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泉

入夏的時候，李愛拽著宋志平回了趟李家灣。

畢竟是在城里待過，父親把院子弄得也很工整。中間是碎磚碎瓦砌平的走道，兩邊是像模像樣的菜畦，茄子辣椒西紅柿種得滿滿當當，雞冠子花也在邊邊沿沿紅紅艷艷地開著。村子里剛剛通上有線電視，父親把遙控器摁得“叭叭”地響，很孩子氣地把幾十個頻道挨著個地選給他們看，很興奮的樣子。李愛心里就有些酸澀，她說，要不，你也進城里去住吧，你和我娘也該……

父親擺擺手說，以后再說吧。

回來的路上，天氣有些陰，李愛想，如果下場小雨，南大灣里會是什么景象呢?丁丁冬冬，噼噼啪啪，里面的水草也會一躍一躍的，還有灣邊的那棵歪脖子棗樹，該探到水面了吧，這樣想著，李愛就拽拽宋志平的衣襟，小聲說，要不咱上南大灣轉轉吧。

南大灣實際上是個窯灣，后來窯廠廢棄了，就把一個占地十五、六畝的灣子留了下來，因為在村子的南邊，所以就叫了南大灣。宋志平可不想把工夫搭在那里，他是單位的辦公室主任，他的事情多得很呢。多年之前，宋志平曾跟在李愛的屁股后頭來過一次南大灣，那還是剛結婚那會兒的事情。從那以后，宋志平說什么也不去了，原因是那次他看見里面游著一群鴨子，然后他就說里面滿是鴨屎味兒，能把人的五臟給熏臭了。

回到縣城，宋志平急匆匆地走了，他說單位里有個會。母親從外面回來，她又燙了個小碎花的發型。母親的頭發黑漆漆地閃著亮，一看就知道焗油了。母親已經六十八了，她不斷地在頭發上做文章。她們家的洗臉間里常年備著一管“一洗黑”，母親是決不允許白發茬子暴露出來的。

七年前的春天，母親搭村子里拉化肥的拖拉機來到李愛家，從頭到腳落滿了塵土和柳絮。母親告訴李愛說，她的父親動手打了她。父親第二天趕來了，他的嘴唇腫得老高。父親說，是她先打的他，她起先是罵，后來就脫下一只鞋子朝他扔過來，正巧打在他的上唇上，他只是推搡了她一下子。

而母親卻是說什么也不回李家灣了。從此母親就極力想做一個城里老太太，她做得也挺好，李愛的兒子已經上中學了，李愛也剛從五星糕點廠下崗回家，李愛都沒有什么事情可干，母親就更不必做什么了。起先她跟著一幫老頭老太學跳二十四步，后來又學會了扇子舞，有時還會在小區娛樂室里搓上兩圈麻將，新近又讓李愛給買了把劍，劍柄上墜了大紅的穗頭，一蕩一蕩的很好看。

李愛說：媽，你咋燙了頭?

母親有些害羞，她指指頭發說，是不是太年輕了?那個南蠻子的理發店搞活動打折，你吳姨來約我，就去了，她也燙了。

李愛盼著母親問一句兩句關于父親的話題，可是沒有。母親來到洗臉間里，拿把寬齒的木梳很珍愛地攏著頭發。在李愛的記憶里，母親最會罵父親了，她罵起父親來五花八門，她把父親罵成豬罵成狗罵成驢罵成泥塘里的蛤蟆，她的罵要多花哨有多花哨，只要父親從五星糕點廠回到家里，母親的心情就糟糕透了，她看見雞罵雞，看見狗罵狗，屋頂子上，墻壁里，偏廈里，院子里的石榴樹上，甚至院里院外的空氣里都充斥著她的叫罵聲。而這時候，李愛會悄悄躲出去，上坡扯棵甜棒棵子，揪朵酒巴拉花，或是鉆進三隊的蘋果園偷摘青澀的果子，如果水溫適宜的話，李愛會穿過四隊的苜蓿地去南大灣洗澡。盡管李愛那時已經是十幾歲的大閨女了，她并不覺得在大白天洗澡有多難為情。她會把上衣脫掉，只穿件花褲衩，而她的乳房已經有了些故事，但李愛卻不覺得，她依舊在水里撲撲棱棱，躍起又落下。

