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真幸福

黃耀輝最近老做噩夢，夢里總夢見他父親罵他，黃耀輝看日子，這不父親的忌日快到了。不過他總覺得最近過得不順。

最近兩筆大單子的生意沒談成，而且兒子丁丁老生病。今天他剛開完會，電話就響了，是二嬸子打來的電話，說他媽最近臉色不好，怕是生病了，還說好幾天晨練的時候，也沒見她帶著小黑出來遛彎了。

二嬸子最后說，她這是偷偷打電話的，再三叮嚀別告訴老太太，不然她知道后就生氣了。

二嬸子和母親住在同一棟樓上，平時母親有個頭疼腦熱的，她經常過去照看照看，有個要緊事，也給黃耀輝打個電話。黃耀輝也沒少感謝她。

黃耀輝一聽母親病了，急忙給母親打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母親才接上，聽到黃耀輝的聲音，母親顯然有些激動，她喊了聲小輝。其實，母親根本沒有必要這樣激動，因為黃耀輝隔三差五就會打電話問候她。但是，他每次打電話，母親都要激動一番，并且不等黃耀輝開口，母親就問這問那，問個沒完。

黃耀輝很耐心地做了回答。無非是丁丁好不好，工作忙不忙，吃飯了沒有之類的問題。

回答完了之后，黃耀輝問了一句，媽，你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

母親頓了一下才笑著說，我剛剛小睡了一陣兒 ，你快去吃飯吧，都忙了一天了。

盡管母親聽起來很高興，可黃耀輝還是從笑聲里聽出了疲倦，黃耀輝還是不放心，哪有晚飯時間睡覺的。黃耀輝決定開車親自走一趟看看。

母親住的地方離公司也不遠，開車15分鐘就到了。

上次見母親是二周前，黃耀輝帶著兒子丁丁一起去的，在母親那兒待了一下午，母親還包了餃子給他們吃。

黃耀輝的父親兩年前去世了，父親生前和母親的感情極好。父親去世后，母親大病了一場，那場病從春天一直持續到秋天，黃耀輝真擔心母親跟著父親去了，好在母親后來打起了精神，病也很快好了。那場病，對黃耀輝的震動很大，他第一次明白了母親和父親之間的感情是不能分離的。母親病好了，黃耀輝想把她接過來和自己一起住，母親死活都不肯，給她請保姆，母親說她身體好好的，不要別人伺候，黃耀輝知道母親的脾氣，也就不強求了。

黃耀輝到母親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路上又堵車了。黃耀輝急匆匆地跑上樓，按了門鈴，門鈴響了兩遍，母親才低聲問了一聲：“誰呀!”

黃耀輝喊了聲，媽，是我。

母親開了門，她的氣色的確不好，母親65歲了，要擱平時，她看起來頂多50幾歲的樣子。可是此刻，母親看起來有點老態龍鐘了。她頭發亂蓬蓬的，衣服也皺巴巴的，連她養的小狗也耷拉著腦袋。

小輝，你怎么來了，不是剛剛打電話了嗎?還沒吃飯吧……

黃耀輝答應著，也不看母親，徑直去了廚房。廚房里冰冰冷冷的，絲毫沒有做過飯的痕跡。

黃耀輝又打開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就一袋牛奶，一點蔫耷耷的牛肉。

媽，你吃什么了，你還沒吃吧?

吃了，吃了，我吃得早。

你吃什么了?

