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梁,位于號稱天路的青藏公路中段,以高寒缺氧、氣候惡劣多變著稱,素有“到了五道梁,別想爹和娘”之說。1989年夏,我只身一人騎車進(jìn)藏,路過此地。
大地上沒有聲音。
天空中沒有云。
空氣里沒有一星微塵。
氣象站招待所的院子里空蕩蕩的。我站在房間門口的高臺階上,目光越過院墻,看著遙遠(yuǎn)的地平線,感到驚異。
——這是五道梁的拂曉:清冽。透明。寧靜。
我捏捏鼻翼,輕輕呼吸著,試探一下空氣的刺激。你剛睡醒,不要太貪婪。好空氣有的是。你得先和鼻腔打個招呼。
海拔4612.2米。世界上最高的氣象站。
1989年7月31日。北京夏令時上午8:00。
現(xiàn)在你可以做幾個深呼吸了。
慢慢地,長長地,深深地。
你試出清涼經(jīng)過你的鼻腔、咽喉進(jìn)入氣管——它是一棵叫做“肺”的倒長的大樹的主干——清涼像水一樣通過這主干進(jìn)入那棵肺樹。你仿佛能聽到從這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中傳來流水聲——唰唰……咕咕……有些聲音極其微細(xì),從主干到分枝,再到細(xì)枝,再到毛細(xì)管,最后慢慢滲入每片葉子:嗞嗞,嗞嗞——你屏心靜氣就能聽到?,F(xiàn)在整棵樹變得清新翠綠了。你的整個身體也隨之舒展開來:它醒過來啦!
你胸中有一棵很好的大樹——高原的空氣和每天100公里的騎車運(yùn)動把它培育得茁壯蔥郁,這兒有很好的空氣:這就是你的享受。
回屋,從攝影包中取出溫度計,出來把它斜倚在窗臺上。
走下三級臺階,站在了不尋常的地面上——這是永凍層,房屋得建在從上面架空起來的水泥樁上,以免屋里的熱量融化凍土,房子下沉坍塌——我站在這地面上,感到踏實,輕松,親切。這塊連綿起伏,像沒有盡頭般的朝四外鋪展開的大地,任何一處都給你這樣的感覺。
我站了一會兒。讓全身都浸在空氣的海洋中。清水透進(jìn)衣衫。
在房間里時不是這樣。
墻壁將你和這空氣之海隔開。那里面是另一種空氣,黑暗而渾濁。盡管房間修建得不夠嚴(yán)密,外面的清澈的海水不斷地從縫隙滲漏進(jìn)去(你像能看到它緩緩地沖開那污水似的),但它就像一個漏水的船底艙。無論如何,我想,船就是船,即使是諾亞方舟也是船,在一片汪洋中給你個安身之處。在高原上,房間也像這樣一只船;汽車也像這樣一只船。它們可以讓你休息,安全地睡一覺;可以讓你不費(fèi)勁地從一處到另一處:格爾木——拉薩,安多——阿里,黑河——昌都……但卻不能讓你呼吸到高原純凈的空氣,不能到那水中沐浴和游泳。
到高原上來你不能乘坐汽車,如果你真是為高原而來的話。當(dāng)然更不能坐飛機(jī)——機(jī)艙就像一大筒發(fā)酵的罐頭。它從成都飛到雅魯藏布江邊機(jī)場,在高山環(huán)繞著的停機(jī)坪上打開艙門,乘客們隨著熱乎乎臭烘烘的氣體一擁而出。許多人一下子享受不了高原空氣的清新,會中毒而惡心,嘔吐,暈眩,甚至休克,死亡。
你到高原上來,就應(yīng)該這樣:只身一人,騎車,或步行;盡可能穿得少一點兒。這樣,你才能和這里的空氣達(dá)成一種諒解。這樣,它們才愿意高高興興地來觸摸你的肌膚,讓你感到它的透明、寧靜和清冽。
我走上臺階。
看看溫度計:1℃。那道紅線像一股細(xì)細(xì)的血脈。我把食指放在它的心臟上,它上升了。我拿開手指,它遲疑了一會兒,又開始下降。它是有生命的。它是一個小小的靈魂:既與我,又與高原相通。
進(jìn)屋去??赋鲕囎?。小心地下了那三級高高的水泥板臺階。把它支穩(wěn)。
再回屋里抱出大背包,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扎牢。
今天要走多遠(yuǎn)?
