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晚年言語修辭特色探析

所謂修辭，就是針對不同的表達內容和語境，如何選擇最恰當最完美的形式以收到最好的交際效果。《鄧小平文選》第三卷，是鄧小平同志晚年（1982—1992年）在大會、座談、會晤、參觀及考察等不同場合的重要講（談）話的記錄匯編。它不僅是鄧小平思想理論的集大成者，同時也是鄧小平言語藝術成熟的范本。本文擬以《鄧小平文選》第三卷（以下簡稱“鄧選三”）為研究文本，從語匯、語句及辭格三個層面，對其晚年言語修辭藝術特色進行探究。

一、語詞的使用

語匯是語言大廈的基石。鄧小平在語詞的使用方面主要有以下幾個特色：

（一）慣用生活語匯

生活語匯即口語詞匯，它通俗易懂，有鮮活的生活氣息。例如：

（1）法制教育要從娃娃抓起。

（2）如果沒有共產黨的領導，不搞社會主義，不搞改革開放，就嗚呼哀哉了。

（3）學馬列要精，要管用的。

從語音角度看，“娃娃”，疊音疊字，自然和諧；“嗚呼哀哉”，雙重疊韻，音節齊整，瑯瑯上口。而“管用”與“有用”同義，但“管用”更為平易上口。此外，在“鄧選三”中使用頻率較高的生活語匯還有很多，如“冒了”“栽跟頭”“打主意”“睡大覺”“搞小動作”“老祖宗”“萬事大吉”“一攬子”等等，無不活脫順口，親切而又自然。

（二）首創“后省語匯”

人們常常運用語匯簡稱的方式，其簡略的方式是前后兼顧，如將“中華人民共和國”簡稱為“中國”；而“后省語匯”則不然，它的簡略方式可稱之為“留前省后”，如“冒險”是“冒險主義”的后省語匯。這種語法形式在嚴肅的政治著作上極為罕見，但在“鄧選三”中卻屢見不鮮。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運用“后省語匯”，不但不會產生誤解或導致歧義，反而可收到簡潔平易之功效，與簡稱語匯相比之下有過之而無不及。

（1）我們搞改革開放把工作重點放在經濟建設上，沒有丟馬克思，沒有丟列寧，也沒有丟毛澤東。老祖宗不能丟啊！

（2）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左，右的東西有，動亂就是右的。“左”的東西也有。

（3）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要提倡這個，不要提倡本本。

（4）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

例（1）中的“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等人名顯然不是指其人，而是以之借代他們首創的思想哲學理論體系，即“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等。例（2）的“左”“右”在句中也不是方位名詞，而是政治范疇意義上的“左傾主義”和“右傾主義”；同理，“本本”后面也后省了“主義”二字。“計劃”與“市場”后面省略的則是“經濟”，二者分別是“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后省語匯”。

由上可見，省略那些民眾耳熟能詳的政治名詞的“尾巴”，不但不影響交流與溝通，反而獲得了簡潔明快之效用，給人以自然、通俗、新穎之感。鄧小平的這一“創新”，使其言語更富于人民性，深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愛。

（三）青睞單音節語詞

我們不妨先來看一組“鄧選三”中的句子：

（1）發展才是硬道理。

（2）我們建立經濟特區，實行開放政策，有個指導思想要明確，就是不是收，而是放。

（3）但評價功勞，只算穩的功勞，還是那五年加速發展也算一功……

（4）我們說黨的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要長治久安，就靠這一條。

“硬”“收”“放”“穩”“功”“管”等單音節語匯，在語義上分別與雙音節詞“有力”“收攏”“放開”“穩定”“功勞”“管轄”等相對應，在此鄧小平同志用單音節口語語匯，不但言語毫不拖泥帶水，而且口氣干脆、給人不容置疑之感。

（四）運用限制副詞

在那些重要的場合，特別是外交會晤講話，鄧小平同志措詞準確而分明，達到了于樸實中見嚴謹的境界。如：

（1）我跟她說，主權問題是不能談的，中國一九九七年要收回整個香港。至于用什么方式收回，我們決定談判。我說談判要兩年，太短了不行，但是不遲于兩年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到時候中國要正式宣布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