黃耀輝聽出母親在撒謊。

我吃面條了。

家里連掛面都沒有，你吃什么了?黃耀輝說著要拉母親去外面吃飯。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妻子玉茹的，黃耀輝不想在母親面前接她的電話，他把電話壓了，沒想到玉茹又打了過來。

黃耀輝說，我在媽這邊呢，不回去吃飯了。

玉茹哦了一聲。她說丁丁有點發燒，想問黃耀輝什么時候回來，順便開車帶丁丁去醫院看看。

黃耀輝說，你打車帶丁丁去吧，我吃過飯就回去，到時候再打電話。

玉茹也沒問他為什么去母親那，她只說，那你開車小心點，然后就把電話掛了。

玉茹和婆婆之間有很深的矛盾，從婚事、生孩子到坐月子到帶丁丁，她們都有很大的沖突，而且誰也不讓誰。可以說，兩個女人誰也看不上誰，如今她們見了面也基本上不說話。每年除了過年，玉茹去去婆婆家以外，其他時間別說去，問也不問，而母親也是從來不問兒媳婦的任何情況。

玉茹和婆婆的矛盾最初發生在結婚前。7年前夏天的一個黃昏，名牌大學畢業的黃耀輝把剛走出中專校門不久的小學教師玉茹帶到父母面前，并說要和這個女孩結婚的時候，母親就強烈反對，而且是當著玉茹的面說，你要和這個丫頭結婚，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在母親眼里，瘦弱的玉茹不但相貌上配不上儀表堂堂的黃耀輝，而且玉茹不過是個中專生，家還在農村，兩個人根本就門不當，戶不對的。然而黃耀輝就是喜歡弱不禁風的像林妹妹的玉茹，所以母親的反對是徒勞的。雖然母親甚至以死相逼，可是，對于當時的熱戀中的人來說，那是起不了什么實質性的作用的。不過結婚的事多少在母子心里都留下了抹不去的傷口，而玉茹和婆婆的矛盾一開始就有點無法調和，玉茹一直以淡淡的冷漠對付高傲的婆婆，這樣兩個人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

黃耀輝拉著母親去了樓下附近的餐館，點了幾樣母親最愛吃的菜。餐館里明晃晃的燈光下，黃耀輝看到母親面色灰暗，神情疲憊。整個人沒有精神，雖然她強打著精神，強裝著笑臉。

聽到孫子丁丁生病了，母親就更沒有胃口吃飯。她一坐下就催促黃耀輝趕緊回去，去看看丁丁退燒了沒有。說她一個人吃完就回去。黃耀輝看著憔悴的母親心里不是個滋味，他說玉茹在陪著，讓母親放心。

黃耀輝陪母親吃完了飯，其實，飯，他和母親都沒有吃多少，母親是沒有胃口，他則是沒有心情，看著自己的親媽這個樣子，誰會有心情呢。

吃過飯，黃耀輝又和母親去了附近的超市買了些雞蛋，牛奶，面包還有一些日常用品，另外還特意給母親養的小黑買了寵物食品。

黃耀輝把買的東西放到冰箱，又陪母親看了會兒電視，母親一直在催他回去。直到晚上9點，黃耀輝才離開。他說，媽，你要記得吃飯，還有，沒事多鍛煉鍛煉。

母親說，我天天吃飯，天天鍛煉，你趕緊回家吧，就別管我了，明天別忘了告訴我，丁丁好點了沒有。

黃耀輝回到家的時候，丁丁已經睡了，玉茹正在看電視。

黃耀輝進門后，一直沒有說話，他一看到玉茹，不知道為什么心情突然很復雜。

那邊，沒什么事情吧，玉茹淡然地問，她問的時候甚至沒有轉頭。

黃耀輝用很陌生的眼光看了一眼老婆，他說：“你希望出什么事?”

