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的短篇小說《西街魂兒》發表在《收獲》二〇〇六年第四期。這篇小說再次表現了遲子建小說創作的母題——自然和人性。作家對自然和人性這兩個主題,在《西街魂兒》中,有哪些新的表現,這是本文要回答的問題。
執著于自然
小說的環境設置在西街,這是一個僻靜的東北小鎮,自從縣里的工程隊來開山采石,小鎮就不太平。小說開篇,作者花費了三段筆墨來描寫炸山之后,西街鎮上驚恐慌亂的情形。這三段景物描寫,就小說的情節推進來說,顯得枝蔓。但這樣處理,是遲子建的偏好,她執著于表現她對之飽含深情、無比親切的自然。因此,在小說的技巧(形式)和情感(內容)兩者之間,遲子建優先表達情感。由此我們也可以推知,遲子建并非一個唯形式美的作家,她執著于表達她的情感和理想。
作者不憚其煩地描寫爆炸聲響后小鎮受到驚嚇的慌亂情形,尤其刻畫了動物們受到驚嚇的情形:
“房屋的門窗吱嘎響著,牛哞哞叫,馬尥蹶子,豬拱翻了食槽,羊打著哆嗦,剎那間雞飛狗跳的。”
“老劉家那匹像緞子一樣光滑的黑馬毛了,在野地里轉著圈狂奔,嘶鳴,把一大片草場都踏平了。不惟是黑馬丟了魂兒,花啊樹啊也有丟魂兒的。青石山下的幾棵美人松被石塊劈打得掉了碧綠的毛發,沒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開著的野花,它們的花蕊容納慣了蜜蜂那軟綿綿、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釘子一樣扎進來的石片呢,一夜間變得容顏憔悴了。”
在遲子建筆下,萬物都具有靈性,生命的自然生長狀態美好。緞子一樣的黑馬、碧綠的美人松、蓬蓬勃勃的野花。這些動物不僅有生命,而且有靈性。因而任何人都不應驚擾土地的主人:豬馬牛羊、花花草草、大人孩子。遲子建對土地一直都有一種親切感,她維護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的和諧寧靜,反對肆意侵擾和破壞。
遲子建筆下的自然是具有靈性的自然。生靈萬物,被她賦予性格和感情。同時,自然也為遲子建提供了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感悟。在遲子建和自然之間,有著隱秘的情感交流和對話。遲子建曾在她的小說和散文中,多次強調自然對她的人生及文學創作的深刻影響。遲子建說:“我恰恰是由于對大自然無比鐘情,才發生了無數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著它們支撐著我的藝術世界。”①“我對于人生最初的認識,完全是從自然界的一些變化而感悟來的。”②“大自然使我覺得它們也有呼吸,我對它們敬畏又熱愛,所以是不由自主地抒寫它們。”③
可見,在遲子建身上,自然的意義是本體性的。自然對遲子建的作用和意義,要遠甚于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在遲子建心中,“自然”可以上升到哲學的高度。遲子建的每一篇小說,都可以看作她的“自然”哲學的注解。“自然”早已成為她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小說中,她不自覺地就光顧流連于自然。對自然的深情,使她離不開這樣有些自然烏托邦色彩的藝術想象和藝術世界,自然、藝術中的自然和她的生命貫通一氣,這在當代作家中很是特別。她的小說和自然始終擁抱在一起,這是當代文學中獨特的風景。
在《西街魂兒》中,工程隊的入侵破壞了小鎮上的自然狀態,加速了脆弱生命的死亡。
作者故意把情節設置成小鎮人合力把工程隊趕走。這是遲子建的理想化處理,作者想在有限的范圍內、在藝術世界中,盡其所能地保護生存家園。
寬懷于人性
人性美和人情美是遲子建小說一直以來慣于表現的主題。遲子建過去的小說中,幾乎無一不表現人性美、人情美。著名作品如《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豆瓣花》等。《西街魂兒》再次表現了人性美。小說中的人物,普遍具有人性美和人情美。
在《西街魂兒》中,作者著力塑造了老啞巴這個人物形象,老啞巴是一個忠厚善良的老人,他默默關心獨在異鄉的弱女子小白臘。老啞巴很有骨氣,自尊地生活著。生產隊長想通過老啞巴報復小白臘。老啞巴沒有屈從于權勢,毅然忍痛遠走他鄉。
遲子建在這篇小說中,除了像往常一樣,表現了寬厚、溫和、善良等人性美之外,她還著意于從最平凡的小人物身上,從日常生活細節中開掘美。比如掏糞工二尿子的形象塑造。在遲子建眼中,二尿子侍弄糞肥的工作簡直就是一種藝術。
夏日正午時,他喜歡在毒日頭下光著脊梁站在糞池旁用糞耙搗肥,把它們調和均勻,那分細致和耐心,絕不亞于家庭主婦們用耙子搗醬缸。熾熱的陽光投向糞池,使那里泛出微藍的幽光,仿佛無數簇火苗在燃燒。
掏糞工從細致耐心的勞動中感受超乎日常生活的快樂。一個敬業的人,能從最專注的勞動中獲得快樂和成就感,這可以說是小人物在平凡生活中的詩意。這是遲子建和別的小說家一個很大的不同之處。她開拓了人性美表現的新領域。
