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巧女 惡媳婦 封建男權 文化根性
摘 要:《快嘴李翠蓮記》歷來被視為市民女性反抗封建現實對于女性的壓迫的經典范本,本文通過李翠蓮的“巧女”“惡媳婦”原型的分析,顯示李翠蓮“惡媳婦”的實質和塑造的過程,并揭示出她的反抗不過是對封建男權文化的忠實信奉和徹底執行而已。
“巧女故事”和“惡媳婦故事”在中國歷史悠久且流傳甚廣。丁乃通先生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就舉出了875、876兩個類型及875B5、875D、875D1、875D2、875F、876B*、876C*、876D*、879C*九個亞類型的“巧女/媳婦故事”,“惡媳婦”有901類型、901D*亞類型。①如此眾多的類型和亞類型說明了在中華文化的深層以及中華民族的集體潛意識中,(男性)對女性的認識存在著“巧女”和“惡媳婦”兩大原型。《快嘴李翠蓮記》由宋元時期的中下層人民創作、說唱、流傳,深受民間故事類型影響。這個著名的話本作品歷來被視為市民女性反抗封建現實對于女性的壓迫的經典范本,細考此文,筆者發現主人公李翠蓮并非一個簡單的婦女形象,不但是“巧女”和“惡媳婦”原型的有機融合,而且從文化根性來說,其反抗不過是對封建男權的忠實信奉和徹底執行而已。
一、“巧女”原型
為善良青年做飯的田螺姑娘(中國民間故事)、病中補孔雀裘的晴雯(《紅樓夢》)、賢惠能干的拉姆齊太太(《到燈塔去》)……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巧女”比比皆是。丁乃通所歸納的巧女、巧媳婦的“巧”是通過解難題、猜謎等特殊情境來表現的。《快嘴李翠蓮記》中李翠蓮“巧女”形象的塑造主要是通過說書人的總體概述——“姿容出眾,女紅針指,書史百家,無所不通”,李翠蓮自己的描述——“女兒不是夸伶俐,從小生得有志氣。紡得紗,績得苧,能裁、能補、能繡刺;做得粗,整得細,三茶、六飯一時備;推得磨,搗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燒賣、匾食有何難,三湯、兩割我也會。到晚來,能仔細,大門關了小門閉;刷盡鍋兒掩櫥柜,前后收拾自用意。鋪了床,伸開被,點上燈,請婆睡,叫聲安置進房內”,“不是奴家牙齒癢,挑描刺繡能績紡。大裁小剪我都會,漿洗縫聯不說謊。劈柴挑水與庖廚,就有蠶兒也會養。我今年小正當時,眼明手快精神爽”,其“巧”主要指擅長日常家務。
二、“惡媳婦”原型
李翠蓮心直口快,性格潑辣,以“惡媳婦”稱呼李翠蓮自然是說得較為嚴重,但李翠蓮的言行至少是違反了中國傳統的一些準則。
首先是不尊重長輩。比如,當父母好意要求她“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須半夜起來打點”,她就反駁“后生家熬夜有精神”;當姨娘、舅母許諾五更來卻未來時,李翠蓮就要“賞他個漏風的巴掌當邀請”;當娶親車馬到門前時,李家要給賞,李翠蓮竟對媒人說“這里多得一貫文,與你這媒人婆買個燒餅,到家哄你呆老漢”;當媒人吩咐她“到公婆門首,千萬不要開口”,這“開口”為不要說話之意,后到夫家門口,讓她“開口接飯”的“開口”為張開嘴之義,李翠蓮就不顧這為多義詞,也不去細細體會這上下文的關系,張嘴就罵:“老潑狗,老潑狗,叫我閉口又開口。……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黃胡張口。……莫怪我今罵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當撒帳先生念詩賦(舊時結婚的一種儀式)“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時,李翠蓮的反應是“跳起身來,摸著一條面杖,將先生夾腰兩面杖”;當婆婆出來教訓她時,她也毫不示弱地反擊婆婆為“老蠢”。