玉茹從話里聽出了火藥味，她迅速關了電視，徑直去了臥室。從她的動作來看，顯然在生氣。

等黃耀輝沖完澡，玉茹已經睡下了。黃耀輝本來想問問她，丁丁退燒了沒有，見玉茹背對著自己，雙眼緊閉，還有假裝的鼾聲，黃耀輝就更生氣了。

這個晚上，黃耀輝失眠了，他好久沒有這么一個人面對過黑暗了，當他睜著眼睛，靜靜等待天亮的時候，才發現，夜是如此漫長。

黃耀輝眼前晃動的全是母親的身影。

黃耀輝開始不停地輾轉。

玉茹半夜醒來了一次。不過她沒有和黃耀輝說話，而是去了衛生間，回來就很快又睡著了。黃耀輝聽著她低低的鼾聲，腦子里越發清醒了。

黃耀輝想帶母親去醫院檢查檢查。最好是能做個全面的體檢。可是怎么和她說呢，老人都是很敏感的。何況是教了40幾年書的母親，她更是敏感得不得了。

小時候，黃耀輝情竇初開的早戀，進行的那么詭秘，都被母親發現絕然地扼殺在了搖籃之中。更何況，說什么去醫院之類的事情，那母親真不知道想什么呢。

想了很長時間，黃耀輝終于有了主意。一有主意，他就更加激動了，他索性起了床，去了客廳，一看，才凌晨5點。

黃耀輝燃了支煙，他走到陽臺上，看到昏黃的路燈和夜空里掛著的一彎月牙兒。他靠在陽臺上，看那月牙兒，看月牙兒旁邊的小星星，那星星可真動人。

黃耀輝打開燈，翻出了電話號碼本，他要找高中同學李子的電話，李子是一位外科醫生，曾經和黃耀輝是死黨，黃耀輝辭職經商后，他們也偶爾聯系。只是關系比過去淡了許多。

翻是翻到了，但電話是空號，現在的人換手機就像換衣服一樣迅速。天還沒亮，黃耀輝就躺在沙發上等天亮。

天一亮，黃耀輝連早餐都沒顧上吃，出門的時候，他去兒子的臥室看了看兒子，對玉茹說了聲，我不吃飯了，玉茹只答應了一聲。黃耀輝聽出了妻子那一聲里的抱怨。但他什么也不想說。他直接去了李子的醫院，沒想到，他在停車場碰見了李子。

黃耀輝看到李子開的寶馬，就知道，這家伙隨著醫術的增高，收入也可觀了。當年李子結婚買房子的時候，還借過黃耀輝的三萬塊錢，當時，黃耀輝的生意剛剛起步，但還是把錢借給了李子，因為他知道一個男人開口借錢真是不得已了，遇著難事了。為此，玉茹還和他冷戰了兩個月，不過，黃耀輝的慷慨還是感動了李子，李子對他一直很知恩圖報。

黃耀輝和李子寒暄片刻，他就說明了來意。李子說，那你快去接伯母，我給體檢中心這就打電話。

黃耀輝說，沒這么簡單，我得拿個什么體檢卡之類的東西，不然我媽怎么相信，萬一起了疑心不來怎么辦。

李子說，這不簡單，我那正好有一張體檢卡。

黃耀輝說，那怎么好意思。

李子說，咱哥們兒，還說這個。

黃耀輝拿了體檢卡后，給秘書打了電話，取消了今天的例會。他迫不及待地去了母親家。母親正在打掃衛生。見到兒子又來了，她愣了。

小輝，跟媽說實話，是不是和玉菇吵架了，昨天我就看你心事重重的。

黃耀輝笑了，看來他的小心是正確的，母親的確很敏感。

媽，你想哪去了。

母親問，那你怎么今天沒去上班，今天又不是周末。

黃耀輝急忙解釋，他說，公司是他開的，沒事可以不去，他說昨天一聽丁丁感冒，腦子一亂，忘了最重要的事，把一個朋友送體檢卡的事忘了沒給她。

母親把體檢卡看了看，說，不去。

黃耀輝說，這1000多的卡，你要不去，就浪費了。

母親一聽浪費，這才答應去。

到醫院忙活了一早上，又是做CT，心電圖、又是量血壓、做B超，總之什么尿檢，抽血，還有什么骨質疏松的檢查項目都做了。老太太除了胃有點小毛病外，其余的各項指標都很健康。

