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韭菜的戰爭

碧玉在田壟上輕邁著細碎的步子，春天早晨的微風，溫潤清涼，拂動著她淡綠色的衣裙。碧玉覺得近日來堵在心里的那股氣體慢慢地隨了風向后飄去，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通透，如同從泉水里洗過的紗巾，被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拽起，抖落了細碎的水珠，在風里飄動。她的腳步歡快起來，露珠在她繡著粉色荷花的鞋面上滴落、浸潤，她的腳趾也體會到了一種清涼。那種不同于雨水有別于泉水的清涼是調皮的、嬉戲的，輕輕地在你不注意的時候灑落的。碧玉低頭歡喜地看著碧綠的麥苗，每一個葉片都優美地后仰著，露珠在葉尖上如同女孩兒睫毛上的的淚滴。碧玉邊看邊走，在麥田的前方竟然有一片菜地，生長著比麥苗稍矮一些的韭菜。同樣是碧綠的顏色，同樣是細長的葉片，同樣有著優美的后仰的姿勢。碧玉的眼睛看見韭菜的時候，她的心里面突然有了一種難以抑制的吃韭菜的渴望。她的嘴巴成了山泉，不停地涌出口水，使得她不得不連續吞咽。她白皙纖長的手指飛速地掐下一棵韭菜。

那棵韭菜像一條回家的蛇鉆進她的體內。

來不及咀嚼。

布五虎悄悄地尾隨著碧玉，不停地吞咽著唾沫，他覺得她美得就像剛剛熟透的桃子。他有些懷疑自己是遇上下凡的仙女了。他期盼著她能繼續往前走，走進前面的洼地，在那里他就可以像摘桃子一樣掐住她的脖頸，剝掉她的衣服，品嘗她的甜美。仙女卻往村莊走去，走進了史書賢的門口。布五虎恍然大悟，早聽說史家取了個天仙一樣的媳婦，果真如此。布五虎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屁股，他憤憤地想到，為什么美事都落在他們家呢?他想起被碧玉吞進肚里的那棵韭菜。一棵他們家的韭菜。他羨慕地想象著那棵韭菜，垂頭喪氣地走回家。

布士看見最疼愛的小兒子懨懨得像個霜打了的茄子一樣進門來，忙問誰惹你了?布五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扯開衣領閉上眼睛說，我看上了一個小女子。布士把剛剛點著的煙頭使勁地吸了一口笑笑說，我兒害相思病了，這是好事呀，你看上誰家的女子了，爹爹去給你討就是了，這方圓百里難道還會有人敢駁了我的面子?布五虎翻起眼皮說，討不來的，是史書賢的兒媳婦，美得跟天仙似的。布士垂眼盯著他煙斗里的火星，嘆口氣說，史書賢那老賊一向為人謹慎小心，又頗有口碑，沒有錯犯在咱們手里是不能輕易動他的。布士的大兒子布大龍在門口打磨一根紅木棍，聽見小弟和父親的對話，伸進頭來說，五虎是只看見豬跑沒吃過豬肉呢，女人不能要二手的，再好也早已被別人打磨過了。五虎白了他一眼說，你是沒看見她有多美，她就是經了一百個人的手你也會覺得她跟仙女一樣，我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我的眼珠子就轉不動了，哎呀，那腰肢，那脖頸，那胸脯，那，那走路的小樣子，一步三搖，就連吃韭菜都那么好看，她掐了一棵咱菜地里的韭菜，那小嘴動了兩下就進去了。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布士的眼皮突然有了精神，他瞪眼看著他的小兒子。五虎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父親，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你說呀，她吃了誰家的韭菜?

咱家的。五虎回答父親的時候明悟了父親眼睛里的興奮，他的四肢瞬間有了無窮的力量，他一個魚躍從椅子上蹦下來，熱切地看著布士說，咱家的韭菜，那一片田里就只有咱們家種著韭菜。

史書賢的兒媳婦偷吃了一棵咱家的韭菜!布士的眼睛放射出興奮的光芒。你說的可是真的?看得清楚么?布五虎說，看得清楚，看得我眼珠子都疼了，我一直盯著她，跟到史書賢的門口，聽見他家仆人稱呼她少奶奶，絕對沒錯。

布士把煙斗狠狠地在椅子腿上磕了磕，然后用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起他稀疏的胡須來。這個動作已經讓他的食指和拇指上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十幾年了，他用這個動作惦念著史家豐厚的家產，廣博的土地。過了片刻，布士停下手指的捻搓，清了清喉嚨，把一口唾沫吐在手心里搓了搓，朝著門口的布大龍說，大龍去把你的弟兄都給我找來。五虎看見父親的臉色由陰轉晴，知道父親想出了給他討要仙女的辦法，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我去，我去叫哥哥們。

布大龍把手里的瓷片撂在地上，瞇眼瞅著已經成型的紅木棍，撩起衣襟子在上面擦了幾下，陳年老紅木特有的油潤和黑里泛紅的色澤就出來了。布大龍把它拿在手里呼呼地掄了幾下，聽見它把寂靜的空氣攪動出嗖嗖的響聲，他滿意地笑起來。他進到屋里把它戳到父親面前的地上說，如果再用血浸浸，就更好了。布士和他的大兒子相視而笑。

