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的啼聲是唐宋以來詩詞中常用的意象,有著特別的情感象征,今人通常解釋為“行不得也哥哥”,但這一說法的文獻記載最早是在北宋中期,并在此后才在詩詞中廣為運用,因此以之來解釋唐代詩詞恐怕就不甚妥當了,并且,即使在此之后的作品,這一解釋也未必就是最合理的,因為“鷓鴣啼”意象自唐代以來原本有著更為豐富的蘊含。
一、“鉤皘格磔” ——韻高連轉鷓鴣聲
鷓鴣,產于南方,李時珍《本草綱目》卷四十八云:“頭如鶉,臆前有白圓點如真珠,背毛有紫赤浪文”,算得是形貌美麗了。鷓鴣的啼聲與眾不同,據唐代段公路《北戶錄》卷一所云“連轉數音,其韻甚高”,可謂宛轉嘹亮,所以特別引起人們的興趣,將其聲模擬為“鉤皘格磔”。
最早將這樣艱澀的字眼在詩中運用的是韓愈,他在《杏花》詩中有“鷓鴣鉤皘猿叫歇,杳杳深谷攢青楓”之句。此后,這一象聲詞便在詩文中屢屢出現,如李群玉詠鷓鴣詩云:“方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鉤皘格磔聲”,李德裕《斑竹管賦》亦有“鷓鴣起兮鉤皘,白猿悲兮斷續”的描述。又據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記載,歐陽修特別喜愛林逋詩“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鉤皘”之句,以為“語新而屬對親切”。由于歐陽修的大加推賞,這兩句詩“當時人盛誦之”①。梅堯臣在《宛陵集》卷六十中自云曾經得到兩只鷓鴣,非常喜愛,可惜有一天開籠時飛走了一只,所以對所僅存的一只格外愛惜,養了二年,其“呼鳴”之聲也越來越好聽。原想將這“于禽中最有名”的鳥兒帶回中州與朋友共同玩賞,可憐它一晚被老鼠咬死了。梅堯臣傷心之下,寫詩又作賦來哀悼他的愛禽,在《失鷓鴣》詩中將鷓鴣的啼聲亦描述為“鉤皘格磔鳴”。總之,自中唐以來,“鉤皘格磔”就已經成為鷓鴣啼聲的通用象聲詞,并在詩文中時常引用。
二、“但南不北”——遷南北客最關情
把這樣宛轉嘹亮的鷓鴣啼聲僅僅用“鉤皘格磔”一個象聲詞來描述對于文人墨客來說是不能盡情的。舊題張華注《禽經》云:“飛必南翥,晉安曰懷南。”注引《異物記》曰:“其志懷南,不北徂也。”于是,鷓鴣的啼聲便被唐人賦予了特別的含義,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六稱鷓鴣鳴曰“向南不北”;《北戶錄》卷一亦引《廣志》云鷓鴣鳴“但南不北”,這一說法深得文人的心愿,于是詩人筆下的鷓鴣啼就最令北客驚心,最能喚起他們不盡的鄉愁:正在思念北方家鄉的人啊聽到的卻是滿耳的“但南不北”,豈能不令人更添一段煩惱!如張籍《玉仙館》:“楚客天南行漸遠,山山樹里鷓鴣啼。” 錢起《江行無題》其二十九:“行到楚江岸,蒼茫人正迷。秪如秦塞遠,格磔鷓鴣啼。”白居易《山鷓鴣》:“山鷓鴣,朝朝暮暮啼復啼,啼時露白風凄凄。……何苦聲聲啼到曉,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 鷓鴣啼自唐代起就成為了遷南北客無限鄉愁的意象象征。
此后詩人亦沿用不衰,如宋初張詠《乖崖集》卷五《聞鷓鴣》詩:“北客南來心未穩,數聲相應過前村。”即使在“行不得也哥哥”這一說法(見下文)流行以后也還為詩人所慣用,最有名的當數辛棄疾的《菩薩蠻》:“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元代劉一清《錢塘遺事》卷二云:“蓋南渡之初,敵人追隆佑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因此起興聞鷓鴣之句,謂恢復之事行不得也。”可見他以為稼軒詞中所聞鷓鴣之啼聲當作“行不得”解。筆者以為,還是解釋為“但南不北”似更妥當:作為北人,詞人歸順了南宋,原本一番雄心壯志想要“打回家鄉去”,收復北面的半壁江山,可嘆朝廷卻一心偏安,致使身在南方的詞人只能滿含熱淚放眼北望故國,正此滿腔無法收復北地、無以回歸故土的不盡愁恨之時,偏又耳邊響起了那鷓鴣惱人的啼聲:“但南不北”,豈不更令詞人又平添許多傷感與無奈!
三、雌雄對啼——游子思婦不堪聽
唐韋莊《鷓鴣》詩云:“南禽無侶似相依,錦翅雙雙傍馬飛。”鷓鴣亦如鴛鴦一樣是恩愛伴侶的象征,常常也像鴛鴦一樣被雙雙對對畫繡在衣物上以寄托人們的美好愿望,如溫庭筠《菩薩蠻》“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就以鷓鴣的成雙成對來襯托女子的孤單寂寥。與此相應,鷓鴣的啼聲還有一個特點,如唐代劉恂《嶺表錄異》卷下所云的“多對啼”,也就是雌雄和鳴,兩者的啼聲不同,一呼一應,這自然而然地令人想到夫唱婦隨夫妻恩愛,而對于那些天各一方的游子思婦來說,這雌雄相和的鷓鴣啼聲就不那么動聽了,反而會令他們倍增相思之苦。所以詩詞中的鷓鴣啼還常常被用以襯托游子思婦孤寂相思之情,如劉禹錫《踏歌詞》:“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女子正因看不到心上人而惆悵之時,耳邊卻響起了鷓鴣一呼一應的雌雄對啼,豈不更讓她難過!
