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健這個周末醒來的時候, 應該是早上七點。但迷迷糊糊中, 他沒聽清窗外傳來的鐘聲是六下還是七下。他的頭昏沉沉的, 很疼, 是被卷刃的刀子切割似的那種鈍疼。他就懶得張開眼睛想再睡一會兒。可陽光就像一只毛毛躁躁的手, 在他臉上胡亂劃拉著, 黏膩膩的。他就知道自己昨晚睡時忘了拉窗簾了。隨即他又想起昨晚他喝酒了。我怎么喝這么多呢? 雷健在心里這樣問自己的時候, 他就翻了個身。
二十幾歲的男人, 應該是沒有幾個身手不敏捷的。但雷健卻知道自己正是這“沒有幾個”當中的一個。紅彩就曾經抱怨過雷健磨嘰。紅彩是個東北籍的女孩子, 東北話磨嘰的意思是磨蹭, 動作或做事拖沓。可是, 在這個周末的早上, 在雷健翻了個身之后, 雷健的動作迅捷得都有些離譜了——僅僅一瞬間里, 他同時完成了四件事: 睜眼, 坐起, 渾身激靈一抖, 倒抽一口冷氣。
因為他的整個身子觸到了一整片嫩滑與溫軟。
天哪!藍菲怎么跑到我床上來了!這個巨大的驚訝, 像一塊無形的石頭,撐在雷健的上下齒之間, 使他的嘴巴一時間沒法合攏。
雷健就覺得他的身體成了篩子,怎么也裹不住爭先恐后地往外滲、往外擠、往外冒的冷汗。來不及細想什么, 雷健急忙穿衣。慌亂當中, 他拿到手里的第一件卻是藍菲的胸罩。穿短褲時, 他穿反了, 把里面當成了外面。也只好這樣了。
終于穿上衣褲, 雷健不禁長吁了一口氣。還好, 藍菲還在熟睡著。雷健真的不知道此刻如果藍菲醒來, 他應該說什么才好。是的, 能說什么呢? 說自己酒后失態? 那酒是喝人肚子里了還是喝狗肚子里了? 說我愛你? 天哪!雷健尚未結婚, 而藍菲卻是個有夫之婦。這時候的雷健已經想起來了, 昨晚他就是和藍菲一起喝的酒, 地點是他慘淡經營的第八感覺酒吧。
雷健就想到客廳去抽煙, 好想一想藍菲醒來時, 他該怎樣向藍菲解釋。可剛走了兩步, 他的腦子里猛然轟地一聲巨響。他家臥室本來鋪的是紅色的地板, 現在怎么變成白色地毯了呢?他家臥室門上鑲的是一塊茶色玻璃啊, 現在怎么變成一面鏡子了? 雷健就覺得兩條腿軟了, 軟得就像煮糗了的兩根面條。天哪! 這是藍菲的家呀! 就是說, 不是藍菲跑到了雷健的床上, 是他雷健跑到藍菲的床上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她叫紅彩。你聽我說, 藍菲, 她叫紅彩, 你長得跟她挺像的。我很愛她,真的, 很愛。我追了她一年, 她沒有答應我。我很失望, 藍菲, 我很失望。你先別說話, 藍菲, 你聽我說。我很失望, 但我沒有放棄。我繼續追她, 她對我的態度一點一點轉好起來。藍菲, 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高興, 不, 不是高興, 是幸福。對, 幸福, 是幸福, 就像這啤酒的泡沫,都溢出來了。我相信我接著追紅彩, 紅彩一定會接受我, 一定會。可是, 我……你給我紙巾干嘛? 藍菲, 我沒哭。我哭了嗎? 沒哭吧? 好, 算我哭了。我為什么不哭呢? 紅彩死了, 被一輛卡車撞死的, 我眼睜睜地看著, 可我無能為力。藍菲, 我無能為力! 紅彩死了, 就在去年的今天。
這時候的雷健已想起昨晚喝酒時, 他跟藍菲說的類似上述這些話了。可是, 說過這些話語后又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又是怎么來到藍菲的家, 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雷健就覺得他必須馬上逃離這里, 必須, 馬上。他像個驚慌的小偷一樣, 滿頭大汗地出了藍菲家, 快步下樓。
河濱街是一條東西向的次主干道, 大約兩百米長, 寬度僅能容納兩輛汽車并行, 沒有人行道。其實人行道早些年是有的, 后來被北岸小學的學生栽滿了丁香樹叢。紅彩就在北岸小學工作, 她是那里惟一的音樂教師。雷健承認, 到了春天, 兩旁的丁香盛開時,河濱街確實蠻漂亮的。可是, 如果不是丁香樹叢擠占了原有的人行道, 紅彩會出車禍嗎?
