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菲在百米之外就下了車。這種桑拿天, 即使已近傍晚, 也還很熱。稠重腥悶的氣流, 一浪一浪地撲上來,從喉嚨, 從胸腔, 從四肢百骸浸淫到身體的每個縫隙里。也因為熱, 亦菲黑色的大裙緊繞在身軀上, 下擺時而無精打采地垂著, 時而顫顫巍巍地隨肢體擺動, 發出的是碎裂般的聲音。亦菲從手袋里摸出面巾紙按了按額, 面巾紙滲上了一層薄薄的汗油的印記。今天真不該來, 原本也沒有多少信心, 且在出租車里惹了一胸的悶氣……為了少招搖, 才沒有開車來的。亦菲一想及今天來此的目的, 心頭不由重重地了一下, 刺撓得難受……
亦菲一邊勾著頭走路, 目光卻也時不時地掃視這里那里。她的注意力不在周圍的噪聲和污氣上面, 她和它們原本時而互不相干, 時而融為一體,她的心存寬容是她的性格使然, 而且為了今天要見的人, 為了這個曾讓她爆發出恣肆的激情而如今讓她有些力所不逮的唐明, 她對此都不在乎了。
亦菲三十七歲了。三十七歲的女人自以為重又揀拾起了所謂的愛情,這是近于中彩的概率, 亦菲認為她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
經過一幅巨大的網通廣告牌的時候, 亦菲略停了一停, 她向那上面望,浮著層細潤的薄灰的玻璃上面映出了三十七歲的女人的影兒。那影兒, 面容模糊, 但輪廓還清晰, 頭部因發際的微亂而顯得蓬大, 斜過身體抹過一句廣告語: 有限消費, 無限享受。亦菲的心被這句廣告語激得一度全身顫栗, 但是顫栗過后很快席卷而來的是人煙散盡的寂寥和荒涼。
亦菲定了定神, 折身拐進廣告牌后面的一個店門。這里是一家有隱蔽性質的情人旅館。旅館的一面鄰著音像店, 另一面銜接著一條長長的圍墻。圍墻的中段被拆了個豁口, 用化纖網遮著, 里面正在施工, 塵土斷斷續續地在半空中飛揚, 宛如誰的一腔仇怨糾結不休。附近一個郵筒前, 一個男孩一腳踏著變速車一腳著地, 在往郵筒里面塞信, 塞完了, 似乎不放心, 又扒著郵筒瞇著眼向里瞧。
旅館被擠壓在音像店和施工現場之間, 有點羞答答的味道, 仿如小家碧玉伸出蔥白般的纖纖玉指, 輕輕撩起碎花兒布門簾的一角, 要進未進, 欲語未語。旅館的大門銹跡斑駁, 滿目的頹廢, 門楣上方正兒八經地寫著XX旅館,很普通的花鳥象形文字, 卻似乎意欲迷人的眼兒, 模糊得很, 亦菲來了幾次, 也沒有看清楚。旅館的內部窄而且暗, 走廊幽深, 房間稠密, 色調是姜黃色, 透著幾絲狡黠。亦菲像以往一樣在門里略停, 很快, 一個同樣姜黃色且透著幾絲狡黠的老年男人從古舊微有油垢的柜臺后面抬起頭。他皺眉問, 幾點鐘? 亦菲張嘴說了, 卻沒記住內容—— 心虛的人不免顧得了頭顧不了尾。姜黃色男人不言語了, 不動聲色地盯著亦菲, 目光一圈兒一圈兒地洇開來, 帶著繁復的鉤鉤刺刺。亦菲倉皇中頓了一會兒, 躲開男人的目光, 忙不迭從錢夾子里抽出幾張票子。
