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小雪逐漸停了,樹枝上房檐上還留著上一次大雪留下的冰掛,都毛茸茸沾了還沒融化的單薄的雪衣,在漸晴的下午閃起亮瑩瑩的光。要過年了,老鄭光著腦袋,馬路旁邊白燦燦的街道亮了滿眼。他戴著單位發的淡茶色墨鏡,脖子上圍條灰藍色的細線圍巾,箍著他的脖子緊緊地掖在工作服的拉鎖里面,手上是白色的針織手套,指頭肚那里都磨得很薄——車廂里不太暖和,到了冬天老鄭總是要起凍瘡的。座位旁邊一只斜放著的保溫杯里茶水已經不熱了,杯蓋沁出些水分,跟著車身不停地搖晃,然后凝成水珠吧嗒掉下來,滴到老鄭的座位底下。
近年關了,趁周末購買年貨的人越來越多,晚上六七點的時候,總有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們咚咚咚踏上老鄭的公共汽車,騰出手來往投幣箱里扔一塊五毛錢,然后挪進車廂中間擁擠的人群里。冬天的天總黑得很早,街道兩旁的商店紛紛掛上大紅的燈籠和彩燈,路邊的樹打扮得比人還要好看,環衛工人凍兮兮地收拾馬路上的積雪,路邊堆著的雪塊沾了黑色的褐色的泥,低矮矮一墩一墩站在路邊的樹木旁邊。遠處建筑的燈火和前面車河里無數的車燈同時閃亮著把老鄭的視野連成一片晴朗夏夜里燦爛的星空,桔黃色的白色的點點燈光連同路邊建筑的霓虹照在老鄭的車的擋風玻璃上,綽綽著映出些光的影子,老鄭坐在那些燦爛的光影后面,不時吸溜因感冒不停往下淌的鼻涕。
女人們上車前都要在上車門的臺階上蹭蹭鞋底,老鄭于是總得在下班前找小鏟子收拾他的臺階,十幾年前無人售票車還不是很多的時候,這些活都是跟他同班的售票員做的,老鄭記起跟他搭班的最后一個售票員是個大眼睛大嘴的姑娘,說話聲音很粗,語言不太干凈,賣票的時候總跟人吵架。老鄭記得她愛梳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兩只胳膊上戴著深藍底白格子的袖套,午飯喜歡帶滿滿一飯盒大個兒餃子,每頓都吃個精光,到半下午的時候就開始打嗝,報站的時候聽人說好像滿車廂都是韭菜味兒。后來老鄭他們開上了無人售票的巴士,開車收錢的活都一個人干,那姑娘就嫁人了,聽說生了孩子后開始跟著汽車站的一輛客車跑長途,仍舊亮著又大又粗的嗓門賣票,估計也仍舊在車廂里打飽嗝。老鄭扭著頭,看人們上車把零錢塞進投幣箱,總有人在上車門的臺階上蹭鞋,他看看女人們手里豐富的年貨,按下按鈕關了車門。
沒走出多久就遇著十字路口的紅燈,老鄭停下車,伸出手去用手套抹了抹反光鏡,耐心等待綠燈。外面又飄起小雪,路邊的燈光被雪地反照到天上,厚的云層收了紅色的黃色的光,呈現出醬紫的顏色。車上移動電視里正在播放天氣預報,老鄭豎起耳朵想聽聽明天還下不下雪,但車廂里人們說話太吵了,人們談論過年的事情,具體的話聽不真切,但說話的聲音嗡嗡嗡嗡。老鄭就是沒有聽到第二天的預報。他看看反光鏡,輕輕踩下油門,巴士開進了十字路口。
公交車披著濃重的夜色和城市里繁耀的燈光一點點駛入冬夜深處,北方城市里冬天的夜生活是平靜的,老鄭的身后是滿滿一車急著回家的人,他們手里都提著過年的貨物,臉上是實在的煙火色,狹小的空間里身體靠在一起彼此擁擠著,一點點朝向各自隱在城市深處的家。遠處的燈火在隆冬的夜里凝成許多極小的亮點,給老鄭的眼球附上一層稀薄的微光,他坐在寒冷的駕駛座上,忽然感到一份遙遠的切切的凄涼。