現在, 雷健一瘸一拐地走在河濱街的丁香樹叢旁。已是十月下旬了, 丁香的葉子已經枯黃, 有的已經零落在地, 被風翻弄和驅趕。剛才從藍菲家逃出來時, 雷健下樓下得太急了, 他的左腳踝扭了一下, 倒不是極疼, 卻吃不住力。雷健就叫了輛出租車, 讓司機送他到他的第八感覺酒吧。他的酒吧, 就坐落在河濱街的中段。到了河濱街的西街口, 出租車停了下來。雷健仍在想他到底是怎么去了藍菲家的, 司機催他下車了。回過神的雷健說, 沒到地方呢。司機說, 前邊不讓走車。雷健這才想起, 自打紅彩出了車禍后, 河濱街就禁行一切機動車了。
過了北岸小學的校門口, 雷健停下了腳步。一年以前, 紅彩就是在這里出的車禍。雷健的第八感覺酒吧一直是上午十點開業, 那天, 他到稅務局交完稅金時已是九點五十五分了。雷健就叫了輛出租車。出租車即將駛到北岸小學校門口時, 雷健看到了紅彩的背影。看得出來, 紅彩這是要去雷健的酒吧, 笑容就從心里蔓延到了雷健的臉上。就是這時候, 一輛卡車突然從雷健乘坐的出租車后面瘋了似的超到了前面, 嚴嚴地擋住了紅彩。緊接著, 雷健就看到紅彩陡直地騰空飛了起來,那輛卡車在紅彩的身體下開過后緊急剎車, 與此同時, 紅彩像塊自天而降的石頭, 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站在當初紅彩生命終止的地方,雷健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欲哭無淚。一對看來是剛剛結束晨練的祖孫從他身邊走過, 爺爺面無表情, 孫子卻停下了腳步。
小男孩問雷健, 叔叔你什么東西丟了? 我能幫你找嗎?
雷健的左嘴角扯了扯, 想笑一下,但沒能笑出來。他說, 沒事, 我, 謝謝你, 我沒什么事。
那我走了叔叔。小男孩說完就跑著追趕爺爺, 沒跑幾步, 他回過頭來看著雷健, 雷健對他揮了揮手。之后, 雷健把右手按在眼部和前額, 使勁揉搓。長嘆了一口氣, 雷健抬步向酒吧走去。來到酒吧門口, 雷健看到一個男人正站在那里。男人的年紀跟雷健相仿, 穿了件米色風衣, 臉色蒼白如紙, 自然卷曲的頭發及肩長。
雷健記得昨天這個男人好像也在門口站著了, 但他記不太準。他以為這男人是來酒吧消費的顧客, 他就冷冷地說, 酒吧今天不營業。
風衣男人有些難為情地往左側移了兩步, 讓開酒吧門。他說, 沒關系, 我不是來喝酒的, 我在這是等個人。
雷健沒心情理睬風衣男人。他打開門鎖, 進了酒吧, 又將門反鎖上。
酒吧的空氣污濁濁的, 昨晚殘留的煙味和酒味尚未散盡。雷健打開燈,就看到酒吧被人打掃過了, 桌椅整齊地擺布著, 地面也被拖得干干凈凈。雷健記得昨晚酒吧來了兩三伙顧客的,其中一伙是兩男兩女, 點了干紅、腰果后就開始打撲克, 贏者往輸者臉上貼紙條。雷健記得這伙顧客牌局進行到一半的時候, 他們腳下就滿是煙灰和紙屑了。藍菲也正是這個時候來的, 一個人坐在西北角的那個座位, 點了兩瓶科羅娜。
雷健知道, 一定是他昨晚喝多以后, 藍菲幫他把酒吧打掃干凈了。雷健的酒吧沒有服務員, 雷健既是老板, 又是調酒師和服務員。藍菲第一次來酒吧時, 酒吧沒有其他顧客。藍菲就說,老板, 我來給你當服務員行不? 雷健就笑了, 剛要說行或不行, 藍菲又說, 你一個月給我兩萬人民幣就行。雷健說,還是美金吧。兩個人就都笑了。
