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理查遜 中產階級 “灰姑娘”夢 階級融合
摘 要:理查遜在《帕梅拉》的道德說教具有很現實的功利目的。小說的喜劇結局迎合了十八世紀英國女性渴望通過婚姻提高社會地位,改善經濟狀況的“灰姑娘”夢,但更重要的是,它還象征著階級融合,反映了以理查遜為代表的整個中產階級渴望改善文化身份,躋身高雅社會的政治理想。
塞繆爾·理查遜(Samuel Richardson)是英國小說的開山鼻祖之一,被許多人尊為“英國小說之父”①。他的書信體小說構思新穎,視角獨特,不僅“成功地處理了笛福未能解決的幾個主要的形式問題”②,而且開創了心理現實主義的先河,成為英國小說史上重要的里程碑。有意思的是,這位出色的小說家可謂大器晚成,五十歲才開始創作小說,而且還只能算是“兼職”,因為他正經的身份是倫敦的印刷商。十八世紀時的工商業者屬于職業中產階級,同文學和藝術似乎扯不上關系。在英國傳統的等級社會里,文學和藝術是為上流社會(包括貴族和士紳階層)所獨享的消費品,是其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在他們的庇護和資助下從事職業或半職業文學創作的作家也多是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并享有足夠閑暇的人③,這些條件都是靠雙手起家,憑勤勞致富的中產階級所不具備的。雖然隨著工商業的發展,中產階級積累了大量的財富,政治地位也有所提高,但擺脫不了粗鄙的名聲,在名門貴族的眼中依然是滿身銅臭的下里巴人。因此,當時盛行的觀念是,“中產階級是生產力,但是是沒有藝術修養的生產力,中產階級有財富,但是是沒有文化的財富”④。那么,印刷商理查遜為什么要在年過半百的時候,突然開始寫小說了呢?
根據理查遜本人的說法,他寫小說純屬偶然。一七三九年,兩個書商請他編寫一部手冊,為文化水平不高的讀者提供關于日常生活問題的書信范文。這些門類龐雜的書信中有一組專門用于指導外出做工的漂亮姑娘如何抵制雇主的引誘,保持貞潔的內容。在寫作的過程中,理查遜回憶起以前聽到過的一個關于女仆拒絕男主人求愛,最后又嫁給他的故事,就動手將之發展成為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帕梅拉》或《美德有報》(Pamela, or, Virtue Rewarded, 1740)。于是,十八世紀最為暢銷的小說之一就此誕生了。
表面上看,理查遜創作小說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以輕松愉快的方式宣揚宗教和道德,在娛樂中陶冶讀者的情操,達到教化的功效。翻開《帕梅拉》,會發現通篇充斥著道德說教。女主人公現身說法,以自身的經歷教導未婚女性如何在世風日下的時候抵御誘惑,保持貞潔、謙遜、誠實等美德,簡直同當時世面上流行的專門針對年輕女孩子的“品行手冊”(conduct books)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也難怪,理查遜本來就是一個道德家(moralist),⑤并且同十八世紀英國其他小說家一樣,將小說視為宣揚宗教和道德勸善的工具⑥,只不過他特別關注女性的道德成長而已?!杜撩防芬粏柺谰瞳@得了巨大的成功,在讀者,尤其是中下階層的女性讀者中甚至產生了轟動效應,在倫敦出版第一年就再版了五次,還被翻譯成法文。有一件趣事可以說明該書的受歡迎程度:在一個村莊里,村民們聚集在一起傾聽當地鐵匠讀這本小說,當聽到帕梅拉感化了引誘她的主人,主人向她求婚,兩人幸福結合的時候,村民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竟然沖了出去,敲響教堂的鐘聲⑦。道德說教的作品如此受歡迎,恐怕只有半個世紀前的《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方可與之相媲美,只不過《天路歷程》用天國的幸福來激勵塵世的基督徒,而天使般高尚的帕梅拉獲取的報償卻是多少女性夢寐以求的婚姻。