末滅之時,本為疣贅部落,靺鞨之屬,實繁有徒,是名粟末靺鞨,嘗逐勾麗內徙。其首領乞四比羽及大祚榮等,至武后之際,自營州作孽,始稱振國。” 可見渤海為靺鞨人所建,其統治階層出自粟末靺鞨,是當時人們的共識,也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成書于公元892年的日本古文獻《類聚國史·殊俗渤海》,收進了8世紀末日本留唐僧永忠關于渤海的報告,曰:“豐祖天皇(文武)二年大祚榮始建渤海。和銅六年,受唐冊立,其國延袤二千里,無州縣館驛,處處有村里,皆靺鞨部落。其百姓者靺鞨多。”
關于大氏的來歷,史書中也有明確的交待,“高麗既滅,祚榮率家屬徙居營州。萬歲通天年,契丹李盡忠反叛,祚榮與靺鞨乞四比羽各領亡命東奔,保阻以自固。盡忠既死,則天命右玉鈐衛大將軍李楷固率兵討其余黨,先破斬乞四比羽,又度天門嶺以迫祚榮。祚榮合高麗、靺鞨之眾以拒楷固,王師大敗,楷固脫身而還。屬契丹及奚盡降突厥,道路阻絕,則天不能討。祚榮遂率其眾東保桂婁之地,據東牟山,筑城以居之,祚榮驍勇善用兵,靺鞨之眾及高麗余燼稍稍歸之。自立為振國王,遣使通于突厥”。 或曰:“高麗滅,率眾保挹婁之東牟山……筑城郭以居,高麗逋殘稍歸之……王師道絕,不克討。祚榮即并比羽之眾,恃荒遠,乃建國,自號震國王”。
綜合上述記載可知,公元668年唐朝滅亡高句麗后,高句麗對靺鞨族中粟末靺鞨一部分和白山靺鞨的階級壓迫和民族壓迫已不存在。唐朝除了遷徙大批量的高句麗族入居中原外,也同樣將一部分粟末靺鞨人和白山靺鞨人內遷至中原。其中,有一部分安置在了營州(今遼寧朝陽),與先遷徙至此的粟末靺鞨人合居,大氏一家即隨遷至此。這樣,他們就成了中央王朝直接統治下的編戶齊民。于是,在營州地區就形成了以靺鞨人為主的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大氏一家也慢慢地成為這一中心的領導層之一。大氏家族在此后的30多年間,團結營州地區的新、舊靺鞨移民及周邊的高句麗孑遺等,學習營州地區漢族及其他民族的先進生產技術和思想文化,使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水平都有所提高。此地粟末靺鞨首領李謹行在麟德中“歷遷營州都督。其部落家僮數千人,以財力雄邊,為夷人所憚”。 這一方面反映出營州地區靺鞨人中階級分化、階級對立的嚴重性,另一方面,反映出營州地區靺鞨人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有了提高。這些,都為大祚榮創建渤海國,提供了政治和經濟條件。如果不是營州地區階級和民族矛盾激化,靺鞨人的編戶齊民地位將一直延續下去,最后的結果便是與漢族同化了。但是,這一地區卻發生了契丹族的反唐事件。
二、營州反叛與震國建立之關系