夜里的燈火更加多了起來,老鄭的車晃晃蕩蕩在漸空了的馬路上繼續走著,反光鏡上掛著的一路平安符里面是毛主席像,下面帶著紅色的穗子,老鄭抬起眼角看看主席像,繼續開他的車。車廂里幾乎沒什么人了,只有最后面的座位上一個帶小姑娘的中年女人,身邊是幾大包年貨,不過一些瓜子花生之類的干果和普通的糖塊。那孩子大概七八歲樣子,腦袋上精精神神地扎兩只小辮子,一雙舊了的紅皮鞋在車廂的地面上吧嗒吧嗒地踏,伸著肉嘟嘟的胳膊指外面商店上的字問她媽媽。老鄭有個外甥女,小的時候長得不算太好看,但也十分招人喜歡,尤其是一張漂亮的小嘴巴,里面包著兩籽兒虎牙,笑起來甜滋滋的。左邊臉上扣兩個淺酒窩,小的時候總愛伸著胳膊喊老鄭,老舅舅,老舅舅。
老鄭臉上長滿了胡碴子,黑的白的混在一起,蓋住他的下半個臉頰,他伸起手用小指上的長指甲隔了手套搔搔臉,又抬頭去看反光鏡,那小姑娘和她的媽媽還坐在車廂尾部的椅子上,母女倆在后面安靜地說話。老鄭身邊的發動機嗡嗡嗡嗡地響,反光鏡也上下上下地抖個不停,小姑娘的羊角辮子支棱著翹在小腦袋的兩邊,一條粉圍巾裹著小半張臉,在老鄭眼前的反光鏡里撲撲撲撲地抖。
臨近一個頗為冷清的十字路口的時候老鄭往左打方向盤,他的手指在手套里凍得發僵,兩只腳也在棉鞋里硬了起來。車尾的小姑娘因為慣性倒在媽媽的身上,咯咯咯咯笑出了聲,于是寂寞的車廂里老鄭的耳朵突然敏感起來。他細心回味著小女孩留在空氣里笑聲的回音,抬眼看看反光鏡,生硬地咳嗽了一聲。
最后一站是個不起眼的招呼站,陌生的女人提著大包的東西拉著陌生的小女孩子,兩個人低聲說著老鄭聽不清楚的話,匆匆下了車。老鄭關上車門,長呼出一口氣,踩動了油門,巴士重新走起來。發動機的聲音仍舊嗡嗡嗡嗡獨自熱鬧著,老鄭耳朵里卻出奇地安靜,只有小姑娘剛剛留在空氣里遙遠的笑聲和她媽媽下車時高跟鞋踩在車廂地板上咚咚咚咚的聲音在耳朵里交替回響??┛┛┛?,咚咚咚咚,咯咯咯咯,咚咚咚咚,老鄭凍僵了的手指緊緊扣住方向盤,牙齒咬著嘴唇,上唇隱約觸到嘴巴下面的胡碴,他的單獨著的心里突然彌漫起水一樣的滿腔凄涼,把他漸漸衰老了的五臟都凍得抽縮起來,冰茬茬地擠在肚子里面彼此硌得慌。巴士車在少人寂寥的街道上孤獨地趕著回程,老鄭眼里映著黑暗里的幾點人家的燈火,漸漸模糊起來,于是他突然吹起了口哨,嫻熟的老舊的屬于老鄭們的一支曲子,他晃著腦袋打拍子,反光鏡下面的毛主席像擺得更厲害了。老鄭瞥了一眼,車尾的女人和孩子早已經下了車。
巴士開進停車場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老鄭坐在他的駕駛座位上,探出頭看停車場上整齊排列的上百輛公交車。天空漸漸變晴,巨大停車場上空的天幕里稀疏閃著點點星光,老鄭們的上百位鐵哥們兒靜靜立在深冷的冬夜里彼此寂寞無語。隆冬寒冷的北風緊吹著車窗,車廂里玻璃上的哈氣淡稀下去,老鄭脫下一只手套,用手腕揩一把鼻頭,拎起水杯,照例要到車廂深處巡視一番。冬夜的風吹得愈加緊切,老鄭的耳朵聽到車玻璃緊緊的震晃聲,車廂最后的座位已經完全散去最后一位乘客留下的體溫,車窗上仍留著小手指劃出的一條條擠扭的道。老鄭走到車廂最后面的座位旁,腦袋里浮現出震顫著的反光鏡里一對直直翹上天的羊角辮子。座位底下掉了一塊水果糖,老鄭坐下彎腰拾起來,他脫下另一只手套,剝開了糖紙,于是,深冬干爽的夜里,北風急切地拍打剛剛進站的一零五號公交車,手套和水杯靜靜待在老鄭身旁的座位上,他的漸漸生起凍瘡的兩只手塞在棉衣里面,腳不斷地跺,腮幫子鼓起一塊,縮在車尾。新年將至,一塊陌生的水果糖悄悄融化了老鄭的心。