不算遠(yuǎn)。85公里,到二道溝。
在地圖上的那條紅色生命線一樣的公路上,從五道梁到沱沱河沿150公里。在這兩者之間,有相距均勻的三個小圓圈兒:北麓河沿。二道溝。烏麗?!嗥恋拿?既然一天走150公里到沱沱河沿有點異想天開,分兩天走是自然地選擇。
把攝影包提出來。放好溫度計。把它扎緊在車前小鐵筐上。
把昨晚裝好的尼龍兜掛在車把上,里邊是今天的早飯和午飯。早飯還是到公路邊吃吧。
再把水壺掛上。昨晚在食堂灌滿了水,沉甸甸的,讓人信任。
回到屋里,疊好被。看看別丟下什么東西。
這會兒,外面開始有些聲音了。院外公路邊一輛汽車試著發(fā)動。它哼哼哼地叫著但打不起火來。我想司機(jī)肯定很惱火。
我走下臺階。
走上隔壁房間門前的臺階。昨天下午認(rèn)識的《工人日報》駐青海記者站的記者蒙景軒住在這個房間,我應(yīng)該去向他道個別。在高原上能遇上一個愿意交談的人不容易。我推推門,門開了。我走進(jìn)去。他醒了,在被窩里仰頭看我。我走到他面前說我要走了。他說:“這么早就動身了?昨晚睡得怎么樣?我的頭疼得很,睡不好?!蔽艺f我還行,沒事兒。他說:“我今天要下山,等一會兒起來搭個車?!蔽艺f那就再見了。他說:“再見。祝你順利?!彼麖谋桓C里伸出手來,我們握了握手。我走出來。
關(guān)好門。
現(xiàn)在走吧。走。
車把抓上去又硬又涼,過一會兒手會把它握熱,但它一直很硬。我站穩(wěn),然后蹬開車子。我稍用力推動車子,然后推著它向前走。昨晚打過氣,車胎在沙土地上彈性很足。
氣象站的一間房子里走出兩個披裹著軍大衣的青年人,大概是氣象觀測員,前頭的一個舉著一個很大的乳白色的氣球;后面的那個夾著一個硬紙夾子。他們看見我,對我笑笑。昨天下午我們見過面。我也對他們笑笑,點點頭。人們不說話,是不愿打破高原清晨的寂靜。我站住,看著他們走到院子中間。拿氣球的小伙子捏著氣球尾巴把它高高舉過頭,然后松開手。大氣球向上升去,底下用一條長線吊著一個發(fā)亮的長方盒子樣的金屬儀器,像鐘擺一樣搖蕩著。氣球升了十幾米高就開始斜著向上飄:空中起風(fēng)了。它越升越高,像藍(lán)天中有一個白圓月亮。忽然它有一半一下變成了粉紅色——是陽光照射在上面。接著,底下的儀器也升到了陽光中,一閃一閃,像一面鏡子。我看著它升得極高。我低頭看到那兩個小青年頭靠在一起在做記錄。我再抬頭看,那個氣球不見了。再低頭看,兩個小伙子又朝我笑笑,裹緊大衣,掉頭跑回屋里去。時間還早,他們還可以睡一會兒好覺。
我推車出了氣象站的院子。去青藏公路。
在路邊停車場里的那輛車還在試著發(fā)動。仍然沒有成功。穿著油污不堪的破軍大衣的司機(jī)跳下車來,神態(tài)疲憊地看看我,一頭鉆到撐起的車頭蓋子里去。他經(jīng)受著高山反應(yīng)的折磨:鼻孔中堵了一卷白衛(wèi)生紙,從鼻孔到嘴唇有一道血絲。
公路上猛拐彎開下來一輛東風(fēng)牌卡車。停住了。一左一右從駕駛室里下來兩個更疲憊的人。其中一個臉色灰暗,鼻孔里塞著一團(tuán)大概是從舊軍大衣里撕出來的臟棉花,被血浸得發(fā)黑。這輛車是從我要去的方向開來的。我想問問那邊的路況,但看看他們發(fā)直的眼睛,沒開口。也許他們開了一夜車,現(xiàn)在終于到了可以好好睡一覺,喝點熱水吃點熱飯的地方了。但所有的飯館都還沒有開門,他們還得等一段時間才行。
我推著車子上了公路。
瀝青路面在黎明的天空下閃著青黑色的光。
公路上有風(fēng)。是頂風(fēng)。
公路路基比地面高一塊兒。我在上面顯得孤零零地,特別感到高原的遼闊。
我張大嘴使勁喘幾口氣。這兒的空氣好像很有分量。我吸進(jìn)它們時覺得像把它們吞下去了。
看看表:八點三十分。
我上了車子。
太陽一下升起來了。
它干干凈凈地直截了當(dāng)?shù)厣饋?。緊貼地平線照著這片高原,光芒平擦過整個地面。即使是一塊小石子也向后甩出極長的暗影:地面上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石子,劃出了無數(shù)條平行的細(xì)線,給田野打上了密密的橫格。草葉明亮而透明,一根一根,邊緣整齊,鋒銳而挺秀——這是青藏高原上的草。
五道梁。石子。草。
陽光之刀把它們鐫刻得清晰,明確,堅硬。
我在陽光中穿行。光刀也雕刻著我。
太陽在我左邊升起來。在從格爾木到拉薩的公路上遠(yuǎn)望,幾乎每天的太陽都是從左側(cè)升起,經(jīng)過你前方的天空,然后在右邊落下。日復(fù)一日。簡單。平凡。讓你體會永恒。如果你乘車進(jìn)藏——只需一天一夜——你就不會有這種體驗。
高原公路的路基往往比有輕微起伏的平坦地面高一層,而騎在車上又比公路高了一點兒,所以,有時在日剛出和日將落的那個瞬間,你會覺得你竟比太陽要高一點兒!它真正是從地底下出來,落到地面下去。
現(xiàn)在太陽升得和我一樣高了,我的影子會從這兒一直投射到另一側(cè)的地平線那兒。如果在那邊的地平線上立起一道屏幕或那兒的天空中有一朵白云,影子在那上面將十分清楚——空氣這么透明,這一點不會有什么疑問,只是你沒法到那里去看一看。
高原上空氣通透。光影反差強(qiáng)烈??茖W(xué)家已經(jīng)證明,光是有壓力的。那么影子呢?在高原上,你會覺出影子很沉重,尤其在日出的時候。日出時,從天際迅疾飛來的光沖擊著擋在它前方的物體,又把它們的千萬條影子朝后一下扔過去,擊打在后面的東西上。這是一種有生命的運(yùn)動,一個合唱,一次齊奏。在這一瞬間,高原上的一切生靈都會屏息靜聽。這是它們早禱的時刻。神圣,莊嚴(yán),充滿希望。這時,你的心弦在和高原一起震顫。你會在心中默默吟唱:
你好,太陽;你好,高原;你好,早晨;你好,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