當時,營州都督趙文翙剛愎自用、橫行霸道,契丹族發生了饑荒而不積極救助,并且對待契丹族酋長如同奴仆,激起了契丹族的普遍不滿和怨恨。出身于契丹族的右武衛大將軍兼松漠都督李盡忠及其妻兄、右玉鈐衛將軍、歸誠州刺史、永樂縣公孫萬榮率領部屬駐守于營州城側。孫萬榮于萬歲通天元年(696年)聯合起兵反唐,攻占了營州,殺死了趙文翙。“盡忠尋自稱‘無上可汗’,據營州,以萬榮為先鋒”。 此即為對以后東北亞歷史影響深遠的營州反叛事件。這場大規模的反叛持續了1年多,其間李盡忠病死,孫萬榮代領其眾與唐軍作戰。后為突厥所偷襲,萬榮敗死,其余眾及奚、霫等隨從民族,都投降了突厥。 反叛之時,武周朝廷困于與吐蕃、突厥兩面作戰,腹背受敵。因之,盡忠、萬榮曾率領契丹等族兵多次大敗唐軍,攻掠至河北諸州,造成極大破壞。這場反唐叛亂造成的重大政治影響之一,就是粟末靺鞨大祚榮創建渤海國。
李盡忠的反叛持續了1年多始告平息,使唐朝東北地區軍政設施被迫內遷,營州都督府于圣歷二年(699年)僑置漁陽(今天津薊縣), 開元五年才又還治柳城(今遼寧朝陽)。 而安東都護府則于“圣歷元年六月,改為安東都督府。神龍元年(705年)復為安東都護府。開元二年(714年),移安東都護于平州(今河北盧龍)置。天寶二年(743年),移于遼西故郡城(今遼寧義縣)置”。 于是可知,自萬歲通天元年至開元五年(717年)的20多年間,唐朝沒能在營州地域設治,這里成為權力的真空地帶。安東都護府則先是孤懸遼東,改為都督府,后來也被迫撤退到了幽州境內。河北道唐初以幽州、營州、安東三府防邊,此時由于李盡忠之亂,迫使防線后撤,東北地區的防務只好完全倚仗幽州。這也應該是盛唐時期幽州實力加強、地位提高并率先設立節度使的重要原因之一。
唐朝東北地區軍政設施撤至內地后,營州便陷入了無政府狀態。根據情況判斷,當李盡忠、孫萬榮起兵反唐時,居于營州的粟末靺鞨人和白山靺鞨人一定參與了反唐斗爭,事后無別的選擇,只有建立本民族的政權。 《新唐書》稱:“萬歲通天中,契丹盡忠殺營州都督趙文翙反,有舍利乞乞仲象者,與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麗余種東走,度遼水,保太白山之東北,阻奧婁河,樹壁自固。” 就這樣,高句麗滅亡后被內遷在營州地界達30多年的粟末靺鞨、白山靺鞨及高句麗孑遺,趁亂逃離了營州,在首領乞乞仲象和乞四比羽的率領下,渡過遼河,跑回到粟末靺鞨的原居地,即所謂的“舊國”(今吉林省敦化地區),割據自固。
