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民族國家的建構是一個解構與重建的過程,既要對舊有的王朝國家觀念及其相關知識體系進行否定,又要建立新的國家觀念及其支撐的思想文化理論,而對傳統文化的解構和對民族新文化的重建則是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現代文學在中國現代民族國家的創造和建構中發生了重要的作用。”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組成部分,現代家族小說也參與了這一歷史進程,一方面,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家族主義)進行批判,動搖其神圣性、瓦解其合法性;另一方面,以西方文明為參照,挖掘傳統文化的優秀內涵,在中西文化比較的開放性的視野中,重建民族新文化。由于現代性的外源后發以及民族國家的西方色彩,現代性與民族國家、現代國家觀念與民族共同體認同、民族文化批判與民族文化認同之間形成矛盾,進而產生了一種普遍的精神現象,即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的人格沖突。他們或者是在理性上贊同西方現代文明,感情上卻無法擺脫傳統文化的引力;或者是在早年崇尚西方文化,步入中年以后逐漸趨于回歸傳統文化。隨著對傳統文化的態度的變化,他們對民族國家建構方案的選擇也有所不同。通過蔣少祖形象,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反映了這種現象,并真實地記錄了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艱難選擇。
蔣少祖是蔣家的二兒子,年輕的時候不滿于父親對自己的生活的干預,成了家中的第一個叛徒,十六歲便只身一人去上海讀書,大學畢業之后與朋友一起辦報紙,宣傳自己的信仰,由于不滿于環境的灰暗,又到日本留學。隨著中國民族危機的迫近,受到國內愛國知識分子的影響,“他底心境起了變化,他思索了在他胸中誕生著的事業的熱情”,回到國內,再次開始了他的社會活動以及對于中國道路的學術探索,在十年里“為了新的中國和新的文化而斗爭”,這是五四之后很多中國的知識分子所走過的人生道路。他曾經“猛烈地攻擊中國底文化”,而歐洲的文化對于他“曾經是一個強烈的誘惑”,他“崇拜了伏爾泰和盧梭,崇拜了席勒底強盜們,尼采底超人和拜倫底絕望的英雄們。關于被壓迫的人們的苦難,關于被歪曲的民族生命底痛苦,關于貴族底,布爾喬亞底無恥的荒淫,關于普洛米修士們悲壯的呼號,關于中世紀的黑暗和文藝復興的光明,關于一切種類的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蔣少祖是有著知識的”。在西方的知識影響下,他樹立起了一種信念,對未來中國的信念:“他希望中國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強大的國家。”為此,他“頌揚獨立自主的精神,說明非工業和科學不足以拯救中國”。然而,復雜的中國社會問題不是僅僅靠著西方的知識就能夠解決的,舊的問題沒有解決,新的問題又層出不窮,新中國的建構似乎遙遙無期;而中國思想界則是各種觀念互相交戰,莫衷一是。失望之余,他逐漸從歐洲文化的沉醉和誘惑中掙脫出來,開始重新轉向已經被自己遺忘多時的傳統,試圖從中得到鼓舞和力量,“他漸漸就意識到,中國底固有的文明,寂靜而深遠,是不會被任何新的東西動搖的;新的東西只能附屬于它。”然而他畢竟是受過新思潮洗禮的一代,而且“他是在西歐底文化中生活過一些時的”,內心必然會有矛盾和掙扎,甚至警醒:“我難道是——復古?”因此,最初,還不肯公開地宣稱傳統,只是在文章中“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國和孔子”,經過幾番思考,他終于下定決心:“我從此想著我底偉大的祖先,想著靈魂底靜穆”,因為“這個民族底氣魄是雄渾的。那么,為什么要崇拜西歐底文化,西歐底知識階級?”“中國底文化,必須是從中國發生出來的”,同時,開始清算自己的過去:“他在過去是熱情、浪漫、被西歐的自由主義、頹廢主義以及個性解放等等所影響,是像目前的一切的青年的一樣,值得憐憫的。”他認為這是一個必須付出代價的痛苦的成長過程,而他自己已經由此達到了生命的另一個階段,一個更高的階段。他開始與青年疏離,與社會疏離,后來更是搬到鄉下,過起了半隱居生活,集中所有的精力去構筑關于中國文化的鴻篇巨著。他“快樂的、陶醉的”穿起了皮袍、唱起了《蘇三起解》,讀更多的舊書,做更多的舊詩,甚至成了版本搜集家,“在那些布滿斑漬的,散發著酸濕的氣味的欽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蔣少祖嗅到了人間最溫柔,最迷人的氣息,感到這個民族底頑強的生命,它底平靜的,悠遠的呼吸。”