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杜十娘 馮夢龍 悲劇根源 以情設教
摘 要:杜十娘的悲劇形象雖然歷來有不同程度的論述,但基本停留在反封建禮教和追求自由愛情的層面上,一直以來,沒有人把其放置于《三言》的整體框架下,從作者創作文本的角度作闡述。本文就此為突破口,以期揭示出作者“以情設教”的有意為之和杜十娘悲劇的必然性。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出自明代通俗小說家馮夢龍所編《警世通言》卷三十二,其思想內容和藝術成就均可謂中國古代短篇小說的翹楚之作。作為一出悲劇,它的情節并不復雜,故事敘述的是:明萬歷二十年間,京師名妓杜十娘為了贖身從良,追求真愛,將自己的終身托付給太學生李甲。可李甲生性軟弱、自私,雖然也對杜十娘真心愛戀,但又屈從于社會、家庭的禮教觀念,再加上孫富的挑唆,他最終出賣了杜十娘,釀成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投江自盡的悲劇。這似乎又是一出“多情女子負心漢”的愛情悲歌,這個故事曾多次被改編成戲曲、電影,也曾被翻譯成外文,流傳到日本、歐洲等地,在國內外都有很大的影響。
以往學術界對杜十娘憤而投江的悲劇根源主要概括為封建禮教的毒害,肯定了作品中的主要矛盾“是被壓迫被侮辱的婦女對愛情和自由幸福理想的追求,跟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的矛盾,在‘情’與‘禮’的對立中,肯定‘情’,否定‘禮’,控訴禮教殺人”①。這基本上是最為權威或最易被人接受的說法了, 至于“李益和李甲的負心,曾引起古往今來不少讀者的義憤,其實,真正有罪的,應該說是他們當時那個社會”②,或“杜十娘是一個軟弱的女強人,一個男權意識的僭越者”③等諸多說法,均大同小異。其實男權也好,女權也罷,都應該看作在封建禮教基礎上的衍生,并無太大新意,也就是說這種脫離作者文本一味套用階級屬性和社會根源,用理性的邏輯思維來分析感性的藝術形象的分析方法,總難免會有一些缺憾和偏差。
筆者并不否認杜十娘所處的明代社會禮教的控制力,以及它對人情人性的扼殺,從而導致了杜十娘的無力和絕望,也不否認一個弱女子在男權至上的社會陰影中的苦痛和掙扎,但分析一篇文章的創作主旨時,把苦心經營的作者輕描淡寫地擱置一旁,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也不是全面而科學的分析方法。尤其本篇作為“《三言》中乃至整個明代文人創作的擬話本小說中最優秀的作品”④,似乎更應該看看作者的態度。
馮夢龍(1574-約1646),字游龍,別號墨憨齋主人,長洲(今江蘇省蘇州)人。他出生在繁華富庶的商業和手工業城市蘇州,從小受到了系統的文化教育。青壯年時期,一面讀書應考,一面出入青樓酒館,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由于多次應考不中,內心抑郁,于是他常到歌場酒樓去寄托精神。這種生活使他有機會接近下層人民,熟悉市民生活,這對于他編著通俗文學作品起了積極的作用。五十八歲補為貢生,做過丹徒縣訓導,六十一歲任福建壽寧縣知縣。六十六歲離任回蘇州,繼續從事通俗文學的撰述。明亡后曾參加南明唐王政權,宣傳抗清,不久憂憤而死。⑤
一個應考不中便去青樓酒館寄托精神的人,一個六十一歲依然汲汲于功名富貴的人,一個為腐朽沒落甚至業已滅亡的舊王朝殉節盡忠憂憤而死的人,說他對封建禮教進行了深入的鞭撻和揭露,并創作了最為光輝的女性形象提出了沉痛有力的控訴⑥,在不討論人性的復雜和矛盾的前提下,多少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味道。
文人出沒于煙花柳巷,縱情聲色,在封建社會中從來就被視為風流雅事,“妓酒為歡,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⑦,否則哪來的風雅和才情?有明一代,禮教之大防對此并不全然禁止,更何況馮夢龍所處的時期封建社會已近夕陽黃昏,禮教的種種清規戒律、繁文縟節已大打折扣,思想界的一些進步人士如李贄、何心隱又在強調人的本性是“好貨”、“好色”、好安逸、好享受,所以馮夢龍無論如何放蕩不羈,都無損于他的文人形象,于“士節”不虧,只不過由于深入生活,多了一些創作的素材罷了。
