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詞典”

中國辭書(特別是詞典)編纂尚未步入規范化軌道。一些人利用人們對詞典的信任而任意拼湊、出版一批批詞典來贏利，以致劣質詞典充斥市場。討論詞典的性質，講清什么叫做詞典，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

把詞典提到“典”的高度，始于《康熙字典》，是該書編者總結歷代辭書編纂經驗后首次明確提出的。應當學習并繼承中國辭書編纂的嚴謹學風。

詞典收詞只能擴大到如成語這樣的詞組。語文詞典選收成語也要少而精。一般的成語應由專收成語的工具書收錄。專收成語的書應稱“成語典”，不應稱為“成語詞典”。專收詩文名句的書也不宜叫“名句詞典”。《唐詩鑒賞辭典》刪去“辭典”二字更合乎實際。詞典編者應當有厚實的專業功底，不是什么人都能編詞典的。要維護詞典作為“標準書”的威信。

杜絕劣質詞典需要學術界和政府部門協同作戰。一定要令劣質詞典退出市場，讓優秀的詞典更好地為社會服務。

改革開放以來，詞典編纂成了大熱門。有些人深諳此道：編排帶個“典”字的所謂“詞典”，定能財源滾滾來。因而在大小書店和街頭書攤上，林林總總的字典、詞典真讓人目不暇接。中國詞典出版事業發展之快，字典、詞典數量之多，又可以為那些有“世界第一”癖的先生提供有力佐證：中國出版字典、詞典的數量位居世界前列。

毋庸諱言，不少隨意拼湊的所謂字典、詞典，為編者和出版商帶來了可觀的利潤；而那么多名稱相同、內容也看不出有什么區別的詞典，特別是為中學生、小學生編的詞典，又令學生家長在購買時頗為躊躇。筆者不止一次看到、聽到學生家長陪孩子購買詞典時的為難表示。

我們曾經為文化大革命前詞典之少而心焦，今天，卻為詞典編寫、出版之濫而心憂。

辭書學界轟動一時的“王同億現象”不是孤立的個案。不能認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現代漢語詞典》編者跟王同億的訴訟結束，事情也隨之結束。應當看到“王同億現象”所反映出來的問題具有代表性。辭書學界似應舉一反三，對詞典編纂存在的種種問題進行系統評析。

本文的題目是《說“詞典”》。可能有人會說，誰還不知道“詞典”?這個問題還值得討論嗎?

我們說，我國現代辭書(特別是字典、詞典)編纂尚未步入規范化軌道。由于受經濟利益驅使，一些并不具備編纂辭書條件的人和單位利用人們對字典、詞典的信任，也都“勇敢”地擔起了這副擔子。拼湊，抄襲，是他們快速出書的手法。辭書學界組織的學術討論和《辭書研究》等學術刊物對這種現象曾有批評，新聞出版署也對辭書編纂質量進行專項檢查，這些都還停留在就事論事的層面上。從根本上杜絕劣質辭書，還需下大的力氣。

為什么把解釋字、詞的工具書叫做字典、詞典，看來不少人并未真正弄懂。他們以為編寫字典、詞典是一件容易事。這個看似簡單其實并不簡單的問題尚有談論的必要。國家語委“十五”科研規劃子課題“辭書編纂與語言文字規范化研究”，很有現實針對性。這個課題的第一篇論文理應從詞典的性質談起。

什么叫“典”?稱字書為“典”，是取“典”的“準則”義。把字典、詞典這類工具書提到“典”的高度，始于《康熙字典》。這部工具書是奉康熙皇帝玄燁旨意編纂的，歷經五年完成。玄燁十分高興，特為這部書寫了序。序文肯定了自《說文解字》以來字書的優點以后，又指出它們存在的問題是“或所收之字繁省失中，或所引之書濫疏無準，或字有數義而不詳，或音有數切而不備，”缺乏“善兼美具，可奉為典常”的字書。現在有了，就是這花了五年時間編纂成功的字書。這部書的功用能夠“昭同文之治，俾承學稽古者得以備知文字之源流，而官府吏民亦有所遵守，”故“命曰字典”。①