房號是007, 這尤其讓患得患失中的亦菲增加了懸疑感。房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一些凌亂, 一人多高的有點灰白又有點黑黃的粗木柜子半開著,里面的物件很可疑, 露著端倪卻看不清是什么, 床上的毯子油津津的, 粗糙地疊放著, 缺少的還是秩序……可以想見的香艷和繾綣都風干了, 空氣中任意充溢和穿行的是曖昧和不潔的氣味兒。一至于此, 亦菲熱辣繽紛的念頭不免按倒葫蘆瓢又起地不安分地冒,仿佛昏黃的時光只能訴說昏黃的情事, 昏黃的情事只能在昏黃的時光里滋生繁衍。亦菲已經習慣繼而迷戀上這里或者說這種臆想了。不管在人前語言多么華麗, 目光多么挑剔, 在這陰暗鬼祟的地兒, 亦菲的心里也只能聯想到種種此類的勾當, 并且激動難抑。
唐明還沒有來。亦菲筆直地坐在床對面的半舊的濃咖啡色的人造革沙發上, 雙手攏著, 像任何一個無所事事而心懷忐忑的老女人一樣愁眉苦臉。她看著從狹小的窗子溜進來的夕陽的光撞到柜子上, 又頭破血流地從柜子滑下跌坐到地板上。地板漆著紫紅的漆, 缺少光澤, 這里那里傷著, 露著白皚皚的木骨頭, 不知曾有多少人的腳踐踏過。亦菲想起了幼年上學的學校。那座岌岌可危的學校的教室里就鋪著漆著紫紅漆的木地板, 常走的地方已經泛白, 且被踩出一溜溜的凹槽。據說那是日偽時期的炮樓改建的。亦菲的家鄉, 有很多類似那樣的日式小樓。
夕陽孤獨地從地板上慢慢爬起來, 垂頭喪氣地溜出了窗子。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亦菲的身體漸漸僵硬, 也許更多是緊張的緣故, 比先前少了些無所事事, 多了些忐忑, 且摻揉了不可遏止的偏執和狂躁。此地, 此境, 該是有個任性放縱的包法利夫人的。包法利夫人! 亦菲從前斷然不曾想到過有朝一日, 她自己會步包法利夫人的后塵, 然而她是亦步亦趨地走入了今天的這個窘況的。《包法利夫人》——她曾是帶著多么優越研判的目光來讀的, 并為此寫過幾篇評論性的文章。如今, 她終究是多年沒有接觸文學了, 更沒有筆涉文字了。文學是她做女孩時的惟一的裝飾, 只用文學做裝飾的年代真是無憂無慮!
亦菲的家鄉是個終年里大多數日子都霧蒙蒙的城市, 河流多, 雨水也多, 連那里人的心情也終年是濡濕的,人就容易有端無端地生出些敏銳善感的思緒來。亦菲的父母都是研究歷史的人, 自己卻在歷史中幾番的小小的起落沉浮里不能自主——因為他們只顧埋頭研究歷史, 不注意結合現實, 該當他們多受些苦累。文革結束時, 亦菲才只有幾歲, 也入學了, 家里每逢有客人來, 父母照例要牽著她出來展示才藝。他們自己是早已失去了展示的能力和資本了。亦菲樂于做父母的裝飾,她一年級的時候, 詩詞在腦子里已聚集了千余首; 二年級時, 她坐在家里,看著窗外濡濕瓦藍的天空, 新搭建的簡易廚房上飛起飛落的鴿子, 或是窄而不平的石板路上偶爾經過的吱嘎作響的自行車, 不相干的質樸的詩句會從她的頭腦里不顧一切地跳躍而出。她如此不知疲倦地在這塊文字的田地里辛勤耕耘, 像個安分守己的農民毫無怨言地侍弄莊稼。