馮夢龍一生都在應考,對科舉制度的認同更進一步說明他對功名富貴的向往。六十一歲尚有“入仕”之舉,既維護了講“君臣綱常”的封建禮教,也體現了自己作為“士人”的價值。宋明以后,正是理學家借科舉制度大行其道的時期,“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讓多少虛妄的讀書人皓首窮經,行為乖張。對此,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有許多精彩的描寫。所以馮夢龍無論怎樣熟悉市民生活,也不能改變他對封建禮教的認同,更何談揭露和批判。
明亡后參加南明唐王政權,宣傳抗清,不久憂憤而死,更是合乎了當時俗諺 “平時袖手談心性,臨難一死報君王”對理學家的譏諷。理學家所謂的“士節”其實是一種“畸形的士節”,“把能不能盡忠盡節,能不能無條件地為君王去死,看成是士大夫的基本道德規范”⑧。馮夢龍對市民生活古今興衰非常熟悉,但作為讀書人出于本能,國難當頭肯盡忠殉節,一方面有可歌可泣之處,一方面他的理學思想根深蒂固也可見一斑。
那么,把他的創作主旨簡單地歸結為反封建禮教,是“杜十娘要求人身自由,追求正常的人間生活和忠貞的愛情與封建禮教、封建勢力展開的一場生死搏斗”⑨似乎就有些不妥。《杜十娘怒沉百寶廂》是《三言》中的名篇,它的創作主旨和《三言》應該有所關聯。馮夢龍編著整理《三言》是煞費苦心的。不僅改定回目,以求結構的對稱;同時增補改動了大量的故事情節,突出了自己的思想傾向。每部作品都是按照一定的創作主旨編定而成的。他在《情史·序》中說:
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子有情于父,臣有情于君。推之種種相,俱作如是觀。萬物如散錢,一情為線索。散錢就索穿,天涯成眷屬。若有賊害等,則自傷其情。如睹春花發,齊生歡喜意。盜賊必不作,奸宄必不起。
一句“我欲立情教,教誨諸眾生”點出了他的創作主旨。可以說,馮夢龍就是基于這種“情教”思想,懷著“醒世”、“警世”、“喻世”之志而整理、編纂《三言》的。而在整個編寫過程中,始終貫穿著他的“以情設教”的文藝創作觀念和改造世界的文藝創作思想。同時,他又把這種思想納入封建道德規范中,在宣言封建道德倫理這一點上,他與宋明理學是殊途同歸的。⑩他以情為手段談忠孝、說節義,教化世道人心,試圖用一種平易近人的方法達到理學所提倡的內容。這樣看來,即使《三言》中再有充滿人文主義的優秀作品,也難以說它便是反禮教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正是如此。
杜十娘的故事,據傳是明代的一則社會新聞,最早載于明萬歷年間宋懋澄《九龠集》卷五《負情儂傳》。宋存標、潘之恒、馮夢龍都曾轉載此文。到了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更是進行了比較具體的改進,人物性格塑造更加細膩豐滿,作品的時代氣息更為濃郁,并且充分傳達出編者的價值判斷和道德傾向。按照馮夢龍“以情設教”的創作主張,又把它放在《警世通言》中,警醒勸諫的意味自然要重。那么他在“教”什么、“警”什么,就值得我們深思了。
再說杜十娘,長期的悲慘生活使她對周圍的環境、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她的清醒首先表現在對與老鴇關系的處理上。對于貪得無厭又冷酷殘忍的老鴇,金錢是她爭取自由幸福的唯一手段,于是她在如狼似虎的老鴇身邊竟然偷偷積攢下一筆驚人的財產,并事先寄存在信得過的姊妹們那里。“久有從良之志”的她,不期待任何一個王孫公子來贖她,命運由自己把握。再者她十三歲接客,七年歡場,閱人無數,聽過多少甜言蜜語,見過多少世態炎涼!一個社會最底層的人,如果說她對周圍的環境束縛、封建禮教的桎梏沒有清醒的認識,恐怕是難以讓人信服的。同樣,說“封建禮教在這出愛情悲劇中起決定作用”[11],恐怕是不能完全自圓其說的。