其次,中國人是謙謙君子,講究中庸之道,但李翠蓮的性格非常極端,動輒以死相脅。當母親因婆婆的告狀責備她時,李翠蓮就“尋條繩兒只一吊,這條性命問他要”;當妯娌施氏出言不遜時,李翠蓮反擊“我若有些長和短,閻羅殿前也不放過”;當小姑子勸婆婆要管教時,李翠蓮威脅“若是婆婆打殺我,活捉你去見閻王”;當婆婆責備之,李翠蓮撒潑“我若有些長和短,不怕婆婆不償命”;當公公大怒,教訓她時,李翠蓮應道“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罷”。公婆要休她,丈夫張狼“心有不舍之意”,“張虎并妻俱勸員外道:‘且從容教訓’”時,李翠蓮十分決絕:“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勸。丈夫不必苦留戀,大家各自尋方便。……手印縫中七個字:‘永不相逢不見面。’恩愛絕,情意斷,多寫幾個弘誓愿。鬼門關上若相逢,別轉了臉兒不廝見。”而且李翠蓮也不見得就是“諸般好了,只是口快”而已,當她拜祖宗時,就希望夫家“不上三年之內,死得一家干凈,家財都是我掌管,那時翠蓮快活幾年”,心地相當狠毒。
李翠蓮被休,自認為委屈,“不曾毆公婆,不曾罵親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這些表白都不確切。在文本中,她對公婆并不客氣,還罵了大伯、妯娌、小姑、媒婆等人。新婚之夜,李翠蓮告戒丈夫“若還惱了我心兒,連你一頓趕出去”,她要求丈夫“束著腳,拳著腿,合著眼兒閉著嘴。若還蹬著我些兒,那時你就是個死”,張狼被嚇得“一夜不敢作聲”。 撒帳先生因其依風俗撒帳就挨了打。當然,李翠蓮“打先生、欺夫主、罵親眷、毀公婆”的語言行為并非大錯,但普通人的生活本來就是由小事組成的,李翠蓮的“惡媳婦”形象就是通過日常生活中各種違反中國傳統道德習俗的小事建立起來的。
三、反抗背后的“屈從”
由上,李翠蓮的“巧女”形象是略寫,側重的是其“惡媳婦”的描繪,《快嘴李翠蓮記》成為古代社會市井民眾教訓女子謹慎微言的范本。但解放后,對李翠蓮這一人物的評價急劇上升,認為她是“一個敢于蔑視封建禮教并在行動上毫不妥協的勞動婦女形象”②,這種評價與當時中國的語境有關。經過新文化運動,一些傳統道德風俗作為封建禮教被打倒,長輩憑借自己的權威欺壓晚輩被批判,如巴金的《家》對長輩扼殺青年人愛情、自由、生命的控訴,因此,李翠蓮不尊重長輩就是敢于蔑視封建禮教;而對“中庸之道”的批判使李翠蓮的極端性格成了“行為上毫不妥協”。一方面,當李翠蓮作為“惡媳婦”的前提和參照物被完全顛倒時,“惡媳婦”的行為就成為“頑強個性和斗爭精神,卻使她一定要維護做人的起碼言行自由、精神自由,維護自己做人的權利”③,另一方面,“巧女”的勤勞聰慧又作為人物日常生活的側面保留下來,李翠蓮成為一個無可挑剔解放了的現代婦女。
但通過文本細讀,我們可以發現,這種對李翠蓮的盛譽并不符合文本自身,李翠蓮并不是封建禮教的叛徒,更不是女性覺醒的典范。“她才是封建男權文化純正的、忠誠的信奉者與維護者,她所要捍衛的并非個體的權利,而是封建男權文化的純粹性的徹底貫徹與無條件地、全面地、完整地忠實執行。”④
當父母為李翠蓮的“口快”發愁時,李翠蓮卻以夸獎夫婿來安慰之,“人人說道好女婿:有財、有寶、又豪貴;又聰明,又伶俐,雙六、象棋通六藝;吟得詩,做得對,經商買賣諸般會”,一番贊美中,可曾提到個人感情之類的話語?李翠蓮罵媒人,“信這虔婆弄死人!說我婆家多富貴,有財、有寶、有金銀,殺牛、宰馬、做茶飯,蘇木、檀香做大門,綾羅緞匹無算數,豬羊牛馬趕成群”,可見她不反對這門包辦婚事,并不在于其“性格善良”,而主要是熱衷富貴。“新婚之夜,她更對象征女性的無償服務與無條件付出的對象——丈夫進行嚴厲的詰責”⑤,這種詰責也是以錢財為前提,并非以女性被壓迫、被強加的諸多不合理義務為出發點,“行甚么財禮,下甚么茶?多少豬羊雞鵝酒?甚么花紅到我家?多少寶石金頭面?幾匹綾羅幾匹紗?鐲纏冠釵有幾付?將甚插戴我奴家?”這與其說“詰責”,不如說是抱怨夫家給的財禮太少。在夫家受到責難時,李翠蓮所表現的也非獨立女性憑借自身才華能力的姿態(本來這樣可以更好地表現其頑強個性和斗爭精神),而是采用完全依附性——抬出父兄的方法,“等我滿月回門去,到家告訴我哥哥。我哥性兒烈如火,那時交你認得我。巴掌拳頭一齊上,著你旱地烏龜沒處躲”,“我爺平素性兒強,不和你們善商量。……大小衙門齊下狀,拿著銀子無處使。任你家財萬萬貫,弄得你錢也無來人也死”。在《快嘴李翠蓮記》的開頭和結尾處,李翠蓮一再表白“女兒不是夸伶俐,從小生得有志氣”,“奴奴不是自夸獎,從小生來志氣廣”,但通觀全文,李翠蓮出嫁前的志氣內涵不過是中國人傳統的追求——夫妻美滿、子孫滿堂、家財萬貫……(這些從她的拜祭祖先的禱詞中明顯表現出來)當李翠蓮被休回娘家,不被家人同情和理解時,其志氣只是“身披直裰掛葫蘆,手中拿個大木魚。