亦菲被保送進的大學, 讀的是新聞。那時校園里瓊瑤式的長發白裙和憂郁的眼神正當其道卻也已近夕陽。亦菲是一頭簡捷的短發, 簡單隨心的衣服, 但是本身珠圓玉潤, 清脫渾樸。眼睛是普通些, 缺少神韻; 可從另一個角度講, 迷茫的眼神未嘗不是帶著點不可思議的神秘, 有點波希米亞的味道。亦菲在校園里是屬于鶴立雞群的那一種, 她的氣質里有種類似倨傲的東西, 看著人和物時, 總像是同時在心里給予剖析評判。她稍有閑暇就泡圖書館, 再就是守著各類零食蜷在被窩里啃書, 時常會有哲理的語言炒豆子似的吐出來, 驚詫四座, 稿件和稿費不斷。這是她慣熟的駕馭得法的事。她盡力掩飾了從父母那里遺傳而來的做人的謹小慎微和不得章法。她將俯視別人的目光和做派熟稔于胸。但是亦菲的秘密不為任何人所知, 包括她的父母。她并非如表現出的那樣真的熱愛或癡迷于文學, 文學對于她只是一種裝飾, 是一件富麗的袍子, 罩在身上便有灼目的光華。不錯, 她的確是有點小聰明, 或者說敏感, 或者說才氣, 但是她缺少的是熱情和真誠。她常常為不能像內心希望的那樣完全投入而惶惑苦惱。文學對于她不是賞心悅目的樂事, 而只是她的一個手段;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克服了惶惑和苦惱, 依舊執著地糾纏在其中, 像是臨危不懼的勇士, 只能沖鋒陷陣沒有后退的道理。期間她戀愛了一次, 那個胡子拉碴整日趿著雙彩色足球鞋的男生, 黑而且瘦,他們能夠吸引對方的惟一理由, 是在寫作上的固執己見互不相讓。他們也只是為了寫作才見面, 見面就為了寫作的事爭吵, 幾乎到了互施人身攻擊的地步。后來, 他們果真因為涉嫌人身攻擊分手了。
亦菲活動了活動身體。唐明還沒有來。是不是就不來了, 從此? 亦菲從暗處的鏡子里瞧見了自己的冷靜而憔悴的面容──太暗了, 所謂的冷靜而憔悴的面容也許只是她的臆想罷了。誰知道呢! 亦菲從何時起開始對鏡子有了興趣的? 她恨它們, 但又離不開它們, 這是出于一種欲挽青春于即逝的偏執。亦菲家里的鏡子不斷地換, 似乎總是難以找到或者說留住最稱心的一面, 這也是亦菲的丈夫對亦菲痛恨的主要原因。亦菲的丈夫以前在機關里喝茶聊天看報紙, 并且管著幾個喝茶聊天看報紙的人。亦菲的丈夫尤其是那種玲瓏透頂的人。況且他家的門庭好, 父親在某局里一直坐著頭把交椅,夫唱婦隨, 母親也在機關里管著人事。亦菲看重這些。她自己的父母是被承認為知識分子的, 一輩子庸庸碌碌郁郁不得志, 和鄰里糾紛也多半是因為蔥蒜往來, 少有給人臉色的機會和勇氣。亦菲一想到單薄少質感的父母, 就會從牙根處涌出一陣陣的酸涼, 像是北方的臘月天里嘴里含著枚山楂果,吐, 舍不得, 不吐, 又哽得難受。
亦菲大學畢業分在報社做副刊編輯, 屬于沒能力也沒多大關系, 但干得好也容易露出鋒芒的那一類。按亦菲的能力, 該當歸于后者。但是日復一日, 她對文字的忍耐終于到了強弩之末, 一點一點轉成了憎恨。文學本是她的一件袍子, 華麗但也不免沉重, 況且這件袍子終究舊了, 成了她的負擔。婚后她毅然辭職經商, 做的是印刷。賺錢在當時的情勢并非是亦菲的獨出機杼, 但在大學同學中, 她卻是首當其沖的。基于丈夫家的門庭, 她的生意像是水里游泳的魚, 從早到晚, 不知疲倦。孩子出生以后, 丈夫忍痛割愛棄了官職加入進來, 將業務擴展到造紙印刷一條龍, 他們的生意是樹根, 須須莖莖, 錯綜盤結。亦菲終于做起了專職太太——賺錢終究也不是她的嗜好。