雷健在洗手間里用冷水洗頭時,他就想起藍菲第一次來他酒吧那天,正好是紅彩去世半年的日子。這之后,每隔兩周左右, 藍菲都要來酒吧一次。藍菲每次來都是孤身一人, 都是坐在西北角的那張桌, 點兩瓶科羅娜, 但只喝一瓶多一點。如果酒吧里有別的顧客, 藍菲就安靜地喝酒。只有藍菲和雷健兩個人時, 他們就會閑聊幾句, 或者給對方講個笑話。雷健酒吧的營業時間是上午十點到午夜零點。雷健很快發現, 藍菲每次來酒吧, 都是夜里十點左右。雷健不禁想,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 一個獨自在深夜里泡酒吧的女人, 一定有她不幸福的原因吧? 雷健就覺得自己有些心疼藍菲。這個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喝酒的女人, 就像一尊干凈又易碎的瓷器一樣。第一次見到她時, 雷健就覺得她跟紅彩長得很像, 身材像, 五官和一頭黑亮的直發更像。
雷健和藍菲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 是在半個月前。當時酒吧里已沒了其他顧客, 藍菲說, 雷健, 你過來陪我喝一杯行嗎?
雷健說, 好啊。就又拿了兩瓶啤酒, 坐在藍菲的對面。今天是我請你,感謝你這么長時間了, 一直支持我的生意。雷健說。
雷健沒有想到的是, 一瓶啤酒還沒喝完呢, 藍菲就醉了, 吐了一地。雷健趕忙給她倒了杯純凈水, 又拿來拖布, 邊拖邊勸藍菲不要再喝了。
藍菲說, 雷健, 對不起, 我今天喝多了。你先坐下聽我說會兒話。這些話一直憋在我心里, 再不說出來我就要瘋了。你坐下, 聽我跟你說。雷健就坐了下來。藍菲把左臂手放在桌面上, 又將下頦壓在左手上。她說, 我得離開他,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雷健知道藍菲說的“他”應該是她丈夫, 但他還是問了一句, 誰啊? 藍菲說, 我先生。之后, 她毫無來由地問雷健, 你今年二十幾了? 雷健說, 二十四。
藍菲說, 哦, 我們同歲。
雷健說, 我還沒結婚, 我不知道婚姻生活到底是什么樣。我覺得, 能不分開, 還是不要分開。
藍菲閉上眼睛, 搖頭苦笑。她說,你不會懂的, 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說完, 藍菲一把操過酒瓶, 直接將酒倒進了嘴里。雷健將酒瓶搶下時, 瓶里的酒只剩下半瓶了。
雷健大聲說, 藍菲, 你不要再喝了! 看藍菲的眼中有了淚光, 他又輕聲說, 我們說點別的吧。
藍菲說,不說了, 什么也不說了, 我得回去了, 你這也到關門的時間了。藍菲邊說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雷健看了下表, 已經后半夜一點多了。他說, 你家離這遠不? 要不要給你先生打個電話, 讓他來接你?
