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蒲松齡 俠義觀 以性行俠 女性 特殊身份
摘 要:本文選取《聊齋志異》中別具特色的五篇作品來闡釋蒲松齡的另類俠義觀——以性行俠,對同類作品的相似之處進行了總結,對此類小說產生的根源進行了開掘:不過是作家為了慰藉與自己一樣困窘的寒士階層的一場白日夢。它們也為進一步研究蒲松齡復雜的內心世界提供了重要的標本。
在《聊齋志異》中,有一組很特殊的作品,其中包括《霍女》《俠女》《紅玉》《蕙芳》《房文淑》。小說中的這些女子以一種驚世駭俗的方式完成了她們的俠義之舉,即“以性行俠”。所謂“以性行俠”指作品中的女性從自身的性別角色出發,以與男子發生性關系來“為吝者破其慳,為淫者速其蕩” (《霍女》);或以非婚姻途徑為窮書生解決子嗣困厄(《俠女》和《房文淑》);或救人于危難之中又助其重振家業(《紅玉》和《蕙芳》),這些舉動我們姑且稱為“以性行俠”。她們的所作所為都打破了世俗的樊籬,蘊含其中的“以性行俠”的另類俠義觀也使此類小說展現出一種別樣的審美情趣。
這類作品有一些明顯的共性:首先,從故事的主導者——女主人公的身份來看,她們都不是普普通通的世俗中人,多多少少被作家抹上了一些神奇色彩。勤勞善良、美麗可人的狐仙紅玉,謫降人間的仙人蕙芳,三易其夫、神秘莫測的霍女,武藝高強、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的俠女,還有來去無蹤的房文淑,她們不是具有超凡的法術,就是有著高強的功夫,其才能和智慧遠遠超越了作品中那些或懦弱或安于貧困的男子。她們的特殊身份使其最大限度地擺脫了現實社會的種種約束,貞操觀、節烈觀在她們面前是如此蒼白無力、不值一提,客觀上體現出一種女性自我意識的萌動。但決不能簡單地認為它們主觀上反映了蒲松齡進步的女性觀,因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作者不過是把為男性解困作為這些女子行俠的最高宗旨,所以她們貌似帶有一些民主思想的言行也是為此目的服務的,同時也與小說中作家所賦予她們的非世俗中人的身份暗合,這些因素都成為蒲松齡塑造此類人物性格的重要依據。毋庸置疑,作家以自己的生花妙筆在這幾篇小說中為我們栩栩如生地勾勒出幾位別具風貌的女性形象,她們都有著鮮明的個性。紅玉與馮相如在墻頭初會,被對方詢問身份時說自己是鄰家女,表現出作為一個狐女的狡黠伶俐、不守禮法;房文淑不愿與鄧成德一同歸家的理由則是“我不能脅肩諂笑,仰大婦眉睫”,展現了封建社會中女性少有的獨立人格;俠女雖艷若桃李,正是懷春的年齡,面對顧生的挑逗卻冷若冰霜……諸如此類的描寫為《聊齋志異》人物畫廊增添了許多亮色,使讀者對她們頗具個性的一顰一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至于男主人公們,在這些故事里都退居于次要地位,相對于女性形象而言,都比較模糊,甚至可以說他們存在的唯一功用不過是為了結構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們僅僅是女子“以性行俠”行為的被動接收者。表面看上去作品徹底顛覆了“夫為妻綱”的封建倫理綱常,而實質上這些或地位低下(《蕙芳》中的馬二混)、或家貧無妻(《俠女》中的顧生、《霍女》中的黃生)、或妻離子散(《紅玉》中的馮相如)、或獨自漂泊、處于困境中的男子(《房文淑》中的鄧成德)才是最終的受益者。蕙芳使樸訥的馬二混衣食無憂、再結美滿姻緣;俠女、房文淑分別為兩個窮秀才顧生和鄧成德解決了子嗣這個封建宗法制度最關注的問題;而霍女在幫黃生致富又娶妻之后飄然離去;紅玉則使馮相如父子團聚、家道中興。這些男子在小說中都是坐享其成者,女性以高度的奉獻精神和以性行俠的方式為他們解決了一切難題,受苦受難的男主人公們終于得到了上天的垂憐。他們更要感謝作者蒲松齡的青睞,是他把這場白日夢在《聊齋志異》中變成現實,送給了這些生活中的失敗者,以此慰藉自己和他們孤寂的心靈。這些女性“以性行俠”的舉動純粹只是作家一廂情愿的幻想罷了,與古墓荒齋中撫慰那些窮秀才的花妖鬼狐故事如出一轍。
