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的酷暑給舊金山帶來一個新聞淡季。
入夏才一個多星期,高溫天氣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樣。每天太陽一露頭,就把溫度表里的水銀柱推上了華氏九十度,人們到處叫苦連天,都說是不是赤道移到舊金山來啦?就連街上跑的狗都熱得吐著舌頭哈哈地直喘大氣。
清晨,金色的陽光穿過海邊的那座玻璃房子照在伊麗莎的金色頭發上,兩種金色碰在一起就重疊了,抵消了,她頭頂上的光泛著一層銀色。玻璃房子里極為亮堂,坐在里邊的感覺是:全世界都是你的。房子是伊麗莎的丈夫彼得森自己設計的。以彼得森的觀點,透明的感覺能讓人保持良好的情緒和心理。盡管伊麗莎對此不能茍同,但她也爭不過當心理醫生的彼得森。好在房子是造在太平洋岸邊的一個山坡上的最高處,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完全符合美國人的獵奇和自閉的心理。
今天是星期一。
伊麗莎一早起來心情就不好,甚至可以說很糟,可能和天氣有關,也可能和所有的事情有關。她不知道當心理醫生的太太究竟好在哪里。豐厚的收入,豪華的房子,吃的穿的都不用發愁,可這些對她并不重要,因為她從小到大就沒對這些發過愁。所以,她才特別搞不懂,那種缺少了什么的感覺是怎么來的。
伊麗莎身上裹了一件白色的睡衣,走進一塵不染的廚房,先打開電子咖啡壺,沏了一壺咖啡,又做了一份荷包蛋,烤好了面包,然后把刀叉盤碗牛奶果酪水果工工整整地擺在飯桌上。她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一邊品著咖啡,一邊翻閱著當日的《紀實報》,等著彼得森起床。當心理醫生的太太有什么好的?真的沒什么好的。
當彼得森像支老式自來水筆一樣直挺挺地站在廚房門口的時候,從透明的天花板射進來的陽光白得特別刺眼,像長了針一樣。
彼得森走進廚房,操著標準的倫敦英語說了一聲早安,然后走到伊麗莎的身后,彎腰在她頭上親了一下。伊麗莎的嘴角向外咧了咧,表示她在微笑。彼得森在屬于他的主人位子上坐下,掃了一眼桌上的早餐,說:嗯,親愛的,又是一頓英國人的早餐,我都快讓你給慣壞了。說著他把餐巾掛在領口上,然后開始動手下菜。他用叉子切開盤子里的荷包蛋,上下翻了兩下,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兩腮的肌肉耷拉了下來。他說,親愛的,你又把荷包蛋煎老啦,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們英國人的荷包蛋要煎成六成熟的,你把蛋煎得太過了,這讓我怎么吃呢?伊麗莎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眼睛里熱呼呼的。彼得森又在炫耀他的英國紳士身份了。伊麗莎一陣煩心。看到她臉色不好看,彼得森的臉上露出幾分歉意。他說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注意就是了。他伸手在伊麗莎的臉蛋上拍了兩下,早餐又繼續下去。
他們面對面坐著,靜靜地吞咽著嘴里的食物,誰都不再說話。餐桌的上方響著刀叉碰撞發出的響聲。吃著吃著,彼得森的眼睛盯在伊麗莎手中的刀叉上,臉再一次拉長了。他坐正了身子,拉長了語調說:親愛的心肝,你用刀叉的方法又錯了,你怎么就記不住呢?我們英國人吃荷包蛋的方法是右手持刀,左手持叉,用刀切好雞蛋后,是應該直接用左手的叉子送進嘴里的,可你怎么能把左手的叉換到右手上再去叉蛋呢?這太不好看太不文明了。要知道我們英國人是最講究禮儀的。伊麗莎把手中的叉子放下,一股惡氣沖到了頭頂。她氣鼓鼓地說,彼得森,你一天到晚地講英國人的禮法,連吃飯用哪只手都不放過,是不是太過分了?別忘了你在美國,按照美國人的方法做事有什么錯的?聽了伊麗莎的話,彼得森坐直了身子,腰板挺得和石碑一樣。不知為什么,伊麗莎真希望彼得森站起來,跟她大吵一頓,摔幾個茶杯,罵幾句娘,她寧可彼得森粗野一點,殘暴一點,也不愿意看著他那個一成不變的紳士形象。可是彼得森還是橫平豎直地坐著。他像往常一樣,從椅子上站起來,取下脖子上的餐巾,疊好,放在桌子上,然后邁著方步走出廚房。伊麗莎坐在原地沒動,眼睛也沒有離開眼前的盤子,她說不出什么,也不想說什么。她知道彼得森已經回到他的書房里,又埋頭寫他的心理學專著去了。
