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雕

銀叔就一個兒子。兒子又給他生下一個孫子，取名冬冬。冬冬寬寬的腦門，圓圓的眼睛，渾實的身子骨兒，活像一只精氣神十足的小老虎，人見人愛。

當然，作為爺爺?shù)你y叔，更是打心眼里喜歡蟈子腚上這根毛的。自孫子呱呱墜地，他就渴盼著與孫子常常見面，享一享天倫之樂。然而老人這點小小要求卻得不到滿足。起初銀叔很有意見，后來也終于理解了。因為兒子很忙，而孫子比他爸更忙。兒子在縣里的銀行當行長，一天到晚忙工作、忙應(yīng)酬，家?guī)缀醭闪怂穆灭^。可孫子呢，星期一到星期五，忙忙碌碌的上學(xué)，回家還有一大堆作業(yè)，好不容易熬到大禮拜，總該松口氣了，爸爸卻給他安排了一串新任務(wù)——學(xué)英語、練鋼琴、習(xí)繪畫，讓他沒有個消閑時候。看著孫子整天忙碌得抬不起頭來，銀叔有些心疼了，他就多次勸過兒子，說，教育孩子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別把孩子累壞了，到時后悔莫及。但兒子卻不以為然，說今非昔比了，素質(zhì)教育很重要……每逢說到此，銀叔也就無言以對了。

銀叔是個非常顧面子的人，知道了兒子的良苦用心，平日他一般是不會到兒子家去的，他怕影響了兒子和孫子的正常生活。只有孫子過生日這天，他必來一次的。銀叔來的目的，一是看看孫子長高了還是長壯實了，二是他要送給孫子一件生日禮物，親眼看看孫子是否喜歡。因為這件生日禮物很特別，不是從商店里購買的什么坦克、飛機、大炮之類的兒童玩具，而是他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件很別致的根雕。

銀叔是古鎮(zhèn)上銀行所的退休職員。退休后銀叔就成了個清閑人。整天無所事事，就找了個自我消遣的營生，帶著家什上山摳樹根。

銀叔住在昆崳山里的三瓣石村，村的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左邊是山，右邊還是山。整個村莊被山包裹得嚴嚴實實。樹林中砍伐后留下的樹根隨處可見。銀叔每天帶著家什上山，悠閑地打發(fā)著自己的日子。不覺間，他的房前屋后便碼起了一垛垛樹根……起初，銀叔腦子里對樹根并沒有想要它干點什么的想法，摳下的樹根也只是當了柴燒。但久而久之，銀叔從樹根那千姿百態(tài)的形體中，瞅出一點門道來，那些從山上摳挖下的樹根，經(jīng)過加工調(diào)理，就是一個個形象逼真的小貓、小狗、小鹿……漸漸銀叔對根雕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達到了癡迷的程度。他每天不是在山上尋找樹根，就是在家里雕琢樹根，一門心思與樹根為伴、與樹根共舞，賦予枯根以新的生命。

時光伴隨著銀叔的勞作一天天逝去。幾年下來，銀叔精心制作了很多根雕。但銀叔制作的各式各樣的根雕從來不賣，也不隨便送人，全留作自我欣賞。銀叔住的五間平房單獨辟出了兩間，專門盛放那些根雕作品。銀叔每天陶醉在自我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天地之中，那一件件根雕，不時和他招手，他總是帶著微笑看著它們，與它們對話。銀叔的生活在那根雕群中得到了充實和滿足!

