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

煙花綻放，飽滿而絢麗，轉瞬又沒了蹤影。海殊看著那一朵朵煙花，好像真正的花朵一樣盛開和敗落，看著遙遠空闊的夜空，然后她便看到了站在陽臺上的自己。背后房間里的燈光把她的影子虛虛地印在窗下的墻上，虛虛的好像一個夢境：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里面的自己，但她看到的卻是幽暗中的一個模糊的人影，她伸出手去，一遍遍地在鏡子上抹著，手上傳來鏡子平滑冰涼的感覺，可鏡子里的她卻無法清晰起來。

這個夢已經伴隨她很長時間，最初的焦慮和絕望早已消失，只是每一次她還是會禁不住伸出手在鏡子上抹著，她有一種感覺，總有一天她手指抹過的地方，會突然現出她清晰的樣子。

墻上的影子把海殊帶進了夢一樣的感覺，她禁不住伸出手，但她的手一碰到墻上的瓷磚，馬上也就分辨出了瓷磚和鏡子的不同，鏡子是完整的，瓷磚和瓷磚接縫的地方卻有著明顯的凹槽，她的手便停在了瓷磚接縫的凹槽上，手上傳來的感覺讓她感到踏實，也讓那個夢越發變得清晰，在她想到“她手指抹過的地方總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她清晰的樣子”后，她只是突然想到，她將要看到的也許不只是她自己的樣子。這個突然的念頭，讓她身上突然冒出了很多的雞皮疙瘩，她的手便神經質地從那墻上縮了回來，她還上前一步，拉開了陽臺上的窗戶，馬上，風和火藥的味道便從紗窗的網眼中爭先恐后地跑了進來，火藥的味道跑進了她的鼻孔，風卻跑進了她睡衣的里邊，好像一把掃帚的細梢，開始在她的身體上掃來掃去，但她似乎還嫌不夠，還又把胸口的紐扣打開了一個。

這個除夕的前夜，剛剛解禁的煙花爆竹好像壓抑的太久了，炸響在這個城市每一個角落里的好像不只是炸響，還帶著強烈的想要炸響的渴望。但這卻不是海殊想要的，天黑前她就早早地脫光了自己，把自己裝進了那套棉質的睡衣，又連同睡衣一起把自己埋進了厚厚的棉被之中，她渴望一場睡眠來度過這個夜晚，那樣的話這個夜晚對她也就沒有了意義。她不需要意義，需要的只是這個夜晚不來打擾她。可是她蒙上的被子還是沒能擋住鞭炮的炸響，特別是天黑之后，那聲響已經連成了一片聲音的海洋，巨大的聲浪一次次沖擊著她脆弱的神經，在她的意志就要坍塌之前她從床上爬了起來，有些氣惱地走到窗前，掀開了窗簾的一角，于是，她就看到了那些煙花。是那些美麗的煙花把她拽到了陽臺上，但是煙花在把她拽到陽臺上之后隨手便把她丟在了那兒，就像平時人們丟棄一張用過的紙巾或者別的什么一樣，揉一揉，隨手便丟在了那兒。她走不進那些煙花中去，那些煙花好像也拒絕著她的加入。

