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

那是很早的時候了， 在臨城的張家莊有一座比別處高的大宅院， 那是一座富農(nóng)的宅院， 大兒子參軍去抗美援朝， 小兒子在家吃喝玩樂兒；后來父母先后去世了， 小兒子無所事事， 整日在外面游蕩， 房子也分給了貧雇農(nóng)， 他成了一個農(nóng)村游民。他的名字叫張華，他哥哥抗美援朝回來后復(fù)員了。到家之后， 見房子也已分給了別人， 父母也已經(jīng)過世， 弟弟張華在村里游手好閑，靠父母留的一點(diǎn)私房到處變賣維持生活， 很是可憐。于是張大華就把弟弟張華的戶口轉(zhuǎn)到了他所工作的城里。讓弟弟上了體校。

一

當(dāng)時弟弟張華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年紀(jì)， 上體校他特別認(rèn)真， 長跑短跑，擒拿格斗， 樣樣學(xué)得都很到位。體校的隔壁是一所戲校， 當(dāng)他站在木樁上練武的時候就能隔墻看到戲校的院子，能看到那些穿著花花綠綠的練功吊嗓兒的戲校學(xué)員們。

那是一個飄著彩霞的黎明， 樹上的蟬鳴分外響亮， 鳥兒在屋脊上啾啾不休， 戲校的院子里有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學(xué)員倚在一棵大楊樹的軀干上定定地看著在木樁子上練武的張華， 張華在十幾個一米多高的木樁子上走來走去， 手上比比劃劃， 一會兒金雞獨(dú)立， 一會兒白鶴亮翅， 只把對面的白衣女子看得眼睛發(fā)直， 目光發(fā)呆。一連幾個早上， 那女子總是早早地就倚在那棵大楊樹的軀干上， 先是吊一吊嗓子，然后再唱上一段。“嗷嗷啊啊， 走一道嶺來翻一道溝， 山水依舊氣爽風(fēng)柔……”這是豫劇《朝陽溝》的段子， 那時候他們正排練《朝陽溝》， 可每當(dāng)張華一躍上木樁的時候， 她就不再唱了， 而是靜靜地瞧著木樁子上的張華練那白鶴亮翅和金雞獨(dú)立。幾天來， 張華也發(fā)現(xiàn)了對面的她。當(dāng)他看她一眼的時候，她就掩嘴一笑， 然后為了掩飾尷尬， 一轉(zhuǎn)身就地翻一個跟頭， 趁張華不注意的時候她又站在那里看著木樁上的張華， 這讓張華好生奇怪。

又是一個燦爛的黎明， 張華又看到了對面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的脖子上還扎了一條紅紗巾， 晨曦映照出那女子窈窕的身姿， 白衣上泛著一層金黃色， 火紅的紗巾襯托著她嫵媚的臉龐， 張華在金雞獨(dú)立的時候一個亮相， 恰與那女子目光相對， 他頓時涌動起一股無窮的力量， 一個翻身騰躍， 跳過了圍墻， 又接著翻了幾個跟頭， 一個趔趄翻到了那女子身旁。那女子驚叫一聲趕忙來扶他， 他卻站立不住實實地?fù)碜×四桥樱?那女子很不好意思地用雙手推開了他， 他也覺得太過莽撞， 頓時羞了個大紅臉。那女子一轉(zhuǎn)身跑了， 張華傻站在那里盯了很久才回過神兒來， 訕笑著回到了自己的校園。

打那之后， 張華每天早晨起來得更早了， 可是接連幾天他再也沒有看到隔墻的那個女子， 那個惆悵啊， 憂郁啊， 自不待言。

又過了許多時日， 張華總也沒有見到那位神秘的女子， 不僅見不到那位女子， 戲校的其他學(xué)員也好像少了不少。他到戲校里一打聽， 說是學(xué)員們到農(nóng)村里巡回演出去了。

