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語言使用中抽象過度的問題

一、語言的抽象

各民族語言的使用都經歷了從直接感知再發展到抽象的過程，漢語言自然也是這樣。漢字是以象形符號為基礎構成的，一個字詞既是對某個個別事物特征的概括和抽象，又是對某一類事物的概括和抽象。從語用學的角度來看，語言的抽象一般要經過四級。從具體實在物到主體的感受和認識是一級，當主體把自己的感受和認識用語言傳給其他主體的時候又要經過一級抽象，眾多主體的認識形成類知識，類知識的社會化及其在歷史中的傳播是語言更高層次的概括和抽象。也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語言才得以實現“通過共享和復用而實現的協同”的社會本質。人類是朝理性方向發展的，理性的程度越高，語言的抽象化就愈強，對事物屬性的極度抽象就成為數字。從語言的抽象性上看，任何一句話都是用不同程度上歸納的概念組成的。所謂語言表達能力，就體現在通過簡短的詞語和句子的組合準確描述復雜的過程。在一定意義上說，語言的表達能力在于抽象，抽象之所以關乎一種語言的表達能力，就是因為，抽象使得語言能夠在不增加表述的用詞量的情況下，能用相同的邏輯去調動人的思維聯想到更多相關的詞語和句子，從而實現復雜的表達。

二、語言的抽象過度

在當下語言的使用中，普遍存在語言抽象過度的現象。語言使用中抽象過度有兩種：一是多層概括，二是脫離語境。概括是在頭腦中把從各種事物中抽象出來的共同特征聯合起來的過程。分為初級概括和高級概括，初級概括是指感覺、知覺、表象水平上的概括；高級概括是指根據事物的內在聯系和本質屬性進行的概括。概括的過程就是在頭腦中抽象出各種事物與現象的共同特征和屬性，舍棄個別特征和屬性的過程。語言使用中多層概括是指對語言的五級以上的過度抽象。多層概括是既遠離了對事物感覺、知覺、表象水平上的概括，又超越了據事物的內在聯系和本質屬性進行的概括，其結果是導致了事物和現象與它們的共同特征和屬性的嚴重剝離。在語言使用的多層概括中，既缺乏對事物進行描述和解釋的具體形象思維，又扭曲了運用語言符號形成的概念來進行判斷推理以解決問題的抽象邏輯思維。一些公用文本中的多層概括常常致使其要求、號召讓人不知所云。“不同的語言產生于現實中不同的精神構造”，多層概括是語言運用者思維上的典型的懶惰和投機。

脫離語境是指把在特定語境下形成的語言照搬到另一個陌生的語境中胡亂套用。這在當前中國學術界尤其是社會人文學術界的文本中尤為泛濫，無論是哲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管理學都是如此。語言自身是在人的生命活動、實踐活動中生成的，一定的語言是特定的個人所面對的特定的世界，是作為主體的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語言、認知主體、生活世界是“三位一體”的。運用語言不能脫離特定的語境，脫離了，就是沒有可操作性的空話。如同世界上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適用的真理，只存在特定語境下的特定真理，也沒有脫離語境的無時空限制的普遍適用的語言存在。

三、語言抽象過度的危害

語言在人類生存中占有十分特殊的地位，它已產生或可能產生的弊端將對人類的生存發生深層的影響。語言使用中的抽象過度嚴重扭曲了語言的本質，它帶來的直接后果有三個：一是造成語言的封閉性，使嚴肅的語言運用淪為輕浮花哨的文字游戲。作為文化的載體，語言的過度抽象使它所指稱的物的具體形態被大大遮蔽了，語言之于“物”，根本喪失了描述與說明的功能。二是削弱、阻斷了人與存在的聯系。語言的高度概括會造成語言的抽象性與具體對象的真實性之間的矛盾。語言抽象得越厲害，距離事物的真實性越遠，人們與事物的關系越間接。我們知道，知覺、想象與思維都是將不在場者“在場化”的方式，而想象則具有更為根本性的價值，從本質上看，想象是以理解為目標的在感性基礎上的賦形過程，而語言的過度抽象則使這一過程坎坎坷坷難以進行，理解受阻或中斷。三是導致人的異化。如果割斷了語言與事物的本質性的聯系，將會造成語言與事物屬相的分離。事物是以感性的方式存在的，離開事物存在屬相的語言只能是枯燥、空洞的，此種情形下的言語活動必定是虛假的。虛假的言語往往大而化之，貌是普遍真理，其實因為它與具體事物、與感性世界的剝離而喪失生機。語言與事物的分離又會導致語言與主體行為的分離。離開事物本相的語言是人人都可以言說而又找不到“最初說話者”的文字游戲，它象沙塵一樣飄浮在人們的心頭。這在實質上是人對自己言語權力的放棄，因為任何凌空蹈虛的語言活動都是無價值的。一個人疏遠、悖離事物真相的言語將要忍受著自身被扭曲的痛苦，他一方面不能割舍人類運用語言的本能，另一方面又要無視世界存在的真相，他沒法把這兩者在人的主體性的基礎上統一起來。反之，這種自身扭曲所造成的痛苦會漸漸削弱直至湮滅人的主體性，使人成為一種工具性的存在。