海殊來到這個城市已經五年了，但這個城市對她來說依然陌生，或者最初，這種陌生感還不是特別強烈，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再加劇，她感到有種無形的力量始終在把她向外推著，讓她離它越來越遠。這種感覺還經常讓她想起她跟一個女人的關系。十幾年前她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時，甚至還有過幻想，想她能把自己攬在懷里，或者只是坐下來聽自己說說話兒，她差不多已經看到了希望，女人跟她父親結婚那天，一直都拉著她的手，她感到了來自她手心的溫暖，那溫暖讓她一整天里身心都在幸福的戰栗，但是客人散去之后她拉著她的手卻突然松開了，甚至在松開時還使勁甩了一下，好像海殊的手只是她不小心沾在手上的一個什么東西，海殊馬上就想到了雞屎。她奶奶活著時家里總喂著幾只雞的，她在院子里玩耍手上經常會沾上雞屎，看到雞屎沾在手上，她明明知道很臭，可是每一次她總是禁不住先放在鼻子前聞一下，在明確了那種臭味之后再皺起鼻子，把沾了雞屎的手拼命向外甩著。當女人把她的手甩開之后，她還是習慣性地把手舉到了鼻子前，她竟然真的聞到一股雞屎的臭味，好像還不只這樣，不久她便從自己身上也聞到了那種味道，那種味道好像還一天天濃烈起來，尤其在女人的孩子出生之后，她甚至還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雞屎的樣子，慢慢地她便知道了，那雞屎就是她海殊自己。

初中畢業海殊便被她父親送來了這個城市，在這里上了一個自費的職專。她父親在把她送來這里的時候曾對她說，一定要好好上學，畢業了，能留就留在這里吧。那時候她父親已經快五十歲了，已經從他上班的那個街道小廠提前退休，買了輛人力三輪在他們那個小城里轉悠著拉客，一天下來卻也拉不到幾個客人。看著他已經花白的頭發，海殊是聽懂了他的話的，是的，她也只能這樣了。

她就留了下來。職專還沒畢業，她便離開學校隱沒在了這個城市里。她開始出現在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后邊，面對玻璃窗坐在一排長椅上。從她的方向望過去，那玻璃窗其實是一面鏡子，從那面鏡子里她可以看到自己，看到自己半裸的身體一天天豐滿起來，一天天變得妖冶，有時候她突然便會聞到一股雞屎的味道，但那味道卻越發的讓她感到平靜，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坦然。她就那么坐在那里，一個又一個晚上，任由那些她看不到的目光從鏡子外面透過來，在她和她那些同伴的身體上游走，然后她或者她同伴中的一個便會被人叫出去——直到她認識了那個叫梁紀的男人。梁紀跟她父親的年紀不相上下，梁紀這個人是干什么的，起初她一無所知，她知道的只是他開著一輛黑色的豐田車，他隨身的那只黑色小包，拉開來，便會露出一沓嶄新的紙幣。今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他抱著海殊，突然對海殊說，跟著我算了，我不會虧待你的。于是海殊就告別了她的那些同伴，告別了那面巨大的鏡子，住進了這套裝修漂亮的房子里。

過去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梁紀總是在節假日之外的白天，白天的任何時間，突然便會出現在海殊的面前。梁紀一來海殊就脫光了自己，任由梁紀把她抱起來扔到床上。梁紀總是來去匆匆，而且規定海殊，沒有什么特殊情況不要打電話給他，要打也要盡量選擇在白天。因此這么長時間里，他們的接觸也并不是很多，但是慢慢地，海殊還是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他應該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很多人看到他都會露出畢恭畢敬的神情，他還有著一個稱得上完美的家庭，他的妻子退休前也是一個什么機關的干部，他的女兒比海殊還大幾歲，大學畢業也在一個什么機關工作。他們一家住在一個很大的政府的宿舍區里，正好跟海殊住的地方調了個角。可是知道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即便海殊真的對他已經有了些依戀，即便海殊真的很想他能經常陪在自己身邊，她也只是想想罷了。

鞭炮聲在響過了天黑后的那一陣之后，慢慢變得沉寂下來，電視里，春節晚會已經開始，主持人的聲音帶著喜慶，從窗外跑了進來，跑進了海殊的耳朵，海殊這才發現自己的兩條胳膊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在胸前，緊緊地抱住了自己，上下的牙齒咬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聲音。