黃耀輝還專門把檢查單子拿到李子的辦公室，李子看了，也說老太太健康著呢。

黃耀輝把結果告訴母親，母親聽了，也樂了。可是黃耀輝心里卻還是犯嘀咕。

尤其中午吃飯的時候，母親也沒吃多少東西。她一個勁地給兒子夾菜，那明擺著就是沒有胃口。

黃耀輝突然想起了他一朋友的父親，也是一開始臉色不好，沒有胃口，上醫院也沒查出什么毛病，結果沒半年，人就沒了，朋友說是惡性腫瘤。

吃過飯，黃耀輝說是帶母親去蒸個桑拿，母親卻說累了，想回去躺會兒。母親的確是累了，在車上她居然睡著了。

黃耀輝看著熟睡的母親，心情就更復雜了。

把母親送回家，母親說要睡會兒，黃耀輝只好回家了。

一進家門，黃耀輝扔下包，躺到沙發上。又覺得有點口渴，剛要起身喝水，就聽見門鈴響起來了。黃耀輝躺在那里不想動，他想肯定是抄天然氣表的，或者推銷產品的人。就算是鄰居，黃耀輝這會兒也不想動，他只想安靜地躺在那里，不想說話，不想有人來打擾。他渴望自己安靜下來，想一些事情，一些關于母親的事情。

沒想到，門鈴響了兩聲，就有人開門了，原來是玉茹回家了。

玉茹進門的時候，是有些氣的，她提了兩大包東西，想想開門多麻煩，看到黃耀輝在，她也沒說話，悶頭進了廚房。

黃耀輝也沒有說話。

他躺在沙發上，電視開著，他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過了幾分鐘，玉茹走過來說，丁丁快放學了，你去接他吧。

黃耀輝這才起身。

出門的時候，玉茹突然問了一句：

你今天沒去公司嗎?

黃耀輝轉頭看了一眼玉茹，他看到玉茹眼里看似平靜的憤怒。

他隨口說了句，我媽病了!

玉茹和往常一樣，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這是最簡單的一個發音，甚至不用張口就可以完成，可這一聲明顯地帶著漠不關心和淡漠的語氣卻一下子激怒了黃耀輝，他吼了起來，你就那么盼我媽生病，你高興吧!你一直盼著吧?

玉茹的杏眼圓睜：“我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了……”

你是什么也沒說，可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別一天一提到我媽就拉著臉，我媽怎么你了……黃耀輝吼完氣沖沖地離開了家。

在這個傍晚，黃耀輝和妻子之間隱藏了8年的裂痕，終于顯露了出來。從這天開始，他們開始冷戰。

冷戰是很多夫妻慣用的一種戰略方式，不過也有的夫妻寧可選擇撕破臉皮的吵架，也不愿選擇冷戰，因為冷戰是需要勇氣的，那就是低頭的勇氣，如果長期不低頭，那么婚姻都有危險。

黃耀輝和玉茹都是比較內向的人，就是不輕易吵架，凡事兩個都能忍讓的那種夫妻。

他們之間只爆發過兩次戰時較長的冷戰，一次就是前面說過的李子借錢的事，因為當時玉茹馬上生孩子，家里沒有什么積蓄，黃耀輝卻把錢借給了別人，而自己的老婆生孩子卻還向父母借錢，玉茹能不生氣嗎?

那次他們要不是看在未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幾乎就要鬧到離婚了。

后來的一次冷戰和黃耀輝母親有關。當時丁丁小，沒人照顧，母親讓把丁丁帶到那邊她來帶，可玉茹不同意，說孩子三歲前不能離開母親，沒辦法母親就過來了。

帶孩子是很累的，母親不光要帶孩子，還要做飯。當時黃耀輝的生意已經做得小有成就了。他勸母親請個保姆，可母親說，現在的保姆都讓人不放心。

那一年母親剛退休，性格比較孤傲而且要強。玉茹白天上班，晚上回來也對母親很冷漠，這讓好強的母親有些受不了。都成一家人了，母親其實早就不計較當初了，可玉茹卻還計較著。

黃耀輝為了緩解婆媳之間的矛盾，那段時間經常到家里吃飯，可是玉茹有一次吃飯的時候，說了句，飯怎么這么咸，母親當時臉色就變了。黃耀輝對玉茹說，以后你去做晚飯。

玉茹卻不吭聲，黃耀輝當時就火了。他說，你沒看到，我媽都瘦了嗎?