抽袋煙的工夫，布士的二兒子布大獅，三兒子布大豹和四兒子布大熊就被招了回來。布士看著站在身邊的五個兒子，個個體壯腰圓虎背熊腰，武功高強，威風凜凜。他得意地捋捋胡子說，剛才五虎看見史書賢的兒媳婦偷吃了咱們家一棵韭菜，我要讓史書賢為了他兒媳的偷盜行為付出代價。布大熊說，爹，為一棵韭菜跟人家打，鄉鄰間會不會覺得咱們是故意找茬?布大龍把手里的紅木棍在地上搗出咚咚的聲音，大喝一聲，住嘴，你這個愚笨的東西，父親的心思你還不明白么?十幾年來，方圓百里，只有鄉鄰怕我們的份什么時候我們怕過他們?布士用他長了繭子的食指指著布大熊說，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鄉親之間你摘我一個茄子我拔你一棵蔥按理說不該大動肝火，但是史書賢那老賊幾十年間就不曾犯在咱們手里，我等一個向史家宣戰的理由等得太久了，不能再等了，畢竟偷一棵韭菜也是偷，何況對外怎么說，嘴不是長在咱們自己鼻子底下么!若讓史書賢那老兒讓出他的家產和土地，咱們的家道才會興旺起來。

布五虎聽見父親閉口不提為他討要女子的事，上前一步說，爹，那女子……布士疼愛地看著他的幺子說，為父的盡力而為，不過，如果這次要傷及那女子的性命你也不要怪罪爹，你要分清輕重，如果咱們富可敵國，說不定皇帝還惦記著把閨女嫁給你呢。

史書賢家業豐厚，但近幾十年來人丁不旺，數代單傳，到史書賢這一代連閨女也沒有，只有一個兒子史傳眾。他希望兒子能有眾多的子女，讓他史家重新興旺發達，所以，在半年前，兒子剛剛十五歲這年就給他成了親，為的也是讓兒子多孕育子女。親家公和他是世交，早已去世，孤兒寡母也盼著早日完婚終身有靠。兒媳碧玉嫁過來之后整日讀書下棋，繡花彈琴，知書達理，足不出戶，很是討得史書賢的歡喜。

布大龍握著紅木棍陪著布士站在臺階下，仰臉看著布大虎和他的三個哥哥將史書賢家的丈余高的大門踹得像是害了傷寒一樣。史書賢急忙命家人開門看個究竟。家人回報說，是布家氣勢洶洶地打上門來，說是來捉賊。史書賢的心驟然間抖起來，他知道來者不善，急忙跑到門口，強忍著怒火問道，不知我史書賢哪里得罪了?布士捋捋胡須說，不要再裝蒜了，你家人偷了我家的東西，還不趕快將那賊人交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他看了一眼五個兒子，兒子們在父親的目光下同時讓手指頭和牙齒發出嘎巴嘎巴的響聲。史書賢瞥了一眼那些蓄勢待發的手指，知道它們捏碎他的喉結比捏碎一個核桃還容易，他的汗毛陡然間站立起來。他早已聽說布士仗著自己兒子多，而且都習得一身武藝，橫行鄉里，常常故意滋事，訛詐錢財。他耐著性子說，想必是您搞錯了，我史書賢向來家教嚴厲，偷盜這等令人不齒之事斷然不會發生在我家里。

布士冷笑一聲說，照你的意思是說我布士無理取鬧了?我兒親眼看見那賊人的不齒行為并跟蹤至你家門口，還敢強詞奪理!

布五虎說我親眼所見，她偷了我家的……

五虎，不許多嘴，布士厲聲打斷兒子的話。他對史書賢說，偷了什么東西賊自然是清楚的，你還是問你培養的賊好了，哈哈哈。史書賢知道這種人是不能來硬的，只得強壓著怒火客套地說，請到寒舍小坐，容我將家人召喚起來，讓您的兒子辨認。布士說，驚動家人是不敢的，那賊人就是你兒媳，你直接叫她來對證好了。史書賢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他笑笑說，我家兒媳一向知書達理，平日只知繡花彈琴，足不出戶，怎會偷了你家的東西，想必是你家公子認錯人了。布士呸地往史書賢面前吐了口痰，昂首挺胸地走進大門說，是不是誣陷你兒媳，你自己問問不就清楚了。

史書賢一面吩咐家人去喚碧玉，一面悄聲叮囑家人趕緊去請村子上三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期盼著布士會在他們面前有所收斂。

布士率領著兒子們坐在史家的客廳里，看著四周陳列的名貴古玩，上好紅木家具，恨得咬牙切齒，他暗暗地咒罵道，史書賢啊史書賢，你這條虛偽的老狗，這么華麗的家還說什么寒舍，我非讓你住到真正的寒舍里去不可。布大龍用他的手掌拍了拍坐椅的扶手，那扶手比他新做的棍子細了許多，質地卻比他的棍子好得很，握在手里溫潤如玉，顏色黑里泛紅，光澤閃閃。

碧玉近日來總覺得懨懨無神，胸口處堵著一股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以至于茶飯不思，整日昏昏沉沉。從麥田里回來后，覺得心里通透了許多，人也有了些精神，獨自坐在窗前回味著韭香，回想著那棵像蛇一樣的韭菜。她想等丈夫睡醒了，就讓他去買韭菜來吃。她知道自己的欲望只有經了丈夫的口說出來才顯得合情合理，否則就是她挑剔飯菜不合口味了，會惹得婆母生氣。正出神，家人來傳喚說，老爺在客廳等候。

