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稱性“ＶＰ的”結構的語義語用分析

一、引言

“現場所有穿紅（藍/黃）色上衣的朋友將獲得羅西尼手表一塊。”

這是中央電視臺《幸運52》節目主持人李詠每期節目必說的一句話，但有時帶“朋友”一詞，有時不帶，說成“現場所有穿紅（藍/黃）色上衣的，將獲得羅西尼表業提供的精美禮品一份。”“穿紅色上衣的”這個“的”字結構有兩個功能，一是修飾中心語“朋友”，作定語；二是直接指稱“穿紅色上衣的朋友”，作主語。

同樣的例子很多，如：

例1．開車的跑了。 = 開車的人跑了。 “開車的”指稱“開車的人”，作主語。

例2．難的都不會。 = 難的題都不會。 “難的” 指稱“難題”，作主語。

例3．來了一個賣菜的。= 來了一個賣菜的人。“賣菜的”指稱“賣菜的人”，作賓語。

例4．我愛看打仗的。= 我愛看打仗的電影。“打仗的”指稱“打仗的電影”，作賓語。

例5．木頭的比水泥的住著舒服。（指木頭的房子、水泥的房子）

例6．我的書在包里，你的我沒看見。（指你的書）

例7．一斤重的雞太小，買兩斤的正好。（指兩斤的雞）

例8．這些學費是我和弟弟的。（指我和弟弟的學費）

例1～例4，動詞、形容詞組成的謂詞性結構（用VP表示）加上“的”，變成了名詞性結構（用 NP表示），指稱人、事、物，作主語、賓語。

例5～例8：名詞、代詞、數量詞組成的體詞性結構加上“的”，仍為名詞性結構，指稱人、事、物。 NP本身具有指稱功能，加上“的”仍具有指稱意義，不過指稱的對象不同，即語法功能不變，語義所指變了。

本文只討論指稱性“VP的”結構，指稱性“NP的”結構不在本文討論范圍。

“VP的”中VP可以是單個的動詞、形容詞，也可以是復雜的謂詞性結構，內部組合或為動賓結構、動補結構、偏正結構、聯合結構，或為連動結構、兼語結構、主謂結構等，陳述動作、行為、事件或事物的特征，帶上“的”后，意義轉化為指稱動作、行為、事件的主體或對象。例如：

VP“VP+的”NP（指稱對象）

動詞 “吃”吃的擺了一桌子。 吃的食物

形容詞 “紫”杜鵑花紫的好看。 紫的杜鵑花

動賓結構 “看戲” 看戲的黑壓壓站了一大片。看戲的人

動補結構 “洗好” 這些洗好的給你。 洗好的衣服

偏正結構 “先到” 先到的先吃。 先到的人

連動結構 “送票給我” 那個送票給我的已經走了。 送票給我的人

兼語結構 “請你看戲” 請你看戲的來了。 請你看戲的人

聯合結構 “用過和沒用過” 用過和沒用過的攤了一桌子。 用過和沒用過的東西

主謂結構 “我們討論” 我們討論的就是“VP的”的指稱功能 討論的內容

朱德熙先生說：“當我們在VP后頭加上‘的’的時候，原來表示陳述的VP就轉化為表示指稱的‘VP的’了。” 也就是說，表示陳述義的謂詞性詞語VP，本沒有指稱功能，加上“的”后，則轉化為表示指稱的名詞性結構，語義、語法功能都發生了變化。

謂詞帶上“的”便失去謂詞的功能，具有了名詞的指稱意義和名詞的句法功能。對此，有人解釋是“的”的作用，助詞“的”是名物化的標記，有人認為，是名詞性偏正結構省略了名詞中心語。我們認為，“VP的”結構的這種指稱功能，是“VP的”結構特有的一種用法，具有獨特的表達效果和語用價值。

二、指稱性“VP的”的語義指向

“VP的”指稱的對象有三大類：或人、或實物、或抽象概念。

1．指稱人

1.1 稱謂性指稱。VP往往是動賓結構，賓語多是受事，常由名詞充當，“VP的”指稱動詞的施事，用以稱謂。如：

1.1.1 職業稱謂。VP陳述一種行為、活動，帶上“的”則指稱從事該行為活動的人。如：

送信的、教書的、拉車的、賣票的、爬格子的、搞音樂的、管事的、打魚的、當家的

例9．康六那不是因為鄉下種地的都沒法子混了嗎？（老舍《茶館》）

例10．松二爺 我說這位爺，您是營里當差的吧？（老舍《茶館》）

1.1.2 身份稱謂。VP由動詞“當、做（作）”與表親屬、職位的名詞構成，帶“的”用以指稱有這種身份的人，強調與身份相應的責任和義務。如：

當媽的、作哥哥的、作校長的、當官的、當兵的、做師傅的

例11．路旁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嘖了嘖嘴說，“做大人的要幫他一把。”（孫繼梓譯《第一次》，普通話朗讀作品25號）