這件袍子也破了。孩子從一個離她不開的嬰孩, 長成了一個眼睛晶亮而抵觸她的少年, 亦菲的孤立是一點點形成的, 也是她始料不及的。這期間, 朋友們也一個個相繼遁去了——沒錢的嫌她門檻高無意逢迎襯托她, 有錢的無暇也無心情跟她周旋。亦菲陷在了圍城里面, 她扒著墻縫向外看, 許多東西她饞著, 許多東西又陌生著。丈夫更是孤立亦菲, 由緩而急, 水到渠成——先是試探性地徹夜不歸, 也許不是主觀的意圖, 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用什么心機, 后來就幾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 這可真真是難辭其咎了。亦菲只撞著一個女孩兒, 濃眉大眼, 身子修長, 比亦菲不知高了幾個百分點。亦菲找丈夫談判, 成了, 找女孩兒談判, 不成, 回頭再找丈夫談判, 也不成了。亦菲是特別看重婚姻這件袍子的, 又有父母的怨尤, 不免傷心上火, 落了大把大把的頭發, 人也仿佛小了一號;精神上的反應尤其大, 時常有幻覺, 一幕接著一幕, 甚至看見自己的一只手比另一只手長。她沉默著, 一味地伏小做低, 那邊牽牽絆絆的絲才斷了。但是男人前世似乎是只蜘蛛, 一邊的絲斷了,可以到另一邊去結網, 一刻也不肯等閑。亦菲耳朵聽著, 眼睛看著, 心里感受著, 生死相守、唇齒相依的信念動搖了, 折斷了。亦菲暗自里只恨自己早生了幾年, 又不會妖媚弄景兒, 又狠不下心來撕破臉皮。亦菲從前總是周圍人注意的焦點, 她對此并沒費過多少心思, 但是亦菲很快就與這個發展進步的社會脫節了, 有才或者有錢都不能徹底地一勞永逸地拯救她。人活著需要接受競爭, 無數次的競爭, 但是人的主要競爭對手多是自己, 亦菲就是敗在了自己的手上。她落伍了。這個時候, 亦菲好像是明白了許多事情, 實則還未必明白。
房間里是這樣的暗, 沉重而又空洞。亦菲的心里充溢著飄忽的恐懼感和災難感, 這些感覺在黑暗和虛空里上下顛簸沉浮。他還沒有來。半年了,雖然他們之間有過某些跡象, 但卻從未真的發生過, 如今就要真的發生了。亦菲一想念于此, 不覺手涼腳涼。這個男人, 這個小她十幾歲的男孩子, 她真的愛上他了嗎? 為什么此時此刻會有這樣強烈的摘心摘肺的疼痛? 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和一個二十幾歲的男孩之間有愛情么? 可以談愛情么? 不論當事人怎樣地固執己見, 就外人看來, 總免不了有嘩眾取寵的嫌疑。三十七歲的女人, 牙床松了, 脖頸皺了, 腹部敢與胸部一較高低。但是亦菲確實知道自己疼愛他, 不遺余力地疼愛。疼愛他瘦楞楞的體格和落落寡歡的神情。他落落寡歡時嘴唇的線條非常清晰, 但不是僵硬, 好像剛出爐的熱面包, 正在冷卻而還帶著適宜的溫度和恰當的彈性。亦菲對他的嘴唇的感覺不管是當時還是過后, 永遠存于她的意念之中。亦菲厭惡的是軟塌塌的像是揉皺的牛皮紙樣的嘴唇, 而這正是亦菲丈夫的嘴唇。亦菲一覺察到這一點, 就漸漸生了明火執仗的心理。再瞧瞧丈夫終日缺乏表情的臉和厚顏無恥的躍躍然,亦菲覺得日子如此漫長而不可忍受。她的心被燒炙得疼痛不已。堤內不足,堤外補, 亦菲破釜沉舟到膽大妄為了。