布士看見碧玉的時候才相信人間還真是有仙女的，他看了看他的兒子們，他們個個目光炯炯，喉結蠕動。碧玉走進客廳，目不斜視，低頭等待著公爹問話。史書賢厲聲說，碧玉，布家人說你偷了他們家的東西，你要如實說來，你是否偷過他家的東西!碧玉的頭嗡的一聲，雙腿一軟，跪下說，回爹爹，孩子從小到大從未偷過任何人家的東西，從小我父母就教育我路不拾遺，我又怎么會去偷人家的東西，請爹爹相信我，為我做主。史書賢說，我們家可是世代忠厚之家，量你也不會干出偷雞摸狗的事情來，你退下吧。布士嘿嘿一笑說，慢著，你今天早晨偷了我家的東西，是我兒子五虎親眼所見，他一直看著你，直到你進了家門，照你這么說，我們是冤枉你了不成?碧玉抬頭看見布士和他的兒子們個個兇神惡煞一般，趕緊再給公爹跪下說，請爹爹給孩兒做主，孩兒的確不曾偷過他家東西，孩兒平日里足不出戶，爹爹是知道的。碧玉怒視著布士說，想必你家公子是看錯人了。正說著，有家人進來趴在史書賢的耳朵上耳語，史書賢看了眼布士說，我家來了幾位客人，都是令人敬重的長者，如果您不在意的話，就請他們一起來聽聽今日這事情。布士知道史書賢是搬救兵來了，他哈哈一笑說，這樣最好，有外人見證，今日咱們兩家這事就更好辦了。史書賢趕緊吩咐家人請三位長者進來坐下。

史書賢對三位長者說，你們都是鄉鄰間敬重的長輩，今日我史書賢和布家有些誤會，勞煩幾位給我們作個見證，化解了此事。

布士朝史書賢擺下手不耐煩地說，我布士雖沒有你讀書多，但還是知道事情講起來要一是一、二是二的，我和你家沒有任何誤會，是你兒媳婦偷了我家的東西，我是捉賊來的。

三位長者看著布士和他的兒子，心里不禁偷偷地為史書賢捏著把汗。他們都聽過有關布家的傳言，知道自己也是不敢輕易得罪的。他們在心里對史書賢請他們來已經有了三分惱怒，怪他不該把自己牽扯進來。他們三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其中年紀最大的站起來說，我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耳聾眼花，整日里糊里糊涂，連筷子都分不清倒正，如何辨別得清這么大的事。史書賢一看他們打退堂鼓，心里頓時像有一盆冷水澆下。他忍著失望賠著笑臉說，不會難為你們的，就是幫忙做個證。布大龍掂了掂手里的紅木棍說，今日這個證你們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站起來的老人看了看他手里的棍子坐回到椅子上。

史書賢指著布士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帶著人找上門來，口口聲聲說我兒媳婦偷了他家的東西，他上門捉賊來了，現在我兒媳婦和見證人都在，你說我兒媳婦偷了你家何物，我可以帶你把全家搜個遍，看到底有沒有你家的東西。

布士用右手輕輕地揉捏著他的胡須，沉思一下說，如果我搜得出來怎樣?

史書賢說，如果你真能搜出你布家的東西，我史書賢認打認罰，率領全家老小給你賠禮道歉，加倍賠償!但如若你要搜不出來，那你也要給我賠禮道歉，并從此不得再無事生非。

布士停下手指頭，用食指按著右鼻孔眼，哼的一聲把左鼻孔眼里的鼻涕噴到地上，留兩三點鼻涕像水珠一樣掛在他上嘴唇的胡須上。看得碧玉胸腔里一陣翻涌，趕緊用手捂住嘴巴，把惡心硬生生地壓回去。布士說，這樣吧，如果我輸了，我把全部的家產都賠給你，我帶著兒子們從此遠走他鄉，如果你輸了，你把全部家產賠給我，這樣可以吧?你敢還是不敢?

史書賢渾身一顫，他看了眼碧玉。碧玉正滿臉無辜地看著他。他轉臉看了看三位長者，他們都瞪眼看著他，表情里滿含信任和期盼。他略作沉思說，你此話當真?

布士說，大丈夫口無戲言。

先前站起來說話的老者又激動地站起來說，我們三個老朽愿為此作證，空口無憑，立字為證。另兩個長者隨聲附和說，就是，就是，立字為據。史書賢只得揮手讓家人取了紙筆來。

布士搶先一步按了手印，坐回椅子里捻著胡須看史書賢。史書賢看著布士志在必得的樣子，明白他是有備而來。他突然發現自己的雙手不自覺地抖起來。他定睛看著右手食指，此刻，它重如千斤，它輕輕一按，就把祖宗留下來的家業放在了刀尖上。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退路。

字據一式兩份，布士拿過來往懷里一塞，轉頭對著布大龍的耳朵耳語幾句。布大龍干咳了一聲，直了直身子，倚在腿邊的紅木棍倒在地上，發出一連串刺耳的響聲。全屋子的人都低頭看著紅得發黑的棍子，直到它靜止下來，重新被布大龍握在手里。史書賢的目光從布大龍的手上移開，看著布士說，你說我兒媳到底偷了你家何物?現在我就可以帶你搜去!