當時唐朝既困于突厥、吐蕃,又受困于契丹,只得懷柔靺鞨,“武后封乞四比羽為許國公,乞乞仲象為震國公,赦其罪”。 靺鞨人所犯之“罪”,其一就是參與了契丹的反叛,造成了營州之亂;其二就是逃離了監管,私自跑回了東北故地而“樹壁自固”。迫于當時東、西部嚴峻的形勢,唐王朝對此事已不再追究。然而部分逃跑的靺鞨人并不領情,“比羽不受命”。 于是,在契丹的叛亂被平定以后,武則天還是決定派兵進剿,“后詔玉鈐衛大將軍李楷固、中郎將索仇擊斬之。是時仲象已死,其子祚榮引殘痍遁去,楷固窮躡,度天門嶺,祚榮因高麗、靺鞨兵拒楷固,楷固敗還,于是契丹附突厥,王師道絕,不克討”。 此李楷固本為契丹族將領,參加了李盡忠發動的叛唐戰爭,史言其:“契丹將李楷固,善用#17160;索及騎射、舞槊,每陷陳(陣),如鶻入鳥群,所向披靡。黃麞之戰,張玄遇、麻仁節皆為所#17160;。又有駱務整者,亦為契丹將,屢敗唐兵。及孫萬榮死,二人皆來降。有司責其后至,奏請族之。狄仁杰曰:‘楷固等并驍勇絕倫,能盡力于所事,必能盡力于我,若撫之以德,皆為我用矣。’奏請赦之。所親皆止之,仁杰曰:‘茍利于國,豈為身謀!’太后用其言,赦之。又請與之官。太后以楷固為左玉鈐衛將軍,務整為右武威將軍,使將兵擊契丹余黨。悉平之。” 根據這段記載,我們可知李楷固驍勇絕倫,孫萬榮死后,歸降中央王朝。唐朝先是命其平定契丹余黨,接著,又命其征討靺鞨。
李楷固率兵追擊,“先破斬乞四比羽,又度天門嶺以迫祚榮”。 楷固先擊敗了乞四比羽所率領的那一路靺鞨人,并斬殺了乞四比羽。另一路靺鞨人的首領乞乞仲象此時已死,部眾由其子大祚榮率領繼續奔逃。楷固追擊至天門嶺(今張廣才嶺),祚榮用高句麗兵和靺鞨兵來拒戰李楷固,“王師大敗”。 差不多是全軍覆沒,僅主將等少數幾人得以脫身生還。這場戰斗過后,營州地區的契丹余眾及其奚、霫等隨從民族都一齊投降了突厥。突厥勢力橫亙在唐朝和大祚榮中間,一下子就阻斷了中央王朝征討靺鞨之路,史籍中“道路阻絕,則天不能討”, 即此之謂也。
“祚榮遂率其眾東保桂婁之故地,據東牟山,筑城以居之,祚榮驍勇善用兵,靺鞨之眾及高麗余燼稍稍歸之。圣歷中,自立為振國王,遣使通于突厥”。 這個所謂的“桂婁之地”,即今吉林省敦化市;東牟山即今張廣才嶺吉林省境內之東牟山。圣歷一共3年,“圣歷中”就是圣歷二年,即公元699年,但一般認為,震國建立于公元698年。 公元698年為圣歷初年,故“圣歷中”當屬誤記。
震國建立后,馬上就與突厥建立了聯系,即史書中所謂的“遣使通于突厥”或者“遣使交突厥”。這是震國為了自身能夠生存所必須采取的措施,新生的震國只有依靠強大的突厥的羽護,才能在形勢復雜的東北亞地區站穩腳跟;只有與突厥聯手,才能抵御中央王朝的征討。在這一點上,大祚榮有著比較清醒的認識。
三、“震國”、“大氏”與“渤海郡王”考源
渤海王國的前身為什么叫震國?有的學者認為,“祚榮于圣歷中,自立為振國王,振一作震,就源于其父震國公之封。 這一觀點是正確的。大祚榮的父親乞乞仲象被武則天封為“震國公”。其子建立的東北亞小國以其父親的封號為國號,這在我國的歷史上是常見的。“古代中央政府冊封地方民族政權,其封號皆有淵源,絕不是任意為之。反之,不但不會被地方民族政權所接受,還會激起事端,引起他們的反抗”。 既然如此,乞乞仲象的封號淵源于何處呢?