亦菲認識唐明的時候, 是亦菲破墻而出重新投入商海之后。但是時過境遷, 亦菲在公司里只能做一個配角,她動不了丈夫的根基了。丈夫如今已修煉成一條尾大不掉的毛皮動物, 亦菲摸得到他, 但是撼不動他, 更傷害不到他。亦菲正是在這無法說清也說不出口的失意時期, 在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了唐明。朋友是個因離婚而致富的女人, 心態深沉, 交際廣闊, 亦菲后來能看似輕松地放棄一部分她以往的傳統的人生哲學, 朋友不能不說是其中的一個翹桿。亦菲見到唐明時, 唐明像個叛逆的貌似情場老手而實則稚態未脫的學子, 他或笑或不笑, 或說或不說, 自有一種別樣的情態。亦菲的身心先就為之一震。她被這個五官略硬挺且略有英氣的年輕人俘獲了, 心亂如麻。亦菲從少女時期渴望的就是那種內心昂揚茁壯、思想里盛開著旖旎風光的男人。他們交談時離得如此近, 她甚至能看見他粗壯的鼻子里粗壯的鼻毛──鼻子和鼻毛都有一番不可名狀的春意和情趣。聚會結束, 那個做保險的叫唐明的高個子男孩, 和她并肩走在月影曖昧、鳥聲瑣碎的樹影下, 周圍是花兒香和人體的香氣, 不遠處河邊的美人靠在月光下, 油滑得像是涂上了一層蠟。許多東西醞釀著, 發酵著。亦菲心亂如麻, 又加頭昏腦漲, 全身不適, 病懨懨的。他們擁抱了, 如同兩只饑餓但羽翼已豐的大鳥, 不顧死活地撲騰在蕩漾的情海里。這個晚上, 唐明從亦菲這里拿到了幾宗大額保單, 也額外領略了亦菲豐美的肉體, 至少亦菲覺得當時她的肉體是豐美的。亦菲的肉體從前一直是僵硬和無知無覺的, 突然就蘇醒了, 突然就鮮活了, 亦菲的精神也突然就蘇醒了, 突然就鮮活了。亦菲的目光所到之處, 盡是些流動和精美的顏色, 如重重疊疊的畫卷,在生命里盡情地渲染。她懂得了怎樣將大幅厚實的蘇格蘭式的格子布包裹在身上, 只因為唐明喜歡戲謔地將那格子布一撩而開。他們那種無私無間的傾其所有的親密, 讓亦菲對她的過去的哀怨的往昔痛心疾首。唐明似乎也戀著她, 貼著她的耳輪說了無數的綿綿不休的情話, 那些時斷時續的長短句子和溫濡的哈氣, 如一聲聲的泉水丁冬, 把亦菲的心揉搓得一會兒一個形狀, 一會兒一個情態。唐明給亦菲的是近乎啟蒙的情感教育。她疼愛他,有時像對一個孩子, 有時像對一個男人, 各種情感如花兒綻放, 過程太光滑順暢, 許多東西還沒來得及想, 沒來得及審度權衡, 就已經義無返顧地實施了。關于未來, 關于永恒的未來, 都被她一相情愿地拋到了身后, 她站在時光的前沿, 囫圇吞棗地咀嚼著生活。
他們去爬了一次山。在那個風景稀松平常而鋪滿煤渣子的羊腸斜徑上, 亦菲微微喘著氣, 迎著熱烈嫵媚的陽光, 看著林海, 聽著松濤, 身子倦怠地微靠著唐明, 唐明的胳膊柔韌如藤條, 半拖半扶著她, 亦菲感覺到了自己體內蘊積已久的依賴。直到唐明提出讓她離婚, 亦菲才摸著石頭忽忽悠悠落到地上。即便怎樣作秀, 亦菲終歸不是肯毫不猶豫拋棄一切殺赴情場的年紀。殺赴情場? 可以。亦菲舍不得拋棄的是婚姻。亦菲的婚姻的袍子沒有看相, 氣味難聞, 棉絮是經年累月的陳舊, 但是它還厚重, 還可用。換件時尚的袍子, 漂亮但未必經穿。唐明的熱情日漸淡下來, 一點一點地, 像朝拜路上走累了, 難免心猿意馬。為了彌補和挽救, 亦菲奉獻出激情之外, 也搭配了一筆一筆的錢財俗物, 唐明起初有些惱怒, 之后就半推半就了, 唐明還是寬厚和仁慈的, 他給了她這個面子。如果亦菲懂得好歹, 她真應該為此而感恩。