幾天來張華坐臥不寧， 寢食不安，眼前老是晃動著那個女孩子的身影。到農(nóng)村巡回演出， 能到哪個村里去呢?這個地區(qū)是山區(qū)， 村與村離得都比較遠(yuǎn)， 他所上學(xué)的這個小縣城是一座小山城， 縣城到哪個村也沒有交通車， 要到山村里去只有用腿量。琢磨了幾天后， 他義無反顧地要去尋找那個女子，學(xué)也不上了。他也沒請假， 起了個大早就踏上了通往山村的路， 到處是群山疊嶂， 到處是崎嶇小路， 走到這個村里打聽有沒有劇團(tuán)來， 再翻山越嶺到另一個村里打聽有沒有劇團(tuán)來。一連走了好幾天， 風(fēng)餐露宿， 跋山涉水， 一路打聽， 終于在某村打聽到劇團(tuán)剛走， 前天剛在這里演了， 昨天已經(jīng)走了， 說是到狼窩嶺去呢。從這里到狼窩嶺還有四十里的山路， 張華顧不得山高路遠(yuǎn)，人不歇腳地向狼窩嶺開拔。

狼窩嶺地處該縣的最高處， 平時由于道路難走很少有人去， 而且那個地方經(jīng)常有狼群出沒， 一般膽量的人也不敢只身前往。張華卻顧不了這些，他要找到那個魂牽夢縈的女子， 一天找不到她， 一天就心里不踏實。他翻過了一座山又翻過了一道嶺， 夕陽已經(jīng)隱進(jìn)了山后頭， 山谷里暗色濃了起來，樹葉兒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他急急匆匆地只顧趕路， 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這時冷風(fēng)一吹， 使他禁不住直打寒顫。

再走不遠(yuǎn)大概就要到狼窩嶺了，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看得到村莊的上空有一片白光， 那也許是村里的燈火映照的， 再翻過一個山頭， 山溝那邊就是狼窩村了， 因為隱約可以聽得到鑼鼓的聲音了。他正這么邊走邊張望的時候， 忽然發(fā)現(xiàn)前邊出現(xiàn)了幾雙綠瑩瑩的眼光，那是令人膽寒的狼的眼光， 在這四處無人的深山里， 就在前邊不遠(yuǎn)的路邊，那幽幽奪目的綠光讓他頭皮發(fā)奓， 渾身發(fā)麻。他停住了腳步， 可是那抖動著的綠光卻朝著他逼了過來， 他大叫一聲回頭就跑， 可是他還沒跑出多遠(yuǎn)就聽到身后一聲嚎叫， 緊接著， 就聽身后像刮起了一陣旋風(fēng)似的， 嗖嗖作響， 群狼奔跑的腳步聲還有穿過草叢的刷刷聲攪在一起， 讓你心驚膽戰(zhàn)毛骨悚然。他緊張得不能自已， 猛然回過頭來， 就看見幽幽的綠光像一群螢火蟲一樣朝他飛來， 他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二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醒了過來， 這時天邊已經(jīng)露出了火紅的霞光， 奇怪的是周圍一片靜悄悄， 群狼追趕他的事情好像是剛剛做過的一個夢。他看看周圍是群山環(huán)繞的山谷， 蔥綠的樹林繚繞著縷縷云霧， 泛著潮氣的草叢散發(fā)出濕土的氣味， 自己的身上被群狼踏的腳印還在， 有的地方還滲著血，他渾身酸疼， 甩手摸了一把臉， 臉上有血。可是狼們到哪兒去了， 它們怎么沒有咬死我， 怎么沒有吃我呢， 不管怎樣， 反正我還活著， 他這么想著， 嘴里念念叨叨地暗自慶幸。可是當(dāng)他想爬起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一只腳腫了， 一動就疼得渾身冒汗， 怎么辦?