藍菲說, 接我? 不會有人接我了。一年四季, 春夏秋冬, 每個季度, 他只回來一個星期。藍菲就踉踉蹌蹌地往外走。
雷健跟了出來, 一邊鎖門一邊說,你等我一下, 我也回家, 打個出租車,先送你。
雷健本來是想送藍菲到樓下, 他就直接回家。可出租車開到藍菲家樓下時, 藍菲已醉得站不起來。他就多給了司機兩元錢, 讓司機等他一會兒, 他送藍菲到家就馬上下來。
雷健攙扶著藍菲上了半層樓, 藍菲就坐在了臺階上, 頭斜倚著樓梯欄桿睡著了。雷健只好把藍菲抱在懷里,上到四樓, 從藍菲的手袋里拿出鑰匙,打開防盜門, 又將藍菲抱到床上。熟睡的藍菲, 嘴巴微微地張著。雷健就俯下頭來, 在就要親吻到藍菲的嘴巴時, 他又猛地站起身來, 抬手抽了自己個耳光。穩了穩呼吸后, 雷健把藍菲的鞋子脫了下來, 又把被子輕輕給藍菲蓋上。之后, 雷健又到廚房倒了杯水, 放在了藍菲的床頭。
雷健下到樓下時, 那輛出租車早已開走。
早上八點, 雷健重又出了酒吧。
此時的雷健仍舊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向藍菲解釋, 但他很清楚這樣逃避絕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想他有必要跟藍菲面對面地談談了。他希望藍菲能夠原諒他, 盡管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否真的對藍菲做了什么。
一出酒吧, 雷健就看到天色已經陰下來。烏云低低地壓著, 看來是要下雨了。那個風衣男人仍舊站在門口, 手里夾著一根煙, 眼睛注視著河濱街上往來的行人。見雷健出來, 他對雷健笑了一下。雷健沒有理他, 鎖上了酒吧門。
走了沒幾步, 雷健拿出了手機。他記得他和藍菲交換過手機號碼的, 但交換后, 他們卻誰都沒給誰打過電話。一開機, 紅彩的照片就出現在了雷健的手機屏幕上, 一頭直發的紅彩小心翼翼地笑著。這是雷健擁有的惟一一張紅彩的照片, 他用手機給紅彩拍了這張照片的第二天, 紅彩就出了車禍。
有的時候, 雷健也會問自己, 我到底愛紅彩什么? 這個問題, 昨晚喝酒時, 他也說給了藍菲。藍菲說, 她是你第一個愛上的女孩子對吧? 雷健說,嗯。藍菲說, 她是你的初戀, 你又追得那么辛苦, 你當然就覺得她哪都好了。雷健說, 嗯, 你接著說。藍菲說, 我再說, 你可能就不愛聽了。雷健說, 你說。藍菲說, 她在你認為她將要接受你時出了車禍, 這說明她實際上是不是真要接受你還是個未知數。我不能說你自作多情, 對她的死我也很心痛。但是我還得說, 對于這份感情, 你該放手了。雷健說, 可是我就是放不下。藍菲嘆了口氣, 雷健也嘆了口氣。藍菲說,對了, 你說我跟她長得像, 真心嗎? 雷健就把手機遞給了藍菲。一看到紅彩的照片, 藍菲就瞪大了眼睛, 隨即她笑了, 說, 我回去得問問我媽, 是不是小時候把我妹妹送人了? 雷健也笑了一下, 接著搖了搖頭。藍菲又笑了, 說, 雷健, 要不你把我當紅彩得了。當時雷健似乎還沒喝醉, 他說, 喝酒, 來, 咱們干一杯。
雷健邊走邊翻出了藍菲的手機號碼, 撥過去, 得到的答復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或不在服務區內, 請稍后再撥。雷健的心就提得更高了。
其實半個月前藍菲喝醉, 雷健送她回家那次之后, 雷健就曾想過要打電話給藍菲, 但最終卻沒打。想想那天夜里他差點吻藍菲, 雷健的臉就熱得不行。怎么會這樣呢? 這個已經結了婚但又顯然不幸福的女人, 雷健對她的了解其實很有限的。雷健不明白為什么一想到她, 他的心就微微地疼。也許只是因為她跟紅彩長得像吧? 雷健想。
應該是為了掩飾逃跑的尷尬, 半途中, 雷健買了面包和豆漿。這樣, 見到藍菲時, 他就可以說, 剛才我是下樓買早飯去了。到了藍菲家樓下, 雷健又一次撥打了她的手機, 還是關機。雷健就硬著頭皮上樓了。雷健只敲了一遍門, 藍菲就開了門。穿著睡衣的藍菲兩眼紅紅的, 一看就是剛剛哭過, 這就讓雷健更覺得自己的手腳多余得沒處可放。他甚至想再次轉身逃開。
藍菲說,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了呢。
雷健說, 我, 剛才, 啊, 我剛才下樓去買了點吃的。
藍菲就笑了, 關上房門, 接過雷健手中的面包和豆漿, 又將它們放在一旁。她說, 我想好了, 我等你到今天晚上, 你要是真不來, 我就跳樓。
雷健的冷汗就下來了。他說, 別,別, 你, 我。
藍菲突然就撲在了雷健的懷里,兩只手臂纏住雷健的脖子。她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你不知道你昨晚多棒!