布士瞇眼盯著碧玉說，韭菜!她偷了我家的韭菜!

韭菜!那條像回家的蛇一樣游進她肚子里的韭菜!

碧玉先前的委屈和憤怒頓時轉化為恐懼，她用手掐著自己的手腕，期盼著這是一場噩夢。

韭菜?哈哈哈，你以為用這種誰家都會有的東西就可以陰謀得逞，訛詐我的家產對嗎?總算是上天有眼，我家里因為夫人不喜歡韭菜的氣味，所以從不吃韭菜，也不會存放韭菜，你要是能搜出一棵韭菜，我史書賢就自認倒霉!開始吧。

布士說，那韭菜就在你兒媳的肚子里，她偷了之后就把它吃下去了!

史書賢剛剛放晴的臉頓時烏云密布，他無論如何也未想到布士是如此的狡猾陰險，他求助地看著三位長者說，這，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布士盯著他說，你想出爾反爾對吧?他朝布大龍揮了揮手。布大龍從椅子上噌的一下跳到碧玉的面前，轉眼間，碧玉成了他腋下的一只小羊羔。

碧玉嚇得渾身酸軟，不停地喊叫，爹爹救命!爹爹救命!史書賢渾身哆嗦，站立不穩，一頭栽倒。擺在紫檀木花架上的一只紅釉花瓶跌落在地，碎裂了，一片片，像有肺疾的人吐在白手絹上的鮮血。

布士用腳尖把蹦到他腳邊的瓷片踢開，他走到三位老者面前說，他兒媳今天早晨偷了我家的韭菜，既然他不承認，我只得把人帶走，如果他非要等到見了棺材才落淚，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他轉身對著被家人攙扶著的史書賢說，明日午時之前，帶著你家的地契財寶來換人。說完，率領著五個兒子往門外走去。

得了消息的史傳眾匆匆跑來，和走在最前面的布大龍正撞了個滿懷，整個人像是撞到墻上一樣，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待回過神來，只看見布大龍肩頭上昏厥的碧玉，軟塌塌地趴在布大龍的后背上，像只被獵傷了的小鹿。

碧玉，碧玉，你怎么了？史傳眾掙扎著去追趕，被他母親拉住。他母親史云氏已哭得淚人一樣，兒子你不能去，他們會殺了你的，為娘的不能沒有你啊!

強盜!強盜!強盜啊!他們是欺我史家無人，勢單力薄啊!史書賢的聲音絕望得像頭瀕死的老狼。三個被請來做見證人的老者起身悄悄離去。

史傳眾和他的母親史云氏難以止住自己的腳步，兩個人圍著那堆紅釉瓷瓶的碎片轉個不停。史書賢熱切地看著妻子和兒子，希望他們能夠轉出一個不錯的主意來。史傳眾突然停住腳步，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的心都碎了，碧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隨她去了。史云氏一把抱住兒子哭著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為娘的也就活不下去了。史書賢見妻兒哭作一團，不覺自己的眼里也有了淚水。急令人去請碧玉的母親來商討對策。

一出史書賢家的大門，五虎就從大哥的肩膀上把昏迷的碧玉抱到懷里，他愛憐地看著碧玉美麗慘白的面龐，追上幾步問他父親，爹，這個女子是不是就歸我了?布士說，不著急，著急會壞事的!找兩個忠心的老媽子看著她，一不能讓她跑了，二不能讓她吃喝，三不能讓她拉屎，只要那棵韭菜在她的肚了里，史書賢就輸定了。

碧玉娘趕得急，發髻都散了也顧不上梳理，進了史家門一把拉住史書賢跪下哭起來，你一定要救我那苦命的女兒啊!史書賢趕緊扶起碧玉娘說，請你來就為的一家人好好想個對策。碧玉娘擦擦眼淚說，我養的女兒我知道，她是萬萬不會偷人家東西的，從小就是個知書達理的孩子，一根針都不曾拿過人家的，你們一定要想辦法還我女兒一個清白，要不，我無臉向碧玉她爹交待啊!史書賢說，我從來不懷疑碧玉的人品，要不我也不敢和布士那老賊簽字畫押!想不到這老賊的確惡毒，竟使出這等惡招來。史云氏說，照我說，你這事辦得有點唐突，不是我不相信碧玉這孩子的人品，萬一她一時嘴饞掐了人家一棵韭菜吃了怎么辦?難道我們真的就要為此抵上全部的身家性命不成?碧玉娘厭惡地看著她說，我養的女兒我知道，碧玉絕對不會偷人家韭菜的，別說是一棵，就是一個韭菜葉也不會的!史傳眾早已哭得兩眼紅腫，勉強站起來給雙方父母跪下說，小兒無能，自己的妻子被歹人掠去，自己卻搭救不來，我真恨自己空讀詩書，一不會拳腳二不會舞槍弄棒，還請父母趕緊先想個辦法保住碧玉不受傷害為好!女婿的話像冬天的冰水從頭澆下，碧玉娘的眼前頓時浮現出女兒被人蹂躪的情景，胸口里一陣鉆心的疼痛。史書賢沉思良久后說，布士是一個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要么他也不會想出這樣的陰招來害我們的，趁半夜三更取了我的性命去更簡單，所以，在我們沒認輸之前他是不會拿碧玉怎樣的。

