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徐北文先生去世已經一年了, 一年來, 我除了寫過關于先生散文創作的一篇讀后感和一篇有關先生的生平及學術活動的文章之外, 沒有一篇回憶性的文字。我覺得自己似乎還沒有從一種情感中剝離出來, 所以寫不出任何文字。
在我個人的人生中, 2000年我失去了父親, 2005年我失去了自己的恩師, 那種感覺是一樣的痛苦。我覺得, 在一段時間里, 自己某種程度上是處于失語狀態, 不能寫一個字。當初對父親是這樣, 現在對先生也是這樣。我想, 先生九泉之下是知道我的感受的。
在先生離開我們一年的時刻, 我覺得, 我是應該寫點東西了。為了先生, 也為了自己。
2005年的春、夏, 因為學院新校區的建設, 我幾乎沒了休息日, 所以,我去看望先生的時間也無法保證了。當我在暑期終于抽出時間可以去看望先生的時候, 先生的消瘦讓我擔心, 雖然他的精神很好。而先生卻反過來勸說我, 力圖消除我不自覺間流露出來的擔憂。但是, 我還是很擔心。年過八十的人, 突然消瘦真不是一個好預兆。我便幫著師母勸說從來不愿去醫院的先生做檢查。那一刻, 我感覺自己持有的是在勸說一個孩子的態度, 只是幫著師母在說。今天回想,其實先生也許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讓我們徹底地面對真相罷了。
當先生終于住進了醫院, 而先生的家人把他病情全部告訴我的時候,我真開始為先生擔心了。
聽到先生患了肝癌的噩耗, 當時的心情與當初得知父親的病情時一樣。那一刻, 我知道了恩師如父的感覺, 也再次經驗了面臨失去的痛苦。是啊, 父親去世之后, 先生曾與我對坐良久。之后說起生老病死的話題勸慰我。此后, 先生對我這個學生的態度似乎也有了一些變化, 雖然以先生的修養, 他是不會讓這一切顯現出來, 但是, 我是能夠感覺到的。先生對我, 除了師愛, 又加了一層父愛。這么多年了, 從先生把我收入門下時候起, 對已經年邁的先生來說, 我似乎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學生, 先生對我,似乎有了更多的親情。對我來說, 在先生門下, 我接受的一半是親情, 另一半才是教育。這關系, 既是師生, 又情同父子。先生去世后, 先生的哲嗣,行健師兄曾說起過, 先生對學生的關懷, 似乎是超過了當初對他們的關心。直到今日, 我對此還是倍感惶恐,因為對先生的愛與教, 我實在是受之有愧。因為與先生的給予相比, 我實在是無以為報的。
九月, 先生住院后, 我雖然不愿面對似乎已經明了的一切, 但是理智上知道, 留給先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們師生也終于走到了不得不永別的這一天。所以, 此后的每個星期,我總是想辦法抽時間去醫院看望先生一次。去看望先生的時候, 我會讓自己打起精神, 坐在先生病床前的時候, 也總是想辦法與先生說些玩笑話。在先生面前, 我這個比先生小四十一歲的學生, 似乎也有一份特權,別人出于對先生的尊重, 在先生面前多是畢恭畢敬, 而我有時是可以與先生說些玩笑話的, 先生也總是以寬容的態度對待我的“放肆”。在那段日子里, 也是為了維持平日的習慣, 我會把自己剛讀過的書拿來與先生交談。因為先生總是手不離卷, 所以, 在他住院的時候, 我把自己買來的唐德剛的《袁氏當國》給他帶過去, 他依然像平常一樣很快就閱讀完畢, 并改正了書中的錯漏之處。當先生把書還給我的時候, 我看出先生對此書的喜愛,所以, 我就特地到書店為先生買來一本。這是我送給先生的最后一本書,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送”。平日里,是先生以種種的“借口”, 買了書來送給我, 而當先生年齡大了, 去書店不方便, 我買來送他的書, 不論怎么推卻, 他總是會按照書價, 把錢付給我。
因為先生的狀況已經如此, 所以, 醫院允許先生可以回家, 并在家中做一些維持治療。那是在國慶節前的一個星期。我去看望先生的時候,他很高興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他說, 因為只是在肝臟上長了一個囊腫, 所以, 可以在家里打針、吃藥治療的, 這樣, 國慶節放假前就可以回家了。我附和著, 還跟他開玩笑說, 到了你這樣一個年齡, 身體上要長點好東西不容易, 就是要長點壞東西, 大概也是沒有什么力氣的了, 所以, 不會有什么大事的。那段時間, 先生大概有點相信自己沒事了。也許, 他只是要讓親人們放心。先生顯得是那樣高興。
說好了日子和時間, 那一天由我去接先生回家。
2005年9月30日的下午。當我來到病房的時候, 先生已經脫下了醫院的病員服, 穿起自己的衣服。我一進門, 看見他坐在病房窗前的椅子上沖著我笑, 腳邊是已經收拾停當的包裹。也許是脫下了皺皺巴巴的病員服的關系, 那一天, 我感覺先生穿戴得特別整齊, 連兩只手都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腰板挺得筆直。那一刻, 先生笑得像一個孩子, 一個等著來人接他回家的孩子。我甚至也有點相信, 先生的病好了。這是正式的“出院”
曉明師姐(先生的小女兒)起身讓我坐到先生身旁的椅子上。
先生告訴我, 大壯(先生的次子)到藥房取藥去了, 一會兒就回來, 到時我們就可以走了。
我覺得, 先生說話的語氣里都漫溢著喜悅。
當我們乘上車回家時, 我從車子的前座上扭轉身來與先生說話。那一刻, 我看到先生盯著車窗外的街景,眼光里流露出一種新奇與興奮。
一直以來從容澹定的先生, 在那一天, 把一切都寫在了臉上。
那是“回家”的快樂!
不久, 因病情惡化, 先生再次入院治療。
此后, 來來回回, 進進出出先生的病房又有多少次, 可是, 有關先生的病容, 先生的痛苦, 包括先生去世前的那個晚上, 他彌留之時的樣子,在腦海中, 都開始變得模糊。也許是內心的深處不想保留下這些印象, 也許是自己不忍心去記住這一切吧。
當先生最終離開我們, 我回想先生的容貌時, 腦海中留下的有關先生最后的形象, 就只有那天接先生回家時他快樂和高興的樣子。
那是一個喜悅的先生, 笑容滿面, 還很孩子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