海殊關上陽臺上的窗戶回到屋里，暖氣片在她的想象中散發出溫暖，但她真正感到的卻是身體涼透的感覺，她從床上把棉被抱了起來，她把棉被裹在身上來到客廳里，開了客廳的燈，她還又跑去廚房和衛生間，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然后才開了電視，把正在直播的晚會調了出來，裹著被子靠在了沙發上。一開始她的眼睛還努力地盯在電視上，但是慢慢地她便打起了瞌睡，然后就睡著了。她是被好像就響在她耳邊的鞭炮聲震醒的，然后她便看到電視上人們正在撞擊一口大鐘，她知道這是這個晚會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也是晚會最后的一個環節，隨著鐘聲響起，晚會結束了，過去的一年也結束了，人們在為新年的到來而歡呼，那種小罐子里噴出的彩帶，一時間占據了整個電視畫面。可是海殊卻沒有一點想要歡呼的念頭，她看著那兒好像在看一件跟她毫無關系的事情。房子外面的鞭炮聲已經響成了一團，把整個房子都包圍了起來，把房子都震動了，但這跟她好像也沒有什么關系，讓她關心的還是暖氣好像停了，她裹在被子里的身體好像掉進了冰窖——但她馬上便糾正了自己的這種感覺，不是她掉進了冰窖里，而是她全身的骨頭好像都變成了冰塊，不住向外發散著冷氣，她的身體卻是滾燙的，又把那冷氣裹在了里面。她用手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她明明覺得臉上也是燙的，但她摸上去的手卻把她的臉燙了一下，手竟然更燙。她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一爬起來馬上又倒了下去，這時她才想到自己肯定在發燒，她也就想到了藥，她想她應該是有感冒通之類的藥的，她就堅持著站了起來，把被子也扔在了沙發上，因為她感覺那被子好像突然變重了，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但她卻沒有找到感冒通，她找遍了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也只是找出了幾盒避孕藥和一袋已經開封的元胡止疼片，元胡止疼片是她例假時吃的，每次來例假她總是會肚子疼得難以忍受，但是現在她竟然從那袋子的說明上看到它還有退燒的功能，讓她甚至有了一種感動，她看了看里面一共還剩下四片，正好就是說明書上規定的正常劑量，她就接了杯水，把那四片元胡止疼片全都吞了下去。也許是心理作用，或者還是她吃完藥又喝了一些熱水，感覺似乎好多了。

外面的鞭炮聲已經停了下來，但還有些孩子仍然在樓下跑來跑去，零星的鞭炮聲便來自他們。從他們的口中海殊還知道外面好像下雪了，孩子們帶來的這個消息讓她心里稍稍泛起些喜悅，在她的印象里，每年的春節好像都會下雪，但她想到的還是她小時候過年時下的雪，那時候的雪好像總是下的很大，大得就要沒過她的膝蓋了，當然她馬上也就想到那時候她其實還只是個小不點兒，沒過她的膝蓋也就是正常的那種大雪吧。這樣想著，她就想到了她小時候過年的一些情形，她就有了去陽臺上看看的念頭，但是后來她的手在觸到通往陽臺的門的把手時，金屬把手上傳來的涼意卻把她從那個念頭中拽了回來，她縮回手，回客廳關了電視，抱了被子便到了床上，已經吃了藥，她想睡上一覺，她想等她醒來的時候燒就應該退了。這時她心里或許還閃過一絲自憐的感覺，但她卻在想象中看著那種感覺，好像看著一個還冒著煙的煙蒂，毫不猶豫地便把它掐滅了。她不是那種非常嬌氣的人，從小到大她也沒把感冒發燒當什么事兒。房間里的燈還全都亮著，但她也懶得去一一關掉了，她重又把自己埋進了被子的里面，蒙上了頭。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海殊就又進入了她熟悉的那個夢里。還是一面鏡子豎在她面前，還是鏡面上好像擋上了一層什么東西，還是鏡子里那個模糊的人影，她還又伸出了手，在那鏡子上一遍一遍地抹著，還是那種沒準哪一下，那個影子(她想到的還是她自己)便會突然清晰起來的感覺。可是突然的她在陽臺上的那種感覺就闖進了她的夢里：一旦清晰起來，她看到的也許不只是她自己的樣子。就像在陽臺上一樣，這種感覺一出現，她便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馬上也就醒了。