家人進來說，外面聚集了上百口聞風而來的鄉親們，紛紛要求拜見老爺。聽見有人前來聲援，史書賢趕緊跑到門口親自迎接。來的大都是租種他家土地的人，也有一些是被布家欺凌過的。眾人紛紛表態堅決相信碧玉的人品相信史家的人品，要求史書賢借此機會除掉惡霸，為鄉親們做件大好事!他們說，你家雖然人少，可是有我們呢，我們早就看不慣布家，他們打家劫舍，明偷暗搶，橫行鄉里，是到了該除掉他們的時候了，我們早有此意，苦無領袖，您德高望重，今天你就是我們的領袖，帶領我們除掉布家!我們各家的男丁全部上陣，他們武藝再高強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不會讓您輸的，你輸了，我們一家老小也就沒了飯碗，布家強大起來，我們就會世世代代受他們的欺凌!史書賢頓時熱血沸騰，他深深地彎腰作揖說，請鄉親們先受我一拜，布家就是欺負我史家人丁不旺，我史書賢今日有眾人相幫，一定要除掉這惡霸，為我史家也為鄉親們討個公道。

從史家出來，布士就吩咐兒子們邊走邊宣揚是逮住了一個史家的女賊，讓凡是和史家有仇有冤的，平日里丟了東西的都到他家去，他布家會給大家出氣的。一個時辰的工夫，竟也聚集了上百人。布士讓布大龍搬了把椅子放在家門口，他站上去，把上衣一脫，露出蜷曲的黑乎乎的胸毛，他手握一把砍刀說鄉親們哪，我布家今天逮住了一個女賊，史書賢的兒媳婦，現在相信鄉親們應該能明白史家富有的原因了，今天，我和史家有一仗要打，我們已立下字據，誰輸了誰的財產家業就要歸對方所有，今天能助我布家的人就是我的朋友，助史家的人就是我布家的敵人!人群里立即有人高喊支持布家!一些原本是為了看熱鬧的人此刻在布士和他兒子們的注視下紛紛表示支持。對布家有看法的人家想想史家無論如何也不是布家的對手，如果支持史家以后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也就昧著良心說支持布家。布士看眾人呼應，讓五個兒子把早已準備好的旗子豎起來，那些旗子上分別寫著除暴安良、鏟除賊子、為民除害、伸張正義。布士看了看在風中飄揚的彩旗，很是得意，他說，請鄉親們放心，我布士絕對不是想把鄉親們卷進血腥之中，我會盡量用和平的辦法讓賊人低頭認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動武的，即使動了武，我和我的孩子們也是急先鋒，大家能幫個人場就很感激了，如果勝了，我絕對不會獨吞史家的財產，今日凡是到場幫忙的人均獲贈田地一分!登時叫好聲如潮水涌起。潮水借助風力向四周散去，人們如同沙粒，被布士的承諾席卷過來。

布士吩咐他的兒子們把眾人帶到村東頭的田里。既可以遙望史書賢家的動靜，又可以避免打起來損壞了史書賢家里的那些值錢的寶貝。一支龐大的隊伍。人們揮舞著菜刀木棍镢頭鐵鍬，呼喊著旗幟上的口號。每個人都大聲呼喊，為了遮掩內心里的不安，為了給無法言說的貪婪披上華美的衣裳。

征討的聲音像塞進鼻孔里的嗅鹽一樣讓史書賢清醒而興奮。他把祖上流傳下來的寶劍握在手里，掂了掂，在空中做了一個劈殺的動作。他從書房里走出來，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交到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富貴的手里，撩起馬車的簾子最后看了一眼史傳眾。被灌了迷魂藥的史傳眾像一堆泥巴癱軟著。史書賢跪下對著富貴磕了三個頭說，如果我不在了，從此你就是傳眾的父親，一定要為我史家留下這條根啊。富貴早已老淚縱橫，趕緊扶起東家，從偏門駕駛著馬車疾馳而去。

史書賢急忙帶領支持者往村東頭趕去迎戰。

剛剛返青的葉片優美地后仰著的麥苗，在仇恨的腳步下被踐踏，蹂躪，死去。

看到布家早有準備，支持者竟然比自己的還多，而且倒打一耙，把自己要用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掛在旗子上，史書賢不禁暗暗佩服布士的老辣。布士的隊伍駐扎在坡上，腳下幾米外就是五虎曾幻想著卡住碧玉的脖子像剝熟透的桃子一樣擁有碧玉的那片洼地。史書賢帶領著支持者在對面停住。他告訴他的支持者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武。布士看著史書賢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他哈哈大笑，直笑得口水鼻涕流出來，掛在他稀疏的胡子上，才勉強止住笑聲說，你是來送你家的房產地契的么?