雷健知道自己應該拒絕的, 他也真的抬起了雙手。他是想推開藍菲, 卻將藍菲緊緊抱住了。之后, 就分不出誰主動了, 兩個人的嘴巴就黏在了一起。
可能是藍菲鼻孔呼出的氣流過于灼熱, 把雷健燙醒了, 他猛地一把推開藍菲。他說, 不, 不, 藍菲, 我們不能這樣。昨晚我喝太多了, 什么都不記得。但不管怎么樣, 我都向你道歉。是我不對, 我們不能這樣。
藍菲愣了一會兒后嘆了口氣, 說,我知道, 我配不上你。
雷健說, 不是的, 藍菲, 不是誰配上配不上誰, 我。
藍菲說, 其實, 早上你走的時候,我知道。看你慌張成那個樣子, 我也問我自己, 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走后, 我給他打電話了, 跟他說我要跟他離婚。雷健說, 你, 藍菲, 你。
藍菲說,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 但他救過我爸爸的命,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他是個船長, 長年在外, 一年能回家個把星期。他工作是忙, 但還沒忙到這地步。我已經通過別人知道了, 在山東那個港口, 有個女人, 給他生了孩子, 快一周歲了。
雷健拿出根煙, 點燃, 發現是把過濾嘴那頭點著了。
藍菲就把這根煙拿掉, 給雷健換了一根, 又幫他點著。她說, 他其實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他這些事了, 我也沒用這事要挾他什么。他同意離婚了。他也知道, 我和他在一起, 是個錯誤。雷健, 我剛才說我配不上你, 是真心的。但是, 我請你不要馬上就拒絕我, 拒絕得迫不及待。
雷健說, 我, 我。之后就使勁吸了口煙, 嗆著了, 劇烈地咳。
藍菲急忙給雷健敲背。雷健停下咳嗽時, 她說, 真不知道你到底哪好,跟個小孩子似的, 一點都不成熟。好了好了, 小男生, 你的酒吧該開業了。雷健就站起身, 說, 那, 那我先回店了。
你就這么走了呀? 雷健轉過身時,藍菲說。
雷健就停下腳步, 轉過身, 傻呵呵地看著藍菲。
藍菲說, 看把你緊張的呀, 又一臉汗了。來, 藍菲用手點了點自己的臉頰, 接著說, 親一下再走嘛, 就一下。雷健就親了一下。
下樓的時候, 雷健就發現, 他早上扭傷的左腳, 已經不疼了。天空依舊陰著, 看來一場秋雨真的躲不過去了。
雷健回到酒吧時, 看到那個風衣男人仍舊站在門口。
雷健一邊開門一邊對風衣男人說, 要下雨了, 您要不要進屋呆一會兒?
風衣男人笑了, 說, 謝謝, 一會兒下雨再說吧。
雷健就進了酒吧。
此時的雷健真的有點餓了, 他就煮了包方便面。一邊吃時他一邊又想起了紅彩。
雷健最初認識紅彩, 跟認識風衣男人基本一樣。兩年前, 也是十月的一天, 紅彩在雷健的酒吧門外站了整整一天。雷健兩次去請紅彩進酒吧坐坐,紅彩理也沒理雷健。
紅彩和這個風衣男人不會有什么關系吧? 想到這, 雷健放下碗, 急忙出了酒吧。雨真的下起來, 是那種蒙蒙細雨, 輕紗一樣覆蓋著河濱街。風衣男人已不在了, 看來他等來了他在等的人。
雷健早上遇到的那對祖孫, 是下午一點左右來到酒吧的。下雨了, 雷健本來以為白天不會有客人, 他就想打電話給藍菲。可是雷健很猶豫。他不知道該對藍菲說什么,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愛藍菲。或者說, 他不知道是他的身體還是他的心愛著藍菲。就是這個時候, 那對祖孫二人來了。
雷健這回看清了, 小男孩也就五六歲的樣子, 一身阿迪達斯的運動裝,很帥的。
小男孩也認出了雷健, 他說, 叔叔, 早上你找到丟的東西了嗎?
雷健笑了, 說, 找到了, 找到了。想吃點什么? 叔叔請客。
小男孩說, 我要一聽可口可樂。
小男孩的爺爺說, 不行, 不能喝那東西。乖, 聽爺爺的。不要可口, 那是垃圾食品。
小男孩的嘴巴就噘了起來, 說, 那來個圣代吧。
雷健說, 草莓味的行不?