《西街魂兒》并不只表現了人性美和人情美,還表現了作者對人性善惡的思考和寬懷態度。那么,作者是怎樣表現人性惡的?這要論及小說的另一個主要人物——女生產隊長徐金春的人物形象。徐金春并不復雜。她是一個生產隊長,小白臘的直接領導。她性格強悍潑辣,熱心爽直;言語粗野,好打抱不平。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她是一個好人:她率領西街人趕走了工程隊,恢復了西街的平靜;她關心村民,四處張羅著給病孩寶墩招魂救命。小說的后半部分,徐金春變成一個惡人。徐金春誤以為是小白臘的吝嗇導致寶墩死亡。于是,仇恨的感情化為報復的行動。她再三設法加害小白臘,安排小白臘去干最臟的掏糞活,又兩次授意他人對小白臘實施性暴力。然而,徐金春的惡計總沒有得逞。徐金春對小白臘的仇恨愈積愈深。這時小說的情節發生了突轉。不待第三次報復開始,小白臘意外地被糞池沼氣炸死。小說的結尾,徐金春變成一個懺悔的人。小白臘死后,真相大白。徐金春知道自己的誤解和報復(她本以為是道義的懲罰)間接導致了小白臘的死亡。徐金春深悔不已,幾乎崩潰。她變得寡言少語,自責和罪惡感折磨著她。
從徐金春由好人——惡人——懺人的變化,我們可以知道,遲子建對人性問題思考的出發點和寬懷態度。她堅持性善論,她說:“我覺得人們犯了一個大錯,所謂信奉人性惡,恰恰是理性思考的結果,而善是一種生活狀態,我的小說就是展示這么一種狀態,它不是思考的結果。”④遲子建信奉人性善良。她堅持拒絕暴力,小說中老啞巴的身上就體現出堅決不與權勢合作的態度。
如果我們細細考量徐金春,覺得這個人雖然有惡的表現,但也不是一個天生惡人,本質上的壞人。我們會問,是什么東西在推助徐金春內心中惡的生長?這可以從徐金春的語言里尋找答案。她的語言打上了深深的階級烙印。她只是一個生產隊長,但講話用的都是階級斗爭詞匯,諸如“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抵觸情緒”等等,評價人事上綱上線。比如她聽說招魂不靈驗,是因為沒有湊齊郵票,遂遷怒于小白臘,“她這個資產階級的臭物件,跟貧下中農就不是一條心啊,我看她在西街還改造得不夠!”她的言語讓人覺得她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政治動物。這也不禁讓人感慨權力的力量之大,入人之深。
徐金春是一個生產隊長,掌握著一點權力,經常販賣一些她一知半解的政治術語。看上去她似乎是一個用階級理論武裝自己的人,而實際則是一個被武裝者。不是她掌握了話語,而是話語掌握了她。權力助長了徐金春心中的惡:仇恨、猜忌。
然而,真相大白后,徐金春內心的懺悔無盡地折磨著她。她覺得因為自己的猜度和報復間接殺害了小白臘。就徐金春而言,猜忌和不信任引燃了報復之火;權力添助了她的復仇行為,滋長了隱藏在她身上的惡。這是我們對她同情的原因。反觀這個人物,我們會覺得人性惡的背后,有其復雜的文化、歷史、政治原因。作者對徐金春的身份設置(賦予她權利),寫她的內心凈化(懺悔自責),再次證明了遲子建所持的性善論。
關于人性惡,遲子建“信奉溫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遠戰勝不了一個人內心道德的約束力”⑤。所以在《西街魂兒》中,徐金春最后良心發現,深悔不已,“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到了年終分紅時,她那曾經磨盤似的屁股,已經癟得像霉爛了的倭瓜”。
在小說中,善和惡的界限不若涇渭那么分明。日常生活中,我們經常想當然地以為事情是如此這般,而事實往往并非這樣。在小說里,寶墩的娘澤花嫂想當然地以為小白臘不愿拿出救命的郵票,故意托辭郵票破了。不要說是寶墩娘這樣的農婦,就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也很可能這樣猜疑。如果這個猜疑合理,那么徐金春的打抱不平又是一種懲惡揚善的舉動,是一種善行。姑且不論打抱不平的手段有多么惡劣。所以,善與惡,常因為偶然的因素,而改變他們的性質。善中有惡,善惡相生。
說到偶然性,小說頻繁出現因為偶然而導致的情節急轉。例如小說中的一個情節:寶墩家的鐘走慢了十分鐘,寶墩的娘因此誤了點,疏于看護,寶墩受驚丟了魂。時間差是一種最常見的偶然性因素。悲劇的形成,包含了許多偶然因素,這就引出了小說的另一個主題——命運。《西街魂兒》有一點像曹禺的《雷雨》。因為小說悲劇的結果,不是某一個人刻意為之。每個人物的所為都有自己充分的理由。但是,每一個人合理的舉動,卻釀成了悲劇的結果。尋找悲劇的根由,我們只能歸結于命運。關于遲子建小說中的命運主題,將再作另文分析。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王京芳,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2003級博士生。
① 方守金、遲子建:《以自然與樸素孕育文學的精靈》,《鐘山》,2001(3)。
② 遲子建:《夢開始的地方》,《散文》海外版 ,2002(3)。
③ 文能、遲子建、暢飲:《天河之水》,《花城》,1998(1)。
④⑤ 遲子建、阿成、張英:《溫情的力量》,《作家》,19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