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王國維 “境界”說 王夫之
摘 要:任何一種理論的提出,都離不開對前人成果的吸收與繼承,王國維的“境界說”也不例外。長期以來,人們普遍認為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對王國維“境界”說產生重要影響的理論家是司空圖、王世貞、王士禛,葉燮、梁啟超、況周頤諸家。其實,除這些人之外,明末清初王夫之的詩歌理論也對王國維的“境界”說產生了不可或缺的影響。
眾所周知,王國維是古典詩論之集大成者,他對中國古典詩學最大的貢獻就是他提出的“境界說”。他曾頗為自負地說:“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①觀王國維這段話的言外之意,似謂“境界”是他所獨創。其實不然。劉勰云:“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②劉勰這段話雖然談的是文學創作,但對文學批評也同樣適用。縱觀中國文學批評史,我們不難發現任何一種理論的提出,都有一個“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的過程。王國維的“境界說”當然也不能例外。
對于王國維“境界說”的傳承,應該說已有不少人進行過論述,其主要觀點可用錢仲聯先生的一段話來概括:“在王氏以前或同時,用‘境界’一詞說詩或詞的,就已有司空圖,王世貞、王士禛、葉燮、梁啟超、況周頤諸家。盡管他們所闡說的并沒有王氏的全面,說法也不完全相同,但總不失為王氏‘境界’說的先河。”③錢先生的論述的確很精辟,但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現象,那就是王國維“境界說”其實也受到了王夫之詩歌理論的深刻影響。
誠然,王夫之在他的詩歌理論著作中并未明確提出“境界”這個美學范疇,但是,王夫之詩論中“以意為主”“詩有主賓”“以韻就意”“身之所歷”等諸多方面的論說直接影響了王國維“境界說”的諸多觀點。本文試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論述二王詩歌理論的傳承與發展種種關系,從一個側面展現這兩位中國古典詩學理論家的輝煌與偉大。
一、從船山的“情景融浹”到靜安的“隔與不隔”:情與景的關系
王國維首倡“境界”。何為“境界”?仔細玩味《人間詞話》,我們不難發現“境界”就是指抒情詩歌的藝術形象,它是現實生活經過藝術家創造性勞動的產物,是情與景、主觀與客觀的統一體。眾所周知,詩歌不同于戲劇與小說,它是抒情的藝術,不嚴格要求細節描寫的真實,而重在感情的抒發。我國傳統詩歌的抒情方式都是間接的、委婉的,故而詩歌顯得含蓄蘊藉,意味雋永。要達到這樣的境界,經典的做法是借寫景來抒情,所以“景”與“情”是古典詩歌中兩個最核心的因素。抒情是目的,寫景是手段。大凡詩歌之創作,先是即景興會,應物興感,觸景生情——景是產生情的基礎;“情”產生之后要形諸文字,于藝術表現上則是寓情于景,借景傳情——景又是表情達意的手段,故此,怎樣處理情與景的關系就成了歷代詩論的核心問題。然而古人論情景,大多“有景語、情語之別”,總是把情、景兩種因素分開來說,而王國維則認為 “一切景語皆情語”④。這是靜安對古典詩歌美學的一大貢獻。的確,要使詩歌達到完美的境界,就必須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縱觀歷代詩歌創作,其上品者無不是情景交融之作,然而從理論上對之進行明確概括的,則是船山與靜安二人。
王國維的“境界說”非常重視對情與景的研究,并且提出了不少精到的見解。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按不同標準把境界分為不同類型:從抒情主人公出發,境界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之分;從創作方法出發,又有“造境”與“寫境”之分;從藝術風格出發,又有“隔”與“不隔”之分等。上述三種對“境界”的劃分,其著眼點實質上就是詩歌中情與景的問題。王氏認為,“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是“有我之境”,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乃“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也就是說,前者可見抒情主人公之痕跡,而后者則物我為一,情景交融,“一切景語皆情語”。與此同時,他還提出“隔”與“不隔”的藝術境界,而他所贊賞的是“不隔”的境界,因為“不隔”之境,“語語都在目前”。很明顯,“不隔”之作,就是要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只有這樣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才能達到言情“沁人心脾”,寫景“豁人耳目”的藝術效果。
關于詩歌中情與景,王夫之也說得非常明確。他在確立“以意為主”的原則的前提下,主張“情景融浹,妙合無垠”。王夫之認為:“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⑤這里,既肯定情景是不可分離的,又具體提出情景結合的三種境界,即“妙合無垠”、“情中景”與“景中情”,而最佳境界則是情景的“妙合無垠”。船山此論是非常正確的。因為在詩歌的審美意象中,人的主觀感情與客觀生活、物象是相互結合、相互滲透的。也只有這樣,詩歌才能做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才會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王夫之在評價謝靈運詩歌時,就曾形象地闡述了謝氏卓越地處理情景融浹的問題。他說:“言情則于動止、縹緲有無之中得靈蠁而執之有象;取景則于擊目經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虛情,情皆寫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神理流于兩者,天地供其一目,大無外而細無垠,落筆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⑥船山以謝詩為例,說明了情景融浹是創造詩歌優美意境的首要條件與必然途徑。