伊麗莎在空蕩蕩的玻璃房子里來回走了幾圈,房子里的強光令她心煩,她按動了墻上的一個電鈕,房子四周的玻璃立刻變成了淡黑色。她胸口還是悶得發慌,于是她打開空調,讓冷氣在屋子里循環。她走回餐桌前,胡亂地翻著桌上的報紙,看見《紀實報》的生活版上登著一張印著花草的彩色照片。
阿德一向是吃飽了就睡的人,可是這兩天他一直睡不好,原因是金門公園里那株墨西哥蘇鐵終于開花了。這對阿德來說可不是一件小事。所謂蘇鐵就是人們常說的鐵樹,在中國也有人叫它鳳尾蕉。金門公園的這棵墨西哥鐵樹幾天前就開始含苞欲放,正好趕上這兩天的高溫酷暑,到了昨天,樹上的花終于開了。要知道它是在阿德精心擺弄下六年里第一次開花,阿德他能不激動嗎?
說起阿德這個名字還真有點意思。美國人聽著都覺得它是個中國名字,而中國人聽了又認為它像美國名字,其實它是中美結合的名字。這要從阿德本人說起。
阿德他長得土,說話土,就連他在金門公園的工作也離不開土,他是個花匠,一天到晚地跟土打交道。他的美國同事給他起了個外號叫“Dirt”,到了中國人堆里,大伙就按照中國人的習慣在“Dirt”前邊加了一個前綴,因此“Dirt”就成了“阿德”。
別看阿德來美國都有十來年啦,可他身上一些中國男人的毛病至今都沒改。比方說,他在公共場合愛掏耳朵,摳鼻子眼,而他最習慣的動作是動不動就用手撓后腦勺。阿德他確實土,盡管他本人對此總是千方百計地否認。
阿德在那張只有他一個人睡的雙人床上翻了個身,骨頭縫里嘎巴嘎巴直響。他看著窗外漸漸發白的晨光,不由得又想起那一朵朵仰頭盛開的鐵樹花來,心里真是美滋滋的。想想看,金門公園的植物園里有三棵鐵樹,湯姆保養的那棵鐵樹沒開花,彼得的那棵鐵樹也沒開花,就是我阿德的鐵樹開花了,這說明什么?說明我雖然土,但我一點也不笨,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想到這,他異常興奮,索性一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三下兩下穿上衣服,手腳像安了彈簧一樣。他走進廚房,隨手抓了些吃的東西塞進嘴里,同時心里盤算著,今天應該強剪鐵樹的枝葉,再段割一下樹腰,這樣出不了兩天,鐵樹就會憋出更多的花來。這樣想著,阿德出了門,開著那輛老掉牙的福特朝金門公園駛去。
來到金門公園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阿德像往常一樣,先把車子開到那片林間空地上,下了車,朝那座農舍式的木房走去。木房既是阿德存放工具的倉庫,也是他換衣服歇腳的地方。他進了木房,把門關上,換上工作服,然后走到一面有裂紋的鏡子前照了照。鏡子里面的阿德,頭上戴著帆布單沿帽,上身是T恤衫,下身穿著藍布斜紋背帶褲,腳上登著一雙翻毛厚底鹿皮靴,他整個是個美國勞動人民。
阿德推起裝著園藝工具的獨輪車匆匆往植物園走。路不平,獨輪車一邊走一邊上下亂跳,車上的工具也跟著上下亂跳,叮叮咣咣的聲音曲里拐彎地響著。一路上,阿德看到灌木叢里叉出的枝杈,就用扁嘴鉗把它剪去,路邊哪棵樹苗露出了根,他就用平锨給小樹培上新土。其實阿德是個細致人。他粗糙的外表下隱藏著只有中國男人才有的細膩。
阿德喜歡他在金門公園的工作,一是因為他愛鼓搗花,二是因為這是份政府工,這第三個原因他跟誰都沒說過,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他蹲在地上俯身干活的時候,經常有短裙下邊的大腿從他眼前走過。