當時頗有影響的書信作家瑪麗·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曾慨嘆帕梅拉在婚姻上的成功使她成為“各國女仆們的歡樂”⑧;散文家斯梯爾(Sir Richard Steele)也對理查遜“竟然能使道德時髦起來”而表示驚訝⑨。這些名人的評論固然有譏諷之嫌,不過他們也的確揭示出了《帕梅拉》的道德說教所隱含的功利目的,因為美德如果奢望現世回報,也就不能再稱其為美德,也許這就是帕梅拉被不少批評家(如菲爾丁)視為假正經的原因吧。不過,批評歸批評,對于當時那些在婚姻市場上不占優勢的年輕女性讀者而言,帕梅拉故事的完美結局無疑是種難以抵御的誘惑。可以這么說,它最大限度上滿足了中下階層女性渴望通過婚姻提高社會地位,改善經濟狀況的“灰姑娘”夢。
有人指出,帕梅拉“所得的獎勵確實豐厚,卻也有過分慷慨之嫌”,因為在等級分明的英國社會里,“一個女傭同其上層主人結為夫婦在當時無異于天方夜譚”⑩??墒牵驗槭翘旆揭棺T,所以才具有誘惑力,如果跨階級的聯姻在當時非常普遍,《帕梅拉》的魅力恐怕就會大減。理查遜如此迎合女性讀者的心理需求,其實說明了兩個問題。
其一是商業方面的考慮。眾所周知,十八世紀的小說讀者中以女性居多,這其中又包括許多在大戶人家干活的女仆。通過婚戀這種極具吸引力的故事題材來吸引女性讀者,不僅能比枯燥的說教起到更為有效的教育作用,而且也顧及了小說的商品性,不會使其成為賠本生意。其二是理查遜對女性群體有一種很深的心理認同感。這固然同他敏感、內向的性格有關,更重要的卻是因為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弱勢地位使他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前文說過,財富為中產階級帶來了政治、經濟地位的提高,使他們成為貴族士紳階層最直接的競爭者,但在文化修養和氣質風度上他們卻始終不及后者。與此同時,中產階級在政治、經濟領域內的競爭也使上流社會承受了極大的壓力。為了維護自己的特殊地位,他們就利用中產階級先天的自卑感,“把自己的文化標準推向極端,成為對中產階級的心理壓迫”[11]。在這種壓迫面前,理查遜的心態微妙而復雜。雖然他自尊心很強,并不為自己的商人身份感到羞恥,但又十分向往高雅社會的生活方式,希望能夠靠自己的奮斗被那個社會所承認和接納。這種心態對中產階級而言應該極具代表性。更重要的是,當經濟、政治地位的提高使中產階級有資格參與話語權的爭奪時,這種心態就外化為文學表述,以小說的形式體現了出來[12]?!杜撩防肪褪且粋€典型的例子??梢哉f,小說反映的女性在婚姻問題上的“灰姑娘”夢,未嘗不是理查遜乃至整個中產階級渴望改善文化身份,躋身高雅社會的“灰姑娘”夢。
一、沖突與斗爭
《帕梅拉》的故事情節以帕梅拉同B先生之間的沖突為核心展開。表面上,這是婚齡女性同追求者之間的感情糾葛,同一般愛情故事沒有太大區別,不論以哪個時代的眼光看,都毫無希奇之處。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常識告訴我們,一部愛情小說能夠在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決定性的因素往往不是愛情?!杜撩防返膬r值除了它在小說藝術形式方面的貢獻外,就在于它在意識形態層面上映射出不同階級間的矛盾與斗爭。
從十八世紀英國人的角度看,帕梅拉和B先生的身份、地位懸殊有如天壤之別。前者是窮人的女兒,給闊太太作女仆,家奴一個,地位可謂低下之至;后者是富家子弟,擁有偌大的產業和爵位,還是下議院議員和地方上的治安法官,身份可謂顯赫之至。因此,當后者看上前者,欲將其據為己有時,本應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但是,出乎B先生——以及當時的讀者——的意料,帕梅拉竟然對他的百般利誘和威逼無動于衷,極盡反抗之能事。是因為B先生容貌丑陋,舉止粗俗,惹人生厭嗎?非也。他不僅受過高等教育,博學多才,而且連帕梅拉都承認他“英俊、文雅”[13],“身材高大、威風凜凜”,這樣的一位翩翩紳士對異性當然不會缺乏吸引力。事實證明,帕梅拉一直對B先生懷有愛慕之情,否則最后當他“改邪歸正”,正式提出求婚時,帕梅拉也不會那么爽快地點頭了。其實,在小說的第一卷里,帕梅拉拒絕的并非B先生這個男人,而是他所代表的階級對下等人采取的輕視、玩弄的態度。