太陽已升起來了， 山峰之間露出了太陽那燦爛的笑臉， 陽光透過樹冠的枝葉照在他的臉上， 他又睡著了。

當(dāng)他醒來時， 卻發(fā)現(xiàn)一群人正圍著他， 他睜眼一看， 正是劇團(tuán)里的人，因為他們都身背大小包袱， 還有兩頭小毛驢馱著一些行頭道具；再回頭一看， 那個白衣女子就在他的身邊，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他是怎么回事兒， 問他是誰， 問他要到哪里去。他卻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眼看著那個白衣女子， 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臉上的血跡被淚水沖得花花斑斑。可是誰也不認(rèn)識他， 就是那個白衣女子也沒認(rèn)出他來。他示意讓那個白衣女子靠近他一些， 那白衣女子就滿臉狐疑地向他走了過來。白衣女子走近前來， 向他投來探詢的目光， 這時他對她說， 我是體校的那個練武的， 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呀。那女子“啊”了一聲， 似乎也認(rèn)出他來了， 是你， 你怎么?立即她掏出手絹就給他擦臉上的淚和血。這時只見她一轉(zhuǎn)臉朝著團(tuán)長說， 團(tuán)長， 這是我表哥， 說著就去拉張華起來， 可是張華說我的腳崴了， 疼啊。白衣女子看著張華輕輕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啊， 張華悄聲地告訴她說叫張華。你呢? 張華問。她說， 我叫白雪。你這不是找到我了嗎， 咱們回去吧。張華咧開嘴笑了， 白衣女子叫白雪， 多好聽的名字呀， 千辛萬苦差點(diǎn)丟了性命， 總算找到了， 張華心里像打破了糖罐兒。

這時白雪走到了團(tuán)長的身邊嘀嘀咕咕說了一陣子， 團(tuán)長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對著大伙說， 來， 大家把毛驢身上的行李分一分， 騰出個毛驢來讓白雪的表哥騎， 她表哥的腳崴了。

眾人雖不太情愿， 可是團(tuán)長已經(jīng)發(fā)話了， 且白雪又是團(tuán)里演銀環(huán)的主角兒， 哪個也得讓她三分， 于是七手八腳地分了其中一頭毛驢身上馱的行李， 把張華扶上了毛驢。毛驢馱著張華在小路上吱嘎吱嘎地在前面走， 劇團(tuán)的人就身背行頭跟在后邊。白雪牽著毛驢， 心里自然十分高興， 邊走邊唱，“走一道嶺來翻一道溝， 山水依舊氣爽風(fēng)柔， ”她這一唱眾人皆和， “東山頭牛羊哞咩亂叫。”哞……咩……一群人都哞咩亂叫， 好不熱鬧。

他們劇團(tuán)在狼窩嶺演出過后， 還要到本縣的其他鄉(xiāng)村去， 為了迎接國慶， 他們要到該縣的十幾個公社所在地巡回演出， 現(xiàn)在才演了十個公社， 還要演半個來月呢。再一站恰恰就是張華的家鄉(xiāng)張家莊了， 張華就顯得特別興奮， 走出山來， 離張華的家鄉(xiāng)張家莊十來里路， 張華自是熟門熟路， 崴了的腳也不太疼了。離家鄉(xiāng)越來越近了， 張華就從毛驢上跳下來執(zhí)意不再騎毛驢了……張華也是一表人才， 一米八的高個頭， 堂堂正正的四方臉， 濃眉大眼， 一笑就露出整齊的牙齒， 走起路來虎虎有生氣， 就是在這一行人中， 他也算鶴立雞群了。雖說劇團(tuán)里那些男演員個個明目皓齒， 眉清目秀， 可都不如張華那樣陽剛挺拔， 棱角分明。白雪大概喜愛的就是這一點(diǎn)， 你看她不時地扭過頭來看一眼張華， 又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兒， 好似在強(qiáng)忍住心里涌上來的甜蜜不讓它流出來。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啊， 白雪眼睛也不看著他問。張華就回答說還有哥哥嫂嫂， 爹媽早去世了， 家里的房子已分給了別人。你的家就在張家莊嗎， 白雪問。是啊， 等到了張家莊我?guī)闳タ次覀冊瓉淼募摇０籽┱f我也有一個哥哥， 是當(dāng)兵的。噢， 當(dāng)兵的? 張華說， 我哥哥也是當(dāng)兵的， 還是抗美援朝的兵呢， 復(fù)員了現(xiàn)在城里當(dāng)體育教師呢。你哥哥哪? 白雪說， 我哥哥是個營長， 就在咱們縣城東邊的部隊駐地上。他們就這么說說道道地一路走來， 盡管他們顯得親密些， 劇團(tuán)里的人都以為是表哥表妹的情意， 都也沒覺得怎樣。張華說我從小也沒有個妹妹， 今天有了你這么好的表妹， 比有親妹妹還好呢。怎么會比親妹妹還好? 張華笑著說。肯定好， 你還不懂啊! 白雪哼了一聲踩了他一腳， 誰想正踩在他扭傷的那只腳上， 張華哎喲一聲， 白雪莞兒一笑， “走一道嶺來翻一道溝， 山水依舊氣爽風(fēng)柔……”白雪忍不住又吼上了一嗓子，劇團(tuán)里的人說， 白雪今天是怎么了， 老是氣爽風(fēng)柔呢。