第三,故事結局也相類似:女子們在男子得到美滿的生活后大都飄然離去,使男主人公的生活回復到正常的軌道。俠女、房文淑在沒有合法婚姻的情況下,為子嗣堪憂的窮書生生下兒子,又不求回報地主動離開;仙女蕙芳在回天庭之前也為丈夫安排好了一切;霍女也是如此。一方面表現了她們功成身退的俠義精神,另一方面這些女性的言行舉止畢竟或多或少都有違禮法,所以作者為了維護封建秩序,只能選擇讓她們歸去,也只有如此,一切才能回到常軌。至于這些女子最后的結局作者已不再關心,因為她們以性行俠的使命已經終結。五位女性只有狐女紅玉留在了男主人公身邊。故事結束時紅玉已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普通勞動婦女,再也無礙于封建禮教了。與凡人不同的僅僅是她的容貌年輕、冬天勞作仍手膩如脂罷了。此外,作者還特意書寫了福兒對紅玉的依戀,這也成為蒲松齡最終讓紅玉留下的重要原因,她還要肩負起養育子嗣的任務,這也是封建社會婦女生活中的一個重要主題。
在這類小說中,最具代表性、最引人注目的一篇作品是《俠女》。全文雖然僅兩千余字,蒲松齡卻以生動的文學形式表達了自己獨到的俠義觀,同時塑造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俠女形象。
《俠女》的本事最早見于《唐國史補》卷中:貞元中,長安客有買妾者,居之數年,忽爾不知所之。一夜提人首而至,告其夫曰:“我有父冤,故至于此,今報矣!”請歸,泣涕而決,出門如風。俄頃卻至,斷所生二子喉而去。類似題材的故事還有《全唐文》卷七百十八中的《義激》、《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四豪俠二的《崔慎思》和卷一百九十六豪俠四中的《賈人妻》(唐)、《新編分門古今類事》卷五異兆門下中的《文叔遇俠》(宋)、王士禎的《劍俠傳》(清)等,從中可以明顯看出這一題材的傳承軌跡。在這些女性身上并沒有體現出俠客扶危救困、憐弱濟貧的高尚品質,她們都是為報一己之私仇隱姓埋名,事成后棄夫殺子,斷然離去,形象比較平面化,而且或多或少具有怪誕、殘忍的色彩。而《俠女》篇中的俠女形象卻令人眼前為之一亮,這個人物的塑造充分展現了蒲松齡推陳出新的藝術才能。俠女形象有血有肉、呼之欲出,既有滿身的英氣和俠氣,頗具神秘色彩,成為讀者心目中俠女的典范;同時也更接近現實生活中的人,具有和世俗中人一樣的喜怒哀樂、恩怨情仇,這是一個游走在紅塵中的俠女,她的形象也成為作家闡述其另類俠義觀的重要載體。蒲松齡重塑了一個不同的俠女,一種不同的俠義。
(一)俠女的風采第一次被作家細致描摹,展現在世人面前。這篇小說以“俠”命名,自然要展現俠女的俠客風度。當俠女遭到顧生的孌童狐精的羞辱時,看似柔弱的俠女瞬間出劍,腰斬了狐精,維護了自己做人的尊嚴,也初次在顧生面前揭開了她神秘身世的一角,突出了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莫測高深;俠女為父報仇,闖入戒備森嚴的府第,手刃仇家,離去時又“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復見”,憑借的也是這身高強的功夫。如果說作家筆下所描寫的俠女的武功和復仇行為體現的仍是俠客的共性,那么他對俠女外貌和風神的細致描摹無疑超越了前代作品。在《崔慎思》《賈人妻》《劍俠傳》等篇章中,對女主人公的面貌氣質幾乎沒有涉及。在唐傳奇敘寫女俠的名篇《聶隱娘》和《紅線》中,對聶隱娘和紅線超凡的武功進行了生動的描繪,卻對她們的風度、氣質、容貌只字未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缺憾。蒲松齡賦予了俠女艷若桃李的外表和冷若冰霜的氣質,與人們對俠女的想象是非常吻合的,他們心目中的俠女正是如此貌美如花而又神秘莫測。這也成為后世武俠小說中諸多俠女的共同之處,使這些女性更具魅力,進而引發讀者的好奇和愛慕之情,滿足了他們閱讀此類小說的期待心理。蒲松齡筆下的俠女形象為后世的武俠小說在女性人物的塑造上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范本。
同時這個俠女又是世俗化的。在表現出俠女神秘氣質的同時,蒲松齡又使她更具有人情味兒。作者著力渲染了俠女孝順和知恩圖報的美德,這也是蒲松齡所塑造的俠女形象的獨到之處。俠女憑自己的雙手自食其力,奉養母親極為孝順。母親在世時,為了不讓她擔心,先把復仇之事擱置在一旁,一心一意侍奉母親;為母親送終后,她才去為父報仇,這種拳拳赤子之心與黎民百姓并無二致。她的孝道還表現在對顧母無微不至的照顧上。這種種舉動把一個勤勞善良的古代少女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令人覺得可親可敬,也使她以性行俠的義舉有了合理的解釋。她與顧生有私,既非出于對婚姻的求取(顧生母子都曾向俠女求親,均被其拒絕),也非出于性情的淫蕩,因此成為小說中一個精彩的懸念。直到作品行將結束,俠女報仇后,她才把所有真相和盤托出——之所以與他私通,“為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俠女以自己獻身的方式最終滿足了顧生對女性肉體的渴望,更為重要的是為他解決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子嗣之憂。