例12．茶客丙這兩三個月了，有些作官的，念書的，亂折騰亂鬧，咱們怎能知道他們搗的什么鬼呀！（老舍《茶館》）

1.1.3 姓氏稱謂：姓李的、姓張的、姓于的

例13．茶客丁 姓譚的，還有那個康有為，不是說叫旗兵不關錢糧，去自謀生計嗎？心眼多毒。（老舍《茶館》）

例14．告訴你，姓韓的！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郭寶昌《大宅門》，作家出版社2001年3月)

1.1.4 特征稱謂：戴眼鏡的、駝背的、穿花衣裳的

例15．兩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與吳祥子，正低聲地談話，看樣子他們是北衙門的辦案的（偵緝）。（老舍《茶館》）

不用稱謂詞，而用“VP的”結構直接稱呼人，可用于面稱、背稱或自稱，一般帶有某種消極的感情色彩，或淡漠、或鄙薄、或責備、或憤恨，至多為中性色彩。

1.2 區別性指稱。區別性指稱即分類指稱，用于區分人群中的不同類別。如：

贊成的、反對的、同意的、不同意的、高的、矮的、男的、女的、相識的、不相識的

它們常常成組使用，每一個“VP的”分別指稱群體中的某一類人，或用以列舉各類人等，或意在區分不同類別，或旨在相互對比。

例16．在學校的教育中，在在職干部的教育中，教哲學的不引導學生研究中國革命的邏輯，教經濟學的不引導學生研究中國經濟的特點，教政治學的不引導學生研究中國革命的策略，教軍事學的不引導學生研究適合中國特點的戰略和戰術，諸如此類。（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

例17．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魯迅《故鄉》）

例18．拍集體照嘍！來，男的站后排，女的站前排；高的站中間，矮的站兩邊。

例19．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魯迅《孔乙己》）

例20．會游的，暢快地與水里的牛兒為伴，游來游去，累了就爬到牛背上讓牛馱著游來游去。不會游的，則在水淺的河邊，兩手支著水底的沙石，或抓著岸邊的水草、藤蔓，雙腳胡亂地敲擊水面。（華宣飛《放牛的日子》35號）

例21．騎在人民頭上的，人民把他摔垮；給人民做牛馬的，人民永遠記住他！（臧克家《有的人》）

例22．龐太監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老舍《茶館》）

2．指稱實體事物

指代實物，多為動詞的受事、工具，若VP是形容詞，則指稱具有某種特征的事物。如：

吃的、穿的、用的、寫好的、喝水的、新的、舊的、洗干凈的

例23．你看，姑娘一過門，吃的是珍饈美味，穿的是綾羅綢緞，這不是造化嗎？(老舍《茶館》)

例24．舊氈帽朋友把自己種出來的米送進了萬盛米行的廒間，換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疊鈔票。（葉圣陶《多收了三五斗》）

例25．我買到的是三個月里第2次印刷的版本了。（徐迅雷《性格命運和生存環境》，《雜文報》2004年5月18日）

例26．有水仙、石竹、玫瑰及叫不出名字的，一色雪白。（青白《捐誠》，普通話朗讀作品15號）

例27．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魯迅《故鄉》）

例28．岸上的田里，烏油油的便都是結實的羅漢豆。（魯迅《社戲》）

例29．小二德子 （在外邊大吼一聲）閃開了！（進來）大栓哥，沏壺頂好的，我有錢！？（老舍《茶館》）

3．指稱抽象概念

“VP的”用陳述的形式表達諸如“事情、情況、情形、現象、問題、內容、意見“等抽象的概念，可以是特指，范圍清楚，也可以是泛指，界限模糊。

3.1 特指抽象概念

例30．主要的有這十一種。所有這些，都是自由主義的表現。（毛澤東《反對自由主義》）

例31．最有趣的是在酷暑的中午，帶著牛兒去水里游泳。（華宣飛《放牛的日子》35號）

例32．許多人常常以為自己寫的講的人家都看得很懂、聽得很懂，其實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為他寫的講的是黨八股。（毛澤東《反對黨八股》）