三

在張家莊演得也是豫劇《朝陽溝》， 這會兒真讓白雪氣爽風(fēng)柔了個夠——白雪飾演的主角銀環(huán)， 在臺上一唱， 觀眾也都隨著唱， “東山頭牛羊哞咩亂叫……”觀眾們就此起彼伏的哞咩亂叫， 唱了好幾句了觀眾們還在那里哞咩地叫， 戲演得好極了， 都夸銀環(huán)長得漂亮。

演出結(jié)束后， 張華帶著白雪到了自己的家， 他的家其實就只剩了一間屋子， 那是在高屋大房旁邊的一間廂房， 是原來他們家盛放農(nóng)具的一個倉庫。他們家的大房子分給了貧雇農(nóng)住，只給他留下這個小廂房讓他安身， 有些不多的家產(chǎn)早已讓他變賣了， 這是他家的惟一的財產(chǎn)了。張華掏出鑰匙打開廂房的鎖， 又摸索著找到了一支蠟燭和火柴， 點(diǎn)上蠟燭后， 在微弱的燭光下， 只見小廂房里僅有一只木柜和一張床， 床上已落滿了厚厚的一層塵土， 幾個蜘蛛網(wǎng)連接在床和木柜之間。白雪問， 你沒再回來過嗎? 張華說， 回來看誰呀， 家里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人了， 哥哥和嫂嫂都在縣城里了。白雪觸景生情， 看到張華這個窩憋寒酸的家， 不由得心生憐憫。張華把床上的一層布揭開， 讓白雪坐在床沿上， 然后又打開木柜子拿出來一個紅布包， 把紅布包打開就見是一對晶瑩剔透的墨綠色的玉蝴蝶， 張華說這是他娘臨死的時候親手交給他的。家里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讓他賣了或送人了， 惟有這對玉蝴蝶他沒舍得賣， 誰也不知他有這對玉蝴蝶， 他的哥嫂也不知道。張華拿出來后就對白雪說， 這是一對兒， 娘說讓我找媳婦的時候就把另一只送給媳婦，現(xiàn)在我想把另一只送給你， 不知你愿意要嗎? 白雪說， 多好的一對啊， 就別拆開它們了， 還是都留在你這里吧， 讓它們永遠(yuǎn)是個伴兒。可是張華執(zhí)意要給她， 說， 她不要， 他就要一塊兒摔在地上。白雪說， 好好， 我要我要， 就拿著了。其實這對玉蝴蝶是可以掛到脖子上的一種吉祥物， 分雌雄的， 雌的肚子大一些， 雄的翅膀大一些。然后他們就分別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兩人相視一笑， 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戲校的學(xué)員們的巡回演出又演了十來天就回戲校了， 張華一直跟著他們搬搬拿拿地幫忙， 這時也回到了自己的學(xué)校， 可是， 等待他的是學(xué)校開除他的決定， 原因是無辜曠課。張華的哥哥也來找學(xué)校說情， 可是任憑怎樣聲辯不頂用。拿不到畢業(yè)證就找不到工作， 而且是受了處分的人就更難找到工作。他的哥哥氣不打一處來， 把他猛一陣毒打， 揍得他鼻口躥血， 不省人事了。他哥哥也嚇壞了， 趕忙把他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幾天后， 雖然醒過來了， 可是從此卻魔怔了， 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見到穿白衣服的護(hù)士就過去又摟又抱， 嘴里老是喊白雪， 嚇得人家到處亂跑。出了院到了他哥哥家， 把他哥哥家的家具和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