（2）我們吃過這個苦頭，我們的老祖宗也吃過這個苦頭。恐怕明朝明成祖時候，鄭和下西洋還算是開放的，明成祖死后，明朝逐漸衰落。以后清朝康乾時代，不能說是開放。如果從明朝中葉算起，到鴉片戰爭，有三百多年的閉關自守，如果從康熙算起，也有近二百年。長期的閉關自守，把中國搞得貧窮落后，愚昧無知。

（3）臺灣當局提出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至少是太缺乏現實感了。

“不能”“整個”“不遲于”“不能”“正式”等都是表示程度或范圍的副詞，它們明確了“香港回歸”的時間、范圍、方式等問題，表明了中國政府的嚴正立場，展現了鄧小平同志直截、堅定、坦誠的外交風范。例（2）中的“恐怕”、“還算”是不肯定意味，“不能”則明確否定，“多”、“近”則嚴謹有度，都表現出了高度的科學性與歷史的厚重感。“至少”和“太”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分句里，從一個側面指出了臺灣當局“統一中國”觀點的荒謬，巧妙地寄批駁于諷刺之中。鄧小平對限制副詞的把握與運用，真可謂匠心獨具。

二、句式的運用

“鄧選三”基本上以短句、散句為主，但不時點綴著一些效果非凡的“特殊”句式，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顯現了鄧小平獨特的言語特點和語言藝術。

（一）否定句肯定句并用

從幾種基本句式看，在語氣上否定句要比肯定句輕，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否定句一旦和肯定句連用，以否定“襯”肯定（或以肯定“襯”否定），它所凸顯的意味就會分外鮮明。如“鄧選三”中的以下兩個有關“香港回歸”的句子：

（1）我們采取“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辦法解決香港問題，不是一時的感情沖動，也不是玩弄手法，完全是從實際出發的，是充分照顧到香港的歷史和現實的情況的。

（2）香港問題為什么能夠談成呢？并不是我們參加談判的人有特殊的本領，主要是我們這個國家這幾年發展起來了，是個興旺發達的國家，有力量的國家，而且是個值得信任的國家。

前句采用“不是……也不是……完全是……是……”的句式，呈現出“否定—否定—肯定—肯定”的走勢，顯得是非分明，令人茅塞頓開。后句則用“并不是……主要是……是……”的句式，句子的走勢呈現為“否定—肯定—遞進”，又猶如撥開云霧見青天，讓事情真相水落石出。鄧小平常借用這種句式，表明自己觀點，揭示事物本質，顯得是非分明、明朗而中肯。

1983年3月2日，鄧小平從江蘇等地視察回來后說：“解放戰爭，毛澤東同志主張第二野戰軍和第三野戰軍聯合起來作戰。他說兩個野戰軍聯合起來在一起，就不是增加一倍力量，而是增加好幾倍的力量。經濟協作也是這個道理”。運用“就不是……而是……也是……”句式，深入淺出地闡明了經濟建設領域中的系統論原理。早在1982年10月12日，鄧小平便在“增進中印友誼加強南南合作”的會晤談話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印兩國之間的問題并不是很大，既不存在中國對印度的威脅，也不存在印度對中國的威脅，無非就是一個邊界問題。”睿智明達的話語，讓與會人員臉上都現出了欽佩的笑容與贊賞的神情。

（二）通過排比形成整句

1983年10月1日，鄧小平為北京景山學校的題詞：“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對我國社會主義教育作了言簡意賅的原則性的規定，后來，“三個面向”成為了我國實質上的教育方針。而此前的教育方針則是“四有”新人(即“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二者均采用排比的形式，言簡意賅，家喻戶曉。在“鄧選三”中還可見到下列排比句：

（1）中國永遠不會稱霸，永遠不會欺負別人，永遠站在第三世界一邊。

（2）特區是個窗口，是技術的窗口，管理的窗口，知識的窗口，也是對外政策的窗口。從特區可以引進技術、獲得知識、學到管理，管理也是知識。

（3）對國內工作的參與，確定了黨的基本，確定了以四個現代化建設為中心，確定了改革開放政策，確定了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還沒有能夠實現的，就是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這是制度上的重要問題。

以上四個排比整句，句式整齊，氣勢非凡，視野開闊，內容精深，充分表現了作為“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高瞻遠矚的膽識，展現了我國一代領導核心運籌帷幄、高屋建瓴的非凡氣度。