孫子長到十二歲，銀叔不重樣地送了十一個根雕禮物給他。這第十二個生日，該送個什么造型的根雕呢?銀叔老早就開始籌劃了。銀叔想孫子升了中學(xué)，已懂得很多事理，這次送的禮物一定要有點內(nèi)涵。可事情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早晨，昆崳山頂上的霧氣還沒散盡，銀叔就頭頂露珠帶著家什上山了。銀叔走在彎彎的山路上，可他腦子里卻在構(gòu)思著，他想象著送給孫子的禮物，應(yīng)該是小巧精致，且有嚼頭的東西。所以，一路上，銀叔都把心思放在了那些小巧玲瓏的樹根上。銀叔跑了一道道山梁，跨過了一道道溝坎。身上沾滿了樹葉和泥土，鞋窩里灌了粒粒沙子，衣服也被樹枝掛破了口子……不知不覺中，銀叔滿頭大汗攀到了三瓣石山頂。站在山頂上，銀叔為自己的勞而無獲而惱心。他便找塊石礅坐了下來。掏出煙荷包，捏出煙葉絲，麻利地卷了個喇叭筒煙，劃燃火柴，點上，狠命地吸了一大口，接著像煙囪似的從嘴里噴出一股濃煙。裊騰騰的煙霧，牽著銀叔的目光向不遠處的石礅望去。銀叔處于愣怔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棵小松樹根頑強地趴在一塊石礅的根部。倏地，眼前一亮，他急忙站起身，走上前去，圍著那松樹根，左端量右端量，上摸摸，下摸摸，腦子里立刻出現(xiàn)了一幅奇特的構(gòu)思，送給孫子生日禮物的雛形在瞬息間產(chǎn)生了——他要把孫子那張可愛的笑臉雕刻出來，要把孫子的那份天真雕刻出來……他要給孫子一個驚喜，給孫子留下一個永恒的紀念!

銀叔找到了滿意的樹根感到很興奮，趕忙亮開小鎬，一個勁地干了起來。同時銀叔干得也很小心，就像一位外科大夫在做一例復(fù)雜的手術(shù)那樣，生怕弄壞了一個細小部位，一切的辛苦努力就化成了泡影。銀叔一會兒用鎬刨，一會兒又用手去摳，直到確信沒了問題，才一點點向下挖去。銀叔輕輕抖了抖掛在樹根上的泥土，便開心地背上樹根，像個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一樣，哼著小曲，披著夕陽的余暉走下了山崗。

回到家以后，銀叔就開始了緊張有序的工作。先去泥，后剃皮；做完第一道工序后，銀叔便手握鋼鏟，在那木頭根上雕刻起來。此時銀叔心里明白，如果哪一鏟下去不當，很可能就破壞了整個工藝。因此，銀叔下鏟很輕很輕，像螞蟻啃骨頭那般細微。銀叔手中的鋼鏟合著銀叔腦子里的想象，一點點，一次次，不厭其煩地勞作著……幾天的工夫下來，大體模樣基本出來了，接著銀叔先用粗砂紙將表面的粗糙印痕打平，而后再用細砂紙磨光。

銀叔又一遍一遍很仔細地涂上清漆，生日禮物便大功告成了。

銀叔抹掉掛在眼角的汗珠，兩只沾滿木屑的老手，在衣服上輕輕擦了擦，小心翼翼把生日禮物擎了起來，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像自己的孫子冬冬，尤其那凸起的腦門和那雙眼睛，跟冬冬的一模一樣。銀叔望著，臉上終于綻開了滿意的笑容。

禮物做好了，孫子的生日也到了。早晨起來，銀叔收拾停當，便帶著禮物走出家門，到村口那兒，搭乘每天定時定點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去了。

當銀叔跨進兒子的家門坎，里面已是高朋滿座了。銀叔喘息未定，兒子便把客人逐一做了介紹。這個李廠長，那個王經(jīng)理，銀叔還真有點目不暇接。這場面讓銀叔非常吃驚，一個小孩子過生日，居然驚動了這么多頭面人物來湊熱鬧……銀叔在愣怔間，孫子冬冬跑過來了。冬冬是聽見了爺爺?shù)穆曇舨排苓^來的。別人送冬冬的生日禮物一大堆，冬冬都不喜歡。冬冬只喜歡爺爺送的生日禮物。冬冬記得，從自己的第一個生日起，爺爺每年都要做一個很精美的根雕禮物送給自己。爺爺送的生日禮物，冬冬很仔細地全擺在小房間里，幾乎天天都要看它幾遍，越看越覺得爺爺是最親最愛自己的人。因此，每到過生日這天，冬冬都會惦念著爺爺，惦念著爺爺?shù)亩Y物。今天冬冬在屋里寫作業(yè)，聽見爺爺?shù)穆曇簦闩苓^來扯著爺爺?shù)母觳矄枺瑺敔敚衲昴阌肿隽耸裁礃拥亩Y物送給我呀?