唐明接受一輛中檔轎車的那個清朗朗的早上──他們那個階段一直冠冕堂皇地在酒店約會,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 健康的身體充滿了飽滿的彈性,他頗有動感地拉開窗簾, 窗外的陽光涌進來, 毫不吝惜地涂滿了他的全身。他倒騎在一張椅子上, 微瞇著眼凝目遠望, 瘦長而結實的雙腿上桀驁不馴的汗毛根根直立。亦菲擁著被斜臥在床頭, 像是在看著一幅寫意的油畫兒,她忽略了許多不應該忽略的細枝末節, 只是一味地幻想。幻想中的紅地毯飄拂著把她引向他, 最后紅地毯在他們的腳下泛濫成潮水。亦菲目光潮濕,心也潮濕。
就是那輛轎車讓亦菲的丈夫洞悉了亦菲的出軌。亦菲的丈夫是個分得清州官和百姓以及火和燈的人, 他一共吐著氣說了兩句具有總結性和歷史意義的話。他說, 人, 最不能容忍的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末了卻做了冤大頭。他又說, 很好, 離婚吧。亦菲的丈夫那天打量亦菲的目光充滿了憐憫, 這讓亦菲終于打消了掙扎中最后一點戀戀不舍的情愫。于是就離了。亦菲掙開了如絲織物般將她越繞越緊的一絲絲一團團的矛盾, 她金蟬脫殼了。
金錢和轎車似乎并沒有盡可能長久一點地牽絆住唐明, 亦菲被疏遠的境況一日勝似一日地明朗清晰起來。唐明如今在做什么, 亦菲不得而知, 也許將永遠不得而知。他在她的電話里,聲音激越而滄桑, 語調悠緩而沉著, 仿如一個成功男人。成功男人是切忌沖動和多愁善感以及懷舊的, 唐明已不知不覺將自己的過去和未來分割了。
他真的不會來了。亦菲的身體因為累而麻木了, 亦菲的心也因為累而麻木了。亦菲終于沒有了任何裝飾人生的袍子, 不管華麗的還是不華麗的,亦菲的冷可想而知。亦菲終于被逼進了孤地──被自己或者是別人, 這有待亦菲以后慢慢清算。亦菲有的是時間清算。
四周黑暗而且森涼, 窗外起風了,先是飄飄搖搖, 少力道, 繼而大了, 怒氣沖沖的;后來又飄起了雨, 雨也是由小而大, 擊打在窗玻璃上, 雨打芭蕉的絲絲蔓蔓, 一聲和著一聲。屋內繼續暗著, 似乎悄然滲進了污濁的霧氣。亦菲內心的慌亂漸漸平復下來, 她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的樹枝在風雨中搖曳, 沙沙沙, 仿佛絮語和流言。滿城都是絮語和流言。絮語和流言正當其道時, 亦菲的心里遍伏著大片大片的不明蛾蟲的尸體。亦菲的臉貼在玻璃上, 肌肉因為擠壓, 有輕微的變形, 昏黃的路燈在她的輕微變形的臉上篩下一道暗影。亦菲在暗影里陷入執拗的絕望, 不能自拔。
責任編輯: 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