想想這些，想想父親院子里怒放的雞冠子花，李愛就有些氣，她說，媽，你也該回家看看了吧。

“咣啷”一聲，李愛知道那是寬齒木梳被甩到面盆上的聲音。李愛走近母親，還想說上一句兩句，可是李愛卻看見母親的眼里漸漸涌上了淚水。那些淚水越聚越多，后來她的手一劃拉，就連成了片在她的臉上汪洋起來。她的鼻子一抽搭一抽搭，像一只正在咯咯嗒的母雞似的脖子也跟著一抖一抖。

李愛有些手足無措了。母親在李愛的眼里一直是很厲害的，是很剛強的，她哭什么?李愛拿過一條毛巾想給母親擦擦眼淚，她還想撫一下母親的身子，母親哭得那么傷心。但是李愛卻做不來那些溫馨的動作，李愛真是不曾記得自己是否和母親親近過，甚至都不曾記得自己在母親的懷里撒過嬌。小時候有嗎?忘記了。

李愛只是把毛巾塞到了母親的手里。

那些年，他都差點把我像抹布一樣扔掉了，現在又輪到你了是不是，啊，是不是?

母親的聲音很大，這讓李愛覺得自己真的是父親的同謀了。

母親的眼睛很紅，她拿著毛巾的手都有些抖了。多年之前，李愛曾經聽過一個叫宋福梅的名字，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么多年來，李愛都是小心翼翼地不敢碰觸，可是今天卻不經意地給扯出了線頭。李愛不敢說什么了。從記事開始，都是母親欺負父親，母親永遠占據著上風，在這一刻，李愛只有在心里對父親說聲對不起，父親本是城里人，若不是為了讓自己頂班，他哪里能淪落到這步田地?還好，他的身體還可以，要不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就這樣先過下去吧。李愛想。

暑伏那一天，宋志平出差了——他永遠是那么忙。家里只有她們母女二人，李愛煮了面條，母親也很有興致，早早燒開了水倒進盆里冷著，她們要吃涼面了。李愛打了南瓜鹵子，還做了碗炸醬，香菜段黃瓜絲也很好看地擺在碟里。李愛想起了父親，她想，父親是否也煮了涼面?李愛給家里打電話，電話響了好半天才聽見父親的聲音，父親有些氣喘，一下子顯得蒼老了許多，他說，剛才他在院子里架絲瓜架，絲瓜都長瘋了，結了很多，問她能不能回家一趟?李愛說，爸，過幾天我和宋志平回家看看。

李愛還是沒有回去。天氣確實很熱，她也懶得擠公共汽車，她想讓宋志平弄輛車一起回去，但宋志平總是很忙。

《懷念戰友》的旋律響起的時候，李愛正在洗手間里。家里新近換了部話機，帶音樂的，李愛很喜歡刀郎沙啞滄桑的聲音，就把這首歌定為了鈴音。她知道母親在外屋看電視，所以就沒有急著出來。可是刀郎都唱到“好像是雪崩飛滾萬丈”了，這就不對了，這就有些讓人不安了，李愛匆忙處理完自己的事情，連手都沒顧上洗就跑了出來。

母親正弓著腰把身子伏在電話上，她顯然是在看來電顯示。聽到李愛出來，母親直起身子冷冷地說，你接。李愛接過電話一聽是父親的聲音，回頭再看母親，已不見了蹤影。

父親說，你娘是不是不愿意你回來看我?

李愛說不關我娘的事，是宋志平沒有時間，我想和他一起回去，等等吧，他忙過來我們就回去。

父親在那頭嘆了一聲，李愛聽出父親那聲嘆息很沉重，李愛的心緊了一下。父親說，你還是不了解你娘。

李愛想，不就是因為那個叫宋福梅的女人嗎?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李愛不想和父親探討那些事情，她也不愿意探聽那個讓母親恨了一輩子的宋福梅到底是何許人也。

父親說，你娘的心氣太高，她干什么都要爭個先，爭個強，那些年她在家里種地，別人種得莊稼比她的好她都受不了，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成為一名公家人，但是沒有成功。

你知道為什么嗎?父親又說，本來，她都可以隨軍了，只因人家給我繡了一副鞋墊，她就鬧到了部隊，結果什么都沒有辦成，我還挨了處分提前轉業了，你娘也什么都沒有撈到，她覺得她這輩子太虧了。

繡鞋墊的肯定就是那個宋福梅了。父親和宋福梅到底是什么關系?以至于讓父親挨了處分。

李愛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今年夏天熱得長。節令已是立秋，卻一點兒也沒有天高氣爽的樣子。