小男孩說, 叔叔你真小兒科, 吃草莓味的都是未成年人, 給我來個巧克力味的吧。
雷健和小男孩的爺爺對視了一眼, 都哈哈大笑。
小男孩剛吃了一口圣代, 就說肚子疼。小男孩的爺爺急忙給他揉肚子,說, 乖, 咱們回家吧。
小男孩說, 不, 要是喝可口可樂,肚子就不會疼。
小男孩的爺爺又板起了臉, 說, 就是不能喝那東西。
話音剛落, 小男孩就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疼啊疼啊! 他邊叫喊邊滿地打滾。
雷健本來以為小男孩這是耍脾氣, 可一看小男孩的臉, 慘白, 額頭滿是大顆大顆的汗珠, 是真疼。
雷健就伏下身子, 要抱小男孩。小男孩的爺爺一把抓住雷健的手脖, 說,你這圣代里是不是有毒? 是不是?
雷健的身子就激靈一抖。小男孩的爺爺提的問題太恐怖了! 雷健隨即鎮定了下來, 他說, 您先別急, 我們馬上送孩子去醫院。
疼啊, 爺爺, 疼啊! 小男孩叫得更加凄慘。他的爺爺瞪著血紅的眼睛, 右手哆哆嗦嗦地指著雷健的臉, 說, 我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我砸爛你的頭!雷健抱起小男孩就往外走。
一出酒吧, 雨仍在下, 雷健看到那個風衣男人又站在酒吧門前, 不知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雷健也是有點急暈了, 他對風衣男人說, 你幫我照看一下酒吧。沒等風衣男人回答, 雷健就抱著小男孩向河濱街西街口的北岸醫院跑去。
你等我一會兒! 你往哪跑! 小男孩的爺爺踉踉蹌蹌地追趕著, 叫喊著。
小男孩的家人, 二三十口, 陸續趕到了北岸醫院。小男孩的兩個舅舅沒像小男孩的爺爺那樣總要沖過來抽雷健的耳光, 但他們一左一右保鏢似的站在雷健身邊。很顯然, 小男孩如果真是因為吃了雷健免費給的圣代才病的, 他們一定是要拆了雷健的。
雷健也就有些緊張了。一杯圣代,才吃了一口, 小男孩怎么就疼成了這樣? 雷健甚至有點懷疑, 是不是小男孩一家在敲詐他?
這時候, 藍菲打來了電話, 說, 雷健, 我想你, 可想可想了呢, 我要去酒吧。
雷健的心情就挺煩, 但他不想讓藍菲跟著擔心。他說, 外面下雨了, 挺大的。我現在跟幾個外地來的朋友在一起, 你聽到了吧, 我這邊很吵。好了,你在家等我, 晚上我去你那。
好吧。藍菲說, 你快點來呀。
關了電話, 小男孩的病因也出來了, 急性闌尾炎。小男孩的兩個舅舅一個勁地向雷健道歉。雷健冷冷地說, 沒我事那我先走了。
出了北岸醫院, 雷健想去藍菲家看看。剛走出十幾步, 他急忙轉身往酒吧跑。哎呀! 剛才真是忙暈了頭, 把酒吧給那個風衣男人照看, 誰知道他是什么人啊? 風衣男人依舊在酒吧門口,渾身都被雨淋濕了。看到雷健風風火火地跑回來, 風衣男人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 剛才來了兩個客人, 我說你出去有事, 他們就走了。
雷健的心里就猛地一熱, 他說, 大哥, 快, 快進屋, 別在這淋雨。
風衣男人說, 不, 我不能進屋, 我在等人。
到屋里也能等, 你坐門口, 誰來你都能看見。雷健邊說邊拉風衣男人。
風衣男人急忙躲開, 他說, 不用不用, 謝謝, 謝謝你。
雷健就進了酒吧, 找了把雨傘給風衣男人。
風衣男人說, 謝謝。
雷健說, 你還是進來吧。風衣男人說, 不。
雷健此時已想起, 昨天這個風衣男人果真也站在他的酒吧門外了。他想, 看來這個男人是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啊。他就又進了酒吧, 沖了一大杯熱奶, 端出來給了風衣男人。
打發走了一撥客人時, 天色真的黑下來了。雷健剛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小男孩的爺爺和小男孩的兩個舅舅又來了。
小男孩的爺爺激動得兩眼滿是淚水, 他緊緊抓著雷健的手, 哽咽著說,小兄弟, 哎, 我的小兄弟呀, 剛才我太失態了, 對你多有不恭, 我這是來向你道歉來了。小男孩的兩個舅舅說, 是呀是呀。
雷健就忍不住想笑, 笑自己咔嚓一下長了一輩。他說, 孩子怎么樣了?