剛走到植物園的門口,阿德就看見那棵墨西哥鐵樹前面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他感到疑惑不解,走上前去,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一群穿得比花還鮮艷的人圍了起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話,把阿德都弄糊涂了。這時,一個上了把年紀的白人老太太走到他面前,把一份《紀實報》遞到他的面前,說:我們都是看了報上的照片來的。阿德先是一愣,后才看清報上一張挺大的彩色照片上印著開滿花的鐵樹,旁邊還有一個撅著屁股干活的花匠,他才鬧清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說你不就是照片里的花匠嗎?阿德掃了一眼周圍的人群,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張《紀實報》。同時被這么多雙目光看著,還真讓他心里發慌。
阿德漲紅了臉。他習慣地用手撓了撓后腦勺,心說,這些倒霉記者也真是的,什么時候把我照進相片里了?他看了一眼照片上方的標題,上邊寫著:“百年罕見的奇觀”。他搖搖頭,冷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美國的記者別的不會,就會作大,不過話說回來,美國人的好奇心就是強,沾了花草動物方面的事兒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讓我看都是吃飽了撐的。
這時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上去,陽光照在鐵樹上,花開得火辣辣的。阿德正了正帽檐,貓下腰去,開始用撬鏟除去樹根周圍的雜草,又用長把鉗剪去樹根部的枝葉,不一會兒太陽就把他曬燙了。幾滴汗水順著他的腦門,流到眉尖,在眼角處轉了個彎,流進了眼睛里,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層霧幛。他又用手背在眼上揉了兩下,使勁地睜著,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雙沒有穿絲襪的麗腿向他這邊走來。兩條腿走到他的面前,站定。阿德順著兩條筆直的腿向上望去,目光像觸到電門一樣,他渾身一震,本能地站了起來,這才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是個漂亮的金發女郎。即使隔著一層黑墨鏡,她的眼睛也在放光。她的臂肘下也夾著一張報紙。阿德定了定神,盡量穩住自己的心情,也說不清剛才看見了什么。
阿德腦門上又出了一層汗。女人的笑容很甜,很美,真是花枝招展。阿德低著頭,不好意思和她正視,好像害怕讓她看透自己的心事。女人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她說:我叫伊麗莎。
伊麗莎?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我想我們是不認識的。說著,阿德把手伸到后邊,在寬大的后座上擦了兩下,然后才伸了過去。握著伊麗莎的手就像握著一團白云一樣。 她的上身穿著一件駝色無袖短衫,緊繃在身上,顯出凸起的前胸。看得出來,她沒戴乳罩。
伊麗莎說,你的手又粗又硬,像砂輪一樣。
阿德撓了撓后腦勺,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都是干活干的。說著,他彎下腰去,開始收拾地上的工具和剪下來的樹枝。伊麗莎不停地用手中的報紙往臉上扇風,嘴里嘟囔著,這鬼天氣可真熱,熱得人都受不了了。阿德推起獨輪車要走,卻被伊麗莎攔住了,她說先別走,我有一事相求。
阿德依舊看著地面,說有什么事你說吧。
伊麗莎說,我想給你和這株墨西哥鐵樹照個相。
阿德說,給我照相?我又土又臟的,你還是給鐵樹照吧。
伊麗莎說,沒關系沒關系,其實你和鐵樹站在一起挺般配的,雖然你有點臟,但看上去很舒服,我就照一張,行了吧?