銀叔看到孫子，尤其是看到孫子那如同一休一樣的額頭，以及額頭下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臉上立即綻開了笑容，像一朵山菊花那般燦爛!銀叔撫摸著孫子那圓圓的腦袋，說，有，有，有。爺爺拿給你瞧。說著，銀叔從黑皮包里拿出一件東西，扒開層層報紙，露出了里面的真面目——一個小孩，駕著一輛自行車，頗像在山道上做著飛奔狀。這根雕造型奇特，力與美和諧地融在一起，給人以幸福的感受與深邃的遐思。冬冬愣住了，所有在場的人也都愣住了。冬冬端詳了好一會兒，忽然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雀躍起來，啊，爺爺刻的這個小孩就是我呀!你們快看喲！冬冬這一吆喝，更加吸引了在場的各位頭面人物的眼球。他們都擠向前觀賞，揣摩起來……陶醉般地享受過后，建筑公司的王經(jīng)理發(fā)話了，他對銀叔說，老爺子，早就聽林行長說，你在家搞根雕，我可是沒想到水平會有這么高。眼下我正愁沒禮物送人，這樣吧，等下個星期，我跟林行長到你家去看看，挑選幾件。現(xiàn)在送禮也深化了，收禮人的胃口也變了，什么鈔票現(xiàn)金之類的東西沒人稀罕了，專門稀罕一些奇里古怪的玩藝兒，像名人字畫、文物呀……我琢磨著你這根雕有味道，一定能打住砣，準行。至于價格嘛，隨你的口量了。

沒等建筑公司經(jīng)理的話說完，銀叔就打了個冷顫。銀叔從不知道自己摳一摳，挖一挖，鏟一鏟的樹根，竟能稱得上藝術(shù)品，還能作為貴重禮物送人。怪不得兒子回家要了不少去，他原以為兒子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喜歡樹根根，所以也沒在乎。看來兒子肯定都當禮物送人了，自己還蒙在鼓里。銀叔心里一陣難受……但在兒子的家里，當著那么多生人的面，又不好說什么。銀叔只好強作笑臉，應(yīng)答著，我是閑著沒事干，弄了那些小玩藝兒也不是為了掙錢，只是自己喜好，拿它消磨時間罷了。

哎，老爺子，如今這個觀念可不行了，現(xiàn)在是市場利益主導(dǎo)一切。聽說，你撥拉了一輩子算盤，這個賬可得算開、算準呀。過去是三八二十四，現(xiàn)在可能就是三十四、四十四呀……正議論著，菜已端上了桌面。話題也就停止了，全桌人都拿起筷子進入了吃的狀態(tài)。

孫子過生日，兒子沒有坐主陪，而是那位建筑公司的王經(jīng)理坐了主陪。在安排席位時，卻讓冬冬坐了首席，爺爺坐了二席。既然坐下了，也就坐下了，那位經(jīng)理卻非要解釋一番，老爺子，雖然你的歲數(shù)大，輩分也高。可今天這個事，冬冬的生日是主題，只好委屈你老人家了。他這一解釋，讓銀叔更加不自在，心想再怎樣深化，也不能把兒子當老子供的。銀叔感到非常憋氣。