小男孩的一個舅舅說, 好, 手術了, 非常成功。
雷健說, 這我就放心了。
小男孩的爺爺說, 唉, 這孩子, 一下手術臺, 還要喝可樂。還埋怨我不讓他喝, 說喝了就不能得闌尾炎。
雷健就笑了。
小男孩的爺爺說, 小伙子, 我們剛才冤枉你了。我代表我們老劉家全家給你道歉, 給你鞠個躬。
雷健急忙扶住小男孩的爺爺, 說,您千萬別這樣, 都是為了孩子好。
小男孩的另一個舅舅說, 小兄弟,我們真得感謝你。醫生說了, 虧了你送得及時, 要是晚到醫院五分鐘, 我外甥就得有生命危險。說著就從衣兜里拿出一沓百元鈔票, 接著說, 這是兩千塊錢, 多少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你得收下。
雷健急忙擺手, 說, 不能這樣, 你們千萬不能這樣! 我成什么人了?
小男孩的這個舅舅說, 你是好人。這點錢你說啥也收下, 你不收, 就是瞧不起我們。要是嫌少, 我現在就回家再拿。說完, 就把錢往雷健手里塞。
雷健不接, 把雙手背到身后。說,我不能要, 真不能要。
小男孩的爺爺把錢接了過來, 說,小伙子, 我跟你這么說吧, 我孫子是我和我老伴的命根子。他要是有個好歹的, 我們老兩口子都得上吊喝藥。他大舅剛才說了, 晚去醫院五分鐘, 我孫子就得#8943;#8943;老人說到這, 眼淚流了出來。他抹了把眼淚, 又笑了, 說, 你總得讓我這老頭子良心上好過一點。
雷健說, 我, 我。
小男孩的爺爺和舅舅, 把錢放在吧臺上, 走了。出了酒吧門, 這三人還對雷健千恩萬謝。雷健返回酒吧時, 看到風衣男人仍舊站在門口。
此時天色已黑透, 雨還沒有停。你等的人, 還沒來? 雷健小心翼翼地問。嗯。風衣男人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進來坐一坐吧, 喝點熱飲暖和暖和。雷健說。風衣男人說, 嗯。風衣男人要了白酒。雷健又給他上了風干紅腸、魷魚絲, 還給他煮了碗熱面。站一天了, 又冷又餓, 你慢點吃, 多吃點, 酒少喝。雷健說。嗯。風衣男人說。雷健就想, 看來這男人比我還不善言辭。可雷健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風衣男人吃了熱面又喝了杯白酒后, 話馬上多了起來。
他問, 你這酒吧, 開幾年了?
雷健說, 不到三年。
風衣男人說, 你知道嗎? 五年以前, 我就住這條街上, 那時候這里一座樓也沒有, 都是平房。
雷健說, 嗯, 這兩年咱們市變化挺大的。
雷健還要說什么, 藍菲打來了電話。他就對風衣男人說, 對不起, 我接個電話。
人家想你了嘛。藍菲說。雷健笑了, 說, 好的, 我這有客人。藍菲又撒了一會兒嬌, 就掛了電話。雷健就覺得自己的心里慌慌的, 長了草一般。也許我是愛她的吧? 雷健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
風衣男人說, 我是五年前離開這里的。我們全家偷偷摸摸地搬走, 是因為我和一個女孩子相愛了。你這個酒吧, 五年以前就是那個女孩子的家。雷健不禁就坐直了身子。他說,哦。那你當初, 因為什么離開這里? 早戀, 家人害怕?