下車的時候老鄭也在車門臺階上蹭了蹭鞋底,他用手套拍打拍打褲子,從兜里摸出根香煙,點著火,背向著停車場,闊著步子離開了。
下班后老鄭得去趟他母親家,老太太住在一幢簡易居民樓的五層,老房子年久失修,衛生間的房頂已經開始滲水,住戶們交不齊暖氣費,暖氣也已經有兩個月冷冰冰了,老人只能靠臥室里的一只舊爐子保持房間的溫度。早上老太太給他打電話,說廚房的窗戶前一天晚上沒關嚴實,半夜刮大風,一塊玻璃給吹得粉碎,玻璃碴子掉了一地,房子里冷得要命,要老鄭盡快抽時間過去把窗戶補好。
北風凜冽地從老鄭背后吹過來,將他的漸白漸少的頭發吹散在前腦門上,老鄭瞇著眼睛縮起脖子,仍能感到四周有冷氣敷著他裸露在寒冷冬夜里的皮膚鉆進他的身體和內心深處。他孤獨行進在寒冷的寂寞的夜里,上下牙齒嗒嗒嗒嗒地敲,自行車行駛在薄雪稍稍消融的路面上,發出咣啷咣啷的聲音使他的夜路顯得愈加孤單。遠處的天上重又聚集起漸濃的烏云,他稍抬起頭,遙望遠方灰藍色的夜空——突然地,老鄭記憶起兒時一個明亮的夢魘,亮晃晃的一片光耀的圖景擺在眼前的馬路上面,豁然照亮了他的中年的生命和生命中某一個平凡普通的寒冷的冬日之夜。那是老鄭生命中值得記憶的幾個夢境中最鮮亮的一個: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田野上麥浪滾滾,少年時代的他戴著鮮艷的紅領巾,身上穿著雪白的襯衫,伸展開雙臂,在一根锃亮的鐵軌上面快樂行進。空氣里飄過清新的麥香,天上一枚白亮亮的大太陽照耀著少年腳下堅硬的鐵軌。遠方悠揚傳來一個成熟女人潔凈縹緲的歌聲,少年挎在身后的帆布書包里面是他年輕的母親和純潔的情人,他的心里裝著崇高的夢想,孤獨地一點點接近遠方……
老鄭仍然行進在臨近年關的寒冷的一個冬夜里,他的兩只手捏住自行車把,眼睛微瞇著直視前方的路面。路旁的街燈將他的影子不斷地拉長縮短,連同著兩只闊大細瘦的車輪子,一起陪他走在這近年關的夜路上。
拿出鑰匙打開母親家門的時候老鄭莫名地打了個激靈,胳膊上臉頰上泛起一層密密的雞皮疙瘩。他把腦袋探進家門,看到母親正靠在里屋的沙發上打盹,腿上搭著條軍綠色毛毯,下面是雙自家做的棉鞋,兩只腳腕扣在一起。老鄭注意到母親用來暖手的棉套子還是十幾年前做給他父親的那只,心里又泛起淡淡的一陣漣漪。電視里正播著連續劇,聲音很小,那小匣子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面冷清地表演著遙遠的故事,老鄭的母親——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淺睡在寒冷的夜里,獨自對著一群不相干的人的悲歡離合。
老鄭輕輕走到母親身旁,彎下腰,湊近了仔細端詳他母親嘴角處細密的皺紋,屋頂上一只橘黃色的燈泡熒熒地亮著,把老鄭母親嘴邊的額頭的皺紋更深刻地刻進皮膚里。老鄭看到母親微微顫動的松耷下來的眼皮,心里悄悄泛起復雜的味道,使他的眼眶微微發熱。母親坐著的沙發上方掛著一張彩色的全家福照片,相框的左下角嵌了一張他滿月時候母親抱著他的照片:一塊狹促的黑白空間里,老鄭圓圓地團在母親懷里,眉眼被臉蛋和小額頭擠著,細得看都看不見。他的母親懷里抱著孩子,臉上僵得沒有任何表情,定定地看著鏡頭,仿佛兩只眼睛可以深得看到幾十年以后她住著的清冷寧靜的小屋。老鄭伸出手,想摸摸他母親嘴邊的眼角的皺紋,指頭動了動,又放下了。