下午吃飯的時候，宋志平打回電話來，說單位有應酬不回來了。飯后母親也拿過那柄墜了紅穗頭的劍出去了。自從有了那把劍，母親好似有了定海神針似的，出來進去地好威風。家里一下子只有李愛一個人了，她覺得心里堵得慌，想給上大學的兒子打個電話，又一想還是壓下去了，這種感覺和誰能夠說清呢?還是出去走走吧。

廣場上有個活動，是場消夏晚會，也有些風，街上一下子涌動起很多人。小吃攤的生意也特別好做，特別是廣場南面的粉街，幾乎被爆炒花蛤的聲音給占領了，攤主們用笊籬從盆里撈起花蛤往油鍋里一扔，嗞啦一聲，火苗子一躥老高，把過往行人的臉映得通紅。

她從粉橋上穿過的時候，有兩家夫妻檔都滿面笑容地要拉她坐下，他們紛紛向她夸耀自家炒得菜是多么的可口，要她坐下嘗嘗滋味如何，不好不要錢，但李愛只是走著，甚至連笑容都沒給人家一個，弄得那兩對夫妻在李愛過后相互指責是對方把客戶給搶跑了。

李愛要穿過粉街去廣場。廣場由兩部分組成，北面那部分只有一個噴泉和幾個供游人駐足的涼亭，而南面那部分就大了，僅那個讓人們自由踱步的空場就比北部大了有一倍多，燈光舞臺閃閃爍爍，今天的消夏晚會就在那里上演。李愛和人群相向而行，她匆匆地穿過了游樂場，有幾個跳蹦蹦床的孩子吸引了一下李愛的眼光，但她僅僅是瞥了一眼，她的腳步并沒有停下來，也沒有慢下來，她沿著草坪中的石板路向北走去，幾只石椅零散地擺放在草坪中間，往常這個時候，這些座位會被一些小戀人們早早占據，但是今天就顯得有些冷寂，因為廣場上有節目，人們都往燈光舞臺那邊去了。只有一對老年人坐在最外側的一條石椅上，比比劃劃地說著笑著，很親密很快樂的樣子，李愛的心里就起了些溫情。李愛想，如果父親和母親也這樣該多好，她想是不是和母親商量一下把父親接來小住幾天。老婦人說著說著側過了臉往南面看，大概她是被那邊的京戲吸引了，那邊正有一個青衣在臺上咿咿呀呀地唱，唱得是《鎖麟囊》吧，確實很好聽。這樣李愛就看清了她的臉，這一看竟把李愛嚇了一跳，那竟是她的母親。隨后老頭站起來很親密地拍拍母親的肩膀，伸過手去把她拉了起來。

怎么會這樣?

肚子突然疼了一下，是那種又脹又墜的痛。

李愛有時想，女人生來就是來遭罪的，像她，從初潮就這樣疼，那時候厲害，疼得她在炕上打滾兒，把炕單子都揉皺了。她還記得母親說過的話。母親說，她做姑娘的時候就是這樣，結了婚就好了。可是結了婚李愛依舊要疼，她想母親的話并不完全正確。

母親很精神地走在老頭的前面，母親的背影很寬厚，母親走幾步就回頭和老頭說上句話，李愛甚至還聽到母親手里的劍柄敲擊地面的聲音，穗頭仍是一蕩一蕩，在暗夜里，看不出顏色。痛感一點一點地從身體的某個地方襲上來，又慢慢慢慢地游走下去，隨著她走路的震動，已經到達了腹股溝，李愛做了個下蹲動作，她想把墜疼攔腰斬斷。

噴泉就在眼前。

李愛沒有力氣再回望一下母親的背影。她扶在噴泉的欄桿上，任由飛濺的水花灑到自己的身上。她的兩條胳膊都已經濕了。在這之前，李愛來淋過幾次泉水，宋志平說她有病了，更年期了。宋志平說，明明知道這個池子里滿是水蟲子的尸體，白天看起來黑糊糊一片，卻還是要淋個滿家滿業，不是有病是什么?李愛的右半邊身子淋透了，她就把左半邊身子迎上去，不知過了多久，李愛能感到又腥又潮的氣息在她的身體里面游走，那是南大灣的味道嗎?那種氣息慢慢地把痛感逼出了體外，繼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感。李愛閉上眼睛，李愛把雙腿緊緊地并在了一起，她讓那種感覺隨著她升騰……

有人從李愛身邊走過，李愛看不清他們的臉，因為廣場燈已經熄了，燈一滅，噴泉也就不噴了，李愛把手伸出去，接住了最后一滴墜落的水珠。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