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蛇

死去的人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干擾我們的生活， 不管你愿不愿意， 這一點都必須承認。作為一個沒有名氣的作家， 我辭去了一切職務， 推卻所有的應酬， 整天把自己關在租來的房子里寫小說。我打算靠寫小說出名。我的房子在樓層北邊， 連太陽都照不進來， 可是死人闖進來了。我這么說的時候， 我父親像十幾年前一樣呵斥我， 他說我不敬祖宗。然后他習慣性地嘆了口氣，發揮想象說， 以后等他死了， 說不定我也不去給他上墳。他這樣說， 我只好答應了。

這幾天我一直打算寫一篇關于蛇的小說。我還沒有動筆， 我在醞釀恐懼的情緒， 蛇是我天生就怕的動物， 我是屬雞的。我想這里面應該有某種必然聯系。我決定在想到睡不著覺的時候才動筆寫它， 為此我天天看動物世界，還租來與蛇有關的所有碟子。我覺得這種接近本質的東西寫出來后一定會帶給我莫大的榮譽。

我是帶著沮喪的心情買票上車的， 這次回家將極有可能使我的小說全部泡湯， 也將再次宣告我想出名的良好愿望必須往后順延。一上車我就被滿車的鄉音弄得懊惱， 南方人的狹窄嗓門逼出來的聲音讓我很不舒服。平時我在這個城市里經常根據別人的發音指認他為我的老鄉， 但每次都弄錯。現在城市各個拐角的人——我的老鄉們都冒出來了。從他們的穿著和表情能看出來他們活得并不好。這或許與他們的談吐有非常大的關系。他們現在就都像親人似的攀談、嬉笑， 還嗑著瓜子。錄像上放著三點女郎在作出水芙蓉狀， 可惜她實在不耐看， 笑容讓人惡心。我抽煙看著城市灰蒙蒙的天空， 在我的眼界內， 只有一截煙囪高聳著， 它向天空排放著污濁的氣體， 實際上這些氣體并沒有如我們想象逃逸出地球去。酸雨就是這么形成的。

車子發動的時候已接近黃昏， 我把眼光轉向車內， 作家的習慣使我開始觀察起車廂里的每個人來。其實我并不擅長肖像描寫， 而且我認為那不重要， 肖像描寫對一個小說家不重要，正如時間對哲學家不重要一樣。他們都是我的老鄉， 長著我從小就熟悉的面孔。我長久地離開家鄉之后， 更使得我現在看他們就像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沒有什么顯著的區別。女售票員面向我們的時候， 我坐在她右手邊靠里的位置， 我的右邊是空的， 再右邊是一對夫妻模樣的人， 他們中間坐著一個小孩。那女人沒有什么特征， 男的后腦上頭發突起幾綹， 是那種百折千回的上翹。老實說， 他的整個后腦就像我外婆家的雞窩。這讓我想起我那過世的外婆， 這次回家給已故的老人上墳， 她好像是惟一一個曾與我共同生活在同一世界的人。她在我十一歲的時候死去， 臨死前三天還被我的舅舅威脅要趕出家門。想起這些我很不舒服， 甚至有些憂傷。于是我繼續瀏覽其他人。那對夫妻前面是一個光頭， 他回過頭看我時， 我發現他從右眉梢到鼻梁上面有一道很粗很紅而且紋路復雜的疤痕， 從疤痕走向來看， 我估測砍他的應該是個左手拿刀的人。我的前方是個黃頭發， 我起先以為是個女的， 后來他站起來和售票員說笑， 我才看清他是個皮膚白得像患了白化病的瘦弱年輕人。他衣服骯臟， 一動我就聞到刺鼻的油漆味。我逐漸才看明白， 他頭發并不是去高檔理發店染的， 從凝結的姿態和覆蓋面積來看， 那分明是做工時滴落的油漆。其他人我沒心思去看， 對于一個作家來說， 肖像永遠是次要的。