已經是白天了，窗外傳來人在雪地上走動的聲音和一些說話聲，但那聲音并不是非常清晰，好像被什么過濾了，是的，那是一種嗡嗡聲，是那種嗡嗡的聲音讓另外的聲音變得有了些模糊，但海殊還是覺得她身上比睡覺前舒服了一些，只是那身體好像經過了一場非常細致的擊打，就像她擊打曬過的枕頭一樣，打散了，枕頭便會蓬松起來，枕上去非常舒服，但被打散的身體卻變成了一堆泥巴，裹在被子里的這堆泥巴顯然溫暖得有些過分，連那些被擊碎的骨頭好像也在向外散發著熱量。然后，她又想到了那種嗡嗡的聲音，那聲音顯然來自她的耳朵，好像就是在她的耳朵里產生，又穿過了她的耳膜，然后她便覺得她的頭好像有些疼，但也不是不可忍受。她就想現在幾點了，要不要起來弄點吃的，但她也只是這樣想了想，一陣突然的倦怠便把她的這個念頭驅趕得無影無蹤了，很快，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后來她還又醒了很多次，具體多少次她已經記不清了，只是其中一次她下了床，拿了幾瓶礦泉水扔在了床頭上，因為當時她感覺渴得厲害，嘴里就要燒著了一樣，再后來，即便她醒了頂多就是把水拿過來，喝上幾口。她一直都沒有離開被窩，被窩里熱氣騰騰的，她有點舍不得讓那熱氣跑出去，她每次醒來的感覺跟第一次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在她的感覺里她的身體越發攤了開來，越發跟被窩里的那團熱氣融為了一體。

她再一次有了想要爬出被窩的念頭，是因為她想到了她父親。春節前她給他寄了一些錢去，她想問問他收到了沒有，或者這也不是最主要的，她主要還是想給他打個電話，雖然電話里她肯定不會給他說具體拜年的話，可她是想給他拜年的，其實過去幾年里一直都是這樣，每年的大年初一，她都會往家里打個電話，雖然每一次打電話前她都禁不住擔心電話會是那個女人接起來，但是她猶豫半天最終還是會把電話打過去。

她就掀開了被子，或者，那被子也并不是她掀開的，而是她手腳并用，才終于讓被子從她的身上滑了下去，讓她的身體露了出來，她喘了好大一陣才又慢慢坐起來，靠在了床頭上。手機就放在旁邊的床頭柜上，但她夠了半天，才終于把它拿在了手里，然后她就從床頭滑了下來，躺在了床上。仍然覺得涼颼颼的，她就又拉上了被子。她是在打完電話之后才發現自己已經睡了兩天多的，因為電話里她父親告訴她，這已經是大年初三了，他說他從年初一就等著她的電話了，一直等到了現在，還以為她出了什么事兒呢。聽上去，她父親的聲音真的是充滿了擔憂。

后來她躺在床上就想，怪不得她會覺得自己身上這么沒有力氣呢，原來自己竟然已經兩三天都沒有吃東西了。她就想她得吃點東西，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不發燒了，吃點東西力氣便會重新回到她身上，她就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她一爬出被子就又覺得涼颼颼的，就想，大概還是在燒吧，但她還是覺得肯定沒有開始那么厲害了。她就下了床，可是她還沒有站起來，就又搖晃著倒在了床上。這時候她才想起了梁紀。一想到已經初三了，她甚至還突然的高興起來，她想起年前梁紀最后一次來這兒好像對她說過，年里他可能就不過來了，如果來的話估計也得初二以后，因為初一初二他要到處跑著去拜年。她想現在已經初三了，該拜的年差不多也該拜完了，而且是白天，她就想給他打個電話，最起碼他來了之后可以給她弄點吃的，要不就直接讓他從外面的飯店里買點吃的帶過來。