玉茹隨口說了句，誰讓她帶了……

這句話的后果是，玉茹挨了一巴掌，母親再沒有來過兒子家，兩歲不到的丁丁被送到了托兒所，黃耀輝和玉茹冷戰了半年。當時他們都沒有低頭，后來丁丁被燙傷了，夫妻兩個自動和好了。

但是那次以后，玉茹和婆婆之間的矛盾深化了，它雖然看起來，平靜如無風的湖面，可事實上已經發展成了連面都見不得的那種關系。

為此，黃耀輝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如今成了讓他最頭疼的兩個女人。雖然沒有無休無止的爭吵，但只要黃耀輝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度日如年。

黃耀輝去幼兒園接丁丁，丁丁見到爸爸自然很高興，因為都是玉茹接他，黃耀輝很少接的。

黃耀輝拉著丁丁的小手，望著西邊的那一抹紅云，突然想起了烤鴨，他說，走，兒子，爸爸帶你去吃烤鴨!

丁丁最愛吃烤鴨，這和遺傳有關，黃耀輝父親在世的時候，笑著說，老黃家的男人真是奇了，怎么這么愛吃烤鴨呢。

黃耀輝想起父親，自然就想起了母親，他一把抱起兒子，說，丁丁，我們和奶奶一起去吃好不好!

丁丁一聽奶奶，就高興地拍起了小手。

黃耀輝撥通了母親家的電話。

他想讓丁丁說。

母親一聽到孫子的聲音就笑了，丁丁好像也有很多話要和奶奶說。這一老一小的聲音在黃耀輝耳畔響著。黃耀輝讓丁丁喊母親出來吃飯，丁丁喊了，也撒嬌了，可是母親最后卻沒有來，理由是，她已經吃過了，黃耀輝也沒有強求。他想母親今天肯定累了，在車上都睡著了，能不累嗎?

吃過飯，回到家，黃耀輝看到一桌的飯菜，他心里有點愧疚。

這時，丁丁已經向媽媽炫耀了，自己吃了烤鴨，玉茹說，你還在感冒，怎么能吃烤鴨呢，何況外面很不衛生的！

這話明顯是在責怪黃耀輝。

丁丁說，烤鴨一吃，我都好了，我還給奶奶打電話了呢!

玉茹也隨著兒子說，是嗎，讓媽媽看看，丁丁是不是真的好了!玉茹有一點做得倒是不錯，就是從來不在丁丁面前說婆婆的壞話，丁丁想奶奶了，玉茹也不反對丁丁去看奶奶。

偶爾黃耀輝周末忙了，玉茹就把丁丁送到婆婆的樓下，看著兒子進門后，她才回來。而母親也從不在丁丁面前說媳婦的不是，這一點上，婆媳之間達成了很好的默契，似乎都在向對方顯示著，自己做人的原則和品位。

可是黃耀輝和玉茹的冷戰，并沒有結束，而是逞愈演愈烈之勢。

冷戰一開始，他們之間只是不說話，只和丁丁說話。丁丁睡下后，黃耀輝讀報紙，玉茹看電視，兩個人都克制著自己的動作幅度。比如玉茹看電視會把聲音調得很低，而黃耀輝翻報紙也極其小心，生怕弄出響聲驚動對方，吃飯的時候，因為有丁丁在，他們通常都有說有笑，但兩個人都不看對方，只看兒子還有桌上的飯菜。