史書賢使足底氣大聲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布家為非作歹，橫行鄉里，欺壓百姓，今日竟然顛倒黑白，誣賴我家兒媳偷了你家的韭菜，真是欺人太甚!布士說，我有人證物證，不怕你不承認!史書賢說，你說我家兒媳偷吃了你家的韭菜，人證何在?物證何在?布士說，人證是我小兒五虎親眼所見，物證就在你兒媳的肚子里!你若是不相信，我們可以剖開她的肚子來看!何況，我兒還撿到了你兒媳掉在我家菜園里的簪子，那上面可是有你史家的標記!史書賢說，簪子可能是兒媳在被你們帶來的過程中掉落的，那韭菜也可能是你逼她吃下去的!布士哈哈大笑說，我早料到你的這一手，帶人上來!

兩個女人把碧玉扶出來。碧玉看見母親和公婆來了，受了驚嚇的鹿一樣的眼睛里頓時熱淚盈眶，她高喊著救救我啊，我害怕，救救我啊!

布士說，史書賢，人就在你面前，你自己問吧。史書賢說，碧玉，不要害怕，我們來就是救你的，你說，他們有沒有逼你吃韭菜?碧玉說，沒有，他們不允許我吃喝，不允許我方便，快救我出去呀!娘，娘!快救我啊!

碧玉娘聽見要剖她女兒的肚子，嚇得昏死過去。人群里有幾個婦女七手八腳地把碧玉娘的胳膊腿蜷起來，狠狠地掐她的人中，直到碧玉娘嘆出一口氣，醒過來。

史書賢這時倒真的希望碧玉能夠撒個謊說他們逼她吃下了韭菜。可是不會撒謊的碧玉卻說，沒有，他們不允許我吃喝，不允許我方便。史書賢想想說，人是我家的人，我怎么能允許你隨便殺人!在沒有定論之前人不能在你手里，如果你在她昏迷的時候給她吃下韭菜怎么辦?

布士狂笑幾聲說，人也不能在你手里，如果你讓她把韭菜拉了出來怎么辦?

這時有人提議，把碧玉放在雙方之間的洼地里，立上幾根木樁，圍上白布當帳子，讓碧玉在里面，雙方各派幾個人監督!布士和史書賢都同意了。

又有人建議，為了避免悶出人命應該成立一個鑒定小組，雙方各出五個德高望重的人，讓碧玉把肚子里的屎拉干凈，由這十個人對她的屎進行鑒定!布士和史書賢都表示贊同。

碧玉在便盆上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只撒出了一點黃黃的尿。她無法把肚子里的東西拉出來，她知道一旦拉出來就意味著史家輸了，史家的土地財產都歸布家了，自己就是史家的千古罪人，自己就永遠背上賊的罪名，公婆會恨她，傳眾會恨她，娘也會恨她!她曾想到咬斷舌頭死去，書上的貞烈女子有這樣死的，可是她害怕他們會像撕開一條狗的肚子那樣撕裂她，她害怕死了到九泉之下無顏見父親。她能做的就是哭，就是等待。她對公爹是信任的，公婆愛她，丈夫愛她，他們不會允許別人來部開她的肚子的，她在心里祈禱上天能原諒她的錯誤，能讓她肚子里的那棵韭菜徹底消失，她企盼天崩地裂，大家一起死去，這樣就永遠沒有人知道她偷吃了別人家的一棵韭菜。

太陽初升的時候，人群里有人高喊道，拉不出來就灌巴豆湯!這個建議立即被采納。不多一會兒的工夫，巴豆湯就端上來了。碧玉緊咬牙關，七八雙手也撥不開她的嘴。

布士狂笑著說，賊心虛了!史書賢你還不認輸么？

史書賢被碧玉氣得眼里冒火，他的腦子轟的一聲響……一個聲音在說，莫不是她真的偷吃了人家的韭菜?真是個敗家的禍害呀!他對他老婆和碧玉娘說，你們去勸勸她，喝一點兒巴豆湯死不了的，史家的家業和命運還有千古的名聲都等著她挽救，她怎么這么不知道深淺，不知道輕重!史云氏接口說，好好的不在家里呆著，一大早出去找事，要不哪來的這災禍。碧玉娘不敢言語，心里也怪罪女兒平白地招惹來是非。

史書賢對布士說，兒媳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想必早已被這陣勢嚇壞了，我想讓女眷過去勸勸她!

布士用他長了繭子的手指揉捏著他的胡須說，好，盡管勸，我有的是耐心!他的兒子們異口同聲地問，那老兒不會是耍什么花招吧?布士悄聲說，他已經沒有花招耍了，我也不怕他耍，他的字據在咱們手里，他又沒有本事把他兒媳在咱們眼皮子底下變沒了，不怕的!五虎擔心地說，他不會是看見自己輸定了，想給他兒媳下毒藥吧。布士說，下毒藥，我正等著他這么干呢，省得鬧到最后真要活著剖她的肚子，讓我們落下罵名。布大熊說，叫我說，咱還在這里跟那老賊耗個什么勁，你看他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我一拳就把他打個半死，那些個跟隨的，看見史家不行，肯定馬上就會松散開，就是拼起來，他們也不是對手，噼里啪啦，三下五除二，就結了。布大獅說，嘿，那還不如趁夜黑風高的時候殺他家個精光呢!布士厲聲說，不得胡說，讓外人聽了去多不好!五虎笑了，爹什么時候怕起人來了?布士說，不是我怕，是為你們為我的孫子們怕，咱們現在就要改變以前的作風，我們既要他的財產又要世人相信我們得的合情合理，既要他性命，又讓別人覺得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這樣你們和你們的孩子才會受人尊重，你們的財富才不敢有人惦記!