風衣男人說, 不是。我離開這里以后, 跟她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昨天是十月二十三號。我當初離開時, 給她寫了一封信, 告訴她不要找我。但以后每年的十月二十三日, 我都可能出現在她家門前。
雷健就猛然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冰的包圍中, 渾身由里往外地冷。十月二十三日, 正是紅彩出車禍的日子。
風衣男人說, 其實那時候, 我就知道這里要蓋樓。我在信里跟她說, 不管怎么變化, 我都可能出現在她家門前這個地方。也就是你現在這個酒吧門前。
風衣男人又喝了口酒, 說, 頭四年, 因為一些原因, 我沒能來這里。但今年我來了, 你可能也看見我了, 昨天我在你門前也站了一天。
雷健說, 是, 我想起昨天看到你了。
風衣男人長嘆了口氣, 說, 可是我沒有等到她, 今天也沒等到。
雷健就兩手捂著胸口, 說, 我可不可以問一下, 她叫什么名字?
風衣男人又喝了一大口酒, 說, 紅彩。
雷健的身子猛地后倚到了椅子靠背上。
與此同時, 風衣男人趴在了桌子上。
雷健沒有想到這一天里, 他會兩次風風火火地趕到北岸醫院, 第一次是送那個小男孩, 這一次是送風衣男人。
當證實風衣男人與紅彩是初戀關系時, 雷健的心里真的亂透了。他傻呵呵地坐靠在椅子上, 整個腦子里一片空白。
風衣男子抬起頭來說, 我今年二十五歲, 我當初離開這里, 是因為醫生說過, 我最多能活到二十四歲。
風衣男人說到這, 又要倒酒, 雷健不讓他喝了, 他就沒有堅持。
雷健說, 那你現在, 醫生說你好了?
風衣男人搖了搖頭, 從襯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 遞給了雷健。
雷健說不準風衣男人的這封信算不算遺書或遺囑。上面寫了風衣男人的名字和他家人的手機號碼, 還寫著他患有一種很罕見的癌癥, 他要是死了, 跟任何人沒有關系, 但請發現者幫著通知他家人。
雷健長長地吁了口氣, 又將這封信還給了風衣男人。
風衣男人說, 我多活了一年, 其實已經賺了。但我父母為了給我治病,唉, 先不說他們。我們家當初偷著搬家, 是我的主意。我不想連累紅彩。前四年, 我都是在病床上躺著度過的。現在, 我知道我隨時都能死。我真的特別想再看看紅彩, 我就背著家人, 偷著跑來了。
雷健就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他想告訴風衣男人, 去年的十月二十三日, 紅彩死了, 他親眼看到的。但他怎么忍心說給風衣男人?
風衣男人站起身來, 說, 我得回家了, 我相信紅彩現在一定生活得很幸福。
風衣男人走到酒吧門前時, 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昏迷不醒。
就這樣, 雷健第二次來到了北岸醫院。他給風衣男人墊付的住院押金,就是那個小男孩一家執意給他的那兩千塊。
接到雷健的電話, 風衣男人的父親不到半個小時就趕到了北岸醫院。老人已經想到自己的兒子應該是來找紅彩的, 他也就趕來了。
醫生很快就從急救室出來了。雷健急忙迎上去, 問, 怎么樣? 醫生, 病人怎么樣了?
醫生嘆了口氣, 說, 你們抓緊進去再看一眼吧。
風衣男人的父親就哭了, 淚水洶涌著, 他還在竭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雷健和風衣男人的父親進了急救室, 就聽到風衣男人在小聲但急迫地念叨著紅彩的名字。雷健就上前輕輕握住他的手, 說, 你等我一會兒, 等我一會兒, 我馬上把紅彩給你找來。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夜風有種刺骨的冷。
剛才, 雷健已經給藍菲打了電話,他讓她馬上趕到北岸醫院。藍菲當時就哭了, 她以為雷健病了呢。雷健就覺得有一種濃濃的暖意, 從心口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急忙把風衣男人和紅彩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藍菲。
他就要不行了, 雷健說, 你得幫著扮演一次紅彩, 本來你跟她長得就像。
我馬上到。藍菲的口氣很堅定。
因為心急, 雷健就走出了北岸醫院, 來到河濱街的西街口等藍菲。
夜風加大了, 吹得河濱街旁的丁香樹叢沙沙地響, 就像一種迫切的訴說。雷健又想起來了, 早些年間, 這些丁香樹叢, 原本是人行道。
作者簡介: 劉浪, 作協黑龍江分會會員, 某周報副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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