后來他哥哥把他拉到精神病醫(yī)院住了半年， 勉強(qiáng)好些了， 不再那么有破壞性了， 也不再見到穿白衣服的就又喊又叫了， 只是眼睛直直地看著人家發(fā)笑。又過了一陣子， 就讓他出了院。

他哥哥把他帶回家， 可是哥嫂都是有工作的人， 每天都要上班， 家里又不能只留下他， 怕他再犯病砸家具。只好上班的時候就把他鎖在門外頭。

這些事情的發(fā)生， 白雪一概不知，半年多來她曾去過體校打聽張華去了哪里， 學(xué)校只是說由于曠課時日太長，被開除了。現(xiàn)在哪里誰也不知道。白雪每天早晨還是站在那棵大楊樹底下望著體校這邊發(fā)呆， 她多想還能見到木樁子上那個生龍活虎的張華出現(xiàn)啊。

后來她終于又見到了張華， 那是張華出院后的第二天。張華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想見到朝思暮想的白雪， 他等哥哥嫂子都上班后， 他就連跑加顛兒地來到了戲校， 來到后就到處打聽白雪在哪里， 白雪正在排練呢。他找到排練大廳把白雪喊了出來， 白雪見到他先把自己嚇了一跳， 半年多沒見， 張華已經(jīng)變得成另外一個人了， 臉也癟了， 胡子拉碴的， 腰也駝了， 像個小老頭兒， 說話磕磕巴巴， 東一句西一句地不知想說些啥， 眼睛直勾勾地讓人害怕。白雪問他去哪里了， 怎么這么久見不到他。他一會兒說去了一趟上海， 一會兒又說去了一趟蘇聯(lián)， 還說去上海去蘇聯(lián)是參加體育比賽， 云里霧里簡直不知所云。白雪暗想， 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精神上有了問題，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會這樣顛三倒四的呢? 當(dāng)夜， 白雪翻來覆去的沒有睡著， 她想第二天就再到體校去問個究竟。可是第二天她剛一出門就讓張華給截住了，也許張華也是一夜沒有睡覺， 看他滿臉的疲憊， 滿臉的肅殺之氣， 白雪剛要搭話， 沒想到張華從背后刷的抽出來一只寒光閃閃的練功劍， 嘴里喊著， 我殺死你這個白骨精， 你是個狐貍精， 是白骨精。嚇得白雪哇的一聲嚎叫奪路奔逃， 驚慌之中跑上了馬路， 慘的是，恰有一輛汽車呼嘯而過， 當(dāng)汽車停住時， 白雪已身首異處了。這邊張華卻哈哈大笑， 揮舞著利劍追殺過來， 嘴里仍高叫著， 我要?dú)⑺滥氵@個白骨精。

街上一會兒站滿了圍觀的人， 警察迅速趕來了。張華的哥哥， 白雪的哥哥和戲校的領(lǐng)導(dǎo)同學(xué)都來了。警察來了后先把張華給銬了起來， 然后封鎖了現(xiàn)場， 白雪的哥哥哭成了淚人兒， 張華的哥哥在那里直朝著自己的臉?biāo)Π驼啤?/p>

事故的處理真也不復(fù)雜， 司機(jī)沒有責(zé)任， 是白雪自己跑進(jìn)車輪底下的，她是有責(zé)任的， 可是她已經(jīng)用生命負(fù)了責(zé)；張華是有責(zé)任的， 可是他瘋得已喪失了意識， 他也負(fù)不了責(zé)。結(jié)果白雪死了就死了， 鬧了個誰也不負(fù)責(zé)。只可惜白雪這么個漂漂亮亮而又心地善良的大有可為的好演員， 就這么白白地丟了性命。