杜十娘的清醒還表現在她對李甲的態度上。杜十娘托身李甲,是經過長期的觀察、比較的,看中的不是他的錢財,也不是他貴族公子的地位,更不是他 “俊俏臉兒、溫存性兒、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僅僅因為他“忠厚志誠”,可以依托,才“甚有心向他”。盡管如此,她對與李甲的關系依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她的百寶箱自始至終沒有告訴李甲,自己拿出三百兩銀子贖身可說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她卻讓李甲四處籌劃。直到“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三日無顏上門,既羞且急,“眼中流下淚來時”,才只拿出一半。如此清醒和警惕,她和李甲之間,應該是和愛情無關的。既然如此,說本文是封建禮教對男女自由愛情的扼殺就更是無從談起。
那么,杜十娘悲劇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呢?我們可以嘗試著從以下兩個方面來分析:
一、作者的有意為之。
《三言》整體上來看,服務的對象是當時的市民階層,目的是用一種深入淺出的手段宣揚教化,“情”與“禮”本質上沒有沖突,都是為當時的世道人心服務的。正如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序中提到小說要使“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這樣的功用與理學的教化并無二致,因此杜十娘作為人盡可夫的“淫者”,無論作者如何同情她,贊美她,她的死都是必然的。作者要用她不合禮教的“情”以及她感天動地的“癡”教化世人,至于要等到孫富的出場才完成其壯美的一幕,一方面出于情節結構的需要,“極摹世態人情之歧,備寫悲歡離合之致”[12],一方面也是對剛剛抬頭的資本經濟略示薄懲,反映了新興商業文化和傳統禮教之間的矛盾。
二、杜十娘自身性格使然。
杜十娘的身上有一種驚人的理智,從良前后各方面的策劃,事無巨細,她都安排妥當;她的百寶箱隨同她的前途、幸福始終由她自己一手設計、經營并掌握著。當李甲說道“籌及此事,寸心如割”時,她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先是“大驚”,雖然心中憤怒不已,但她卻不哭不鬧,不泣不求,倒“冷笑一聲”,從容安排后事。這驚人的理智和自我克制能力封建社會中是很少見的。這種女子可敬但不可愛,很難見容于男權為主的社會中,最后對李甲“發乎情,止乎禮”的大聲斥責,這六個字如此深沉凝重,悲壯有力,既和以往的杜十娘清醒冷靜的性格相呼應,同時又發人深思:這是誰在斥責誰?是不是作者“以情設教”的真實意圖的體現?杜十娘在追求什么?杜十娘所絕望的又是什么?不管是什么,這種游離于人情之外的理智,有違人情便是癡,是很難融入當時的社會的。所以她的死在某種意義上是必然的宿命。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漆 億(1963- ),重慶交通學院人文學院教師,主要從事大學語文和對外漢語教學。
①④⑥[11] 周先慎:《古典小說鑒賞》之《在“情”與“禮”的沖突中刻畫人物——<杜十娘怒沉百寶廂>鑒賞》,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
②⑦ 易中天:《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
③ 張俊:《 被遮蔽的杜十娘——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女性主義解讀》,重慶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
⑤ 于菲:《中國古代文學》第五章,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
⑧ 王學泰:《發現另一個中國》之《說士節》,中國檔案出版社,2006年。
⑩ 薛洪績、李偉實編:《元明清短篇小說選》,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
[11] 王增斌:《明清世態人情小說史稿》第三章,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年。
[12] 魯 迅:《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一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