隨著重新皈依傳統文化,對于如何進行文化重建和民族國家建構,蔣少祖也有了新的認識,“中國人民必須有自己底道路!……愛好孔子,因為他是中國曠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義者,可以激發民族底自信心和自尊心,并不是說就要接受禮教!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遺產這一命題底現實意義!”在給最高當局的建議書中,“他比較了中國和西歐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風習;并且比較了中國和西歐底對民主的不同的觀念。”得出的結論是:“中國必須實施中國化的民主。”
在蔣少祖從叛逆傳統到重新皈依傳統的過程中,我們看到家族所給予他的童年—少年期的生活和教育如何深刻地影響著他。還是在少年的時候,蔣少祖便獲得了關于中國的古書和它們的版本的知識,即便在反傳統最激烈的間隙,他仍然能從中得到一種追懷的感情和審美的激動。在闊別多年之后重回蘇州故居,花園的純白與寧靜,那種肅穆的、深沉的氛圍令他感動,過往久已遺忘的生活重新回到記憶之中。此后,更是無數次地想起兒時怎樣和哥哥在深夜一起高聲念《詩經》,那在當時是非常痛苦的事,現在卻成了無上的幸福。甚至書本的氣息都使他想起蘇州的花園,深夜里的寧靜的香氣:在那些苦讀的深夜里,推開窗戶,香氣便流進房來,和香爐里的檀香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所有這些不斷暗示著一種“溫暖和熟悉”,牽引著他身不由己地踏上歸途。先是在父親辭世后大步地沖到靈前懺悔說:“爹爹,饒恕我!”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更尊敬、更熱愛亡父,把父親的照片掛在書房,與盧梭和康德的照片并列。“青燈有味是兒時”,融入血脈的童年—少年期的生活和教育成為一種人生的底色,一種揮之不去的溫馨記憶,影響著一個人終生的文化價值取向。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大多都有著這樣的人生底色和溫馨記憶,因此,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或多或少也都潛伏著產生這種回歸的可能。一旦在現實生活中遭遇挫折或失去目標,懷舊的本能就會使潛藏在心底的童年—少年記憶噴薄而出,成為一種柔韌而強大的親和力,將人拉回到溫暖而熟悉的過去,不由自主地重拾舊夢,在文化上的表現則是極有可能重回傳統。
同時,由于舊的傳統已經被打破,新的文化尚未重建起來,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普遍面臨精神家園的喪失,對于靈魂棲息之所的追尋,成為一種必然。特別是面對中國社會“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標新立異而爭權奪利的人們”以及各種黨爭,知識分子莫衷一是,缺乏歸宿感,開始重新審視和評價自己的人生道路。正如蔣少祖經過了近二十年的奮斗之后,盡管博得了個人的名利,他卻頻頻發出質疑:“二十年來,我為了什么這樣的匆忙?難道就為了這個么?”鄉關何處?有的人在全盤西化中得到撫慰,有的人在傳統文化中徘徊,而更又一批知識分子在經歷了歐風美雨的浸淫之后,甚至是在解構中國傳統文化的工作中取得顯著成就之后,卻浪子回頭般地最終重新選擇了向傳統的皈依。應該看到這種回歸與復古派的抱殘守缺是不同的,正如蔣少祖在他的書房掛上了父親的照片之后,還依然并列掛著盧梭和伏爾泰的照片一樣,除了傳統文化的素養之外,他們還有著西方文化的深厚修養,有著中西文化比較的視野和世界性的目光,對于未來中國的構想也不乏合理之處,比如,在重建中國文化的過程中,盡管強調回歸傳統,但仍主張剔除封建禮教的內容,批判地接受文化遺產。然而,蔣少祖畢竟走得太遠了,他排斥西方文化在中國民族文化重建中的作用,徹底否定了五四精神,否定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一代人的奮斗價值,“他記得,在年青的時代,在那個叫做個性解放的潮流里,在五四運動的潮流里,他做了那一切”,“我對過去毫無留戀,我只是悔恨”,同時,他越來越充滿感激地記起他是蔣捷三的兒子。“假如我已經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經懂得了宇宙底永恒的靜穆和它底光華絢爛的繁衍,那么,唯求將來能夠回到故鄉去,能夠回到故鄉去!”在否定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一代人的努力之后,蔣少祖終于回家了,然而,他的家園卻是“已經出賣了的、荒涼的家園”,在這里是建構不起新的國家和新的文化的。