阿德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說,照就照吧,只是別把人照得太大了。
伊麗莎連聲說行行行。然后從小皮包里取出一個數碼照相機,對準了阿德。他站到鐵樹旁邊,努力地做出笑臉。他的嘴咧著,下邊兩條羅圈腿向外叉開著,只聽咔嚓一聲,跟著眼睛一亮。
這時候,又有一撥聞風而來的人擁了來,人多得快擠成人醬了。人群你來我往地走著,帶起一陣陣風,吹得伊麗莎的短裙左搖右擺。阿德心里又七上八下起來。他推起獨輪車就走,可沒走幾步又被伊麗莎攔住了。
伊麗莎說,干嘛急著走呀?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德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告訴伊麗莎說,他們都叫我“Dirt”。說完他推起獨輪車嘎吱嘎吱地走了。伊麗莎看著他走去的背影,嘴里呢喃著:“Dirt”?還有叫這種名字的,真奇怪,不過挺好玩兒的。
這時已經快近中午,太陽更毒了,阿德推著獨輪車,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朝著自己的工具房走去,邊走邊想著那雙漂亮的大腿。媽的,今天心里怎么這么亂,像長了草似的,真他媽的見了鬼了。
他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的。他走回到那片林間的空地。周圍是茂密的灌木,僻靜得跟荒山野嶺一樣。他來到木頭房子門口,把獨輪車一放,像剝蒜一樣脫去身上的衣服。他從屋里拉出膠皮管子,把噴頭舉過頭頂,打開水龍,清涼透徹的水從他的頭上流下來,漸漸地,心頭的那團火慢慢熄滅了。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伊麗莎一個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盯著房子的天花板發愣。不知為什么,只要一合眼,她的眼前就出現白天看見的那棵墨西哥鐵樹,莖粗干壯,樹皮斑然如鱗。還有一朵朵白花,花瓣向四外綻開著。一想到這些,她心里就毛糙起來。那個中國花匠簡直是一只又討厭又好玩的狗。他的骨骼峭峻而又凌亂,像是從身上長出來的廢鋼鐵。她的手被他的手一抓,又刺又癢,讓人渾身發麻。黑糊糊的房子里靜得幾乎沒有聲響。她知道彼得森還在隔壁的書房里,坐在寫字臺前,吭哧吭哧地寫作他的心理學專著。她心里一煩,委屈,懊惱,憂郁,心律不齊,神經衰弱全來了。
傍晚的時候,彼得森從外邊回來。一進門他就忙著脫去西裝,解去領帶,嘴里不停地罵著天氣。伊麗莎張開雙手迎上前去。他們兩人抱在一起。彼得森把嘴貼在伊麗莎的嘴唇上,使勁親了一下,說:嗯,你的嘴唇好熱,舌頭也很滑,你這一天都干什么了?伊麗莎沒回答,她閉上眼睛,說,先別說話,多親一會兒行嗎?兩張嘴又對在了一起。同時,她把手伸進了彼得森的襯衣里。彼得森挺直了身子,慢慢地推開她的手,說怎么啦,親愛的,你今天的情緒好像比這天氣還熱呢。伊麗莎把臉貼他的肩膀上,說,今晚對我好點行嗎?彼得森說,我的心肝,我哪天對你不好了?伊麗莎說,今天想和你干那個,你能陪著我嗎?彼得森正了正身子,帶著極大的耐心說,你看你,想起什么就是什么,別忘了今天是星期一,按照我們的日程安排,星期三才是我們干那個的時候。再說,我寫的《無意識欲望的反常表現》是給《英國醫學雜志》的專稿,要知道他們每年只向兩位心理醫生約稿,而且是在世界范圍內的,你知道這對我有多么重要嗎?話還沒說完,他人已走進浴室里,他的聲音從噴灑的水流中傳出來:今晚我們吃法國菜吧,你不是最喜歡吃藍芝士鵝肝嗎?后邊的話說了一半就被流水聲給淹沒啦。
伊麗莎在床上用力翻了個身,她的皮膚擦在白綢被單上,很爽快。周圍極為安靜,只有遠處偶爾傳來汽車剎車的尖叫。房子里開著空調。雖然夜晚的氣溫依然很熱,但是黑暗中卻流動著一股陰涼的氣流。伊麗莎覺得透不過氣來。她索性踢開被單,露出半裸的身體,好讓陰涼的氣流在她身上撫過。這時隔壁書房里傳來彼得森在電腦上打字的聲音。那聲音一字一頓,四平八穩,像鐘表一樣準確,耐久,持續,好像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此時桌子上的石英表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半。伊麗莎僅存的希望和耐心終于耗盡了。她從床上一躍而起,三步兩步走進彼得森的書房。
彼得森看著伊麗莎只穿著幾個布片的身子,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他把她從頭看到腳,說,你要干什么,親愛的,沒看我在忙著呢?伊麗莎沒有說話,徑自脫去身上的布片,光亮亮地站在那兒。
伊麗莎說,我問你,彼得森,站在你的眼前是什么?
彼得森說,是你呀。
我是什么?
你是伊麗莎。
不錯,我是伊麗莎,可我不但是伊麗莎,我還是一個女人,一個沒有穿衣服的女人,你在一個對你毫不保留的女人面前竟然無動于衷,你還算男人嗎?