可是一進臥室，事情就來了。黃耀輝晚上睡覺喜歡拉著玉茹的手，而玉茹也被拉慣了，不拉居然像沒枕枕頭一樣，感覺缺點啥。

冷戰第一個晚上，玉茹忍著，強迫自己入睡，可就是沒睡著。黃耀輝卻睡得很踏實。他白天陪母親，接兒子，很累了。

第二個晚上，玉茹還是睡得不踏實，半夜里，黃耀輝被噩夢驚醒了。他夢見母親和他在路上遇見了，母親卻不認識他……他說了好多遍，媽是我，我是小輝，我是你的兒子小輝……黃耀輝喊著喊著就醒了。醒來的時候，黃耀輝才發現，自己的手被玉茹緊緊拉著。他本能地想掙脫，可又沒有把自己的手拉過來，他輕輕地捏了一下玉茹的手。

黃耀輝以為妻子睡著了呢，可是玉茹卻聽到了丈夫的喊聲還有那手間的溫柔。

第二天，是周末，黃耀輝很早就起床了，他出門的時候，丁丁起來尿尿，看到爸爸，便嚷著要跟爸爸出去玩。黃耀輝說，丁丁爸爸要帶奶奶去檢查身體，等檢查完了，爸爸來接你好不好!

其實，這話是對玉茹說的，免得玉茹又派丁丁給他打電話，問他，爸爸，媽媽想知道，你回來吃飯嗎?之類的問題。

丁丁一聽奶奶去醫院，他很擔心地問，爸爸，奶奶會死嗎?

黃耀輝愣了，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他立刻說，奶奶不會的，因為爸爸和丁丁都愛奶奶，對嗎?丁丁這么一問，黃耀輝才知道，自己這么幾天最擔心的是什么，他怕母親離開他，他更不能面對那么一天。

黃耀輝這天，又帶母親去了家市里最好的醫院，母親雖然60多歲了，可一點也不糊涂。

小輝，和媽說實話，媽是不是生什么病了，別瞞著媽，媽能挺住的。

黃耀輝說，媽，您不知道，李子說，他們醫院體檢中心的醫生都不好，他又推薦我帶你去好醫院。

母親見兒子這么堅持，也沒有多說。不過老太太臉上寫滿了疑問。

不過令黃耀輝感到意外的是，檢查的結果和李子他們醫院一樣。

黃耀輝不死心，他又帶母親去看最好的專家，專家說，母親只是氣色不好。

黃耀輝對母親如實地說了專家的話，母親顯然松了口氣。

黃耀輝又請專家給母親開了幾付調理的中藥。他想拿回家熬好了再送過去。

回到家，黃耀輝把中藥放到茶幾上。玉茹看到后，居然問了句：“耀輝，你哪不舒服?”

玉茹這么一問，就結束了他們一周的冷戰。

黃耀輝翻著報紙，沒有抬頭，他此刻不敢抬頭，他怕妻子看到自己的眼睛，那眼睛此刻有點濕潤正在蔓延，玉茹還是很在乎他的，可是她為什么不在乎自己的婆婆呢?

你抽空熬一下。黃耀輝只說了一句話。

玉茹做好飯，就開始熬藥，黃耀輝和丁丁在玩騎大馬。屋子里彌漫著中藥味。

藥熬好了，黃耀輝讓玉茹把藥裝進保溫瓶里。

玉茹這才明白是婆婆的藥。

黃耀輝提著藥到母親的門口，他沒有急著進去，時間尚早，才9點，黃耀輝很想知道母親此刻在干什么。

黃耀輝把耳朵貼到門上，就聽見：“……老頭子，你說小輝是不是最近出什么事了，這幾天，他非要帶我去醫院做什么體檢，還隔三差五地來看我，這孩子怕是有什么事，前陣子一個月不見他的人影，這陣子又天天打電話，我尋思著，是不是生意賠了，或者是和玉茹鬧別扭了，或者有很不順心的事了……”