將字書稱為字典并不是玄燁和《康熙字典》編纂者的發明，而是他們總結了我國歷代辭書編纂經驗后第一次明確提出的。

我國第一部詞典叫做《爾雅》。《漢書·藝文志》注引張晏對《爾雅》的解釋是：“爾，近也；雅，正也。”②表明解釋文字、訓詁須近于“雅正”，也就是合乎“規范”。

我國第一部字典是《說文解字》。此書在規范漢字形體、解釋字(詞)的本義、引申義諸方面都做出了巨大貢獻。清代學者黃承吉指出，“不有《說文》，勢必至今日舉一字而不知其為何聲，不知其為何義，甚至不知其屬何偏旁。”③

其他如《釋名》《方言》《玉篇》《類篇》《廣韻》等工具書，在字、詞的注音、辨形及意義的解釋等方面，莫不表明中國古代辭書編纂者都是將“典范作用”作為追求的目標，只不過他們都謙虛，沒有把自己的著作稱做“典”。

把字書稱作字典，道出了這種工具書的性質，同時也說明對從事字典、詞典編纂的人要求高。擔任這項工作須有厚實的專業功底，應當是學者、專家。看看現如今的某些人，他們并不具備編寫詞典的條件，僅憑膽大，或跟出版部門的關系，或采用剪刀加糨糊的“技術”，很短的時間就能編出一本什么“典”來。

《康熙字典》問世以后，以“典”命名的字書增多，像近代出版的《中華大字典》等，盡管存在某些缺點，但從總體上看，的確起到了“典范”作用。現在，你也“典”，我也“典”，很自然的，就把“典”的詞義轉移了，似乎已經泛化成編排字、詞的一種格式。在這些字典、詞典編者的頭腦中已全然沒有“標準”“規范”意識了。

應當學習和繼承我國辭書編纂的嚴謹學風，慎用“典”字。你打算編一部字典或詞典，應當考慮自己的專業能力，如覺得學力不夠，不妨沉下心來積累知識，待水平提高了再動手。已經出版的字典、詞典的編者也應當拿“典”的標準來衡量一番，看夠不夠作為參考標準的“典”，應不應該印出來。

許慎著《說文解字》用了多長時間史無記述，僅知道全書完成到讓自己的兒子呈報朝廷，其間用了二十一年。④清代學者段玉裁為這部書作注，竟用了三十余年。⑤許慎、段玉裁都是大學問家，對待編纂工具書這樣認真，故其成果有傳世價值，至今仍未失其學術光彩，值得我們學習。如果從事字典、詞典編寫的同志和辭書評論工作者共同研討，就從“典”字談起，這無疑對中國辭書編纂事業十分有益。

《現代漢語詞典》“詞典”條的釋文是：“收集詞匯加以解釋供人檢查參考的工具書。也作辭典。”⑥這兒所說的“詞匯”不限于詞，還包括一些“詞組”(一般所說的“語”)。這已是辭書學界的共識。

就當前詞典編寫現狀看，對于不少詞典中所收的“語”，還有可商之處。我們認為，對于這個“語”，得有個限制。自由詞組不能收入詞典，這不會有人反對。語文詞典收錄固定詞組中的成語、慣用語，也應從嚴，因為這類語言單位可以由特種詞語詞典去收，語文詞典收錄成語、慣用語等一定要少而精。

近代所編詞典有些以“辭典”命名，如中型詞典《辭源》《辭海》。這些書所以用“辭”，是考慮到所收條目不限于“詞”，還包括一些詞組。隨著“詞典”立目包括詞組已成為辭書界的共識，因而“辭”字的使用已明顯減少。大型詞典《漢語大詞典》用“詞”而未用“辭”就說明了這一點。”⑦

不排除有人認為“辭”有“言辭”義，因而在他們所編的詞典中除收錄詞組外，還擴大到了句子。有些專門收錄句子的工具書，也稱之為“辭典”。

《現代漢語詞典》解釋了“辭”的三個義項后，特別提示：“在很多合成詞里，‘辭’也作‘詞’。”對“辭典”條的釋文是：“同‘詞典’。”⑧辭書學界未就這一問題專門討論。我們認為，《現代漢語詞典》的表述是辭書學界多數人的看法。

我們主張，專門解釋成語、諺語的工具書似應稱“成語典”“諺語典”，不必叫成語詞典、諺語詞典。成語是固定詞組，盡管在使用時相當于詞，但畢竟不是詞，而諺語已經是句子，再稱“詞典”，顯然不當。