彼得森的反應異常平靜。他用手掐了掐腦門,搖著頭說,快回你的房間去吧,我們是用理智支配自己行為的人,只有粗野的人才只會感情用事。既然我們的時間表上安排是星期三,就要等到星期三。說完,他轉過身去,又一頭鉆進心理學的定理定律里。
伊麗莎慢吞吞地走回到自己屋里,落葉般地落到那張又大又軟的床上。她看著天花板上那片晃動的光影,心悶得像蓋著蓋子一樣。她在床上打了個挺,突然覺得身子底下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用手一摸,是根草棍,準是從金門公園里那塊林間空地的灌木叢中帶來的。她又想起了金門公園那棵鐵樹和那個中國花匠。伊麗莎掀去身上的被單,她真想把自己的身子暴露在全世界人的面前。今天是星期一,明天是星期二,以往她盼著星期三,可今天她開始厭惡星期三憎恨星期三了。去他的星期三吧,我煩了,膩了,什么也不在乎了。
后半夜,海面上升起一層霧,氣溫終于降了下來,可是夜間的霧一般都預示著轉天是個晴天,這是一個規律,至少在舊金山是這樣。
第二天上午,阿德一早起來,也沒吃什么東西就去了金門公園,他心里還惦記著那株墨西哥蘇鐵。這時,昨夜的霧氣已經散去,天空中掛著一個滾燙的太陽。
他來到那片林中空地上,像往常一樣,走到木房前,用鑰匙開了鎖,打開門,在房子里換上工作服。一切如常。當他推起獨輪車開始往屋外走時,一個人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吃了一驚,往后退了一步,這才看清,站在門口的是昨天給他照相的那個女人。伊麗莎,是你?你,你怎么到這來啦?他的吃驚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疑惑。說話的時候,有什么東西鉆進他的鼻子里,他轟然打了個噴嚏,他用手揉了揉鼻子。等眼前清楚了,他看見了伊麗莎的笑臉。他說,夫人,這不是你來的地方,你是不是走錯路了?這時悶熱的木屋里飄來一股清香的香水味。伊麗莎的笑容像是刻在臉上的,她的目光雖然很亮,但是很散,大多數白人都是這樣看人的。她說,沒有弄錯,我就是到這找你來的。
阿德撓了撓后腦勺說,找我?找我你有什么事兒?我這人除了擺弄花,別的什么都不會。他的臉燒得通紅,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很明顯,熱勁兒又上來了。伊麗莎不停地用手絹在鼻子尖上扇風。她說,我正是為花來找你的,確切地說是來求你的。
阿德抬起頭,不解地說,求我?別逗了你呀。
伊麗莎手里的手絹扇動得更快了。她說,我家的花園里種著很多花,有矢菊花,藍芙蓉,紫茉莉,蝴蝶花,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來。這些花長得不怎么好,我也不知道應該給它們施什么肥,澆多少水,所以想請你去看看,擺弄花不是你的本行嗎?
阿德說,可是這園子里的活已經夠我忙活了,又趕上那棵墨西哥鐵樹這些天開得正旺盛,我怎么能脫身呢?說著,他推著獨輪車就要往外走。伊麗莎一步橫在門口,說,你這人是真傻還是裝傻呀,要知道為了我的花,我會不惜花大本錢的。她解開襯衣領口下邊的紐扣,露出前胸一條深深的乳溝,同時說,這鬼天氣怎么這么熱?
阿德長這么大,雖然也見過乳溝,可從來沒見過這么深這么美的。瞬間,他心里的那桿秤失去平衡。他阿德是個花匠,自然知道什么樣的花該施什么樣的肥澆什么樣的水。阿德發覺眼前的這個白女人的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嬌媚,他知道盛開的花都很干渴。阿德心里既欣喜又有點焦慮。今天不僅很熱,而且滾燙的空氣中夾著一股潮氣,讓人感到有些躁膩。他把牙一呲,對著伊麗莎笑了,說那就走吧。
車子駛出了金門公園,曲里拐彎地穿過市區,先是寬綽的柏油道,后又轉入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最后車子在那所玻璃房子前停下。看著這座房子,阿德心里好生感慨,腦袋里一熱,想到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住在這房子里的人怎么也不嫌曬得慌呢?
