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一些人與自然的書,包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和普里什文的一些散文,于是突發奇想,很羨慕當一個獵人,一個像海明威那樣一槍放倒一頭獅子的獵人。
這近乎于不可能,因為現在差不多已經沒有了獵物,你不可能到野地里去亂放空槍。如果那樣,不是比堂·吉訶德大戰風車更可笑嗎?!
我的生命中沒有獵。這讓我悵惘。大森林中的孩子,深山里的孩子,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獵的經歷,而我沒有,我生在一望無垠的大平原上,平時見個兔子都稀罕,又怎么能成長為一個獵人呢?
然而我見過獵;現在想起來仍還有些激動。幾十年過去了,這記憶成了我心中的珍藏——
我在好幾篇文章中都提到過一個叫葫蘆灣的地方,實際上這是我老家的一個池塘,在我少年的時候,池塘周圍長滿了茂密的蘆葦。風一吹,綠色的蘆葦起起伏伏,燕子斜斜地飛,平靜的水面上就起了皺紋……這時候,你會感覺到村莊的一種小小詩意。當然嘍,這僅是我的一己之見,那時鄉親們缺吃少穿,他們是沒有心情顧及到這些的。
有一年收秋之后,割了蘆葦,我跟著一伙孩子去池塘邊倒葦根。那時候可沒有什么超前意識,想到要保護環境或濕地什么的,當時就只想到要解決家里燒火的困難。我們在一個土坡上倒,這樣容易些,大家都散開了。倒著倒著,有個叫大槐的孩子說他發現了一個洞,我們去看了看,也沒看出來個什么名堂,就都又繼續倒起了葦根。過了不大一會兒,忽然聽見大槐“嗷”的叫了一聲,我們都吃了一驚。一看,一只長著黑白雜毛的野獸從洞里躥出來,那樣子就像一頭肥肥胖胖的小豬。大槐揚起三齒镢追趕,我們也都喊叫起來,那只野獸嚇壞了,略一遲疑,被大槐趕上,一镢下去就把它砸死了。隨后大槐提起那只野獸,在我們的簇擁下,像一位得勝的將軍似的,興高采烈地回了家。
這是一只獾。吻尖、眼小、耳短、頸短、尾短,且頭部正中及兩側有三條白色的縱紋。一位鄉間醫生囑咐大槐把獾油留著,說是可治燙傷。第二天,大槐送我一塊煮熟的獾肉,肉很好吃,挺香,只是油太多了,然而在那個年月里這倒是解饞。
這是我對獵的第一個記憶。時間是上個世紀的60年代初。此后,我常常到池塘邊的蘆葦叢里去,希望能發現一窩獾,或是其它什么野獸,可是我一次也沒有找著過,倒是不小心被葦茬子扎破了腳,流了很多血,嚇得我大哭了起來。一年一年,葦根漸漸地減少,到后來那些葦根就被倒光了。沒有了蘆葦的池塘無遮無攔,光禿禿地裸露著,野獸再也不來這里做窩了。
那時候我有一冊《建國十年兒童文學選》,上面寫到獵雁的事兒,使我很向往。雁是神秘的,它在高高的天上飛,一會兒變成一個“一”字,一會兒變成一個“人”字,這是為什么?據說大雁睡覺的時候會派一只雁兒站崗,一旦發現危險,這只雁兒就給群雁報警。這就是雁哨嗎?難道大雁真的像軍隊一樣有組織有紀律嗎?這些我都不知道。大雁離我很遠很遠,我想我什么時候能近距離地接觸到它呢?
1962年我10歲,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份,就在這一年我看到了獵雁。秋風涼的時候,云淡天高,常有大雁往南飛,在那一段日子里,我幾乎天天聽到雁叫。秋分種的麥子,都出齊了,家東地里的那塊麥子尤其好,長得綠油油的,披散著如同馬鬃。許是大雁在天空也發現了這塊麥田,飛得累了餓了,就從天上落下來,啃吃這塊地里的麥苗兒。老更是我們村子里的民兵連長,有一支步槍,他看著雁吃麥子,心里很急,就把那支槍從家里背出來了。聽說他去獵雁,我們一伙孩子就尾隨著他去看熱鬧。到了地頭上,他讓我們等著,獨自貓著腰就進到麥田里去了。
我們不錯眼珠地盯著老更。老更離雁群越來越近了。于是老更臥倒,趴在了地上,槍口對準了雁群中的一只。都說雁有雁哨,警惕性挺高,照我看雁也夠傻的,老更進到麥田里,一大群雁竟沒有發覺他,或者說是發現了他卻沒有引起警覺。我們等待著一聲槍響,都屏住了呼吸??墒俏覀兊劝〉劝〉攘撕么笠粫阂矝]有聽到槍響,卻見老更從麥田里又退回來了。老更嘴巴閉得鐵緊,一句話也不說,從麥田里出來之后,就直直地往村子里去了。
不打雁了嗎?我們疑疑惑惑地望著老更的背影,都覺得挺可惜。
然而老更很快就又從村子里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只小板凳,這讓我們更納悶了:他拿小板凳干什么?當他又進到麥田里時,我們才看明白,原來老更擔心槍不穩,把槍搭在了小板凳上。不大一會兒,槍終于響了,把一群大雁都驚飛了,它們“啊啊”地叫著,迅速地飛上了天空。這時候,老更提著一只褐色的大雁,笑嘻嘻地從麥田里走出來。
這只雁個頭挺大,就像我們家的白鵝,我用手摸了摸它的羽毛,羽毛軟軟的,像緞子一樣光滑,
這之后我沒有再見過獵,倒是看了—些打獵的故事,比(下轉第56頁)(上接第53頁)如金近的《狐貍打獵人的故事》,當時一出版,我就把那一期的《兒童文學》買到手。烏飛兔走,轉眼間10多年過去了,一直到了1978年的春天,我才終于第一次見到了一位真正的獵人。
那時春節剛過,人都閑閑散散的,我就到村子里那個池塘邊上去玩。太陽很好,冰在融化,我慵懶地望著大片大片的黃土地無所用心。就在這時候,從池塘北邊的一個路溝里過來了一個獵人。走近了,我看清他了,他戴著一頂獸皮帽子,綁著獸皮的裹腿,扛著一桿土槍。在我們老家那里,我們都叫這樣的人為“打兔子的”,因為平原上除了兔子,幾乎沒有其它獵物。那個“打兔子的”風塵仆仆,看樣子像是走了不少路,然而他沒有什么收獲,我見他背上的那個獸袋癟癟的,里面沒有一只兔子。
20世紀末,我做記者到處跑,有時候也到我家鄉去。有一回到我老家那個縣的最南邊的古云鎮采訪,人家招待我,喝酒的時候上了一大盤紅燒兔子肉。吃著吃著,我忽然吃出來一粒像綠豆一樣大小的鐵蛋蛋,方知這是野味。因為高興,那回我喝多了,身子輕飄飄的,竟覺得頗有一些酒意……
本欄責任編輯:孔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