剛開始，那些廠長經(jīng)理還都彬彬有禮，人模人樣。幾杯酒下肚后，酒精麻木了神經(jīng)，便有些口無遮攔了。尤其是坐主陪的建筑公司經(jīng)理，居然在桌面上不顧臉面信口開河地說起了歪篇。他說，剛才老爺子送冬冬一輛根雕自行車，車上的冬冬咱不提，咱就以自行車為題，說段笑話祝祝酒興吧。說的是某個機關(guān)舉行知識競賽，主持人為了活躍氣氛，就即興出了一道搶答題，題目是女人與自行車的相同點是什么，不同點是什么。說起來這個機關(guān)里也真有聰明人，有個青年張口就來，女人與自行車的相同點都是被騎的，不同點，自行車是先打氣后騎，女人是騎上去再打氣……建筑公司經(jīng)理說完，滿桌人樂得哈哈大笑起來，但銀叔聽著不但沒笑卻滿臉漲得通紅，身上如同長了芒刺般難受。銀叔窘迫地抬頭看看兒子，兒子呈現(xiàn)著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也跟著瞎起哄。這讓銀叔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場面上太不合時宜了，于是他心里起了要趕快離開桌面的念頭。但當著這么多客人的面，尤其是兒子的朋友都在場，宴席才剛開始不久，直接說走，恐怕面子上不好交待，得給兒子留個臺階下來。所以他只好強制自己，陪坐了一會兒，才站起來，拍著自己的腦門說，自己年歲大了，不勝酒力，你們慢慢喝著，我出去清涼清涼……

銀叔離開飯桌，冬冬也跟著離開了。冬冬把爺爺拖進了自己的房間。望著書架上神態(tài)各異的根雕，冬冬拉著爺爺?shù)氖终f，爺爺，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一個比一個好……銀叔喝了點酒，臉有些微紅，他輕輕地拍著冬冬的肩膀說，冬冬，你知道嗎?爺爺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是費了很大心思的。你長大一歲，就多長了一層見識。爺爺就思謀著選作一個什么樣式的根雕送給你，當然就一個比一個好啦。爺爺這回送你的根雕，是想告訴你，爺爺在山村干了一輩子工作，跑了一輩子山道，騎了一輩子自行車，但爺爺很知足、也很幸福。爺爺這么用心，是指望你長大后，踏踏實實做一個好人，你知道嗎?銀叔說著，不知不覺兩行渾濁的老淚，拱出眼窩，順著眼角的皺溝彎彎地淌了下來。

冬冬望著爺爺不大高興的神態(tài)，有些驚慌地問道，爺爺，你怎么了?銀叔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抬起他那銼刀似的大手，抹掉掛在眼角的淚珠說，冬冬，爺爺不怎么了，爺爺沒事。爺爺只是老了，不中用了，眼淚也不聽使喚了……冬冬，爺爺要回家了，等你爸爸他們吃完飯，你再告訴他一聲。就說爺爺有事先走了。

冬冬聽到爺爺要走，心里著急了。冬冬知道爺爺?shù)募以诤苓h很遠的昆崳山里，而且都是山路，不好走。便說，爺爺，你別急，等俺爸用車送你多好呢。銀叔搖了搖頭，冬冬，千萬別驚動你爸爸，那些來的大叔大伯都是咱家的客人，就讓你爸陪著他們吧。我來時坐公共汽車，回去也坐它，就不麻煩你爸了。啊，冬冬，聽爺爺?shù)脑挘瑺敔斪吡恕?/p>

爺爺悄悄離開了冬冬的房間，下了樓，便向汽車站走去了。手里提著那個空空的黑皮包!

酒喝完了，大家互相摻扶著搖搖晃晃地走了。

送走客人。兒子才想起了離席多時的老爹。他這房瞅瞅，那房看看，卻不見了老爹的身影。便問冬冬，冬冬白了爸爸一眼，氣哼哼地說，俺爺爺早走了，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

哦，你爺爺是怎么走的？兒子感到有些意外。

冬冬說，俺爺爺走的時候告訴我，說是他來的時候坐公共汽車，回去還坐公共汽車……爸爸，俺爺爺走的時候還流了眼淚呢。

哦，掉了淚?你爺爺為什么掉淚?兒子吃驚了，兒子愕然了。

冬冬說，我哪知道?反正爺爺說，他老了，不中用了，眼淚也不聽使喚了……

兒子陷入了默默的沉思之中，心想自己哪一點做得不夠，哪一點怠慢了老爹，竟惹得老爹掉淚和不辭而別呢?兒子思來想去，不得其果，一股模糊的思緒牽引著他，要回家去看看，看看老爹究竟怎么了?

彎彎的山路上，一輛紅色轎車全速行駛著，不一會兒，就鉆進昆崳山谷的白云深處了……

責(zé)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