第一,震(振)是其古典族稱肅慎一詞的轉寫;或者是肅慎一詞的反切讀音;或者是肅慎一詞的急讀。這三種情況無論出自哪種,也有可能三種兼具,震(振)淵源于肅慎,應無疑義。有學者指出:“‘震(振)’省取肅慎一慎字。慎,《說文》從心真聲。真,《集韻》之人切,與震之刃切,同紐同韻,是異調同音字。在唐代‘慎’、‘肅慎’和‘靺鞨’還是緊密聯系著的,如《新唐書》地理志‘靺鞨州三府三:慎州,武德初以涑沫烏素固部落置’,便是一例。至金末,靺鞨——女真人蒲鮮萬奴所建政權還取號‘真’。” 這是震(振)源于肅慎在古音韻學上的證據。
第二,既然是古典族稱肅慎一詞的轉寫,為什么單單寫成了震(振),而不寫成其他的同音字呢?“震”是八封之一,《易·說卦》曰:“萬物出乎震。震,東方也。”震在八卦中主東方位,在含義上與“東”相同。眾所周知,古代的東夷族系起源于我國東部,故稱東夷,凡東夷族系的后代都有崇拜東方,或以東為尊的習俗。 靺鞨族的先人肅慎正是起源于東夷的,所以靺鞨人有崇拜東方的習俗。震(振)國猶言“東國”或“東方之國”,中央王朝充分照顧到了靺鞨人的民族感情,所以封乞乞仲象為震國公。震(振)之由來,就在于此。所以到其子大祚榮建國時,很自然地就以“震(振)”為國號了。由于我國東北地區和朝鮮半島起源于東夷的古民族并不僅限于肅慎系一支,所以,尊崇東方的習俗在這里是普遍存在的。一直以來,以“東國”、“海東”自詡的民族或民族政權也是司空見慣的。
上論說明,震國一名的由來,含義是十分深刻的。
關于震國,《冊府元龜·外臣部·土風》記載:“振國本高麗,其地在營州之東二千里,南接新羅,西接越喜靺鞨,東北至黑水靺鞨,地方二千里。”這是一條容易引起歧義的史料。若不加分析地理解,振國就會被誤認作是高句麗的繼承國。其實,史家的本義并非如此,而是說振國是在原來部分高句麗領土上所建立的一個民族政權。正確的理解應該是:振國的領土原本有些是屬于高句麗的。杜佑在《通典》中有這樣的記載:“高宗平高麗、百濟,得海東數千里。旋為新羅、靺鞨所侵,失之。” 高句麗滅亡后,南部領土為新羅蠶食,北部領土即為大祚榮所占領,建立震(振)國——渤海國。另外,《通典》中還有這樣的記載:“李勣伐高麗……其后,余眾不能自保,散投新羅、靺鞨,舊國國土,盡入于靺鞨。高氏君長遂絕。” 這一記載,與前一記載相互印證,都有助于我們正確理解“振國本高麗”的含義。或者說,這兩條史料,都有力地證明了“振國本高麗”的含義,就是“振國的領土原本有些是屬于高句麗的”。此外,別無他解。
關于振國的所在,也就是稍后渤海王國的領土,史籍言曰:“其地在營州之東二千里,南與新羅相接,(西接)越喜靺鞨,東北至黑水靺鞨。地方二千里,編戶十余萬,勝兵數萬人。風俗與高麗及契丹同,頗有文字及書記。” 或曰:“地直營州東二千里,南比新羅,以泥河為境,東窮海,西契丹。筑城郭以居,高麗逋殘稍歸之”。“地方五千里,戶十余萬,勝兵數萬。頗知書契。盡得扶余、沃沮、弁韓、朝鮮、海北諸國”。 根據這些記載,就可知在震國建立未久時,粟末靺鞨的同族黑水靺鞨、越喜靺鞨等部落,尚未歸附。此其一。震國南以泥河為界,接壤新羅,泥河即今朝鮮龍興江;其北及東北與黑水靺鞨為鄰;其西距營州有2000里之遙,知其西境已達到今遼河一線,“則其西境已逾遼河,而與契丹為界矣”;其西南,賈耽《皇華四達記》有所記載,可補上引兩條史料的不足,其曰:登州東北海行至鴨綠江口,舟行百余里又溯流東北三十里至泊汋口,得渤海之境,又“安東都護府東北經古蓋牟新城以至渤海長嶺府”。 泊汋口在今遼寧丹東市境;渤海長嶺府,即今遼寧開原、清原及吉林梅河口地區,所以震國的西南自梅河口抵丹東一線,與中央王朝相交。其東抵達大海,即今之日本海。