售票員是個精瘦的女人， 她很矮，以致站到門口低兩個臺階的位置我幾乎看不到她。但她很厲害， 從車開動她就收錢， 已經跟所有人吵過， 包括我。司機是個大胖子， 看來脾氣火暴。他邊開車邊回頭與后面人講話， 還接過煙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悠然自得地抽著。我特別留意天災人禍， 因為那會給我的寫作帶來靈感。有一天早晨去買早點的時候， 就在那個離我不遠的路口，我聽到巨大的“砰”的一聲， 接著我看見一個人被車撞得飛了起來。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穿著火紅的衣服， 以至于看起來就像一顆紅炮仗爆炸， 沖天而起。地上滿是血， 都快流到我腳邊了。我想到這里的時候， 就覺得忍無可忍， 朝司機大吼一聲， 你媽的好好開車， 講什么鳥話， 抽什么狗屎煙， 你想撞車是不是， 你不要命老子們還要命呢。我罵得極為流暢， 罵完后我都想拍拍手， 以表示一件事情做完并在心中很贊賞做的方式。我覺得我罵他， 就像我橫穿馬路不小心被一個過路的司機狗血噴頭地罵了一下， 不同的是， 那司機罵了我就可以很爽地揚長而去， 我卻不行。胖子減慢速度， 異常艱難地轉過身來， 紅著臉朝后面巡視， 他在找罵他的人。他不時回頭， 又不得不轉過去看前面的路， 這真讓他看起來滑稽而可愛。我不想讓他為難， 乘他回頭的時候， 又原樣罵了一次。猛然車尖叫著停了， 看來他氣憤之極。不過他運氣不好， 所有人都被突然的剎車顛得極其狼狽， 大家異口同聲地斥責司機會不會開車。車廂里熱火朝天起來， 一個小孩的哭叫聲非常刺耳， 像我的一篇小說中描述過的從清晨的原始叢林里傳來的拉鋸聲。躺在最后面椅子上的瘦成草紙般的老婦女哇地一口吐出來。她邊吐邊聲音異常清晰地數落司機，我叫你開慢點， 我早告訴你我暈車， 你要害死我是吧#8943;#8943;她說的“死”字擲地有聲， 就像非常富有彈性的金屬球在車廂的鋼板間彈來彈去， 掠過每個人的頭頂， 吹起頭發， 或者閃過每個人的眉梢， 眼前一黑又一亮， 讓人感覺內心躁烘烘又涼颼颼的。大家都怔住了， 或許是被這個“死”字驚嚇了。也許不是，不過作為一名小說家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對死很敬畏， 我一直認為它有無窮的魅惑和威力。那個被老婦女吐沫濺在左臂上的少婦本準備張口開罵，現在也只是找出紙巾輕輕拭去一些芹菜的殘渣。她涂著口紅， 像一個知識女性， 擦東西的姿勢非常有風度，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這件事因為“死”而不了了之， 司機又坐回他的位子上開了起來。駛出市區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我把臉貼在窗戶上還能勉強看見一些東西。這是一段很長的直路， 兩旁稀落地種著一些白樺樹。能看見不遠處的一些村莊， 但沒有炊煙， 隨著奔小康的步伐，農民都改用天然氣了。這些村落里盡是些沒有裝修好的二層樓房， 像個袒胸露乳的紅皮膚的風騷小寡婦。我想起明天做清明將要攀登好久都沒人砍伐的林場， 就頭皮發麻。天快黑的時候， 我發現有一條大狗跟在車后面追，它奔跑得很快， 幾次與我的窗口并行。它眼睛里放出來的光像一只狼， 我看著它， 它也看著我， 這樣持續了很長時間。突然， 迎面來了一輛大貨車， 狗躲閃不及， 被撞得向后飛去， 都沒有來得及發出慘叫。我聽到車里嘆聲一片， 看來不止我一個人在看它， 那么它也肯定不是在看我一個人， 那么它并不是因為我才失神的。于是我并不感到內疚， 它并非因我而死， 何況只是一條狗被撞死了而已。作為小說家， 我可以把它想象成野狗， 瘋狗， 甚至是一條患了狂犬病的狗， 那么， 它罪有應得也死得其所。

天完全黑了。今晚好像沒有月亮，村莊散布在路兩邊很遠的位置， 零星的燈火像磷火般忽閃而過。我隨著車子的探照燈一起往前看， 這種感覺很不好， 微弱的光只能穿透一點點黑暗，就像費力地在沼澤地里掙扎著前行。外面的黑暗像黑色的海水， 讓人壓抑和窒息。我閉上眼睛， 也像大家一樣抱著胳膊睡了起來， 車廂內的輕微鼾聲讓我感到一絲安全。突然， 我的頭猛撞向右邊的窗子， 繼而又前傾撞到金屬的窗棱上。我急忙睜開眼睛。下面的事情幾乎發生在同一個瞬間， 但我得一個一個來敘述。首先是我眼冒金星， 眼珠疼得難受， 一部分因為剛才撞擊的緣故， 還可能是因為強光刺眼。我的左側迎面駛來又一輛大貨車， 兩節車廂，就是它差點撞上我們的客車。胖司機還算敏捷， 往右急轉， 以致我撞到窗上。貨車從我抬頭到呼嘯而過只是一瞬間， 但我還是看出那個司機有點面熟。他張大嘴喝空氣般對副駕駛位置上的人講著什么， 神情亢奮， 臉紅得像故意多涂了胭脂的街邊妓女。看來他對剛才差點釀成災禍的事件毫不在乎， 不屑一顧的表情像是去赴死。