B先生剛開始追求帕梅拉的時候,所抱的是一種游戲的心態,只打算將這個俊俏的女仆當作滿足性欲的玩物。他之所以敢在家中肆無忌憚地調戲、引誘帕梅拉,是因為他的手中掌握著后者——以及其他所有仆人——的命運:只要他一句話,就可以決定帕梅拉是繼續留在莊園里過相對安逸的日子,還是回到一貧如洗的父母身邊受苦。當B先生的無理要求遭到拒絕后,他便對帕梅拉進行種種心理上的折磨與壓迫,最后甚至剝奪了她的人身自由,命令馬車夫將她強行拉到他在林肯郡的莊園中軟禁起來,逼她就范。帕梅拉曾嘗試逃跑,卻發現自己一介弱質女流,根本逃不出B先生的手心,而周圍的鄰居們也都懾于B先生的權勢,對帕梅拉的求助無動于衷,甚至認為主人看上女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唯一向帕梅拉提供幫助的牧師威廉斯先生也被B先生陷害,身陷囹圄。絕望中的帕梅拉曾經哀嘆:“當有權有錢的富人們決心進行壓迫時,悲慘不幸的窮人們能對他們反抗什么呢?”上層階級濫用權勢可能給下層階級造成的傷害,由此可見一斑。
在這種極不平衡的權力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帕梅拉唯一能用以對抗B先生的武器就是宗教和道德,因為只有在這個層面上,他(她)們才是平等的。每逢被B先生逼入困境,帕梅拉(如果沒有昏過去的話)就宛若受難的圣徒,向上天祈禱,表白自己的堅貞,期待上帝的拯救,而她堅定的態度和虔誠的淚水雖然不時招致B先生的嘲弄,但每每也總能喚醒他的良知,令他懸崖勒馬。這類場景其實很值得玩味,因為就是在這種危機時刻,不平衡的權力關系遭到了逆轉,財富和權勢不再是區分人貴賤的標準,心靈的高潔才是唯一的準繩。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帕梅拉才敢拋開等級觀念,嚴厲地斥責迷途的主人:“您無疑應當更加害怕萬能的上帝才是,因為我們全都站在他的面前,不論是最偉大的人,還是最渺小的人,不管他們愛怎么想,但全都要向上帝負責?!笔浪纂A級間的斗爭轉化成了宗教層面上衛道士和瀆神者之間的對抗,這雖有簡化矛盾之嫌,卻是典型的中產階級思維的體現。
對生活糜爛的上層社會進行宗教道德意義上的抨擊,可以說是當時的中產階級最樂意做的事情之一。一六八八年“光榮革命”后的英國經濟飛速發展,擁有土地的貴族和士紳階層是“工業化和自由貿易的最初受益者”[14]。然而,不同于對工作和勤勞節儉懷有清教徒特有之狂熱的工商業資本家,貴族和士紳們并沒有將增加的財富用于投資和再創造,而是無所事事,沉迷于揮霍享受。生活的糜爛帶來精神上的墮落。理查遜曾在《帕梅拉》中提到,放縱淫欲是當時上流社會的普遍現象(B先生本人就有一個私生女),而他們所起的榜樣作用不可避免地導致整個社會的道德敗壞。對這種狀況,中產階級感到深惡痛絕。在他們看來,高貴的出身和門第并不值得夸耀,“那些社會地位比他們高的人,在道德上卻比他們低下”[15]。這種想法使他們能夠在金錢以外的精神領域傲視高雅社會,找回失落的自尊。有基于此,中產階級成為十八世紀英國宗教復興運動最主要的推動者,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道德上完美無缺的帕梅拉就是這場宗教復興運動的產物。當她最終同地位高出她許多的B先生結婚時,這既是女性對男性“史無前例的勝利”[16],也是以理查遜為代表的中產階級在精神上對高雅社會“史無前例的勝利”。
二、妥協與融合
不過,對抗和沖突并不會導致中產階級同上層階級間的決裂,一切斗爭都將以雙方的妥協而告終,這就是典型的英國政治。具體到理查遜身上,情況更是如此。身為堅定的托利黨人和富裕的實業商人,理查遜根本無意提倡政治革命,顛覆現有的階級秩序。他所有的抗議都是“以宗教和道德的名義進行的”[17],而且發牢騷并不妨礙他對高雅社會的向往。如果說《帕梅拉》的確體現了他的政治理想的話,帕梅拉和B先生最終的聯姻說明這種理想的最高境界其實就是階級間的妥協與融合。