寫得最出色的莫過于唐代詩人鄭谷的名作《鷓鴣》詩了:
暖戲煙蕪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
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
游子乍聞征袖濕,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應湘江闊,苦竹叢深春日西。
因此詩之“警絕”,所以詩人又有“鄭鷓鴣”之稱。那么,這首詩究竟“警絕”在何處?首聯詩人勾勒了鷓鴣的習性、形態、羽毛的色彩,并沒有特別之處,精華在后面六句,而后面六句全是在吟詠鷓鴣的啼聲,詩人著意表現了由鷓鴣啼聲而引發的游子思婦那纏綿哀怨的情思。黃陵廟,據傳舜南巡死于蒼梧,二妃娥皇、女英尋夫不及,死于湘水,故立廟祀之。雨里落花,黃昏野廟,在外的游子更添了心中的恓惶,正在此黯然銷魂之時,傳來了鷓鴣雌雄一呼一應的啼聲,而獨自在江邊行走的游子何時才能回到家鄉?而正在思念遠行人的閨中少婦,又面對這落花暮雨雌雄和鳴鷓鴣啼,真是愁腸百轉無處訴,唱一曲鷓鴣詞吧,可才轉歌喉,便淚如雨下了。在遼闊的湘江上,一對對鷓鴣相對飛舞,相和而鳴,仿佛在互相呼喚著:下雨了,天晚了,我們該回家了,于是它們相互應答著飛向竹叢深處的暖巢,令那孤獨的游子與寂寞的思婦何以消受?詩中的鷓鴣啼今人常解作“行不得也哥哥”,恐不甚妥當,即使拋開這一說法的產生年代問題,若作此解,“相呼相應”四字便失了依托。
四、“行不得也哥哥”——征人羈旅阻歸程
《本草綱目》中說鷓鴣啼聲“俗云‘行不得也哥哥’”,此種俗說起于何時呢?有趣的是最早的文獻記載竟出自黃庭堅的戲作,見《山谷集》卷十一《戲詠零陵李宗古居士家馴鷓鴣二首》:
山雌之弟竹雞兄,乍入雕籠便不驚。
此鳥為公行不得,報晴報雨總同聲。
真人夢出大槐宮,萬里蒼梧一洗空。
終日憂兄行不得,鷓鴣當是鼻亭公。
“為公行不得”遠不如“憂兄行不得”更貼近人的情感,所以后者更容易引人興趣,個人猜想,由于黃庭堅在宋代詩壇的巨大影響,這一戲言首先在文人中流傳開來并漸漸俗化為“行不得也哥哥”(或“行不得哥哥”),或是先有民間俗說,黃庭堅偶然拈來一娛,遂引起文人的興趣?似乎前者可能性更大。然而這六字或五字解釋畢竟與“鉤皘格磔”四字不合拍,不免使人迷惑,北宋末年朱翌在其《猗覺寮雜記》卷上中云:“《本草》鷓鴣鳴云‘鉤皘格磔’……以今所聞之聲不與四字合,若云‘行不得也哥哥’,不知《本草》何故為此聲。”①有趣的是竟不疑此說之與原聲不合,卻疑原聲有誤了,可見,至遲至北宋末年這一解釋已廣為流行并深入人心了。后人為了調和這一矛盾,于是又說:“鷓鴣其雄之鳴‘行不得哥哥’,其雌之鳴‘鉤皘格磔’”②。無論如何,鷓鴣的啼聲自從北宋中期以后被賦予“行不得也哥哥”的含義以來就被廣泛地接受并在詩詞中廣為運用了。
“行不得也哥哥”字面明確淺顯,既是“行不得”,故詩人詞客常常用以抒寫征人流客之情,如宋代陸游《劍南詩稿》卷六十二《游山遇雨》:“千秋觀前雨濕衣,石帆山下叩漁扉。鷓鴣苦道行不得,杜鵑更勸不如歸。” 胡仲弓《葦航漫游稿》卷四《郊外即事》:“蹇驢逐逐背斜陽,才到山間意便涼。勿聽鷓鴣行不得,云山深處路尤長。”蔡戡《定齋集》卷二十《鷓鴣》:“年來隨牒走骎骎,險阻誰知客子心。盡日只憂行不得,愛人猶賴有斯禽。”明代楊基《湘中四詠》其三《鷓鴣》:“湘江兩岸無茅宇,湘竹陰陰覆江渚。春來未聽一聲鶯,只有鷓鴣啼暮雨。憐渠亦是他鄉客,苦向人啼行不得。縱教行得也消魂,那得行人不頭白。”由于“行不得也哥哥”的鷓鴣啼聲內涵太明確,其外延的狹小便少了一點豐富的聯想和含蓄的蘊藉,少了一點耐人尋味之處,也無怪乎雖然此類作品極多,上乘之作卻少了。
總之,鷓鴣的啼聲在詩詞中被賦予了豐富而幽微的情感象征。盡管旅南北客的鄉愁和游子思婦的哀怨都和他鄉征人緊密相關,但我們并不能將之籠統地混為一談,細致的分辨將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把握詩人的情感意向,更深刻理解詩歌的創作主旨,更細膩地體味詩歌的意境構設。
(責任編輯:古衛紅)
作者簡介:牛景麗(1973- ),河北邢臺人,河北工業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何英(1972- ),河北邢臺人,河北工業大學人文與法律學院講師,文學碩士。
① [宋]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三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