例33．更讓女人動心的是，這些男人竟不把業余時間花在洗桑拿、做按摩上。（李小刀《極品男人》，《中國青年報》2004年7月1日B4版）

例34．要緊的還是打破偏見，喚起自信。問題不在于人家怎么看，可貴的是你的精神面貌如何。（《珍視自己存在的價值》，普通話朗讀作品29號）

例35．他所求的不是這類東西了；他所求的是什么東西，他自己不知道。（魯迅《阿Q正傳》）

特指的抽象概念一般在上下文中已有所限定，比較明白，如例30、31、32中分別指“主要的表現”、“有趣的事情”、“寫的文章、講的話”；相比較而言，例33、34、35的特指對象相對模糊，難以準確明白地表述。

3.2 泛指抽象概念

例36．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朱自清《匆匆》）

例37．你所看到的，是你沒有想到的；你所質疑的，就是我們要求證的。（中央電視臺“每周質量報告”節目廣告詞）

例38．這些人馬克思主義是有的，自由主義也是有的：說的是馬克思主義，行的是自由主義；對人是馬克思主義，對己是自由主義。（毛澤東《反對自由主義》）

例39．他們一心向往的，就是從先生那里學來的據說是萬古不變的教條。（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

例40．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毛澤東《吳玉章壽辰祝詞》）

例41．只要我們為人民的利益堅持好的，為人民的利益改正錯的，我們這支隊伍就會興旺起來。（毛澤東《為人民服務》）

泛指的抽象概念缺少限定，語義一般比較模糊，如例36、38、39、40、41中“VP的”所指稱的對象朦朧，難以言說；相比較而言，只有例37中“VP的”所指稱的概念可以意會為“現象、問題”。

三、指稱性“VP的”的語用類型與表達功能

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說：“修飾名詞的“的”字短語往往可以代替整個組合。有的名詞已見于上文，避免重復；有的雖然不見于上文，但可以意會。”指出了可以用“VP的”代替“VP的N”的道理。指稱性“VP的”的使用有以下三種情形：

1.所指對象不言自明

所要指稱的對象已在上文出現、或將要在下文出現，一看就明白，便用“VP的”代替“VP的N”，這樣避免重復，使語言簡潔順暢。

例42．書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可以相信的，也有不可以相信的。我說的有可以相信，有不可以相信，則是從古書的思想性說的。（魯迅《少讀中國書，做好事之徒——在廈門大學周會上的講演》，見《魯迅佚文全集·下》，群言出版社，2001年9月第一版）

例43．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毛澤東《為人民服務》）

例44．每次吃魚，最后剩下的總是幾個無人問津的魚頭。（陳運松《媽媽喜歡吃魚頭》，普通話朗讀作品16號）

例45．主辦者的用意其實很明顯，除了氣派之外，最主要的不就是防止把客人的鞋褲弄臟嗎？（吳應海《是誰踏上了麥地上的紅地毯？》，《雜文報》2004年5月18日）

例46．這也是國人之一大特色 ，心里有話不當面講的，要講也講恭維奉承好聽的。（孫建軍《瘋人瘋語》p320，延邊大學出版社，2003年5月第二版）

例47．參加這個開工典禮的到底是些什么達官貴人來？（吳應海《是誰踏上了麥地上的紅地毯？》，《雜文報》2004年5月18日）

例48．王大栓：打女學生的錢，我不要！

小二德子：（另拿一塊）換換，這塊是打男生的，行了吧？（老舍《茶館》）

2.所指對象無需言明

所要指稱的對象不在上下文出現，但不用說出來也可以意會，便用“VP的”代替“VP的N”，避免了重復，使語言簡潔曉暢。

例49．首先我要說的是：你們這學校的先生，都是本校的同學，他們這種服務精神，是值得欽佩的。其次我要講的是：你們都是工人、農民的子女，你們因為窮苦，所以失學，所以須到這樣的學校來讀書。（魯迅《在廈門平民學校成立會上的講演》，見《魯迅佚文全集·下》，群言出版社2001年9月第一版）

例50．比如，賣假藥的可以說，正因為真藥產量太少，我才以此填補市場。比如，造假酒的可以說，正因為名酒供不應求，我才應急了大家的需要。（孫建軍《瘋人瘋語》p280，延邊大學出版社，2003年5月第二版）