綜合上論可知,震國的范圍,南起今朝鮮的龍興江;北與黑水靺鞨為鄰,相交點大約在今黑龍江依蘭一線;西北接契丹,西南經今梅河口抵丹東一線,與唐朝接壤;其東面整個是今日本海。這一范圍,大體上也就是稍后渤海王國的國土范圍。
關于震國四至的大小,一言“二千里”,一言“五千里”,孰對孰錯?金毓黻先生說:“至新書言地方五千里,頗為得實,舊書地方二千里之語,應指廣袤之直徑,非言其輪廓也。” 看來所記都無誤,角度不同而已。
“編戶十余萬”,以每戶有5人計,則當時震國有人口50多萬。“勝兵數萬人”,這是一個籠統的數字。開元十四年(726年),渤海王大武藝攻黑水靺鞨,其弟大門藝曾勸阻他說:“昔高麗全盛之時,強兵三十余萬,不遵唐命,掃地無遺。況我兵不及高麗什之一二,一旦與唐為怨,此亡國之勢也。” 那么,此言若真,當時的渤海僅有二、三萬人的軍隊。震國的情況,也應是這個水平。“勝兵數萬”,實際上是勝兵二、三萬而己。
“中宗即位,遣侍御史張行岌往招慰之。祚榮遣子入侍,將加冊立,會契丹與突厥連歲寇邊,使命不達”。 根據研究,中宗派遣張行岌“招慰”大祚榮的時間是在神龍元年(705年), 也就是他即位的第一年,由此可見中央王朝對這個國中之國的重視程度了。大祚榮當然高興地接受了“招慰”,并馬上派其子大門藝入朝,以“質子”的身份擔任中宗李顯的宿衛。“祚榮即遣子入侍,臣屬于唐”。 也就是說,從神龍元年起,震國就正式開始臣屬于唐朝,成為唐王朝東北邊疆地區的一個少數民族政權。“本來,唐中宗打算正式冊立大祚榮,但因契丹和突厥連年入侵邊境,使得朝廷和大祚榮之間往來極不方便,所以沒有實現”。 突厥和契丹又一次阻礙了唐朝與大祚榮的交往。
這樣,一直到唐睿宗李旦在景云元年(710年)即位以后,突厥開始衰落,契丹失去靠山,再也無力阻塞道路、影響交通了,朝廷和大祚榮之間才得以順利來往。《舊唐書》記載:“睿宗先天二年(713年),遣郎將崔訢往冊拜祚榮為左驍衛員外大將軍、渤海郡王,仍以其所統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自是每歲遣使朝貢。” 《新唐書》則曰:“睿宗先天中,遣使拜祚榮為左驍衛大將軍,渤海郡王,以所統為忽汗州,領忽汗州都督。自是始去‘靺鞨’號,專稱‘渤海’。” 《資治通鑒》亦曰:“至是,以祚榮為左驍衛大將軍、渤海郡王,以其所部為忽汗州,令祚榮兼都督。”胡三省注:“靺鞨彼此盛矣;始去‘靺鞨’,專稱‘渤海’。” 日本《類聚國史》亦載:“文武天皇二年(698年),大祚榮始建渤海國;和銅六年(713年),受唐冊立。”
綜合這些文獻的記載,我們可以知道,自武后圣歷元年(698年)大祚榮建立震(振)國,歷經15年的時間,才正式得到中央王朝的冊封。通過這次冊封,同我國歷史上所有的邊疆少數民族首領一樣,就使他具有了雙重身份:身份之一,為中央王朝正式承認的其所建政權的國王;身份之二,為中央王朝正式任命的地方官員。與此相適應的是,自此以后的渤海王國,既是受中央王朝正式管轄之下的一個國中之國,又是中央王朝下置的一級地方行政單位——州。由于大祚榮被冊封為“渤海郡王”,因此,從這一年開始,靺鞨與震國在渤海王國這里都成了歷史名詞,其國乃專以“渤海”為國號了。因此,我們可以將震國看作是渤海王國的前身。前者是一個臣屬于唐王朝的地方少數民族政權;后者既是一個臣屬于唐王朝的地方少數民族政權,又是唐王朝的一個行政州。