白日沿門化飯吃,黃昏寺里稱念佛祖念南無,吃齋把素用工夫”,遁入佛門,逃避現實而已。李翠蓮的禱詞中提到要“丈夫懼怕”,這不符合封建禮教對女子出嫁從夫的要求,似有反抗性,但撒帳先生一句“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卻惹惱了李翠蓮,她將先生“夾腰兩面杖”,并罵“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東獅子”,可見她是非常反感“河東獅子吼”一詞的。李翠蓮想讓丈夫懼怕又不愿戴上這個名號的矛盾心態和過激行為,正好印證了封建禮教和男權主義對她的影響極強。
四、文化深層的女性觀
宋元話本小說主要以男性為創作者、聽眾,其文本內外的男性視點是顯而易見的。李翠蓮“對于身邊發生的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每一件事情,她都意圖傳達出個人的意見。這種行為努力固然預示著自我意識的覺醒,但是,應當清醒地看到,她并沒有表達‘自己的聲音’。也就是說,她所講述的仍然是傳統的、社會的、男權文化的觀念以及由此產生的價值判斷和行為準則” ⑥,她的“反抗實際是另一種服從而已”。作為難以主宰自己命運的小市民,在面對隨時都會降臨的不幸時,他們沒有應付之力,只有要求他們出言謹慎,以免禍從口出,所以作為男子,如《錯斬崔寧》中,一時戲言,一位失去“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一位“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連累兩三個人,枉屈害了性命”⑦,而《快嘴李翠蓮記》把李翠蓮這樣一位市民女性不容于父母、兄嫂、公婆、丈夫的唯一原因歸結為其“快嘴”、“口快如刀”,也正是對謹慎微言主題的重復。
李翠蓮作為市民階層的一位女性而“被描寫、被同情、被贊美,正是宋元話本小說光輝的一面”⑧,但在正視其成績的同時,不可脫離文本,只依照政治語境的變化隨意地拔高之。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個人物身上表現出的“巧女”和“惡媳婦”兩大原型,不但隱含著中國社會,尤其是以男性為主體的封建社會對于女性的認識和定位,而且這種依附封建男權的文化根性在魯迅的《離婚》(主人公愛姑)等后世作品中反復出現。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陳佳佳,文學碩士,浙江溫州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系講師。
本文引用的《快嘴李翠蓮記》的內容均來自于《中國古代白話小說選(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4月版)中《快嘴李翠蓮記》一文。
① 參見丁乃通所著《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年11月版。
② 歐陽代發:《話本小說史》,武漢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124頁-第125頁。
③ 歐陽代發:《話本小說史》,武漢出版社,1994年5月版,第125頁。
④⑥ 馬玨玶:《宋元話本敘事視角的社會性別研究》,《文學評論》2001年第2期,第104頁。
⑤ 馬玨玶:《宋元話本敘事視角的社會性別研究》,《文學評論》2001年第2期,第103頁。
⑦ 歐陽健、蕭相愷編訂:《宋元小說話本集(下)》,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8月版,第370頁。
⑧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上)》,中華書局,1980年5月版,第3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