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連看三部長篇, 鐵凝的《笨花》、格非的《人面桃花》、劉醒龍的《圣天門外》, 都是名家之作。
三部長篇用的都是傳統寫實手法, 即使一二處技癢難熬, 也不過稍顯紅杏出墻之意, 探探頭又縮回來。
這三部長篇還有個共同點, 那就是, 寫的都是一百年來的中國歷史。
現代歷史背景的小說, 似乎正吸引著作家們的眼球, 特別是名作家們。為什么?
因為寫歷史不易, 優秀作家特別愿意挑戰自己, 愿意與不易的事較勁? 因為他寫我也寫——文壇宿將們正在進行一場誰比誰更具實力的暗中較量? 因為歷史是無法驗證的, 親歷過的人都已離去, 剩下的只是幾頁不會言語的紙, 真假是非無從辨別,從而給想象展開了信馬由韁的寬闊天地? 因為養尊處優慣了的名家們已與現實拉開距離, 已把握不住時代生活的脈搏, 怕露餡, 故為自己作的一次退而求其次的明智選擇? 因為成熟, 因為有了自己的史識, 因為對歪曲的歷史有著耿耿于懷不能釋然的不滿, 非得一吐胸中塊壘方能感到輕松痛快?
不管什么原因, 文學似乎有點像女人的時裝, 送去一撥, 迎來一撥: 傷痕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進軍諾貝爾獎文學、海明威熱、馬爾克斯熱、杜拉斯熱、昆德拉熱、博爾赫斯熱……如今, 輪到現代歷史文學熱了。
將一段自己沒經歷沒感知的歷史寫得活龍活現, 不是所有作家想做就能做到的。
名家就是名家, 文字漂亮, 功力深厚, 角度獨特, 細節傳神, 敘說描寫簡繁得當疏密有致……寫得扎實時,如顏真卿的字, 端正穩當又不乏姿色, 耐人品味;寫得飄忽時, 哪怕一個優美的傾身而出的姿色, 照樣做到重心不偏, 有驚無險, 即使來了興致有了情緒, 上天落地騰云駕霧, 也始終做到頭腦清楚, 不忘將根隱形中連住大地, 必要時, 還知道釋放大小煙幕,云山霧罩一番。
然而, 敬佩之余, 如果冷靜一下,抽出身來后退一步, 我們是否會發現, 鐵凝精心雕刻的《笨花》多了一些冗長, 多了一些啰嗦繁復喋喋不休,而少了的, 恰是她曾經給過讀者的掩藏于人心角落里的那份對美好的渴望?!是否會發現, 格非的《人面桃花》, 不管怎么努力看努力理解, 總覺得與之存在距離, 缺少一分思想感情上的真正投入, 覺得故事也好人物也好都欠了那么一分豐滿, 而他筆下的那個王國, 怎么看都能看出些白面書生不切實際的幼稚來? ! 是否會發現,劉醒龍的《圣天門外》縱然寫出了一部現代中國血淋淋的殺人史, 縱然寫得不乏驚心動魄處, 但是, 他筆下的真實中是否存有一些不真實、準確中是否存有一些不準確, 妥帖中是否存有一些不妥帖?!
今天的讀者, 僅僅根據生活常識、根據對人與事規律性演變的認識, 就能看出他們書寫的歷史與人物中有著那么多的不真實、不準確、不妥帖, 就能看出那么多破綻、那么多可疑, 那么, 那代人還活著的話, 他們將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是否會發覺太多的可笑太多的荒唐無知? ! 這些作者縱然有再大的誠意, 他們又能恢復多少歷史的真實? 是的, 我們過去被灌輸告知的歷史是被歪曲了的不可信的, 但他們筆下顯現的歷史又有多少可信性? 有無矯枉過正之嫌? 一個對捕捉今天、捕捉自己經歷過的有著真切感受記憶的生活都缺乏信心的作家, 如何讓人相信他筆下再現的他所沒有任何經歷和感知的歷史?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一想: 再現這樣的歷史, 究竟有多少價值? 這樣的歷史, 究竟值不值得用一本二本三本厚厚的文學著作來表現? 這場新掀起的對歷史題材的關懷和文字傾瀉浪潮中, 我們的作家們確實某種程度心滿意足地對自己的寫作才能和知識儲藏量進行了一次大閱兵, 測試了自己超時代超生命的想象能力, 檢驗了自己歷史知識扎實豐厚的程度, 對自己的古典文學功力也作了一場擲地有聲的“實力秀”, 甚至對那些道聽途說的故事、由來已久的傳說、書上看來學來的星星點點, 也進行了一次洗心革面的再生產式的試驗性運用。
然而, 歸根結底, 這些都只能算是技能測試, 盡管層次高低有所不同, 但技能測試的本質無法改變。這樣的測試帶來的滿足是表面的。作家真正的滿足來自心靈。作家不管怎么寫, 寫什么, 歸根結底是寫自己, 寫自己的思、自己的想、自己的情、自己的感。故事是不值錢的, 人類故事編來編去也就這么幾個模式, 何況編得再好的故事也會被看出幾分的假來, 真正值錢的是在故事的敘說中作家所表達出的思、想、情、感! 有價值的是作家的思、想、情、感, 作家本身的滿足來自于思、想、情、感, 能使作家、作品達到自己的最高境界的也惟有思、想、情、感!