黃耀輝聽著聽著，把敲門的手，舉起又放下了。

他原本想，這會兒，母親肯定在看電視，可沒想到，屋子里卻很安靜，母親居然在和父親說話。

黃耀輝輕輕地坐在臺階上，他就想那么靜靜地坐著，他想聽聽母親的自言自語。

這時，他聽見隔壁一家正在訓斥孩子。

“兔崽子，考試又不及格，怎么考的，長大了能有什么出息，一天只記得玩……”

黃耀輝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那哭聲很嘹亮，顯然有很多的委屈，黃耀輝突然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他小時候也是那么哭的，那么委屈地哭的，而且聲音也同樣嘹亮。

黃耀輝的思緒飄了起來，他想起了過去，母親也不止一次地訓斥過他，他也常常這樣因為考試成績不好，挨過很多批評。

黃耀輝記得9歲那年，他三年級，期末考試他考得特別糟糕，當時快過年了，他一直隱瞞的成績還是被母親知道了。母親逼他拿出成績單，黃耀輝從來沒見過母親發那么大的火。當時，父親出差了，黃耀輝也沒有保護神了，他就乖乖把裝在枕頭里的成績單拿了出來。語文75分，數學，68分，母親看了，當場就拿起笤帚，打他的屁股。黃耀輝挨完打就哭著跑出了家。

那時候，還沒有什么離家出走之說，黃耀輝只是怕母親再打他，就躲了起來。

他躲在了同學家的柴房里。那天，天特別冷，黃耀輝記得，他躲在黑暗里，又怕又冷，一邊哈著氣，一邊豎著耳朵，他特別怕有老鼠蹦出來，因為他最怕老鼠。就在那時候，他聽見了母親的喊聲，那聲音一遍遍地回蕩在街上，從喊聲中，可以判斷出母親是在哭著喊的。

喊聲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黃耀輝剛聽見的時候，并沒有出去，他的確很怕母親，因為母親是老師，雖然不教他，可，學校里高年級的哥哥姐姐們都怕她。因為母親對待學生特別嚴厲。

又過了一會兒，黃耀輝聽見了母親傷心欲絕的哭聲：“小輝，你在哪里，媽媽錯了，媽媽再也不打你了，你在哪兒，小輝……”

黃耀輝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柴房門，循聲找過去。

他看到母親像瘋了一樣，在街上來回奔著，喊著。

黃耀輝跑過去，低低地喊了聲，媽……

那聲音是極小的，可母親卻聽見了。

母親看到兒子，一把抓住了他，黃耀輝看見了淚流滿面的母親，母親是很少流淚的，和父親即便吵架，最多也就氣得睡一下午。那一刻母親緊緊地把他抱在懷里。黃耀輝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個傳說中的母愛。

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有打過他。

黃耀輝坐在臺階上，想著想著，他也淚流滿面了。

黃耀輝在門外坐了很久，直到他聽見，里面的母親說：“小黑，我們睡覺去了，明天奶奶給你換個更舒服的窩，今晚你將就一下，奶奶老了，不能陪你天天遛彎了，等過幾天奶奶一定帶你去玩……”

黃耀輝聽見了幾聲狗叫，之后，里面沒有了聲息。

黃耀輝坐在樓梯上，想起了很多很多。

晚上凌晨時分，黃耀輝帶著一身酒氣回到家里。玉茹坐在客廳里等他。

見丈夫喝了酒，玉茹急忙過去給他脫外套，放洗澡水。

黃耀輝把手里的中藥遞給她，就去沖澡去了。

玉茹提著藥一直發愣，她想說點什么，但又開不了口。

晚上，玉茹輕輕地從后面抱著黃耀輝，黃耀輝感覺到了玉茹的溫柔。他們好久沒有親熱過了。這些日子，他們之間似乎遠了許多，

黃耀輝關了燈，說了聲，睡吧!