電視機里連續劇演完了,響起片尾曲,母親醒了過來。
母親起身從柜櫥里取出只玻璃杯,給老鄭倒了杯熱水,然后引著他去看破了的窗戶。窗外風已經不大了,但空氣里滿滿的全是刺骨的寒冷。老鄭探出半個身子,從兜里掏出卷尺,兩只手拉開比劃著量好了窗戶的尺寸。樓下居民區里有玻璃商店,老鄭端起桌上冒著熱氣的水杯,送到嘴邊稍稍地抿一口,又戴上手套出了門。
新年將至,居民小區里的行人很少,一些半大孩子手里面各樣的炮仗煙花卻使小街響鬧了許多。空氣里浮滿了硫磺和火藥的氣味,老鄭的雙手戴了手套揣在兜里,仍舊冷冰冰地僵著。他的鼻子微微淌著鼻水,念頭里不斷閃現母親那扇透風的狹小的映著橘黃色燈光的小窗。
老鄭家里兄妹四個,他排第二,老大是個哥哥,比他大六歲,文革的時候參加武裝械斗被一顆流彈打中了左眼,子彈從后腦門穿了過去,人當場就死了。老鄭永遠忘不了那個喧鬧燥熱的夏天,母親讓他到哥哥廠里送飯,他騎著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夾著一只鋁飯盒,里面是母親做的茴香餃子,還有三顆潔白的蒜瓣,出門的時候母親特地剝好了按到飯盒里。老鄭到哥哥廠里的時候人全跑光了,地上只剩下些鐵棍和鐵鍬,還有一攤模糊的血跡。當時他還不知道那就是他哥哥的血,工廠的大門鎖上了,他騎著車子繞工廠轉了一圈兒,沒見著哥哥,只好帶著餃子往家走。到家的時候家里已經亂了套,他才知道哥哥已經死了,尸體正放在醫院的停尸房里等著認領。
老鄭下面是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學習很好,后來還考上大學,但身體不好,家里很寵,打小喜歡吃糖,總是抱著糖罐子出來進去的。很早的時候查出了糖尿病,加上后來又得了心臟病,年紀輕輕就死了。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身體也不好,初中畢業頂替母親上了班,后來嫁給了老鄭的同事,過著和老鄭兩口子差不多的日子。
抱著塊玻璃,老鄭的記憶里遠遠地浮現出父親因過度飲酒而變得黑紫的臉。
老鄭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不太融洽,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他不學好,整日在街上混,為著這父親沒少打他。老鄭的父親是沒文化的工人,脾氣暴,又愛喝酒,經常是一口氣不順就到處找著打人。老鄭和他大哥當時都是半大的小子,要臉要面的,父親卻一不順意就扒下褲子按到床上用鞋底抽人。當時他們還住著排房,老鄭和他哥哥哭喊的聲音經常能從后面一直傳到前面幾排去。老鄭記得他父親最后一次打他是因為他對母親說了句不中聽的話,父親聽到了,又要脫鞋按住揍他。當時他手里正端著碗面條,看見架勢不對,碗都沒放下就往外跑,他父親就提著鞋滿院子追,嘴上不停地罵他小兔崽子。
