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無鸞。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號稱發生在五代十國的《夜宴》故事,也沒有逃脫篡權、亂倫、復仇的窠臼。太子無鸞的形象似曾相識,仔細瞅瞅,與哈姆雷特驚人相似。準確地說是克隆的哈姆雷特。
有句廣告詞:人類失去了聯想,世界將會怎樣?試問:作家失去了聯想,作品將會怎樣?但《夜宴》的大師沒有失去聯想——由太子無鸞聯想到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由殺兄娶嫂篡位的厲帝聯想到殺兄娶嫂篡位的克勞狄斯;由無鸞的戀人青女(情女)聯想到哈姆雷特的戀人奧菲莉亞;由青女之父(太常卿)兄(殷隼)聯想到奧菲莉亞之父(御前大臣)兄(雷歐提斯);由無父寢宮午覺時被毒蝎子咬死(其實是用鵝毛管將毒粉末吹送入耳)聯想到哈父花園午休時被一條毒蛇咬死(其實是將一觸即死的毒液滴進耳朵);由無父的面罩流血、神降漫畫聯想到哈父冤魂再現、揭露真相;由無鸞排演了“吹毒入耳”的小節目聯想到哈姆雷特排演了“滴毒入耳”的小戲劇;由暗殺太子在去契丹的路上聯想到暗殺王子在去英國的海船上;由無鸞劍術表演死于(青女兄)毒劍聯想到哈姆雷特劍術比賽死于(奧菲莉亞兄)毒劍;由新冊封的皇后婉兒聯想到丹麥新王后嘉杰特……如有雷同,也許純屬巧合吧。
還將《哈》劇中“脆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換成了“你是個歹毒的女人”。這句臺詞可不是聯想,應視為創作。
“比這更毒的是人心!”這是《夜宴》的臺詞。其實,《夜宴》詮釋的是:比這更毒的是女人心!不是嗎?給無鸞準備的毒品,無鸞沒拿。為什么?無鸞“不夠狠”。婉兒卻拿了,還留下一句話:“這是給你的報酬(砒霜),雖說不多,也夠你一個人享用的。”毒死賣藥人以滅口。是想應驗那句話:再毒不過婦人心。
這是《夜宴》創作的亮點,但婉兒“毒”得不可理喻,厲帝“死”得莫名其妙。
《夜宴》還有創作的特點,那就是幽州節度使裴洪的死,死得慘烈。再者,《越人歌》有幾分凄婉。越女劍有幾分神秘。面具有幾分怪異。打斗像舞蹈,有幾分呆滯。無鸞的母后是自己青梅竹馬曾經暗戀的情人,于是,厲帝、太子、母后及青女,陷入了錯綜復雜的情場廝殺。
厲帝的戀嫂情結
不愛江山愛美人,或者既愛江山又愛美人,但唯獨不愛自己。慷慨輕巧地拿掉“朕”之天命。江山沒了,美人沒了,生命也沒了。厲帝百般算計得來的這一切,瞬間全沒了。于情于理似乎都說不通!“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厲帝也許是瀟灑走一回。因為擁有過婉兒,不管有愛沒愛,只要曾經占有過,按俗語的說法:超值。更何況死在美人的懷抱里,“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借助一個虛假的前提,推出一個荒誕的結論:殺兄是手段,奪江山是條件,占有嫂嫂才是目的。一旦擁有,別無他求。若為愛情故,江山、生命都可拋。厲帝為何對嫂嫂如此癡情?只能解釋為“愛情”的穿透力。愛嫂之深,愛得無私無畏,愛得天崩地陷。不是嗎?以劇情為證:
“豈止是卸妝的順序,嫂嫂沐浴的順序我都清楚。”蓄謀已久,垂涎欲滴。
“今夜之前不困惑,因為我心里惟有江山。今夜之后困惑了,有了嫂嫂還要江山做什么?”嫂嫂至上,江山可拋。
“嫂嫂想要朕的命嗎?……要命也認了!”愛情至上,生命可拋。
棍刑杖擊裴洪時:“皇后如后悔,朕現在就赦了他。”察言觀色,百依百順。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從此江山無顏色,嫂嫂抵過江山社稷,抵過家國天下。