前往東北邊疆冊封大祚榮的郎將崔訢,在開元二年(714年)自鴨綠江水路回朝,途經今遼寧大連旅順之黃金山麓,回想起這次冊封的經歷,特別是想到為國家安定了東北邊疆,以及大祚榮的誠心歸服,心情激動,特命鑿井刻石,永留作紀念。其文曰:“敕持節宣勞靺鞨使崔,忻井兩口,永為記驗。開元二年五月十八日。”這是一件親自到過渤海王國的唐代官吏留下的可靠信物,是有關渤海王國史事的最重要金石遺存之一。從此,渤海王國的國王大祚榮每年派使者入京朝貢,以盡其邊臣職責。
渤海的王族姓大氏,在此也很有考釋的必要。《新五代史》記載:“武后時,契丹攻北邊,高麗別種大乞乞仲象與靺鞨酋長乞四比羽走遼東,分王高麗故地,武后遣將擊殺乞四比羽,而乞乞仲象亦病死。仲象子祚榮立,因并有比羽之眾,其眾四十萬人,據挹婁,臣于唐。至中宗時,置忽汗州,以祚榮為都督,封渤海郡王,其后世遂號渤海。其貴族姓大氏……” 《五代會要》記載:“祚榮父曰大舍利乞乞仲象。”注云:“大姓,舍利官,乞乞仲象名也。” 《宋史》記載:“渤海首領大舍利高模翰,模翰渤海人,國亡后仕契丹,官大舍利。” 金毓黻先生根據這些文獻的記載,指出:“愚意祚榮因其父官大舍利,因以大為氏,靺鞨人以其方言為姓,祚榮或初姓舍利,繼以大為姓,習漢化也。蓋仲象父子徙居營州,附于契丹,曾與李盡忠同黨叛唐,故必曾受其大舍利之職,后乃以官為氏,于理亦可信也。日本稻葉君山氏謂靺鞨二字音近馬法,女真語稱大人曰馬法,祚榮以大為氏,原于大人之意,此亦可備一說。” 金先生的考論,有史實作依據,對于我們研究渤海王族大氏的來源,很有啟發意義。日本學者稻葉君山氏的觀點,也并非無據之談。但是,在此之外,我認為大氏的來源還可作如下解。《資治通鑒》:“初,高麗既滅,其別種大祚榮徙居營州。及李盡忠反,祚榮與靺鞨乞四比羽聚眾東走,阻險自固,盡忠死,武后使將軍李楷固討其余黨。”胡三省注:“《風俗通》:大姓,大庭氏之后;大款為顓帝師。 按《禮記》曰:大連善居喪,東夷之子也。蓋東夷之有大姓尚矣。”胡三省此注,可謂一語道破了大氏的由來。上古的東夷族系許多著名人物都以大為號,除了大庭氏、大連之外,另外一位就是太皞伏羲氏了,古代大、太是一個字,故太皞也就是大皞。還有《國語·鄭語》中記載的“大彭氏”等等。因為東夷民族尊崇大、太,故其所居地之山,亦命名為泰山,古者凡大、太、泰通用。因之,東夷族系的后代就有以大為姓的傳統。正如胡三省所言:“蓋東夷之有大姓尚矣”,此誠非虛語。而肅慎族系源自東夷,是學術界的共識。渤海王族以大為氏,正是繼承了其祖先東夷族系固有的傳統。這樣的解釋,簡捷明快,其王族姓氏來源,與其本民族風俗習慣和思想意識密切相關。
還有,《松漠紀聞》載渤海曰:“其王舊以大為姓,右姓曰高、張、楊、竇、烏、李,不過數種。部曲奴婢無姓者,皆從其主。婦人皆悍妬,大氏與他姓相結為十姊妹,迭幾察其夫,不容側室。” 可見渤海的貴姓與漢族的姓氏幾乎沒有什么差別。《渤海國志長編》謂:“金尚書令張浩之先,渤海人也,姓高氏,為高句麗東明王之裔,至曾祖霸始姓張。高氏為高麗右姓,國亡后籍于渤海。渤海諸臣及遺裔之見著錄者,高氏凡得五十余人,較他姓為繁,此又世族出于高麗之證也。” 此可證渤海王族的姓氏及其他一些右姓同中國民族的絕大多數姓氏一樣,皆由氏族名、族名以及所崇尚的各類名物名發展轉化而來。“這樣就證明,大氏一姓恐怕不可能是由官名而得。究其實,大姓與太皞伏羲氏有關”。