可她還是沒有打那個電話。她都把手機拿在了手里，都按完了他手機的號碼，但她的手指一觸到手機的發送鍵，她便猶豫了，她怕這時他正好呆在家里，正好就呆在他妻子旁邊，那樣的話他是接她的電話呢，還是不接。她不想讓他為難。

廚房里有方便面，飲水機的電源還開著，她就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吃完她就又躺回到床上，她在等著力氣回到她身上來。

梁紀是在初四中午接到海殊打來的電話的，當時他一家和他一個老搭檔的一家正在飯店吃飯，手機響起來之后他沒有馬上接起來，他看了一下上面顯示的號碼，然后便對大家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他的那個老搭檔甚至還給他開起了玩笑說，老梁，不是有什么情況吧。他就笑了笑，沒有情況還正常嗎，然后才拿著手機出了門。

電話里海殊的聲音聽上去的確有些虛弱，但在梁紀看來，她這樣似乎主要還是為了喚起他的憐香惜玉，在他看來女人似乎總是這樣的，總是會在男人面前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這樣，男人便會像抱著一個什么寶貝似的把她們抱在懷里，這其實也是她們征服男人的手段之一。因此，當海殊說她好像一直在發燒，從初一晚上一直燒到了現在，都沒大吃什么東西的時候，他沒有太當回事，他想肯定沒這么嚴重，一個大活人發燒這么久還沒大吃東西，絕對是違背常理的。

大家都在里面等著他呢，他不想在外面耽擱太長的時間，于是便告訴海殊他正忙著，讓她自己先到醫院去看看，去街上吃點東西，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然后他還沒忘了告訴她，讓她今天就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

海殊仍然是躺在床上給梁紀打的電話，這樣的結果也許她早就想到了，因此她并沒有感到特別的失望，要說有什么，也只是那么一點點，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傷感罷了。打完電話，海殊沒有馬上起床，她確實想去醫院看看，在去醫院之前她還想先找個飯店吃點東西，但是起床這件事，想一想都讓她覺得很累，她身上真的沒有了力氣，她就想還是先歇一會兒再說吧。結果她躺下不久，就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竟然又進到了那個夢里。又站在了那面鏡子的跟前，但是這一次，顯然跟以往有些不同，當她的手指從鏡子上抹過之后，她手指抹過的地方竟然真的清晰了起來，透過那清晰起來的痕跡，她還真的從里面看到了自己，于是她想沾在鏡子上的應該就是一些水氣吧，她就不停地抹著，甚至那種曾讓她恐懼的念頭還沒來得及出現，鏡子就已經在她面前明亮了起來。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開始，她并沒有感到異樣，只是慢慢地那種雞屎的腥臭味跑進了她的鼻孔里，或者這也沒有讓她感到多么奇怪，但隨著那種腥臭味越來越濃，她竟然還看到了雞屎，那種黃的白的混合在一起的東西竟然就粘在她頭發上。看著那些雞屎，她才真正有了些著急，她伸出手想把它們從她的頭上弄掉，可是，她的手拂過那些東西之后，那些東西竟然就包裹在了她的發絲上，看上去更加刺眼。她便用指甲去摳，可是那些東西好像已經跟頭發融為了一體，任她怎么努力也不見任何變化，她就有了些氣惱，便把那些裹了雞屎的發絲從中挑了出來，一根根地往下拔著，就像有些人拔自己頭上突然冒出的白發一樣，可是那些發絲不但不見減少，反倒越來越多了，于是她也就從一只手慢慢地拔，變成了兩只手飛速地往下拽著，再后來她簡直就是在拼命撕扯她滿頭地頭發了，她看到被她扯下的頭發紛紛下落。