(二)以性行俠。前代相同題材的作品中,復仇的女性生子只是為了掩護自己的身份,或是婚姻生活的一部分。而俠女未婚生子,卻表現出一種與之迥然不同的目的:以性行俠。在顧生因家貧,“行年二十有五,伉儷猶虛”的窘境中,以處子之身在沒有成婚的情況下為顧生延續血脈,生下一個兒子,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完成了俠義之舉。當顧母向她說出了心里話——深以祧續為憂時,引出俠女對顧生的兩笑,一向冷若冰霜的俠女竟主動挑逗顧生,以未嫁之身與他私通,急人之所急,送給了恩人顧生母子最缺少也是最需要的東西——一個可以傳宗接代的健康聰慧的男孩。在顧生死后,其子功成名就,并為祖母送了終,俠女的義舉既成全了顧生的孝心,又完成了顧母的心愿,同時更體現了中華民族歷來倡導的知恩圖報和至孝的美德,自然要受到作家不遺余力的推崇。這種特立獨行之所以受到了蒲松齡這位深受儒家思想浸潤的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熱情贊美,背后還有著其他復雜的原因。蒲氏生于明末,長在清初。盡管明清之際的思想領域發生了巨大的變遷,但身處窮鄉僻壤、居于社會底層的蒲松齡受其影響并不是很大,因此女子要恪守貞操、從一而終的觀念在他心中仍會根深蒂固。中國文化中,貞操觀念可謂源遠流長。對于女子貞操的要求可以追溯到私有制和男權社會、一夫一妻制的建立。至明清兩代,在《內訓》《閨范》等書的宣傳和朝廷法律的推動下,貞操觀念愈演愈烈,尤其是清朝,貞節幾乎變成了宗教,婦女恪守貞節得到社會的普遍肯定與褒揚。順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清世祖御纂了《內則衍義》,提出“守身為女子第一義”,成為清朝婦女的金科玉律,也成為男權社會對婦女最有力的禁錮。而蒲松齡這位孔子門生為何會對未婚生子的俠女寬容至此呢?究其原因恐怕還是與女主人公的特殊身份有著根本性的聯系。實際上本篇中的俠女與《聊齋志異》中的花妖鬼狐一樣,只是蒲松齡理想中的人物,具有濃重的浪漫主義色彩,并無現實生活作為基礎,純粹是幻想的產物而已,因此這必然影響到蒲松齡對俠女的道德評價,他以與世俗截然不同的道德標準來評判俠女的所作所為也就不足為奇了,對紅玉、房文淑、蕙芳等人也是如此。再者,蒲松齡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他最能了解下層知識分子的所思所想。他的小說中出現“以性行俠”的女性形象,在極大程度上滿足了寒士們性心理的需要。
在對待孩子的態度上,俠女也采取了與前輩不同的態度,體現了作家對傳統倫理觀念的重視。俠女復仇后離開顧生時,沒有像前朝同類題材中的那些母親,為了今后了無牽掛或怕孩子遭人歧視,忍痛殺子,而是叮囑顧生“所生兒,善視之”,簡單一句話,寫盡俠女的一腔慈母情懷和俠骨柔情。在顧生死后,“子十八舉進士,猶奉祖母以終老云”,使她的“以性行俠”取得了最好的結果。
蒲松齡在字里行間贊美了俠女這種以性行俠的方式,在他看來,俠女和其他幾位女性的憐弱濟貧、功成身退實質上就是傳統俠義精神的一種另類表現,她們與那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們相比不僅不遜色,反而更值得人們尊敬。
《紅玉》《俠女》等作品生動形象地闡釋了蒲松齡的另類俠義觀——以性行俠,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蒲松齡的精神人格提供了重要的研究對象。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鄭秀琴(1972年-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元明清方向在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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