“就是一塊冰朕也能把它含燙了……含在嘴里的火,那朕就把它咽了,暖心。”詩情畫意,信誓旦旦。如此愛情,可使高山低頭、河水讓路、冰川融化,驚天地泣鬼神。
“你敬的(毒)酒,我怎么能不喝呢?”這就是一位帝王的臨終遺言。言畢,摘掉皇冠,安詳地躺在文婉皇后的裙邊。感人肺腑,這不就是一首“愛情”贊美詩嗎?這不就是一曲“殉情”交響樂嗎?為了魅力光鮮的嫂嫂,面對死神,泰然自若,癡情不改,九死不悔。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生死相許。
無鸞的戀母情結
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演繹了一個古老而驚心動魄的故事。忒拜國王拉伊俄斯從神那里得知,他的兒子命中注定要殺父娶母,因此,他拋棄了自己的嬰兒——俄狄浦斯。不料,這嬰兒被人收養了。俄狄浦斯長大后,在逃往忒拜的路上一時動怒,打死了一位老人,正巧就是自己的父親。后來,俄狄浦斯被忒拜人擁戴為王,娶了前王的寡后,正是自己的生母。
《精神分析引論》:“男孩早就對他的母親產生一種特殊的柔情,視母親為自己的所有物……”這就是弗洛伊德的理論基礎,即俄狄浦斯情結。
殺父娶母!這不是亂倫嗎?這是個意外,也是命運的懲罰。其實,娶(前)王后是帝制和風俗,這跟一般意義的亂倫沒有直接的聯系。反而被文藝批評家視為“戀母情結”的典型個例。
《哈》劇中哈姆雷特也有戀母情結。哈對母親的愛,則加劇了對叔叔的恨。哈試圖說服缺乏辨別力的母親去疏遠國王,鼓勵母后不要被利用成為犧牲品。
而《夜》劇中無鸞也有戀母情結,并且戀得有理——
婉兒“身份微薄,她是生長在這宮中卻沒有皇家血脈的一個特例。……驃騎將軍為抵御契丹最瘋狂的一次入侵而戰死沙場。將軍夫人殉情自縊前,拼死用快馬送出了唯一的女兒”。那就是屠城后唯一的幸存者——婉兒。明帝念及婉兒年僅七歲,孤苦伶仃,便把她帶回宮中。由于太子無鸞與婉兒年齡相仿,從小便一起讀書、彈琴、習劍。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純潔的感情,深深的戀情。十多年過去了,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婉兒已被明帝冊封為皇貴妃。父皇已是橫刀奪愛,叔叔篡權后,婉兒又被冊封為皇后。這就是婉兒從先帝那里想得到而沒得到的“東西”。但婉兒一直暗戀著太子無鸞。無鸞也深深眷戀著兒時心目中的婉兒——如今的母后。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母后,暗戀在心口難開。于是,太子無鸞隱逸吳越,寄情山水,習劍行歌,逃避塵世,閑云野鶴,厭惡朝政,成為“只會唱戲”的江湖藝人。
婉兒對太子的失望以及暗中保護,不能說不是愛的一種表達方式。太子失意時又想得到婉兒的呵護!這種呵護就是母愛加情愛。為保護母后以身擋住殷隼的毒劍,太子死了,為深愛的婉后去死,這不是殉情嗎!太子的戀母情結無可厚非,有別于周萍與繁漪的亂倫關系,更有別于多爾袞與孝莊的亂情交易。
青女的殉情情結
“一個人不懂另一個人,懂了就不寂寞。”即將成為太子妃的青女,也沒有消除太子的寂寞。為什么?太子戀戀不忘的是婉后。青女只是先父與太常卿權柄交易的籌碼。明帝死后這門親事就是殷氏家族的禍害。為了爭奪太子的愛,婉后與青女展開角力。“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把它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太子誤解青女,婉后傾軋青女。青女癡情,怕太子寂寞愿陪太子上路前往契丹,遭鞭笞后又排演太子生前最喜歡的《越人歌》,以示紀念。誤以為太子不在人世:“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他,我不會,愛情不會。”當太子意外出現,終被感動“不再寂寞”時,厲帝賜的御酒奪走了青女的卿卿性命。殉情,好一個殉情的青女。“百般算計不如一顆單純的心。”這是厲帝對青女“厚葬”的理由。