(果然， 回到家我看晚間新聞時， 一個美麗的少女手持話筒說在離我住的城市很近的一個河邊發生了一場慘烈的車禍， 兩個人和一車豬扎猛子般進了河里， 無一生還。那是條很美麗的河， 雖然每年都有人在那里投河自盡或意外死亡， 但依然游人不斷。我曾經興之所致帶一個女孩去玩過， 還在梅花和楊柳邊拍下了許多青春靚麗的照片。當然， 那是往事， 不堪回首。我想這河肯定又有較長時間不會再有人去，死人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隔閡。但兩個月后一切又將被忘記， 又將游人如潮。不知道以前的那個女孩夜里看了新聞是不是也感到恐懼， 最好乘機把照片燒了， 這畢竟是一個不錯的契機。拍攝的人很專業， 他選取的角度和俯拍的手法讓被水灌滿的人和豬的尸體看來確實觸目驚心， 新聞讓人疑心這又是一場瘟疫。最后， 美麗的少女記者報出了死者司機的名字， 果然是我的小學同學。他以前一直欺負我， 讓我當山羊， 按著我從我的頭頂跳過去。這下好了， 他死了。)

同時發生的事還有， 隨著車的急轉， 右側貨物架上滾落一個玻璃杯子。不偏不倚地砸在那帶有刀疤的光頭頭上， 兩相撞擊的聲音清脆悅耳。光頭啊的一聲， 雙手迅速地捂住頭， 從指縫間并沒有血冒出， 他卻不住地啊啊慘痛地嚎叫。杯子碎了， 玻璃成了三塊， 塑料的杯蓋， 像無頭蒼蠅一樣滾遠了又滾了回來。整個車廂里的人先是對迎面而過的貨車司機罵罵咧咧， 詛咒他馬上撞車死人(看來， 這一招比較管用)， 馬上又為這起事件弄得哈哈大笑起來。我前面的漆匠笑得最厲害， 他狂笑不止， 聲音如同八級大風從五樓的暗黑窗戶外鉆進來， 讓人心里發慌。他肩膀不停地上下聳動著， 如果蒙上耳朵我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是在抽搐。他還不時地站起來伸頭探詢(他的位置最佳)。最后， 他干脆走過去扳開光頭的手， 從他的神情能看出他使了不小的勁。他觀察了幾秒鐘， 然后眼睛朝我們巡視了一下， 用手指著光頭的頭說， 他沒事。他說話的語氣很愉快很肯定， 像專業外科醫生似的， 讓人放心。但他并不是對光頭而是對我們說的。他在給嬉笑者一個解釋更是給人一個嬉笑的合理理由， 于是我們又前仰后合起來。看來， 光頭是在笑聲中惱羞成怒了， 他朝滾到腳邊的杯蓋使勁跺， 直至跺得粉碎。車子里的人因此笑得更歡了。我注意到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那個少婦，她在低頭剔指甲， 但我敢打賭她的指甲里并無任何臟物， 她只是嘴角邊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我突然覺得她很不錯， 如果不是空間的關系， 通過與她攀談， 然后我們再發生點什么， 她應該會成為我某一篇小說的主人公，說不定就是有關蛇的這一篇。對了， 空間對于小說家很重要。

我是帶著這種美好的遐想漸漸迷糊過去的。這種想象讓我在夜行的顛簸中覺得坦然， 并隱約覺得自己擁有一份溫情。這種想象也勢必讓我成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的主角， 這不容置疑。迷糊中， 我感覺有個潮濕而滑膩的東西在臉上觸摸了一下， 這種感覺極不舒服， 我陡然睜開眼睛， 那一刻， 我真想喊媽媽。一條碧綠的細蛇懸在我頭頂只有三公分的位置。這無疑在它攻擊范圍之內， 而我絕對躲閃不及。它綠得泛青的小眼緊盯著我， 這種眼神經常出現在四十多歲的家庭不和又有點地位的男人臉上， 色迷迷而惡毒。我也看著它， 我想那一刻我的眼睛里應該沒有任何神情， 我來不及把恐懼注入我的眼睛。恐懼、緊張只充斥在我的脖頸以下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里。我忘記呼吸， 挺著脖子僵直地坐在那兒， 不敢有絲毫的動作。我腦力運轉不起來，只想起一件事情， 那就是我被咬了以后怎么辦， 其實， 我連咬了之后都想不起來， 我只想著， 我被它咬了。我天性怕蛇， 就像有人天性怕狗， 有人天性怕癩蛤蟆一樣。天性是怎么回事， 可以比方說， 如果這是五萬年前， 我還是一只猴子， 對于我這只猴子而言， 天性就代表著我是蛇的食物鏈的下一端。