一方面,理查遜希望通過提高本階級的文化修養使其有資格躋身高雅社會。傳統的英國社會等級制度嚴格,但也談不上絕對的壁壘分明。同法國等大陸封建國家相比,英國各階級(尤其中、上階級)之間的流動性相對較大。長期以來,長子世襲制剝奪了貴族和紳士階層的小兒子們的土地繼承權,有限的財產收入遠遠不能滿足這部分紈绔子弟的需要。迫于“生計”,他們要么紆尊降貴,同富裕的中產階級聯姻,換取高額的嫁妝;要么進入社會,自力更生,或從軍,或經商,身上的貴族特征逐漸也就不明顯了。同時,許多擁有土地的貴族也由于揮霍無度,家財散盡,最終也不得不放棄土地,或者通過“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來兜售世襲的爵位和貴族身份。不管怎樣,結果只有一個,即上、中階層之間的流動一直存在,而且伴隨著工業革命的發展,有越來越多的靠工商業起家的人憑借驕人的財富躋身上流社會,成為地道的“暴發戶”。具有強烈階級意識的理查遜當然對這種變化感到欣慰,但對于本階級在文化修養上的缺陷,他還是非常擔憂的,認為“既然實業界不斷地為我們的貴族和紳士階層增加新人,那么實業界人士的心智教養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18]。這也是他為什么塑造出帕梅拉這樣一個“不是女仆的女仆”形象的原因。
在普通仆人傭婦中,帕梅拉無異于鶴立雞群。美麗的容貌固然是她惹人矚目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卻是,她具有她這種身份的人本不會有的優雅舉止。理查遜尤其強調帕梅拉是被B先生的母親像調教大家閨秀一樣培養成人的,不僅知書達理,而且唱歌、跳舞、刺繡、吟詩等才能一樣都不缺。在獲取知識的同時,帕梅拉還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上流社會婦女的行為規范,舉首投足,無不中規中矩。女管家杰維斯太太稱贊她的話非常有代表性:“她不跟人來往,處世又謹慎,所以他們都尊重她,對她表示很大的尊敬,仿佛她生下來就是個貴婦人一樣。”這類溢美之詞,書中屢見不鮮。理查遜的目的無外乎兩點:第一點,為B先生愛上帕梅拉并最終向她求婚作鋪墊。因為若非如此,即便帕梅拉長得再美,恐怕B先生也不敢娶來做太太,讓她在一眾貴婦人面前出丑。第二點,理查遜想說明風度修養并非與生俱來,出身低賤的人也可以通過后天的努力提高自己。這第二點無疑更為重要,因為它肯定了新興中產階級“紳士化”的可能性和必要性。當婚后的B先生不厭其煩地對帕梅拉進行禮儀舉止等方面的教誨時,不難想象,理查遜心目中的聽眾并非只有帕梅拉一個人。
另一方面,理查遜認為,上流社會也應向道德上高于他們的中產階級學習,進行自我改造。這一點在B先生的轉變上體現得非常明顯。小說剛開始時的B先生是一個地道的花花公子形象。他舉止放蕩,對帕梅拉百般調戲,連稱呼都是一些諸如“小傻瓜”、“小東西”、“小妖精”等侮辱性的詞語,完全忘記了自己做主人的尊嚴,實在有失身份。此外,他對待宗教的態度也不很嚴肅。每當帕梅拉用上帝的懲罰告誡他時,他要么嬉皮笑臉地進行嘲弄:“你的勸告很好,我漂亮的老師!當我林肯郡的牧師死去時,我將讓你穿上教士服和黑袍法衣,由你來擔任他的職務,讓你大顯身手!”要么就嗤之以鼻:“別向我數你的念珠了,帕梅拉,我看你是個十足虔誠的修女。”
但是,當他為帕梅拉高尚的心靈所感動,漸漸愛上她時,他的形象也就發生了變化。在帕梅拉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他不僅真心地對自己過去的行為表示懺悔,對待宗教的態度也得到了徹底的改變。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舉措就是他聽從帕梅拉的勸告,把林肯郡莊園里廢棄多年的小教堂恢復使用。更為可喜的是,他的談吐也越來越像一個虔誠的清教徒,甚至嚴肅地規勸前來興師問罪的姐姐戴弗斯夫人放棄門第觀念,因為“上帝將不考慮人們在世上的貧富貴賤”,氣得后者大罵帕梅拉“不僅讓一個浪蕩公子成了一位丈夫,而且還讓一個浪蕩公子成了一位傳教士”。因此,可以這么說,雖然B先生的社會、經濟地位都遠遠高過帕梅拉,但后者卻是他精神上的導師;而他追求帕梅拉的過程,也是被帕梅拉教化,重歸正道的過程。