例51．爹不懂得怎樣表達愛，使我們一家人融洽相處的是我媽。（美·埃爾瑪·邦貝克《父親的愛》，普通話朗讀作品13號）

例52．那時做老師的并不反對我們這一活動。（劉宗禮《擠油》，普通話朗讀作品43號）

3.所指對象難以言明

所要指稱的對象是虛泛的、模糊的，難以說出來，用“VP的”替代一般名詞所無法表達的內容，使表達趨于精確、明晰。

例53．我戴著滿頭霜花回到故鄉，第一緊要的便是去看望小橋。（鄭瑩《家鄉的橋》）

例54．留住任長霞，最根本的就是留住他立警為公、執法為民的精神。（評論員文章《留住任長霞》《中國青年報》，2004年6月3日第一版）

例55．老百姓最希望從我們的政府機關——特別是從執法部門感受到的，正是這樣的人情味；老百姓最希望從人民公仆——特別是從公安干警身上看到的，正是這樣的人情味。（評論員文章《留住任長霞》《中國青年報》，2004年6月3日第一版）

例56．我們最怕的就是頭十分鐘。（劉宗禮《擠油》，普通話朗讀作品43號）

例57．然后他說，雖則他深感榮幸能接待這么多尊貴的客人，但他最高興的是當初他被關在羅本島監獄時，看守他的3名前獄方人員也能到場。（《曼德拉的頓悟》，《揚子晚報》，2004/6/4）

例58．去年，88歲的胡風夫人梅志談到胡風先生時，說胡風身上最打動她的是“真誠”，磨難中在他身上看到最閃光的亮點是：“執著”。（徐迅雷《性格命運和生存環境》，《雜文報》，2004年5月18日）

例59．宋恩子就仗著有錯拿，沒錯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貼！（老舍《茶館》）

例60．秦仲義小王，說真的，我真想收回這里的房子！（老舍《茶館》）

例61．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朱自清《匆匆》）

四、結語

“VP的”與“VP的N”是兩個同義結構，為什么不用“VP的N”而大量運用“VP的”來代替它所指稱的對象呢？

其一，有時“VP的”與“VP的N”完全一樣，可以換用，但字面上“VP的”用詞簡省、易于表達，符合語言運用的簡省原則。如例1。

其二，有時“VP的N”明顯累贅重復，甚至語句不暢，不可能使用，用“VP的”更恰當。如：

吃的（食物）是豬狗食。

男的（人）站前排，女的（人）站后排；高的（人）站中間，矮的（人）站兩邊。

姓余的（人），別不識好歹。

其三，“VP的”常常可以表達出“VP的N”無法表達的內容，如例36；“VP的”的語義更具概括性、準確性，用“VP的N” 無法涵蓋其語義表達。如：

穿的是名牌。≠ 穿的衣服是名牌。

前者語義范圍寬，不僅指衣服或鞋子，而且可指衣服、鞋子、帽子首飾等所有穿戴。

其四，“VP的”具有干凈利索、節奏明快有力的表達效果。如例37，如果將它改成：

“你所看到的事情，是你沒有想到的事情；你所質疑的問題，就是我們要求證的問題。”

便失去原廣告詞鏗鏘明快、深刻有力的表達效果，表義也不如原句恰切了。

“VP的”指稱人、事物、概念及時間地點等，在句中作主語、賓語，句法上相當于一個NP，語義上大于等于一個NP，語用上具有豐富而獨特的表達效果。“VP的”既能代替NP、簡潔明快地傳遞出NP無法傳遞的語義內容與表達色彩，又可以與相應的NP交替使用，使表達生動活潑、富于變化，并能增添表達的口語色彩。

參考文獻：

[1]朱德熙．自指和轉指[A]．朱德熙文集（第3卷）[C]．商務印書館，1999．

[2]朱德熙．說“的”[A]．朱德熙文集（第2卷）[C]．商務印書館，1999．

[3]朱德熙．關于說“的”[A]．朱德熙文集（第2卷）[C]．商務印書館，1999．

[4]朱德熙．“的”字結構和判斷句[A]．朱德熙文集（第2卷）[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5]陸儉明、沈陽．漢語和漢語研究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6]李芳杰、馮雪梅．指代稱謂的“的”字結構的表達功能[J]．漢語學習，1999（5）：6-9.

[7]姚振武．漢語謂詞性成分名詞化的原因及規律[J]．中國語文，1996（1）：31-39.

[8]郭銳．表述功能的轉化和“的”字的作用[J]．當代語言學，2000年（1）：37-52.

(錢惠英，江蘇無錫商業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