碧玉娘和史云氏來到帳子里，看見碧玉憔悴的臉上滿是那些個婦人們扒她嘴巴時留下的紫色手指印，都心疼得哭起來。碧玉一下撲到娘的懷里，蜷縮成一團。碧玉娘哭著說，孩子，別怕，有娘在呢，娘陪著你呢。史云氏擦擦眼睛說，碧玉你公爹說了咱們一家的性命和財產名聲都等著你來拯救，你明白這個道理吧?我們一家人誰都不懷疑你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你公爹也正是因為相信你才敢和布家立下性命攸關的字據，巴豆雖是有毒的，但能把肚子里的東西打下來，只要能證明你是清白無辜的，一切都了了，回頭我們再找大夫給你解毒調養，你若不喝，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那布家有五個兒子他是不會放過咱們的。碧玉娘哭著說，孩子你就聽你婆母的話，把它喝了吧。碧玉說，娘，我有話要和你單獨說。

史云氏看了一眼抱成一團的娘倆說，那我先回去了，親家母你再勸勸碧玉。

碧玉娘對看守的女人說，看在都是母親的份上，請回避一下吧，讓我們娘倆說幾句體己話。女人們退到遠處。碧玉說，娘，為兒的不孝讓你跟著擔驚受怕了。碧玉娘說，哪里話，這又不是你的錯，誰不相信你娘也相信你，娘從小把你看到大，知道你是萬萬不會偷人家東西的，別說一棵韭菜，就是一塊金子你也不會偷的。碧玉聽娘這么說，趕緊跪下抱住娘說，娘，為兒的不孝，忘了你平日里的教導，我的確是偷吃了人家一棵韭菜。碧玉娘驚訝地盯著她問，你胡說什么?你肯定是被嚇壞了，胡說八道起來了。碧玉說，娘，我真的偷吃了，好幾天了我什么都不想吃，見什么都惡心，整個人懨懨無神，心里悶得很，昨天早晨我就到麥地里走了走，本想散散心，不曾想看見了韭菜，我突然就想吃，控制不住地想吃，我就掐了一棵吃了，娘，為兒的不是故意地想偷人家東西，當時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平日里我是最討厭吃生韭菜的，娘，你說我該怎么辦啊?碧玉娘抬頭看著天空說，老天，我們娘倆前世里做了什么孽，你今世要這樣懲罰我們?轉念一想說，你不會是有喜了吧?如果有喜了這就好說了，相信人們看在肚子里的孩子份上，會饒過你。碧玉說，娘，千萬不要說我偷吃了人家的韭菜，否則，我以后再怎么見人?我還怎么活呀?碧玉娘安慰她說，娘知道，娘這就去和你公婆說你可能有喜了，讓他們跟布家交涉交涉，多拿些財產給布家，了了這個事情。

史書賢聽了碧玉娘的話趕緊傳話找中醫給碧玉把脈。結果大夫證實碧玉確實是懷孕了!史書賢的臉上掠過一絲喜色。往布士面前走了幾步站住說，大夫剛證實我兒媳懷了身孕，我請求你放過她，我愿意拿出我史家的部分財產送給你，我們從此兩清，概不相欠。布士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自己渾身抖動，他的五個虎背熊腰的兒子也渾身抖動。直到眼淚流出來，鉆進他們黑乎乎的皺紋里。布士擦了把臉說，你是來和我說笑話的還是來侮辱我的，你拿我當猴耍是不是?想糊弄我是沒門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想留下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以，那就承認偷了我家的韭菜，按照字據上寫的把你的全部財產土地都讓出來!

史書賢走回來對碧玉娘和他老婆說，去讓碧玉喝!

史云氏擔心地說，那會把孩子打掉的。

史書賢說，現在哪里還能顧得上孩子，我們眼看都沒法活了，去給碧玉灌下去，去呀，難道還等著人家真把她剖開不成?

碧玉娘雙膝跪在史書賢面前說，我對不起你們史家，我女兒對不起你們史家，她說因為害喜，的確偷吃了一棵韭菜，你看這如何是好?

史書賢一下跌坐在地，說，完了，完了，全完了，她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呢!見史書賢跌倒，一家人嘰嘰咕咕，那些支持者著急了，為首的幾個來到史書賢面前說，史老爺可不能坑我們，布家已經把我們當成敵人，如果你今天妥協了，我們從今以后就沒的日子過了!這么多人的命這么多人的日子可都等著您定奪呢!