可能是我的沒有恐懼的眼神震懾了蛇， 這種想法當然只是作家的一廂情愿。不管怎樣， 反正幾秒鐘之后， 蛇放棄了與我對視， 頭朝前移動， 它停在漆匠的上方， 可能是黃色吸引了它。我不敢喊叫。這次它倒沒有停留太久， 朝下探探身子， 就嗖的向漆匠臉上刺去。那人還是一無所知， 他的鼾聲熱烈， 鼻息吹動著手臂上的衣服， 座椅隨著他粗重的呼吸前后搖擺。據我長期對蛇的研究來看， 這綠色細蛇毒性很大， 能致人死命。如果他臉上被刺了一下， 他死了， 畢竟是對誰也沒有好處的事情。事不宜遲， 我比蛇還快地伸手推了他一把。

我是一個小說家， 設置懸念是我必須為之又最熱衷不過的了。如果我在這里寫我推出手后發生了一聲慘叫， 兩聲， 三聲， 四聲， 五聲……肯定是發生了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作為讀者，您也可以有自己的想象， 并且可以鄙視我的沒有想象力的想象。那很正常。就像我們對大海對故鄉對人生對死亡有完全不同的認知和想象一樣。

比如: 一聲慘叫， 那可能是漆匠被蛇咬中了， 我伸出手半途又縮了回來。因為天性的恐懼我并沒有去推他。也可能是我推中了， 但他睡得很沉， 我推不動， 他依然被蛇咬中了。也可能是他被我推得倒向前去， 左額撞在金屬的窗棱上， 他疼得從夢中醒來， 他嘴角拉長著充滿黏性的哈喇子。也許他正做著青春期誰都會做的美夢， 豐乳肥臀的女人還沒來得及脫去薄如蟬翼的衣服的時候， 我就把他推醒了。他因為疼痛與失落而叫喚出來。還有一種可能是慘叫聲是我發出來的， 我推動了漆匠， 他嘴角的哈喇子隨快速前傾的姿勢在窗玻璃上甩成一絲細線， 隨空氣的振動而飄揚。但他依然額頭枕在前面的椅子上， 繼續做他的春夢， 而我卻因見義勇為冒犯了蛇， 被咬中了手臂。我因此慘叫起來， 聲音在夜里動人心魄， 極度人。還有許多的可能， 我想如此列舉下去不可能窮盡， 而且都符合邏輯。但如此并無太大意義。所謂小說的虛構， 一個并不被所有人知曉的好處是， 它不僅可以拉長故事， 同時還可以縮短， 使故事突如其來卻又合乎規律地意外結束。

我們假定發生了兩聲慘叫(我認為這對小說的發展有利)。我和司機都叫了。我推動了漆匠， 他向前倒去， 哈喇子甩了一玻璃， 他頭枕在前面的座椅上繼續做夢。毫無疑問， 我被蛇咬了手臂， 我大叫一聲。這種慘烈的聲音在客車里四處碰撞， 錚錚作響。力度并不足以驚醒每一個昏睡中的人們， 卻干擾了惟一清醒的人——司機的思維。也許他也邊開車邊想著金錢和女人， 這自然無人知曉， 只不過沒有妨礙他的正常駕駛。我的慘叫聲像一把尖刀插進了他的耳膜。就比如他在葡萄架下背著售票員老婆和一個女人幽會， 正暢懷親吻， 突然葡萄架倒了給他當頭一棒。他的思維突然出現了斷裂， 腦袋短暫的空白對一個夜行司機來講是異常可怕的， 現在這種事情就不合常理卻又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在他的身上。他一時不知怎么掌握方向盤， 車子撞到了路邊的樹上， 他慘叫起來。

我并不想就此結束這篇小說， 因為我認為我還有東西沒有表達出來。我日夜顛倒地生活著， 不與任何人接觸， 電話號碼只有我爸一個人知道， 即使為了身體健康都需要表達。我企圖用小說來表達內心， 通常我的內心卻因此過度焦慮， 甚至出現空白， 而無須表達。但我堅持認為小說所敘述的與我的生活并行不悖， 也不互為因果。我決定繼續寫下去。