在現代歷史小說的創作中, 我們的作家們, 在自己沒有經歷的歷史中究竟能夠得到多少個人滿足? 這滿足到底來自技能測試還是來自心靈? 幾分來自技能測試幾分來自心靈?
無經歷的歷史中, 難有真實的感知;真實的感知中, 難有無經歷的歷史。
今天的人寫過去, 不管你具有如何的想象能力和恢復還原能力, 你所用的最終都是你現在的感知。只能是現在的感知。你只不過是做了一次借代, 只不過是把自己有生活經歷的感知搬過去, 放到過去的時空里, 然后,自欺并且欺人地認為那就是過去的感知。時代不同了, 封建社會、農耕時代, 一百年甚至一千年的變化, 或許及不上現在的十年二十年。那樣的社會、那樣的時代中, 朝代可以變更, 但社會的大環境、文化傳統、生活習俗基本不變。那樣的社會時代中, 思想感知是可以通用的, 可以以假亂真的;而現在, 日新月異的變化, 掐斷了這種思想感知變通的可能性。哪怕你看再多的書、用再多的精力、做再多的考證, 你所沾沾自喜的對于那個你未經歷的時代所擁有的知識, 實在太少, 少得太可憐太微不足道, 根本撐不起一個社會的畫面, 構不成時代的氛圍, 傳遞不出時代的氣息。一如王安憶, 不管她如何努力用心地想要寫出一個老上海, 她怎么寫也寫不過張愛玲, 不可能寫得過。她筆下的老上“某比部”、“某太守”、“某農部”海是她刻意制造出來的, 是零零碎碎的拼湊, 她不過甩了幾滴現代的水,便將之假想成是一場過去的雨; 張愛玲不用制造不用刻意, 她身在的就是那個時代、她筆中流出的點點滴滴天然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天然就帶有那個時代的氣息。作家哪怕再有本事, 也不適合寫自己不熟悉的生活。同樣, 作家哪怕再有本事, 也不適合寫自己不熟悉的人。就說《圣天門外》的劉醒龍, 他寫得不錯, 確實不錯, 寫作技能、思想認識, 什么都不缺。然而, 再給他二十年時間, 或許, 他可以把杭九楓寫得更好些, 甚至把阿彩寫得更好些, 他可以在他熟悉的人身上發現這點那點特性, 然后將特性賦有神韻后放到杭九楓、阿彩的身上, 但是, 他再努力再動足腦筋挖空心思用足渾身解數, 他怎么寫都寫不好雪檸寫不好梅外婆, 不可能寫得好。她們身上的那份高貴是他憑空想象的, 是他所根本不了解不熟悉的, 是他的骨子里完完全全沒有的。
文學是人學, 人學歸根結底是心學。如果文學可以提倡或說可以提醒的話, 那么, 這里想公開并且放聲說的一句是: 寫自己能夠準確實在把握的有記憶有感知有認識的生活。
中國出了一個曹雪芹, 于是個個都想當曹雪芹;中國出了本《紅樓夢》, 于是個個都想寫出部《紅樓夢》。而曹雪芹所以能夠寫出《紅樓夢》, 恰恰因為他對《紅樓夢》中的生活諳熟于心了如指掌, 恰恰因為那樣的生活中有著他的感知, 有著他的親身經歷。
《紅樓夢》里, 曹雪芹開出一份送禮清單, 被后來的研究者翻來覆去研究出了那么多的社會深度、廣度和寬度。這樣的清單, 任何一個當時的作家甚至普通老百姓, 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開出成百張。
寫好自己有經歷有感知的生活,那就是對社會負責了, 相對而言, 可信得多的歷史自然而然也就在其中了(還省卻了那些窮畢生精力所作的清單之類的大徹大悟研究)。更重要的是, 寫好自己有經歷有感知的生活, 那是對自己負責, 諸如鐵凝、格非、劉醒龍這樣的優秀作家, 如果能踏踏實實地將自己的才氣和功力投到書寫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去, 對自己的靈魂乃至人類的靈魂進行不避不閃的逼問, 那么, 萬事都有內在的客觀公允的運轉規律, 他們所能取得的成功就遠不是耍幾分小聰明小滑頭小技巧所能比擬的。也只有這樣, 他們才能在自己才能天分的最高點上取得他們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
曹雪芹也好, 羅貫中、馬爾克斯、杜拉斯也好, 都不會再出第二個了。他們之所以成功, 是因為他們都做成了他們自己。“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像這像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像你自己!
任何一種集體性的起哄、搶購式的“文學潮”中, 隱含的一定是大量的盲目, 大量的才能天分的浪費;一定是自信的匱乏、個性的消失。
模仿得再好的贗品仍然是贗品。
真正優秀的作品, 永遠產生于浪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