用世俗的眼光看,B先生最終正式娶帕梅拉為妻,對帕梅拉而言非常合算,但在B先生卻是蝕本生意,因為帕梅拉既不能提高他的地位,也不能為他帶來任何財富,而且他還得克服輿論的壓力,甚至面臨跟姐姐決裂的危險。但是,在精神層面上,他卻是最大的受益者,因為帕梅拉挽救了他的靈魂。因此,在理查遜的心目中,這樁有益雙方的婚姻——以及它所象征的階級融合——無疑是最完美的結局。
三、理想的紳士
有意思的是,《帕梅拉》的故事并沒有以王子和灰姑娘的婚禮而告終。理查遜還費了不少筆墨,描寫兩人結婚的全過程及婚后的幸福生活,這些內容構成了小說的第二卷,分量并不比第一卷輕。也難怪,小說本來就是寫給中下階層的婦女看的,多些筆墨描述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無疑更能吸引讀者。不過,對于像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這樣的“缺乏好奇心”的評論家來說,這部分冗長的描述就有些難以忍受了,況且帕梅拉“對B先生百依百順、毫無獨立人格的表現讓人生厭",而“B先生浪子回頭式的轉變也不可信”[19]。此話倒是一針見血。不過,理查遜也有他自己的道理。帕梅拉由卑賤的女仆搖身變作貴夫人,B先生給予她的可是份天大的恩情。帕梅拉感恩戴德,小心謹慎地履行妻子的職責,這同她一貫的淑女形象倒也沒有什么沖突之處。我們總不能指望她會像簡·愛那樣,要求同丈夫平起平坐吧?關鍵問題出在B先生身上。
B先生的轉變的確非常大,在道德問題上的“浪子回頭”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則是他的階級意識的改變。在整部小說中,承受巨大心理壓力的人不止帕梅拉一個,還有這位不安分的主人。事實上,他很早就意識到帕梅拉不是一個可以任他輕薄的姑娘,不由對她產生了敬意:“你使我清醒過來,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種品質,它比我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女人身上所看到的更為高尚。”這句話出現在第一卷的第三十封信里,但直到第二卷的開端處,他才徹底放下架子,正式向帕梅拉求婚。這之間的種種斗爭沖突,與其說是帕梅拉竭力反抗主人淫威的過程,倒不如說是癡情的主人放棄階級偏見,向愛情低頭的過程。由于小說是以帕梅拉的信件形式寫成的,對B先生的內心世界沒有太多的揭示,但從帕梅拉的敘述中我們還是能夠推斷出這個過程非常艱辛,并不是朝夕之間就能完成的。因為B先生很清楚,“由于我愚蠢可笑的愛戀,很可能要讓我付出很大的代價”。所謂代價,當然包括放棄高貴的出身與巨大的財產帶給他的驕傲,同時還要忍受來自本階級的嘲笑與挖苦。值得慶幸的是,B先生最終還是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礙,走出了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
司各特覺得B先生的轉變過于突然,這是因為他沒有充分體會到理查遜在這個人物身上寄予的政治理想。表面上看,B先生是個出身豪門的花花公子,上流社會的惡習,除了酗酒外,他樣樣不缺。然而,隨著情節的推進,我們跟隨帕梅拉的目光,漸漸發現他身上其實有許多優點。比如,他本性慷慨大方,對仆人很好(帕梅拉的事只是一個例外),佃戶們也都很敬重他。能夠做到這些的土地主應當是個開明的紳士。更重要的是,這個人物具有挑戰傳統的勇氣和魄力。他曾說過,“如果我什么時候要做出什么不同凡響的事情,我喜歡被人認為是個能獨出心裁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確是個能獨出心裁的人,做出了一件在他本階級的人看來是最不同凡響的事情。