史書賢知道他們話里的意思。此刻，他覺得已經別無選擇。沒有退路。

他拍拍衣服上的土厲聲對史云氏和碧玉娘說，去給她灌下去!他的心里在期盼那棵罪惡的韭菜在他兒媳的咀嚼下在她的胃腸里早已經和其他的糧食蔬菜混雜在一起，難分彼此，無法辨認。見兩個女人站著不動，史書賢說，我去。

碧玉看著史書賢的眼睛。那眼睛里再也沒有了慈愛，沒有了關懷，只有決絕的命令。一種讓她為了保護史家生命財產保護史家名譽去死的命令。史書賢說，禍是你自己惹出來的，沒有退路，別無他法，只能盼著它已經無法辨認了，再看情況定奪。碧玉知道娘已經把話說給了公爹，她愧疚地低下頭說，我聽爹爹的。

碧玉端起巴豆湯一飲而盡。

什么也沒有。除了半盆黃黃的糞水。

布士一腳把便盆踢翻，碧玉冒著生命危險冒著失去孩子的危險產出的糞水轉眼間滲進干涸的土地里，無影無蹤。他大喝一聲，史書賢你不要高興得太早，這不是最后的結果，那棵韭菜被你兒媳婦留在了肚子里!你們誰能證明她的肚子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誰能證明?

人群里有聲音說，明擺著的事，那巴豆可是大毒，能把人瀉死的，水都出來了，肚子里還能存下東西了?

布士說，這是誰說的?你出來喝上一碗巴豆湯，然后讓我把你的肚子剖開，看清楚里面確實什么東西都沒有了，那我就相信你的話，今天這件事情我就認輸!

說話的人嚇得趕緊低下頭。

布士見無人應聲，給他的大兒子使個眼色，布大龍一個箭步沖到帳子里，把碧玉一把抓起來，拋給五虎。碧玉像一只淡綠色的鳥兒在空中飛過，還沒等人們看清楚就落下了。碧玉已經軟得像綢緞一樣，巴豆帶走了她身體里僅有的水分和力氣，她的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她已經無力看那些為著一棵韭菜大動干戈的人們了。她覺得全身只有她的肚子還活著，還在痛著，在滑過天空的一瞬間，她覺得有東西從下體里流出，那應該是她的孩子。這樣想了一下，她便昏了過去。

史書賢在碧玉像淡綠色的鳥兒飛落后，向前跑了幾步，指著布士的鼻子說，你不講信用，你欺人太甚!布士拍了拍胸膛說，老少爺們，我布士不想挑起戰爭，不想看見血流成河的場面，我為的是找出物證，消滅賊人，讓大家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是，史書賢一再推三阻四，百般抵賴，如果你心里沒有鬼，那就剖開你兒媳的肚子給大家一個最終結果，如果是我冤枉了她，我布士甘愿認輸償命!如果，你不愿意剖你兒媳的肚子，那咱們就只能踏平史家莊，相信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很多人喊起來，剖開她!剖開她!剖開她!

一個女人尖細刺耳的聲音說，憑什么讓我們的男人為了她送命，剖開她，不就什么都避免了!誰愿意死?誰都有老小!

碧玉娘昏死過去。

五虎緊緊抱著碧玉不肯放手，爹，你不能殺她!你答應把她給我了!布士扇了五虎一個耳光說，大膽，不知輕重的東西，爹不殺她，讓她公爹殺她，你把她放到地上!

布士說，史書賢，人得由你來剖，我可不想讓賊人的血玷污了我的手指頭。

史書賢說，我怎么下得去手，我連只雞都不敢殺，哪位鄉親能幫幫忙，我保證不會追究他，再說那碧玉早已被巴豆毒死了，就是官府也不會追究的，有誰肯幫幫忙?我史書賢將萬分感謝!

沒有人應聲。

史書賢又說，誰能幫幫忙，我重重獎他，我這里有一百兩的銀票，誰能幫忙?

李屠夫呢，李屠夫呢，快喊他來呀，多好的事呀，他殺多少頭豬才能掙一百兩銀子?一個干澀的聲音說。

他一輩子也掙不了一百兩銀子。另一個干澀的聲音說。

不一會兒，李屠夫擠了過來。接過史書賢的銀票，反反正正地看了看。他把銀票塞進懷里，從腰間抽出……一尺長的殺豬刀朝碧玉走去。史云氏哭著對李屠夫的背影說，求你別讓她受罪。

李屠夫把碧玉的身體放平，他用刀尖輕輕一挑，那些淡綠色的絲綢就滑落開去，碧玉那白皙的光滑的肌膚就裸露了。李屠夫用骯臟的皴裂的手輕輕地按了一下那美麗的肌膚，他說，姑娘，你別怪我，好好托生去吧。

碧玉隱約聽見有人說話，她使勁想喊她娘，不想那僅有的一點兒力氣卻從她的肚皮上冒了出來，噗哧一聲，像快樂的人深夜里夢中的一聲笑。

人們踩著碧玉娘的身體擠到碧玉的身邊觀看李屠夫的身手。

有人哇哇地嘔吐起來。史書賢強忍著惡心。他祈禱那棵罪惡的韭菜早消失了，祈禱著那是一棵被五虎看花了眼的韭菜，那棵韭菜并不真的存在。

然而，一棵墨綠的完整的韭菜飄落了。

沒有聲響。

掉在白瓷盆的中央。

史書賢身后有個男人發出了狼一樣的嗥叫。

霎時間，鮮血四濺，如同寒風里飛舞的梅花。

布士站在遠處看著原本沒有仇恨的人們殺紅了眼睛，看著那些飛舞的鮮血，想起史書賢富麗堂皇的客廳里，地板上同樣顏色的瓷片，他放聲狂笑。他的眼淚歡快地流出來，合著一滴飛來的鮮血流到他的嘴唇上，他用舌尖把它們卷進去，滿足而享受地咂起來。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