阿德走進玻璃房子,站在前廳的中央,原地轉了幾圈,感覺房子在轉,房頂上方的那片天也在轉。這哪里是家,這不是種花的暖房嗎?他尋思著,同時眼睛都不夠使喚了。
房子里格外明亮,格外清潔,所有的擺設都是橫平豎直的,連一條斜線都沒有。阿德想,這里不僅像暖房,更像展覽館,這里的東西一看就是只許看不能摸的那種。他的鼻子里一陣瘙癢,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伊麗莎的高跟鞋敲打著地板,頻率立刻快了起來。她說話像背書一樣:打噴嚏也不知道用手絹捂著點,不干不凈的。阿德又撓了撓后腦勺,說我這人是從來不帶手絹的。伊麗莎腳下的高跟鞋又敲響了。她說我怎么忘了,像你這種人是不懂得講衛生的。別在這傻站著了,快到后院的花園去吧。瞧你這一身臟土,還有鞋上的泥,走路的時候挑著木板地走,小心皮鞋不要踩到地毯上。阿德按照伊麗莎的指令,踮著腳尖,一蹦一跳像邁著猴步。他來到玻璃門前,拉門出去。從什么時候起,我變得這樣猴里猴氣了?阿德隔著玻璃看見伊麗莎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解開上衣的紐扣,松開腰帶,同時踢掉腳上的高跟鞋。腳上不穿高跟鞋,她人立刻矮了一截兒,屁股也顯得豐滿圓潤了。原來女人真的和花一樣,只有把邊沿上多余的枝葉剪去,花朵才能突顯出來。他開始胡思亂想,便加快了步伐,朝花園里的花草走去……
阿德繞過后院里的游泳池,來到花園里一看,他吃了一驚。花園里既沒有矢菊花,也沒有藍芙蓉,紫茉莉和蝴蝶花,實際上滿園子里只種著一種花——葵花。花是圓的,顏色是黃的,橫一條線豎一條線地朝天開著。看來種這花的人是拿花當成砌墻的磚頭了,阿德想著,同時拿出扁嘴鉗,這剪剪,那剪剪,不一會兒,汗水就下來了。此刻的熱,不但是從陽光里來的,也是從身體里來的。這時玻璃門響了一聲,隨后聽見身后傳來伊麗莎的腳步聲。聲音從阿德的身后過去,帶來一股風從他身上擦過。他不由得轉過頭去一看,好家伙,伊麗莎身上只穿著三點式比基尼,露著身體的百分之九十。阿德的臉漲得通紅,像支芍藥。伊麗莎已來到池邊,她光亮的身子一屈一伸,跳進游泳池里。隨著浪花的起落,她扭動著鰱魚般的身體在水中游動,左扭一下右扭一下,把個阿德都看傻了。
不多時,伊麗莎從水里露出頭來,她攀著池邊的梯子走出水池,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她站在池邊,身子顯得又細又長。她向阿德這邊看了一下,說:到那邊的白桌上取條浴巾給我。阿德定了定神,好一會兒才弄懂了她的意思。他倒著兩條羅圈腿朝那張桌子跑過去又跑回來,然后把一條浴巾遞到伊麗莎的手里。她一邊用浴巾擦身一邊又說:再去給我斟一杯冰鎮檸檬水來。阿德又一陣小跑,把檸檬水遞到她手里,心里嘟囔著:這是拿我當什么了,使喚我就像使喚牲口似的。伊麗莎接過冰涼的水,在一個帆布躺椅上坐下。她戴上一個黑色太陽鏡,仰臥在太陽底下。她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阿德,說,你除了會擺弄花,會擺弄人嗎?阿德聽出來她話里有話,可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不過他想,不管這個娘們兒讓我干什么,我都是不吃虧的,于是點了點頭,說了聲YES。
伊麗莎把腳伸到阿德眼前,說你看我的腳趾蓋兒該上染趾油了,那邊的桌上放著一瓶蔻丹趾甲油,你把它拿過來,幫我擦上好嗎?阿德并不十分情愿,還是按她說的做吧。他又繞著游泳池走了一遭。當他把那瓶紅色的染甲油拿到伊麗莎面前時,她扭著身子半坐起來,把腳遞到阿德的兩腿之間,說給我涂上,看你那雙熊掌一樣的手,挺好玩的。阿德腦門上滲出了汗。他蹲下身子,把伊麗莎的腳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手端著瓶子,一手用小刷子在她腳趾蓋上涂抹。他手在發抖,心也在發抖。
阿德心眼開始活動起來。一不小心,一滴趾甲油落到伊麗莎的腳面上。阿德忙用手去擦,粗糙的手在她白細的皮膚上來回揉搓著,三下兩下,伊麗莎的身子就展平了。她把頭向天空的方向仰起,身上的光澤更鮮艷了,說話的聲音也變細了。她說,瞧你這個傻樣兒,呆頭呆腦的,難道你們中國男人都是這樣的?阿德抬起頭,瞥了伊麗莎一眼,一滴汗水正好掛在鼻子尖上,他的樣子又把伊麗莎逗笑了。
她說,會干那個嗎?