專收古代詩文名句的工具書不如就叫“名句典”。收錄的都是句子，還說是“名句辭典”或“名句詞典”，不確切。

這里還要特別提及那些古代詩文賞析文章的匯編，什么《唐詩鑒賞辭典》《宋詞鑒賞辭典》《古代散文鑒賞辭典》等等，明明是一首首詩詞、一篇篇文章的評析，竟也加上“辭典”二字，真讓人費解。這些賞析文章匯編，如把“辭典”二字刪去就叫《唐詩鑒賞》《宋詞鑒賞》《古代散文鑒賞》，不是更合乎實際嗎？是不是真的如人們所說的，因為用上了“辭典”兩個字，就成了一部部暢銷書?這可能是某些人的臆測，撰寫鑒賞文章的作者未必同意這種說法。我們認為這幾部書較受讀者歡迎，是由于選文精、文章短、評析深，因而很受歡迎，決非用上“辭典”二字之功。

我們高興地看到，書店的貨架上已有了這樣一些工具書：

《漢語語典》賈采珠晁繼周主編漢語大詞典出版社版該書“前言”說：“所謂語，就是熟語，包括成語、慣用語、諺語等。”全書收錄各類“語”9000條，成語占75％。

《新華句典》張開勤等主編湖北辭書出版社版收現代漢語通用句子、句群22000個。

《現代漢語句典》白維國主編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版收錄現當代作品中古代詩文名句、格言、謠諺和現代口語中常用的諺語、俗語、歇后語14225條。

我們贊賞這幾部工具書編者的做法。希望辭書界同行照他們這樣辦，分別解詞的工具書和解句的工具書。

我又想到一位青年朋友編的一部解釋多音字的工具書，這便是王學民所編《多音字匯釋》(安徽教育出版社版)。不叫多音字“字典”，而叫“匯釋”，繼承了前人謙遜、求實的學風，值得稱道。

辭書學者陳炳迢在論述辭書的功用時指山，“辭書往往被認為是‘標準書’，具有規范作用。就語言來說，字典詞典在某種意義上體現了一定階段的語言規范化的成果。”⑨古今中外優秀的字典詞典是讀者的良師益友，讀者在對某字詞的音、義把握不準時，往往去求教字典詞典。人們談及某字詞的音義時，也自然會說“詞典上就是這么講的。”詞典具有權威性，這權威不能任由一些人破壞。

要杜絕劣質辭書，就必須認真總結辭書編纂經驗，繼承和發揚古今中外辭書編纂的優良傳統。

學術刊物開展辭書評論，表揚好的，批評壞的，有利于提高編纂水平。

新聞出版署的專項檢查，是杜絕劣質辭書的有力措施。”⑩

行政干預要與學術界評論更密切結合。學術界一致推崇的好辭書，政府要予以表彰；學術界一致批評的壞辭書，政府要采取措施令其不能謬種流傳，繼續害人。要像國家質檢機關收繳、銷毀偽劣產品那樣，讓不合格字典詞典退出市場。每次專項檢查所查出的劣質字典詞典，辭書學界的批評應當即時跟上，讓已經買了這種書的人不致繼續上當。

我們建議，深入開展辭書評論，對已經出版的字、詞典進行評析，總結經驗，找出問題，以進一步提高字典詞典的編纂水平，讓一批批真正稱得上“典”的工具書為讀者服務，在兩個文明建設中發揮積極作用。

附注：

①《康熙字典》流傳廣，影響大，今天仍有參考價值。著名語言學家張滌華先生，《論<康熙字典>》一文認為該書吸收了歷代字書的有關成分，融會綜合，并加以發展，在收字、辨形、注音、釋義、引例等方面都比以前的字書完備、細密、合用，不失為封建時代字書發展的最高峰，對二百多年來的無數讀者起過指導作用。(見《張滌華語文論稿》，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②轉引自劉葉秋《中國古代的字典》，中華書局，1963.

③轉引自《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第367頁。

④⑤同上

⑥《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6，第205頁。

⑦筆者參加《漢語大詞典》編纂，曾議過用“詞”還是“辭”的問題，最后編委會確定使用“詞”字。

⑧《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第206頁。

⑨陳炳迢，《辭書概要》，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第5頁。

⑩新聞出版署“2003辭書專項質量檢查”計查處劣質辭書19種，見中國教育報2003年11月13讀書周刊。

參考文獻：

[1]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S].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

[2]劉葉秋.中國古代的字典[M].中華書局，1963.

[3]張滌華.論《康熙字典》[A].張滌華語文論稿[C].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4]陳炳迢.辭書概要[M].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陳慶祜 黎 洪，安徽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