正如沃特所言,B先生娶帕梅拉為妻,這是一個“蔑視家族及階級傳統”的選擇,一個“最重大的個人選擇”[20]。關鍵正在于此。如果不是B先生作出了這么一個選擇,即便帕梅拉再完美,再具有貴婦人氣質,她也根本沒希望提高自己的階級身份,過她應當過的高雅生活。理查遜非常清楚這個殘酷的現實,因此B先生的轉變也就具有特殊的意義。如果上層階級都能像B先生這樣,不再把已經不合時宜的家族及階級傳統看得重于一切,那么這個社會也就將更具有開放性,階級間的流通與融合也將不再是夢想。
把理查遜最著名的兩部小說——《帕梅拉》和《克拉麗莎》(Clarissa,1747-1748)進行比較,會發現兩者雖然都是宣揚宗教、道德的作品,但前者的世俗氣要濃得多??死惿乃劳霰瘎⌒詭в袨橛行叛霁I身的意義,這無疑為該小說增添了更為濃厚的宗教說教色彩;況且克拉麗莎出身上層富裕家庭,她同男主人公之間的沖突也就不存在階級矛盾的問題。相比之下,《帕梅拉》就更像是份政治宣言。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寫作《帕梅拉》時,理查遜只不過是個印刷商人,默默無名,借小說抒發一下政治理想,也不足為奇。不過,漸漸地他的身份、地位就發生了變化。《帕梅拉》的巨大成功使他名利雙收,成功地打進時髦社會,成為許多太太、小姐的朋友,還有許多社會名流也開始光顧他在倫敦的別墅。這時的理查遜已經成為了受人矚目的文學家,再也不是昔時的“灰姑娘”了,因此他在隨后的作品中回避政治,專注于道德勸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劉 戈,在讀博士,解放軍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①⑩ 蘇耕欣:《意識形態的誘惑——評理查遜與奧斯丁小說中的女性人物描寫》,《國外文學》,2002年第4期,第71頁,第73頁。
②③⑧[15][16][20] Ian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 Hamondsworth: Penguine Books,1957, p.152, p.53, p.168, p.188, p.162.
④[18] 呂大年:《理查遜和帕梅拉的隱私》,《外國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第94頁,第94頁。
⑤ 在從事小說創作之前,理查遜就經常寫一些手冊之類的指導性讀物,教育文化程度較低的學徒、工人等如何待人處世,提高修養。
⑥ 殷企平,高奮,童燕萍:《英國小說批評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9頁。
⑦ 劉秉善:《英國文學簡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81頁。
⑨ 李維屏:《評理查遜的書信體小說藝術》,《外國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第95頁。
[11][14] 程?。骸秱惗睾c帝國鷹:從達西到羅切斯特》,《外國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第17頁,第18頁。
[12] 小說這種新興文學形式關注普通人的生活,同以往的各種貴族化的文學形式都有所不同,因此非常適合中產階級。
[13] 書中所有《帕梅拉》的引文,均引自吳輝譯本,1997年,南京譯林出版社,不再一一注明。
[17] Walter Allen. The English Novel, Harmondsworth: Penjuin Books, 1954, p.45.
[19] 韓加明:《司各特論英國小說敘事》,《外國文學評論》,2003年第2期,第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