（三）關鍵處使用設問句

設問不同于反問，它無疑而問，并自問自答，以提請注意或啟發思考為目的。且看“鄧選三”中的下面幾個句子：

（1）就是如果在十五年的過渡時期內香港發生嚴重的波動，怎么辦？那時，中國政府將被迫不得不對收回時間和方式另作考慮。

（2）幾年了，這股風不但沒有壓下去，反而發展了。原因在哪里？主要是下不了手，對犯罪分子打擊不嚴、不快，判得很輕。

（3）路子走窄的苦頭，我們是吃得太多了。如果我們走回頭路，會回到哪？只能回到落后，貧困的狀態。

（4）結論是誰做的？是實踐做的，群眾做的。

鄧小平在講（談）話時，常在要到關鍵處時置問，然后一語道破，使論證迅速向縱深方向推進，以給人驚醒和啟迪。而四個設問又各有特色：例（1）擲地有聲，例（2）入木三分，例（3）令人警醒，例（4）蘊涵深厚。總之，哲理藏于質樸中，鋒芒更在言外。可見，在論述性的講話中，精巧的設問，不失為簡捷有效的一種論述手段，值得我們進一步學習與探討。

（四）用反問句強化肯定

反問，具有啟發思考和強化語氣（勢）的雙重功效，它從反面發問，答案則寓于問句中。

（1）臺灣當局提出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至少是太缺乏現實感了。能用一千幾百萬人口的臺灣的現行制度來統一十億人口的大陸嗎？

（2）我們這幾年，離開科學技術能增長得這么快嗎？

（3）資本主義代替封建主義幾百年間，發生過多少王朝復辟？

例（1）反問引出數據，事實勝于雄辯，謬論不攻自破。例（2）反問，強調了科技作為“第一生產力”的地位和威力。例（3）反問以歷史現象導引歷史規律，可謂言近而旨遠。

總之，反問語氣強烈，能于平鋪直敘之中一石激浪，使波瀾頓生，激發受眾的情感與思維，引發受眾的聯想和想象，從而給受眾留下強烈而深刻的印象。

三、辭格的選用

若從辭格角度加以考察，我們已在上面探討了排比、設問、反問及反復等修辭格在“鄧選三”中的運用情況。但鄧小平用得最多、最活和最好的應是比喻。比喻在“鄧選三”中幾乎俯拾皆是，下面聊舉幾例：

（1）總之，他們是一股有野心的政治勢力，不可小看，如果不在整黨中解決，就會留下禍根，成為定時炸彈。

（2）金融搞活了，一著棋活，全盤皆輸。

（3）改革開放膽子大一些，敢于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樣。

（4）不敢解放思想，不敢放手腳，結果是喪失良機，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例（1）把“三種人”反黨活動的待機而發比喻為“炸彈”定時爆炸，化抽象為具象。例（2）以棋盤上的博奕比喻現代經濟的調控，形象而生動。在改革開放中不乏瞻前顧后者，例（3）把他們比作“小腳女人”，猶如漫畫般地呈現，凸顯了其拘謹可笑的一面。例（4）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譬喻改革開放中機遇與挑戰并存的情勢，鞭策大家以舍我其誰的勇氣，抓住機遇迎難而上。比喻說理在“鄧選三”中，或將深奧的道理淺顯化，或讓論述深入淺出，或使言語形象生動，其功勞可謂大矣。

綜上所述，鄧小平晚年的講（談）話言語個性鮮明，風格獨特。在語詞取舍上，喜歡使用通俗的生活語匯、簡潔的“后省語匯”、精煉的單音節語匯和精當的限制副詞。在句式選擇上，基本上以散句或短句為主，但在關鍵處總是有機地穿插排比句、設問句、反問句以及否定句與肯定句連用等“特殊”句式。在修辭格上，晚年的“鄧公”比較偏愛比喻，這大概是由比喻辭格最大眾化這一得天獨厚的條件決定的。

總之，鄧小平在“鄧選三”中的語體風格是口語化的，從語匯的選用、句式的選擇到辭格的運用，都是大眾化語言的取向。鄧小平晚年的言語風格，于坦率、樸實中見簡潔、干脆、深切、得體和明確，同時又不失幽默風趣。這是鄧小平長期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的工作作風的結果，也是他長期善于向廣大民眾學習群眾語言的結晶。大眾化的語言形式與政治理論內容的有機結合，使他無愧于“人民的兒子”的莊嚴諾言，是“鄧小平理論”聲名遠播、深入人心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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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新紅，湖南永州職業技術學院師范學院；鄧水平，湖南省衡陽師范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