老鄭給追得沒了力氣,干脆站住跟他父親喊:“你再打老子一下試試?!碑敃r院子里站滿了人,聽了他的話都轟地笑了,他父親放下鞋穿上,渾身氣得直哆嗦,最后還是他母親攙著扶回了家。老鄭記得自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打過他和哥哥,但是漸漸明顯地老了瘦了。過了沒幾年又得了肝硬化,再加上老鄭大哥的死訊,身體越來越差,后來轉成肝癌,吃藥化療受盡了罪,終究沒多長時間過世了。老鄭記得父親去世那年剛好是他大哥沒了十周年,自那以后他就完全挑起了家里的擔子:為母親落實退休金和養老保險,幫妹妹跑工作,給妹夫解決工齡的問題,甚至連外甥女上初中早戀都是他去跟老師談話。
老鄭于是很快地老了,他的生命完全被絆住了扯住了,他的少年時代的青年時代的所有美好的前程和愿望都消失在寂寞的崗位上。寒冷的冬夜,老鄭抱著為母親安窗戶的玻璃,悲傷地回顧過去的歲月。街上幾乎沒什么行人,老鄭的鼻涕在清冷的空氣中悄悄淌下來,他的母親寒冷的小屋和凄涼的晚年縮在一片橘黃色的燈光后面,等待著他回去盡一個兒子平凡的孝心。
第二天是休息日,老鄭照例沒有起得很晚,窗子外面的天灰蒙蒙剛剛亮起來,他已經起床忙活早飯了。妻子還睡著,鼾聲微微地響,隔壁房間里兒子起床也很早,正開著錄音機念英語。臨近年關的大掃除讓家里亂得不成樣子,老鄭穿件黑色的皮馬甲,彎著腰縮在狹小的廚房里為家人做早飯。
吃過早飯老鄭早早地出了門,快過年了,正是為妹妹解決工作問題的時候,他妹妹調動工作的事情有了點兒眉目,但是檔案關系方面出了一些問題不大容易解決,年前不抓緊時間跑一跑盡快想出辦法的話,到了年后能找到的關系肯定都忙得顧不上他們,妹妹的事情要解決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了。老鄭有個高中同學在市勞動局的宣傳處當處長,念書的時候并不出色,當了幾年工人,后來自己想辦法調到了機關,幾十年下來爬到了處長的位置。老鄭和他不太熟悉,只是前一段時間聽說他在勞動局,就想著找他幫忙把妹妹調進他們公交公司。兩個月跑下來妹妹調工作的事情漸漸有了個大致的思路,只剩下檔案部分有些麻煩,老鄭打算利用年前的時間好好跑跑,盡快找個辦法,也算了結一樁牽掛人的事兒。
前夜晴朗的天空重又積滿了烏云,北風吹來的冷空氣揪得人骨頭芯兒疼,老鄭站在家前面的馬路上,兩只手揣在褲子口袋里,等著他的妹妹和妹夫。
老鄭低下頭點起一支煙,再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妹夫遠遠地騎著自行車帶了妹妹過來。妹妹手里拎著大包的禮物,臉上化了妝,做了頭發,兩只臉蛋在冬天的冷空氣里凍得紅撲撲的,完全沒有了夏秋天時候蠟黃的臉色,竟顯得健康了許多。老鄭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帶著妹妹,在年尾繁忙的車流中前往了結他這一年里最后的一樁心事。
出人意料地,老鄭的高中同學并沒有在家。他帶著妹妹提著大包小包新年禮物,滿懷期待和緊張地按下同學家的門鈴,盼望著妹妹工作的事情能夠趕快解決。住在那里的鄰居卻告訴他,處長帶著老婆孩子出門旅游去了,要到年后才能回來。
老鄭完全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把禮物放到地上,伸手在腦門上揩一把汗水,看看妹妹,說,那咱走吧。