張華又被送進(jìn)了精神病醫(yī)院。

四

一年后， 張華的病基本上治好了，他有了自己的正常意識， 過去的事情他也都能回憶起來， 每每想起白雪， 他就痛不欲生。想起當(dāng)年隨劇團(tuán)到各村去演出的情景， 想起他與白雪邊走邊唱的情景， 他就不能自禁地?zé)釡I盈眶。可是想起他的哥哥， 就恨不得用牙咬碎了他， 是哥哥的一頓拳腳， 把自己的一生都砸歪了踢碎了。唉， 人生如夢啊， 自己卻做了一場噩夢， 但愿這個噩夢早點(diǎn)醒來。

出了院的張華， 就打聽白雪埋到了哪里， 戲校的學(xué)員已經(jīng)都畢業(yè)了， 他找到了戲校的老師問清了埋白雪的地方， 然后他把自己身上僅有的那只玉蝴蝶(一個不知好歹的瘋?cè)耍?竟沒有把玉蝴蝶丟嘍， 怪)， 與別人換了幾百塊錢， 買了幾刀草紙， 幾炷香， 尋著掩埋白雪的地方去了。

白雪的墳就在山跟前的一個黃土崗上， 是一座孤墳， 旁邊長滿了荊棵和蒲草， 有兩棵柳樹斜立在墳邊， 柳樹上有一個喜鵲窩， 一只喜鵲正站在枝頭驚恐地叫著。墳前有一塊小石碑， 上面寫著: 白雪之墓， 那是白雪的哥哥為她立的。張華把草紙在墳前點(diǎn)著， 又把香也燃著， 眼里的淚禁不住地就涌了出來: 白雪， 我來看你來了， 我對不起你呀， 是我害了你， 我要在這里陪伴你，一直到我也死去， 活著我們不能在一起， 死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草紙燃燒的煙霧繚繞著， 冉冉地透過柳枝飄散了， 灰燼轉(zhuǎn)起了一股一股的小旋風(fēng)鉆到雜草叢里去了， 三炷香一明一暗地抖落著煙灰陪著張華在默默地流淚，那只喜鵲喳喳叫著飛走了。

第二天， 張華一趟又一趟地往這里搬木頭， 搬草苫， 他又請來了幾個人， 就地取材搭起了一間草房。他要打算長期住在這里， 他要在這里守候白雪一輩子，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報答白雪對他的情意。

小草房是靠著一個石堰搭建的，避風(fēng)也朝陽， 白天他就在房子的周圍開荒種地， 晚上他就獨(dú)坐在房外的土崗上拉胡琴——他在隨戲校的劇團(tuán)巡回演出的時候， 曾經(jīng)向琴師學(xué)過拉胡琴。前兩天他從城里買了一把胡琴， 幾天來， 他已經(jīng)練得會拉不少曲調(diào)了， 凡是他會唱的會哼的， 他漸漸地都能用胡琴拉出來， 拉得最好的是《二泉映月》， 再就是白雪唱的豫劇《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的唱段。到了夜間， 山里的風(fēng)刮得草房瑟瑟作響， 遠(yuǎn)處有野獸嚎叫， 開門看去， 不遠(yuǎn)處團(tuán)團(tuán)鬼火一跳一跳地向他飄來， 他嚇得趕緊關(guān)上房門， 爬上土炕用被子蒙住頭大氣不敢出， 直到蒙蒙眬眬地睡去， 身上的冷汗出了一陣又一陣。

天亮了， 一切都?xì)w于寧靜， 小鳥在樹林里啾啾鳴叫著飛來飛去， 花蝴蝶在崖邊地頭飄去飄來， 螞蚱會蹦到他的小房子里來， 房頭的蟈蟈吱吱地叫一陣歇一陣。怎么也想象不出晚上的可怕。但是他為了給自己壯膽還是到城里買了支打獵用的土槍， 又與人家要了一只小狗， 有槍有狗和自己作伴兒， 到了晚上膽子就壯多了。

每天白天在地里勞作， 翻土鋤地，拔草施肥。荒山里少不了兔子狐貍和狼， 還有飛來飛去的山雞、斑鳩， 于是在白天他就扛上獵槍， 吆喝上那只狗，到山那邊去打獵。一開始時他的槍法不怎么樣， 常常是眼看著打中獵物了，當(dāng)追過去的時候那獵物不是飛了就是跑了， 那狗就幫著追上去， 結(jié)果是追出去好幾道山梁也追不上， 只好悻悻而回；有時跑出去一天也打不著一點(diǎn)獵物。