玉茹只是把頭靠在他的身上。

夜里，黃耀輝又做了個夢，他夢見母親一直沖他笑，笑著笑著，突然昏倒了……

“媽……”

“媽……”

黃耀輝哭喊著媽，喊醒了……

玉茹也被驚醒了。

玉茹開了燈，她看到了丈夫眼里的淚花，她輕輕地說：“耀輝，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明天，我去給媽送中藥，你得給我時間……”

黃耀輝哽咽了：“我媽老了，真老了，她太可憐了，我今天在門外聽見她在跟我爸說話，她還和小狗說話，但她在我面前從來都裝出很高興很幸福的樣子。她從來不說，她想我了，她太好強了，我對不住她，我還以為她不需要我，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為她想過，我對不住她……”

玉茹的眼睛也濕了。

黃耀輝一邊說著心里話，一邊緊緊地抱著玉茹，他們心貼著心，擁抱著，他們忽然間像回到了戀愛的時候。那時候，面對那么多人反對他們的婚事，他們就是這樣心貼著心，挺過來的。

第二天，黃耀輝出差了，這次出差大約要半個月，臨出門，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依然說著那幾句讓他放心之類的話。不過玉茹告訴她要帶著丁丁去看母親，順便把熬的藥帶過去，黃耀輝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妻子，就出了門。

等黃耀輝出差回來已經是又一個周末了。黃耀輝是半夜回來的，等他醒來的時候，他聽見了玉茹在和丁丁說話。

丁丁，快點起床了，今天我們來穿奶奶買的海軍服，然后我們去接奶奶好不好!

“真的嗎，這幾天，我們不是一直在奶奶那兒吃飯嗎?”

傻兒子，今天我們不是去吃飯，而是接奶奶到我們家!以后奶奶天天就和你在一起了。

太好了，那樣，我就每天都能聽奶奶講故事了。丁丁歡呼著。

媽媽，你說，奶奶怎么有那么多的故事呢?我真的好崇拜奶奶呀!

媽媽也很崇拜奶奶，奶奶讀了好多好多的書呢……

黃耀輝飛快地穿上了衣服。

出差的時候，黃耀輝就聽說，母親下樓的時候，不小心扭了腳，雖然不嚴重，但也行走不方便，黃耀輝本來坐飛機回來的，可聽母親說玉茹和丁丁每天去看她，他想這也許是她們婆媳之間和好的一個好機會。

屋子里四處彌漫著“小雞燉蘑菇”的香味。陽光也透過玻璃從四面八方涌來。

出門前，黃耀輝親了一下兒子，又親了一下玉茹。

玉茹很曖昧地看了丈夫一眼。

黃耀輝問，你怎么不提小雞燉蘑菇?

玉茹瞪了他一眼：提什么，我們是去接媽過來。我已經把房間都收拾好了，就等你來開車去拉行李!

黃耀輝本來想問妻子，她是用了什么魔法說動了母親!可是他一開門，飄著香味的陽光，完全地將他包圍了，他不由得感嘆了一句：“今天的太陽真幸福啊!”

丁丁糾正道：“爸爸，你說錯了，太陽公公怎么知道幸福呢，應該是我們真幸福……”

對!我們真幸福……黃耀輝大聲地回應著。

作者簡介：趙劍云，女，1981年生，甘肅天水秦安人。現供職于《飛天》雜志社，從事小說編輯工作。19歲創作了長篇小說《陽光飄香》，2002年10月由海峽出版社出版，2002年8月，《陽光飄香》榮獲首屆“海峽冰心杯”優秀作品獎。2003年12月《陽光飄香》又獲甘肅省“敦煌文藝獎”。在長篇小說創作之余還發表了《一顆糖的溫度》、《結婚進行時》等一些短篇小說。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