她終于在著急中醒來。睜開眼她才隱約有了些痛感。睜開眼她便看到了被她扯下的那些頭發，那些又黑又亮的頭發幾乎蓋住了她的臉。然后，她便看到了血。血沾滿了她十指的指尖，有一些還沾在被子上，白的被子紅的血，看上去格外刺眼。她這才突然感到了恐懼，但跟陽臺上和夢里的那種恐懼不同，或者是那血的緣故吧，她感到的竟然是一種死亡的威脅。她一下子便從床上爬了起來，逃跑似的下了床，躲到了床的遠處，一段時間里她就那么呆呆地站著，遠遠地看著她撒了一床的頭發，看著被子上星星點點的血跡。

后來，海殊幾乎是從那個房子里逃出來的，她穿上衣服，拿上錢包，便從那房子里跑了出來，出門后她只是隨手帶上了門，鎖都沒鎖，然后便雙手抱著樓梯的扶手，磕磕絆絆的跑到了樓下。到了樓下她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世界已經變成了一片白色，天雖然陰著，可還是亮得耀眼，海殊站在樓下，好長時間她才慢慢適應了外面的光線，然后她便感到了冰的那種冷，好像只是一下，風便洞穿了她的身體，她的牙齒馬上便自己咬在了一起，然后她便聽到了那種咯咯的聲音，但她卻沒有因此而躊躇不前，她也只是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地上的雪已經被人踩實了，變成了冰，上面還蓋著一層煙花的紙屑，一看到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屑她便邁出了步子，她踩著那些紙屑，試探著走了幾步，然后便慢慢地朝前走去。先去飯店吃點東西，然后再打車去醫院，這便是海殊這時的計劃，這時她還想到了時間，她不知道現在已經幾點了，也就想起她出門前竟然連手機都沒帶，可她連回去拿的念頭都沒了，她感覺她根本就爬不到樓上去，她只希望她身上的力氣能把她帶到最近的一個飯店，她想吃完飯肯定會好一些的。這樣，她就走出了小區，走到了外面的路上。

小區不遠的對面就是一家飯店，春節期間顯然都沒有關門，海殊先是沿馬路的這邊走著，一看到那家飯店開著門，她便拐到了路上。聽到突然響起的喇叭聲和車輪在路面上滑動的聲音之后她才突然想起來，自己在拐上馬路的時候竟然忘了看一下后邊有沒有車，可是她還只是這樣想著，還沒有看到那車，還沒來得及做一些反應，那車就已經在路上轉著圈朝她沖了過來。

吃完晚飯梁紀便坐到了客廳里，坐到了電視機前。他有看新聞的習慣，先看中央臺的新聞聯播再看本地的時事播報，只要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每天的這個時間他差不多都是這樣度過的。只是這天他在看電視的同時還帶著這樣一個任務，那就是明天找個什么理由從家里出去一趟，其實這算不上什么難題，他也就沒有急著去想要找的借口，后來他便看到了電視里播報的一場車禍，一開始他還只是看到冰雪覆蓋的路面上，不知道用什么畫出的一個人形，看上去那人好像是仰面躺在地上的，畫著頭的地方積了很大的一攤血，一看到那血他便禁不住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他便看到了一張顯然用電腦處理過了的死者面部的特寫的鏡頭，主持人的聲音響在畫外：死者身上沒有帶任何證件，請她的家人盡快跟交通部門進行聯系，如果哪位觀眾認識她，也請盡快轉告她的家人。

看著特寫鏡頭里海殊的面孔，梁紀突然便站了起來，他幾乎就要喊出了她的名字。這時他妻子正好經過客廳，問他怎么了，他就又坐下了。

沒事兒，他說，一場車禍。他甚至還抱怨了一句，那兒的路面為什么會沒有人清理呢。他妻子便哧的冷笑了一聲，都放假了，只要不是市中心，誰給你清理啊!說著她便從客廳里走了過去。

電視畫面已經換成了一片白雪覆蓋的麥田。

主持人說，瑞雪兆豐年……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