其他人并沒有和司機一同尖叫，我們就可以假設這場事故不過是虛驚一場。幾分鐘后司機就簡單處理好了，繼續上路。這時我的臉色先是發白， 繼而變青， 然后變紅。一陣陣的血上涌，加重了臉部紅暈的厚度。車廂里的人七嘴八舌， 有的說要這樣有的說要那樣但沒有人肯靠近我。包括被我救下的漆匠， 他已經轉過身， 身子后仰。他眼神里滿是防備， 小心地呼吸著， 似乎怕空氣中彌漫著我身上散發出來的毒氣。那蛇， 已經毫無蹤影了， 不知去向(可能因為它在小說里的任務已經完成)。

女售票員說， 那蛇， 從天窗逃走了， 肯定是從哪棵樹上掉到車頂， 順勢從天窗里爬了進來。她說得真漂亮。她編了一個恐怖的電影又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依據法律規定， 我買票等于和他們簽了合同， 我的生命出現了問題，他們當然要負責。如今， 她說她親眼看見蛇這個罪魁禍首逃走了。我右手邊的坐在那對夫妻中間的孩子， 看我的模樣非常害怕， 緊張地哭了起來。他干癟的聲音揪著每個人的心房。大家在隔離我和蛇毒的同時似乎都在暗自慶幸蛇選中了我而不是他們。

過了一會兒， 那小孩掙扎著要下來牽我的手， 他可能想給我點安慰。但被頭上滿是鳥毛的男人毫不客氣地拽了回去， 緊張地藏掖在懷里。我深吸幾口氣， 我的聲音細弱得像風中即將被折斷的蘆葦， 我說， 司機， 找個就近的醫院幫我停下。這是一個非常合乎人情的理由吧， 但它馬上遭到了異口同聲的討伐和拒絕。他們幾乎是同時發出聲音的， 我都聽清楚了， 右邊那個鳥毛男人聲音最大。他說， 我孩子想尿尿司機都不停， 日他娘的就想超過前面那輛車。這哪能停， 都急著回家呢。他的女人附和道車快點開快點開， 我家小雞伢一天都沒進食了， 也不知餓死了幾只。

司機在壞壞笑著， 他把車開得更快。我聽到了光頭的聲音， 他以狂放的語氣幸災樂禍地說， 鬼叫你對那狗日的講義氣。漆匠的狀態證明他說得很有道理。

滿車的人都這樣說著， 現在大家仿佛對蛇毒已經不在乎了， 即使十分俱怕， 他們還是理性地知道蛇毒是不會通過空氣傳染的， 只要防止我發瘋沖上去咬他們一口就行了。為此， 邊上的那對夫妻已經帶孩子坐到后面去了， 坐在躺著的老婦女身邊， 寧愿離從食道里倒出來的污穢東西近一點。此刻他們正為位置和老婦女發生爭吵。

我閉上眼睛， 積聚力量， 準備再懇求他們一次。我覺得自己有可能因為這蛇毒死亡， 這種感覺生狠地攫住了我。不管我對生命有沒有留念， 我都不想這樣不明不白死去。但一句話打消了我的求生欲望。那倒數第二排的少婦急躁地說， 停什么停， 司機你開快點， 大偉還在前面等著我呢。我覺得生活終于在我面前敞開一條大道， 我仿佛看見虛構的小說天堂之光。彌留之際， 我抬眼掃視眾人， 那滿是冷漠的置別人生死于不顧的表情。

電話再次響起， 我從迷糊中醒來。又是我爸打來的。他不放心， 問， 你到底回不回來。我說， 回來啊， 車上人快坐滿了， 就開了。他以一貫的懷疑態度說， 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接電話。我說都等半天了， 司機就是不發車， 我睡著了。我又乘機很響亮地罵了一句， 日他媽的。這時我看見那個涂著口紅的少婦一搖三擺地走上車來， 她晃動著的指甲閃閃發亮。司機看人差不多了， 開始虛張聲勢地叫嚷著要發車。我爸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我， 你有沒有穿皮靴。我說什么皮靴。他說就是你們城里男人穿的那種。我問為什么。他說， 明天做清明， 山上可能有蛇。

作者簡介: 方曉， 男， 安徽安慶人，1981年12月生， 現為安徽大學法學院研究生。小說《車禍》選發在《小說選刊》。在《山花》等省市級雜志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數篇。

責任編輯: 劉照如 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