與現實社會脫節,退回書齋,甚至過起半隱居的生活,聽不到時代的呼聲、人民的召喚,在思想上必然會停滯,不能時時更新,在精神上也必然會告別充滿反叛與創造的青春期,而步入保守持重的中庸主義的中年期。在現代中國不乏這樣的例子,蔣少祖成為他們的真實寫照。正如胡風所說:“在那個蔣少祖的身上,作者勇敢地提出了他的控訴:知識分子底反叛,如果不走向和人民深刻結合的路,就不免要被中庸主義所戰敗而走到復古主義的泥坑里去。這是對于近幾十年的這種性格底各種類型的一個沉痛的憑吊。”通過作品可以看到,對于民眾,蔣少祖以高高在上的領導者自居,認為他“確然沒有從民眾得到什么。他想不出來他和民眾有怎樣的關系;……在歷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觀念上,他,蔣少祖,領導了民眾,為民眾而工作”。因此始終不屑于和人民為伍,把人民看做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鄰人,心靈之間永遠沒有交通。對于民眾的愚昧落后不能進行客觀分析和理性對待,更不能開展有效的啟蒙,僅僅抱著失望的態度,甚至憎惡起這些“構造出腥臭的市場和骯臟的街道的頑固的,愚笨的,無教養的路人和鄰人起來”。青年曾經擁護過他,他也因此而博得盛名,但是由于他的思想漸趨保守,已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無法正確闡釋現實問題,漸漸地,與青年之間的共鳴越來越少,“蔣少祖底喊聲顯得微弱了,在波濤洶涌的武漢顯得更微弱了”。盡管他也試圖檢討自己,反思自己是否在孤獨中飛得太高了,忘記了自己的起點;也擔心自己與青年們的隔離會使自己走上官僚的道路。然而,反思的結果卻是:“是他們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權利迷惑而脫離了我,不是我脫離了他們……”并且認為自己并沒有背叛五四,而是對五四更高的發揚。和群眾隔離,使蔣少祖無法取得與時代一起前進的動力,變得日益孤獨起來,“他不愛任何人”。他開始懷疑過去一切,將中國存在的各種問題都歸結為智識分子的墮落。而智識分子墮落的原因“那便是他們曾經在年青的歲月順從了某幾種誘惑,或者是,卷入了政治的漩渦”。在自我懺悔的同時,蔣少祖否定了五四一代人的努力,帶著“青春誘惑”所留下的“創傷”獲得了凱旋。他的心里有一種新的、明確化了的熱情,“理直氣壯地鼓吹起那種叫做民族的燦爛的文化和民族底自尊心的東西來”。
在重建民族新文化的歷程中,從叛逆傳統到重新皈依傳統,蔣少祖所走過的道路并不是孤立的現象,它與整個抗戰期間中國思想界的動向密切相關,就像“世界化”之于五四時期一樣,“中國化”成為抗戰時期居于支配地位的社會思潮。“中國化”思潮出現的社會歷史原因頗為復雜,就其最直接的原因而言,是抗日戰爭的產物,它植根于廣大民眾心理需求的沃土之中,波及社會的各個階層。它作為一種學術思潮,也體現于學術領域,不僅文學藝術創作提倡形式的“中國化”、“民族化”,史學研究的重心也轉向中國歷史以及中華民族的優異特征,而哲學研究則以第二代新儒學的誕生及其成熟標志著“中國化”的努力。在亡國滅種的危機之下,需要強化國家認同、強化民族文化認同,以此來凝聚人心,早日取得民族救亡戰爭的勝利。然而,并不能因此而放棄對傳統文化的改造,或者以對優秀傳統和固有道德的大肆頌揚代替對民族落后因素的批判,更不能因此而放棄世界性的開放目光,否則很可能會給民族文化的重建和民族國家的建構帶來更為長久而深遠的負面影響。正是鑒于對上述后果的高度警惕,路翎表現出了他的深刻。盡管在涉及到蔣少祖對新的國家和新的文化重建藍圖的時候,在面對著蔣少祖反復強調的“中國人民必須有自己的道路”、“中國底文化,必須是從中國發生出來的”、“中國必須實施中國化的民主”等觀點的時候,作者流露出審慎的肯定,但是從總體上,作者是持否定意見的。特別是對于蔣少祖的否定五四、徹底排斥西方文化在中國民族文化重建中的作用,作者顯然是采取了批判的態度的。因為在作者看來,堅持五四精神,批判傳統文化的糟粕,在現代中國是比對優秀傳統和固有道德的大肆頌揚更加重要,即便是在戰爭狀態下,強化民族國家認同、強化愛國心具有明顯的歷史合理性和現實必然性的情況下,依然不能丟棄五四的開放意識和批判傳統,因為它對民族解放戰爭的勝利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而對于未來的新國家和新文化的建構意義則更為重大。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江 倩,南京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心文學博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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