過了若干時日， 果然是熟能生巧，槍法打得準(zhǔn)了， 也有了圍追堵截的經(jīng)驗， 每天都能有所收獲；到后來， 打的兔子山雞他吃不了， 也來不及拾掇， 就一遭拿到集上去賣。有時也能打到一只獾， 一只狐貍或狼， 那樣挑到集上去賣就更能多賣些錢；有時他也把打到的山貍、狐貍那種皮毛比較貴重的獵物的皮扒下來， 晾在山梁上， 等晾干了， 再拿到供銷合作社去賣皮， 那樣就不用經(jīng)常去趕集耽誤工夫了。天長日久， 他已經(jīng)有了一些積蓄， 于是就翻蓋了房子， 壘起了一座石頭房， 房子上不再是苫草而是蓋上了瓦， 這樣就不再擔(dān)心風(fēng)刮草苫， 漏雨漏雪了。同時他還把白雪的墳進(jìn)行了修繕， 用磚把墳的周圍圈起來， 又把墳堆填得高高大大，在那塊石碑的旁邊又以他的名義立上了一塊新石碑。

可是， 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情， 卻讓張華把扛了幾年的獵槍給扔了， 堅決洗手不干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呢?

五

那是在一天的傍晚， 他扛著獵槍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了一只紅毛狐貍。他曾聽人家說， 狐貍的毛只要發(fā)了紅，那就已是年歲較大， 道業(yè)較深， 富有靈氣的狐貍了， 而且皮毛特別珍貴。那狐貍見到他后就奪路而逃， 他就緊追不舍， 他的那條狗與他配合得十分默契，狗采用迂回的辦法先跑到了那只狐貍的前頭， 他就在后面追， 最后把那只狐貍追到了懸崖邊上， 那條狗就在懸崖的一側(cè)離狐貍只有十幾步遠(yuǎn)， 他這里就開始向狐貍瞄準(zhǔn)。那只狐貍在懸崖邊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前面懸崖深處深不見底，向左跑有狗把守， 向右跑， 狗可能就立即撲上去， 急得那狐貍抬起前腿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張華此時離那只狐貍也就是二十幾米， 他看到那只狐貍的眼里似乎含著淚光， 定定地在看著他， 這時他只要一扣扳機(jī)， 那狐貍就可立即斃命，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只狐貍在萬分絕望的時刻， 忽然用兩只前爪按住自己的前胸和肚子使勁地?fù)希?雪白的奶液順著前胸一直流滿了一肚皮， 它一邊捋著一邊哀哀地悲號著。張華看到這一幕， 頓時愣了， 難道是狐貍在告訴我它還有吃奶的孩子嗎， 難道是它在向我哀求嗎? 想到這里張華的眼睛濕潤了， 腿也軟了， 舉起的獵槍不由自主地掉到了地上。然后他一聲口哨， 把那只隨時準(zhǔn)備出擊的狗喚了回來。呆呆地目送著那只狐貍鉆進(jìn)灌木叢， 跑了。

回家的路上他拖著獵槍， 沒精打采地背著當(dāng)天打的那些獵物。當(dāng)走進(jìn)一處山溝時， 他忽然把所有的獵物都扔了， 然后把那支獵槍放在石巖上， 又搬起了一塊大石頭， 把獵槍砸碎了。