我們使用語言的目的是把握事實，了解真相，把眾多的實踐主體用信息聯結起來并由此促進他們的發展。語言多層概括、脫離語境的過度抽象人為地設置了信息傳遞的障礙，使在從文字到思想的理解過程中產生了不必要的甚至是致命的困難，本來應該是用來看穿世界真相的語言在一些人的運用中倒成了對世界真相的一種遮蔽。它不僅遮蔽了事物的真相，使存在昧暗不清，而且人類認識事物的知性光輝也在此種語言濫用的過程中消逝黯淡下去。語言抽象過度將使語言本身產生異化，在這里，世界變成語言的碎片，對世界的探尋被對語言的折磨人的理解所取代，事物卻神秘地消失了。過度抽象的語言建立在抽掉諸多相同事物的不同屬性之上，這種抽象的語言使世界一片模糊。語言對世界的某些方面的遮蔽和它的模糊性由此為利用語言行騙和奴役提供了便利。人們生活在一個共同的世界之上，人與人又是憑借語言溝通的，如果語言與世界上的事物真的沒有血脈相連的關系，那每個人的言語就會變成孤立、封閉的夢囈一般的自言自語。

四、語言使用的原則

如果從語言使用的環境來分，語言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是大眾語境中的語言，二是專業語境中的語言。比較而言，專業語境中的語言的抽象程度要高得多，大眾語境中的語言要適應大眾的接受水平，較多地屬于在感覺、知覺、表象層次上的初級概括。這種語言有利于把大眾和事物聯系起來，有利于激發起大眾的想象，使大眾能夠在音節、單詞層面上產生的聯想內容從私人的擴展到社會性的。就是說，這種聯想的范圍，一方面可以延伸到個人體驗的極端自我，另一方面則擴展到全人類文化承傳的共享領域。我在本文中所談的主要側重于大眾語境中的語言使用。維特根斯坦在《哲學探索》中認為，個人語言指僅為個人使用和理解、可反映個人心理活動的語言，而這樣的語言在邏輯或實踐層面上都不可能存在。因為語言的社會功能必須依賴于其他人對語言的修正。在真實的語言行為中，語義與公眾的認可是相輔相成、相互作用的兩個方面。語言命題只有在可以檢驗的時候才有意義，而檢驗又必須是公眾性的。因而，語義實際上是一種事實，是一種交流、糾正的過程，是人與人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

現實的人并非一種先驗的主體，而是在不斷交往的歷史中建構的存在，離開交往關系的個體并不會具有什么絕對的主體性。而任何一種交往行為都是以理解為目的的活動。要達到理解，一個參與交往的人必須：（1）說出某種可以理解的東西；（2）使自己成為可以理解的；（3）與他人（聽者）達成相互理解或共識。而人類的理解必須借助于語言。哈貝馬斯提出語言方面的三個條件：第一，語言的真實性要求，即一個陳述外部世界事實的語句必須被認為是真實的；第二，正確性要求，即一個產生出了共同認可的價值規范的語句必須被認為是正確的；第三，真誠性要求，即一個表達了說話者意圖的語句必須被認為是真誠的。我以為，語言使用最根本的一條原則是要能夠激發起接受者的想象力，這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在頭腦中浮現出語言所代表的具體的事物，理解概念的內涵；二是想象到相關聯的事物和概念，延伸語言時間和空間上的涵義；三是想象出新的事物，催生新的概念，實現語言孕育和創造的功能。特里爾認為：“每一種語言皆按自己的方式來構造和組織現實世界。”我們用語言構造和組織的現實世界應當能夠讓人的精神順利地入住，應當能夠把人與世界緊密地聯系起來，讓人能夠理解、想象，能夠激發人的參與和創造的熱情，而不是割斷聯系，拒人千里之外，讓人氣悶和萎縮。

五、語言本質的再認識

語言的一端聯結著世界的狀況，另一端聯結著人的生命狀況。語言跟人的生命息息相關，它是人的生命實踐的產物，不可能存在任何生命之外的語言形式。人與世界是在語言中相遇的，語言以敞亮、展開的方式呈現世界，并以其“說”呼喚物，使物從遮蔽狀態走入澄明。語言在本質上是主體之思，是人的主體性的呈現和確證。語言深刻地反映了主體對世界的感受程度及其富有個性的呈現方式，語言的排列方式深刻地揭示了主體的邏輯心理及其對世界的認知模式。語言是主體的現實，是主體社會實踐和心理實踐的結晶。語言揭示了人與存在的關系，人也同時是語言中的存在。語言是從物質過渡到非物質的過程，是從語義到精神的變形過程。語言既是表達思維的工具，又是塑造思維的模式；既是心靈的外化，又是生命世界的一定界限；既是個人的、特殊的、具體的，又是公共的、普遍的、抽象的，一套話語體系就是一種對世界的理解模式。語言的交際只是語言的功而非它的能，只是語言的一種用途而非它的深刻本質。語言對存在本質的揭示好比燃燒的火焰，我們從語言中接受的信息只是火焰發出的光亮。

我們不應把語言視為無生命的制成品，而是必須在很大程度上將語言看作一種創造。“人類與世界的接觸猶如閃電，從中便產生出了語言；不僅語言的發生是如此，而且，人在思維和講話的時候也一直是如此。豐富多樣的世界和深在的人類心靈是語言進行創造所依靠的兩個力點。”語言之根就深植于主體與世界的深刻的對話過程之中，語言如果失去了這個根基也就失去了自身的力量，就會導致在語言的平臺上進行認知活動的人的浮漂或迷失。使我們人類超越自然的只有語言，語言是主體意識到了的世界，語言是人們精神的家園。我們必須以虔誠的態度來對待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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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子華，山東省菏澤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