唐玄宗為什么冊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這一問題不僅關乎到大祚榮的封號問題,還關乎到渤海王國國號的來源問題。有的研究者認為,“考‘震’與‘渤海’其名,應取自肅慎、靺鞨為義美的近音。同漢族有密切聯系的某些東方民族,初雖有本族語言的國號,但當采漢字標音時,為求義美,常不取同音而取近音字,以求音義兼得。與渤海并存過的近鄰新羅,即有過這樣的先例。 靺鞨與渤海真的可以在音韻學上有這樣的關系,將它們二者視為表述同一對象的不同詞形是可通的。若如此的話,玄宗冊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渤海”二字是“取自肅慎、靺鞨的義美的近音”。這樣,由“渤海郡王”再到“渤海王國”,由封爵號轉成了國號。但考論“渤海郡王”這一封號的由來,還必須與此前唐王朝對東北地區其他少數民族首領的冊封作參照。玄宗之前,唐王朝對高句麗、新羅、百濟三國的國王均進行過冊封。高句麗方面,太宗“乃拜(高)藏為遼東郡王、高麗王”; 百濟方面,“高祖冊為帶方郡王、百濟王”; 新羅方面,金真平,高祖拜其為“柱國,封樂浪郡王、新羅王”。 郡王之前冠的都是地望,也就是其民族始居地的行政建置名,且都以漢代所置的行政建置名為準,分別稱“遼東”、“帶方”、“樂浪”。由此可證,唐代在冊封東北地區少數民族政權國王之“郡王”封號時,以其民族所居地的地名加“郡王”之封號所共同組成,且其所居地的地名一般以漢代的稱名為準。這是因為,漢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在東北地區大規模設置郡縣,并進行有效行政管理的王朝。
用這個標準來衡量大祚榮“渤海郡王”封號的由來,應該與高句麗、百濟、新羅國王的同類封號來源相同。根據記載,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設置勃海郡,隸于幽州之下。《漢書·地理志》:“勃海郡,高帝置。莽曰迎河,屬幽州。”勃海郡下轄26個縣,基本上環渤海北岸和西岸分布,正如顏師古注所云:勃海郡,“在勃海之濱,因以為名”。到隋朝時,當度地稽率領粟末靺鞨八部落內屬時,正好被煬帝安置在營州和幽州地區,也就是漢代勃海郡的所轄之地。迨唐高宗滅亡高句麗后,臣屬于高句麗的粟末靺鞨人被中央王朝內遷,其中有部分人仍被安置在了營州地區,這里面就包括大氏集團的乞乞仲象及其子大祚榮。30多年后,乞乞仲象、乞四比羽等率領一部分粟末靺鞨人東逃,最終由大祚榮建立了粟末靺鞨人自己的政權——震(振)國。正是因為以大祚榮為首的粟末靺鞨人長期生活在營州地區,傍近渤海,屬漢代的勃海郡,所以,玄宗便按照對東北地區少數民族政權國王冊封的慣例,加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用以標示出其郡望本在前代的勃海郡。正因為如此,大祚榮自己及其整個民族才樂意接受,并很快將其用做了國號之稱。渤海國國名之來歷,很可能就在于此。
至于說渤海一詞是靺鞨一詞義美的近音,應該說是一種巧合。這種巧合的背后是否還隱藏著更深、更多的信息,還有待于我們以后去破譯。但從現在看,盡管靺鞨與渤海在讀音上有密切關系,但如前所述,“渤海郡王”及“渤海國”之“渤海”一詞,當來自于漢代的勃海郡,“渤海”很有可能不是“靺鞨”一詞義美的近音。而且,通過前面的論述我們還會發現,渤(勃)海一詞的出現要比靺鞨早六、七百年。
[作者李德山 東北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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