從那之后， 他不再打獵了， 他又把房子周圍的土地重新翻耕， 把周圍的野草也都拔干凈， 房前種地瓜， 房后種玉米， 房頭栽葫蘆。同時養(yǎng)雞又養(yǎng)羊，山崗上還栽上了一片蘋果樹， 山溝里也種上了桃樹山楂樹。他春種秋收， 吃不了的就到集上、到供銷合作社去賣。他每天忙忙碌碌， 來來往往， 山溝里由于有了他的忙活， 變得生機(jī)勃勃， 桃花紅、梨花白， 葫蘆花兒黃， 雞打鳴， 狗兒跑， 小羊咩咩叫。每每他拉起胡琴時總是要吼上幾嗓子: 山水依舊氣爽風(fēng)柔，東山頭牛羊哞咩亂叫……那是你和我種的早秋。胡琴聲伴著林濤吼和著他的哞咩亂叫傳出老遠(yuǎn)老遠(yuǎn)。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若干年， 又發(fā)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是在一個早上， 他起床推開門， 發(fā)現(xiàn)一只死了的狐貍趴在他的門前— —這正是幾年前被他從槍口放走了的那只狐貍， 你看那火紅的皮毛， 前胸長著兩排已經(jīng)枯癟了的奶頭， 它身上沒有一處傷痕，顯然是老死了。可是它為什么會跑到他的門口來再死去呢， 是想獻(xiàn)出自己的皮毛以做報答嗎， 還是想來與他做伴兒? 張華不得其解， 他沒有扒下它的皮囊， 他不忍心再對它有任何的傷害，是這只紅狐貍讓他懂得了生命的可貴和可敬。于是他就在白雪的墓旁挖了一個坑， 他要把這只紅狐貍好好地埋葬。當(dāng)他懷著虔誠的心情把那只紅狐貍抱起來往挖好的坑里放的時候， 那狐貍突然一張嘴， 吐出來了一只玉蝴蝶， 他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撿起來仔細(xì)一看， 正是他剛出院時身上分文沒有，與別人換了幾百塊錢的那只玉蝴蝶。這是與白雪帶走的那一只成對兒的玉蝴蝶。可是它是從哪里找到的、得來的呢? 難道它就是為了來給我送玉蝴蝶的嗎? 它也會知道我對這只玉蝴蝶割舍不下嗎， 它也會知道這只玉蝴蝶是我與白雪的信物嗎? 怪了， 真是怪了。

他拿起玉蝴蝶， 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含著眼淚把那只紅狐貍慢慢地埋葬了， 他也用磚把狐貍的墳圍起來， 填上了厚厚的土， 還插上了幾朵鮮艷的花。

從此， 更奇怪的事情還在發(fā)生。到了夜晚， 張華只要一閉上眼睛， 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 是與白雪在一起的夢， 夢里的白雪和生前一模一樣， 他拉琴白雪就唱，他在地里勞動白雪就給他幫忙， 有時白雪還給他做飯， 他穿破了的衣裳白雪也給他縫補(bǔ)好了。每天晚上他都會做這樣的夢， 夢醒時， 看看鍋里果然有做好了的飯， 原先穿破的衣裳果然都縫補(bǔ)好了， 地里的農(nóng)活也都像是有人干過了。一開始時， 他還有點(diǎn)害怕， 夜夜如此他倒覺得很自然很習(xí)慣了， 每到天亮的時候， 白雪都是與他依依惜別， 他醒來后再到白雪的墳上去看看，其實并無異樣。于是他就該忙什么還忙什么， 一到夜間白雪就又來與他作伴。如此過了一些時日， 他倒是覺得醒來還不如不醒來好， 不醒來白雪就一直在夢里陪伴著他， 醒來了白雪卻走了， 讓他好不傷感， 他多想讓白雪一刻也不離開他呀。有時在白天， 當(dāng)他思念白雪的時候就在門前的樹蔭下， 泡上一壺茶， 拿出胡琴來拉， 只要他閉上眼睛拉上一陣子后， 白雪就出現(xiàn)了， 而且比在夢里更清晰， 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白雪站在他的面前， 還給他倒茶續(xù)水，他不敢睜開眼睛， 怕睜開眼睛后白雪再走了， 于是他就微微地閉著眼睛， 十分投入地拉著那百唱不厭的曲調(diào)， 這時就會聽到白雪動情的歌唱: 走一道嶺來哎……翻一道溝……， 山水依舊， 氣爽風(fēng)柔， 氣爽風(fēng)柔#8943;#8943;悠揚(yáng)的琴聲伴著清脆的唱腔久久回蕩在崇山峻嶺之間。小鳥兒也停止了鳴叫， 紛紛飛過來， 靜靜地站在樹梢枝頭聽他們?nèi)缙缭V的歌唱。

責(zé)任編輯: 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