《哈》劇中王子的戀人奧菲莉亞,見王子瘋瘋癲癲,又聽說王子在海上遭海盜劫殺,于是,悲傷抑郁過度,終于精神錯亂。她唱著古老的情歌,編織著花環,死于溪水之中。奧菲莉亞就是一首漂浮在夢幻中的甜蜜而憂傷的歌。癡情的女子大多難逃殉情之結局。殉情的奧菲利亞與殉情的青女,演繹著相同的悲劇命運,譜寫著愛情的挽歌。
讖語的應驗情結
一語成讖、戲言成讖、預言成讖或一語成咒,在《夜》劇中比比皆是。信手拈來,不免覺得過頻過濫——
為什么喜歡茜素紅?紅得像人們熊熊燃燒的欲望。影片前后照應,反復強調“紅”之寓意。原本給青女作嫁衣的茜素紅,卻用作婉后冊封大典,奪人所“愛”,貪欲膨脹。陶醉于做“女皇上”的婉兒,挾裹著茜素紅綢時,突遭飛來橫刀,終于以“紅”色作了葬衣。
叔叔試穿先帝的盔甲,婉兒在有意無意間說:“你撐不起它……”叔叔也隨即回應:“它不適合朕。”厲帝果然就撐不起先帝的金鑾寶殿。
“有了嫂嫂,還要江山做什么?”
“嫂嫂想要朕的命嗎?”
“要命也認了。”
“明日犯忌,不宜宴飲。”
“朕還有什么可忌諱的!”誤以為除掉了心頭大患——太子,所以無所顧忌。
大宴群臣的宴會上,婉后舉起毒酒說:“今晚臣妾想要皇上的命!”是打情罵俏?是房事情話?是一語雙關一劍中的嗎?厲帝附和著:“好,眾卿舉杯……”讖語一一應驗,江山沒有撐起,甘愿拋棄生命。
《哈》劇臺詞也有讖語。例如:
“也不會有好結果的,碎了吧,我的心!”
“寧愿在陰間跟仇人見面。”
“他是我心頭的一塊冰,你得把他融掉!”
在比劍的晚宴上,遭遇雷歐提斯(叔叔指派的刺客)毒劍的哈姆雷特,殺死了仇人——殺兄娶嫂的叔叔,又殺死了情人的哥哥——雷歐提斯。最后自己倒下了,應驗了“在陰間跟仇人見面”的讖語。
《俄狄浦斯王》中的讖語更是可怕——
忒拜國王的兒子俄狄浦斯誤殺父王,娶了王后(母后),成為俄狄浦斯王。暗合了神諭。
《紅樓夢》中的判詞隱喻也是讖語的一種。暗示了故事結局和人物命運。例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
再如《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預示賈府中功名利祿人物的命運,也成為警世箴言。
尤其是飛鳥各投林,樹倒猢猻散。一詞成讖,諸色人等悲慘結局難逃判詞的預兆。十二判詞(曲),勾畫了十二金釵未來命運的走向,是窮途末路的形象寫照。如“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的黛玉;“一載赴黃粱”的迎春;“虎兕相逢大夢歸”的元春;“終陷淖泥中”的妙玉……《聰明累》不僅僅是預兆王熙鳳的“哭向金陵事更哀”,也征兆寧、榮二府曲終人散,大廈將傾。有詞為證:“家亡人散各奔騰……忽喇喇似大廈傾。”
預言成讖:“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范增的預言已成不爭的史實。
《夜》劇處處戲言成讖,預言成咒,過早設置懸念,其實沒了懸念。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侯 歌,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