可以看出,王夫之對情與景關系的處理,是符合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審美法則的,因為在客觀社會生活與人們的審美認識實踐中,情與景是辯證地有機地自然聯系、滲透在一起的,詩歌要表現客觀社會生活,要獲取強大藝術效果,就必須按照客觀生活與審美意象的特點,用辯證法去處理二者之關系,達到一種崇高的藝術境界。對比船山與靜安對情與景關系的處理,明顯看出二者理論上的傳承。
二、從船山的“哀景、樂景”之別到靜安的“常人、詩人”之境:生活與藝術的關系
如上所述,船山與靜安二氏都極為重視詩歌意境的創作,推崇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怎樣創造情景交融的意境?二人雖然有各自不同的見解與主張,但卻不約而同地都注意到了詩歌創作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即詩人怎樣去認識景、選擇景、感悟景。我們知道,客觀景物是千姿百態的,而主觀感情也是豐富多彩的,詩人要抒發某種感情,究竟去選擇什么樣的景物作為抒發情感的載體呢?這就有詩人感觸生活敏銳性問題。外在之景是客觀存在的,但人們對其的認識卻不是一致的。王國維從生活與藝術的關系出發,又把“境界”分為“詩人之境”與“常人之境”二大類。他說:“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⑦二者之分,實際上就是一個認識生活、感悟生活的差異性。一般之人,對客觀景物視而不能見,見而不能悟;而詩人呢,常以敏銳之目光,睿智之心性,捕捉到大千世界纖微之景,并能以景觸情,移情入景,創作出情景交融的詩篇。王國維說:“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見于外物者,皆須臾之物,惟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能所自言,此大詩人秘妙也。”⑧在王國維看來,生活的海洋處處蘊藏了豐富的美的境界,常人時有領略,但只有詩人不僅能領略得到,而且能把它升華、提煉為藝術之美:“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
王夫之雖然沒有如王國維般明確提出二種境界,但他卻從另一個側面論述了詩人處理景物的方法與技巧。王夫之認為,景物是客觀存在的,它有樂景、哀景之別;人的感情卻千差萬別,有憂喜之分。詩人在以景傳情之時,既不能歪曲主觀之情去適客觀之景,也不能為適主觀之情去歪曲客觀之景,于是,他提出了著名的以“樂景寫哀情”的理論,他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對此,他在《詩廣傳》中更進一步進行了詳盡的闡釋:“往伐,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斂天物之榮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夫物其何定哉?當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當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淺人以其褊衷而捷于相取也。當吾之悲,有未嘗不可愉者焉;當吾之愉,有未嘗不可悲者焉,目營于一方者所不見也。”
這是船山對于詩學一個獨特的見解,詩人欲寫悲傷之情,非必歪曲客觀景物,強言凄風苦雨;欲寫歡愉之情,非必強言客觀物為姹紫嫣紅。情景相融是為意境,但情與景亦可相反相成。可見,在處理情與景關系上,王船山與王國維有著心靈相通之處,都有著超乎前人的見識。
三、從船山的“身所歷目所見”,到靜安的“入乎內出乎外”:詩人與現實的關系
詩歌要有“境界”,其首要條件是詩人對客觀生活的體驗與認識,文學源于社會生活,這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永恒真理,因此,社會生活是創造境界最原始的本義。然而幾千年來,歷代文論家或割裂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或把文學看作是純粹的精神的自我產物,陷入了唯心主義的泥坑。只有到了王夫之,對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才有一種進步的唯物主義的認識,他認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只于心目相取處得景得句,乃為朝氣,乃為神筆。景盡意止,意盡言息,必不強括狂搜,舍有而尋無,在章成章,在句成句。文章之道,音樂之理,盡于斯矣”⑨。在王夫之看來,只有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才是文學創作的唯一源泉,只有親身體驗人生,感悟生活,才能寫出真情實感的詩句,也才有可能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這些觀點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的。