阿德似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又吃不準她指的是什么,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
伊麗莎笑了笑說,那你有那個膽量干那個嗎?
阿德又點點頭。
伊麗莎笑得更開心了。她說,但是在這不行,我得找個更合適的地方。
阿德說,更合適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伊麗莎說,是我丈夫的睡房里。
你丈夫?他的睡房?這是為了什么?
因為他的床特別干凈,所以最容易把它弄臟。說著她翻身站起來,拉起阿德的手朝玻璃房子里走去。
彼得森的睡房很大,很空曠,空調在嗡嗡地響,空氣里盤旋著一股涼風。阿德站在這個幾乎透明的房子里,眼前站著幾乎裸體的金發女郎,手腳放在哪都不是地方。他雖然有點興奮,但又覺得不大對勁兒,沒想到這種傻乎乎的感覺比什么都難受。伊麗莎說,這里是彼得森的睡房,你看這是他的床,那是他的坐椅,他的桌子,書架,電腦,拖鞋,打火機,鉛筆,還有他的曲別針,還有他的老婆。阿德站在那,仍然不知所措,他想找出什么理由讓自己興奮起來,激昂起來,卻難以做到,人一覺得下賤了就自然感到沮喪。他站在那兒,不停地用手撓著后腦勺。
伊麗莎問阿德,你覺得這里怎么樣?
阿德還在走神,一時沒有聽懂她的話,隨口說了聲:“挺干凈的。”
伊麗莎說,那就讓你把它弄臟了好不好?說著,她解開胸前的小胸罩,退去大胯上的三角褲,然后側躺在床上,還一個勁兒地招手讓他過去。阿德的心跳得厲害,突突突的,懷里像是揣了一只受了傷的野兔子一樣。他脫去上衣,又開始解去腰帶,可解了一半就停了下來。怎么感覺不對勁兒呢?在挺好的一個美人面前,我只會心跳,只會臉紅,為什么找不到沖天的干勁,為什么感覺不到血液的沸騰?他還在那傻站著,硬也硬不起來,立也立不起來,男人的本錢哪去了?
伊麗莎身子已經酥了,她癱倒在床上,在她的想象里,這個傻乎乎的中國男人應該像惡狗撲食一樣撲過來,可是阿德不但沒有撲,反而在那里無動于衷。這傷了她的自尊,讓她惱火萬分。她說,看你呆頭呆腦的,像個傻子似的,這個時候你就是豬就是驢也知道該怎么做的。
阿德把退在大胯上的褲子提了起來,然后慢慢系上腰帶,嘴里嘟囔著:你說得不錯,我就是豬,是驢,也該知道怎么做的。他提起脫了一半的褲子,把腰帶系好。他從地上撿起那件又臟又破的T恤衫,把它搭在肩膀上,然后搖晃著古銅色肚臍朝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別以為我阿德下賤就可以把我當塊破抹布使喚,就是為人民服務,老子我還要挑人呢。
看見阿德就這么走了,伊麗莎從床上翻身坐起來,開始還覺得鬧不清怎么回事,等她清醒過來,阿德已經推開門走進炎熱的夏天里去了。伊麗莎知道她沒有得逞,沮喪地低下頭,輕輕地說,不識抬舉的中國佬,給他臉還不要臉,你等著瞧吧,我是不會讓你好受的。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熱浪沒有減退,仍舊是個新聞的淡季。兩天后,《紀實報》的生活版上又登出一張彩色照片。照片里的墨西哥鐵樹遭到損壞,一樹枝被折斷,露著白茬,黃白相間的花瓣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照片下邊的說明寫著:金門公園的這棵墨西哥鐵樹花開正茂,無故遭人損壞,目前警方正在追查破壞者的犯罪動機。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