從機關干部宿舍小區走出來的時候妹妹走在老鄭后面,老鄭摸出支煙,停下步子低頭點著,等著妹妹從后面跟上來。他扭回頭看,發現妹妹臉上的妝被一些稀薄的汗水打花了,嘴里急促地呼出哈氣,站在后面遠遠地看著老鄭。他也干脆站定了,抬起頭望他的妹
妹,煙和哈氣一同從嘴里噴出來。老鄭被妹妹遠遠地看得心里不自在,于是滅了煙,闊步走向妹妹。到了近前他才發現妹妹的鼻頭和眼睛都已經紅紅的了,來時臉上紅彤彤的顏色也全褪光了,老鄭沒有說話,從妹妹手里拿過原本打算送人的禮物,柔聲說了句,走吧。
他攔下一輛出租車,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司機,關上了車門,打發妹妹回了家。
事情沒有辦成,老鄭獨自走在車流繁忙的大街上,忙碌的年關他突然多出一大塊空余時間。天上又開始飄起小雪花,一朵一朵落在他的皮外套上,融化成一攤一攤小的水斑,天和地面都是灰白色的,老鄭深深地呼出口氣,心里使使勁兒把妹妹工作的事情放下了。
中午的時候老鄭沒有回家,一個人在路邊的小館子里要了碗炒面,拌上辣椒,他一邊關注著門外的馬路一邊吃飯。馬路上一些積雪沒有及時處理干凈的地方,不時有騎著自行車的人被滑倒摔得人仰馬翻。老鄭就著杯茶水,熱乎乎地吃完了午飯,隨后踱到附近的公車站,搭上車回到了家。
這天妻子上中班,中午做好飯,給他留了一口剩面條就匆匆上班走了。兒子在沙發上睡著了還沒醒,身上蓋著件老鄭的風衣,腦袋枕在手臂上,眼皮和睫毛輕輕地跳顫。老鄭坐到沙發上,旁邊是兒子健康的微微發著汗臭味道的雙腳,他背靠著靠背,細細凝望沙發那一頭兒子年輕的臉和下巴上青淡的一片嫩胡碴。窗外面的雪漸漸變大,屋子里更暗了,飯桌上放著一張字條,老鄭休息了片刻,起身去取。原來兒子上午到學校取成績單了,結果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兒子的成績總是很一般的,不算差,但是將來要想考上大學靠學習求個好前程似乎并不實際。有一段時間老鄭懷疑兒子也在搞早戀,也曾態度堅決地要求他每天放學后立刻回家,背著兒子和老師談過話,他甚至還偷偷翻過兒子的抽屜和口袋。和大多數父母一樣,老鄭也急切地望子成龍,曾經給兒子計劃過一個完美的未來,他到處打聽補習班,熱切地與兒子的班主任搞好關系,竭力去做自己想得到的所有事情為兒子的人生奔忙。現在,他的兒子安靜地睡在他身邊,輕聲地打著鼾,腳趾頭不時地扭一下觸到老鄭的腿。在一個飄雪的午后,在繁忙的年關一段短暫的休息時刻里,老鄭寂寞了許久的內心深處漸漸涌上許多柔情,悄悄地不被察覺地溫暖了他的心。
晚上妻子回到家的時候老鄭正在廚房里忙活著準備新年的食物,帶魚,五花肉,丸子,餃子餡,饅頭,他安詳地忙碌著,兒子在房間里學習,臺燈亮著的光從門縫里透出來。老鄭的妻子脫掉大衣換上拖鞋,走到衛生間打開洗衣機,把成堆的床單、窗簾和臟衣服塞進洗衣機里,然后戴上圍裙,走到廚房里接替老鄭。
不知道過了多久,妻子用筷子夾一顆丸子到客廳讓老鄭嘗嘗咸淡,看到他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報紙,腦袋耷拉著,打盹睡著了。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