在詩人與現實生活的關系上,王國維在繼承船山“鐵門限”理論的同時,進一步闡述了這一觀點。他在討論怎樣創造“不隔”的藝術境界時說:“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⑩所謂“入乎其內”,就是說詩人要了解人生,對人生有深切的理解;所謂“出乎其外”,就是要了解社會,對社會生活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其實,一句話,就是要了解生活,因為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是社會生活的集中反映,只有“入乎內,出乎外”,才能創造出有“生氣”,有“高致”的藝術境界,這是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辯證觀點。當然,王氏所理解的社會生活與人生,是非常狹隘的,他曾經說:“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同憂樂。”很明顯,他的生活只是“風月”與“花鳥”而已,這是時代與階級的局限,我們不能超越時代而否定王國維詩學觀的進步性。他終究清醒地認識到詩人對待“外物”應遵循的辯證法則,以及按照這樣原則創作的藝術效果。這些觀點與認識,是符合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與文藝理論的,也是王船山與王國維詩學理論超乎前人的進步性所在。
四、從船山的“無適無不適”到靜安的“造境與寫境”:自然與文學的關系
船山與靜安都重視詩歌意境的創造,主張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景是客觀的,情主觀的,由客觀之景到詩人的主觀之情,創作上有一個構思、提煉、取舍等復雜過程,用今天文藝理論觀點說,有一個處理生活與藝術關系的過程。對于此,馬克思文藝理論認為最高原則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既不能違背生活的真實,又不是簡單地照搬生活。對此,船山與靜安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但比較而言,靜安更為明確深刻,應在船山之上。
船山詩學一個重要內容就是詩歌創作要破除死法,打破陳規陋俗,大膽創新。要講革新,就必然要涉及到自然與生活的關系,他在《詩繹》中說:“興在有意無意之間,比亦不容雕刻。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窮且滯者不知爾。‘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讀若雄豪,然而適與‘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相為融浹。當知‘倬彼云漢’,頌作人者增其輝光,憂旱甚者益其炎赫,無適而無不適。”這里,王夫之提出打破做詩先規劃詞句對偶,然后遇題充用而發的陳腐舊套。因為這樣寫出來的詩也許詞藻華麗,但決無境界可言,因為這些“詩材”、“詩料”都不是源于詩人對生活的真切體會和感發。在《姜齋詩話》中,做詩材料要“源于生活”之論頗多。
王國維在船山詩料要源于生活的理論基礎上,更進一步提出“高于生活”的藝術主張。如上所述,王國維從生活與藝術關系出發,把“境界”分為“詩人之境”與“常人之境”二大類。所謂“常人”、“詩人”之境,實質上還涉及到文學創作一個基本的規律,即“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生活是客觀存在的,是人們都能感受到的,詩歌的創作必須源于生活,但又不是對生活簡單的照搬,它有詩人自己的取舍。詩人在自己感情指向的統帥下,對生活進行一定加工改造,便成為了“藝術的真實”。詩人與常人的區別,就在于能把常人感受的境界上升為藝術的形象,也就是說,生活的境界不是詩,要上升到藝術的境界才是詩,詩歌創作離不開現實生活,但又不是現實生活的照搬照抄,必須有所取舍。在論述境界之時,王氏從創作方法角度出發,把境界又分為“造境”與“寫境”二種,他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進而他又進一步闡明了二者的辯證關系:“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在王國維看來,“造境”雖然是虛構的理想之境,但必須向現實生活尋求題材,不能違背自然(現實)發展的規律去憑空虛構。“寫境”雖然是按自然(現實)的實際去描寫,但必須有所取舍,不是良莠并蓄。一句話,任何創作都離不開生活,但任何作品都必須高于生活。這些觀點在今天已是人所熟知的藝術規律,可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尚未推介到中國來的時代,王氏之見也是難能可貴的。
總之,王船山與王國維二人關于詩歌“境界”的理論,是超乎現實與歷史的進步觀點,從以上分析中能明顯見到二人相似相承之處。不論他們的詩歌理論有多少缺陷與錯誤,都不能否定二者在中國古典詩歌藝術批評史上的崇高地位,那就是王國維是古典詩論之集大成者,而王夫之則是承上啟下的橋梁式人物,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陽建雄(1968- ),湖南衡東人,衡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劉曉林(1953- ),湖南衡東人,湖南商學院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①④⑦⑧⑩ 王國維.人間詞話[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
② 郭晉稀.文心雕龍注釋[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
③ 錢仲聯.境界說詮證[J].文匯報,1962.
⑤ 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⑥ 王夫之.船山全書(十四冊)·古詩評選·卷五·謝靈運《登上戍石鼓山》評[M].長沙:岳麓書社,1996.
⑨王夫之.船山全書(十四冊)·唐詩評選·卷三·張子容《泛永嘉江日暮回舟》評[M].長沙:岳麓書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