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趙尚則將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我們的質量和人家不相上下,價格也比人家的便宜,為什么別人的能中標我們的就不能?”鐵青的臉色讓女秘書大氣都不敢出。
直到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秘書才看見趙總從他辦公室里出來,邊披著衣服邊對著手機說“好好好,我這就到”。不知道又遇到哪路神仙了,秘書暗暗地為老總嘆口氣,做個老板不容易啊。
趙尚則的生意的確做得不輕松,開廠都六七年了,當年投資時就選擇了被業界稱為“陽光產業”的通訊產品行業,但多年來無論自己怎么挖空心思,廠子也就一直維持在餓不死吃不飽的狀態,一年下來,除掉成本費用,利潤從來沒有過百萬大關。
又一次落標,辛苦了近兩個月,眼睜睜地看著三百萬的訂單被質量和自己差不多,價格比自己高的另一廠家搶走,素來不在下屬面前生氣的趙尚則禁不住當著秘書生氣了。但生氣歸生氣,做企業就像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當趙尚則面對擺在桌子上的另一份邀標書時,不得不又在腦子里盤算要如何爭取到這份訂單。可失敗的陰影總是纏繞著他,只要一閉上眼,就仿佛看見了自己再次落標的落魄模樣,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如此嚴重的挫敗感。正好有朋友打電話過來,趙尚則平時是不喜歡這些沒有實際價值的聚會的,但此時,他需要朋友,需要轉移壓力,便急急地披了衣服走出辦公室。
朋友的圈子很雜,玩法也有點庸俗,吃完飯后就到KTV包房找幾個小姐,喝酒、唱歌、猜拳、逗樂。趙尚則打心眼里厭倦這類場合,但是生意人就是江湖人,人在江湖,哪能不多給自己尋些交朋友的機會?比如今天,就在這間KTV包房里,趙尚則遇到一位貴人。
此人叫錢新衡,他是在朋友們玩得正酣的時候進來的,三十出頭,眉目清秀,有股子書卷味,朋友介紹:錢公子,留美碩士,父親是市里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后面一句話,讓趙尚則心頭一驚,難不成這就是錢副市長的公子?
“幸會,幸會!”趙尚則不動聲色地將名片遞過去。錢新衡得體地接過名片,回報一個得體的微笑,不急不緩地說:“趙總見諒,我還真沒有名片……”
說話間那邊已經有人喝得有點高了,大聲嚷嚷著:“錢公子,給咱們來首英文歌,讓咱們也見識見識地道的美國英語!”錢新衡笑了笑說:“大哥您別難為我了。”“不要謙虛嘛,錢公子的歌喉咱們又不是沒見識過,來一首來一首!”“對,來一首!”七嘴八舌的大哥們把錢新衡推到話筒跟前。
錢新衡的聲音還真好聽,趙尚則雖然不全聽得懂英文,卻還是聽得出好壞。一曲唱畢,掌聲雷動。錢新衡回到位置上,趙尚則對著他使勁鼓了幾下掌,“錢公子這歌聲怎么能埋沒在KTV包房里?簡直可以上春晚了!”“趙總過講過講。”錢新衡點頭微笑。
一會兒,錢新衡走出門去接電話。趙尚則也裝著頭暈的樣子跟著出了包房,眼看著錢新衡走上了二層的茶樓,找了最偏僻的地方坐了下來,像是有意又像是無意地朝趙尚則瞟了一眼。趙尚則假裝上衛生間出來偶然發現錢新衡的樣子,走過去坐了下來。外面比里頭安靜多了,二人的交流也變得出奇順利,從對包房環境的討厭到不得不來的身不由己,再到江湖趣聞與人生苦短,兩人似乎都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等到朋友們從包房里歪歪斜斜地走出來時,趙、錢已經聊了一個多小時了。臨走時,錢新衡留下句話,“趙總以后如果碰到什么困難,不妨說一聲,興許小弟還能幫上點忙。”說著掏出筆,在一張便箋上寫下一個手機號。
二
不管成功與否,招標會還是要參加的。趙尚則帶著一絲疲憊,來到了一百公里以外另一個招標會現場所在的市轄區。這里對趙尚則來說已經不陌生了。無數次的商業洽談與招標競爭,趙尚則每次都住君臨大飯店。這是市里最豪華的酒店之一,也是像趙尚則之類的生意人身份和排場的必要裝點。
招標主持單位是主管全市通信行業的行政部門,競爭異常激烈。兩千萬的設備被分為五個標段,每個標段又分為若干小標。趙尚則的定位不是很高,能夠爭到一百萬的小標就夠了。
眼看明天下午就揭標了,此前趙尚則與主持單位的溝通并不很順利,輾轉了好幾層關系才認識了一小科長,那人對這次招標能不能起決定作用不清楚不說,還婉言拒絕了趙尚則一起吃飯的邀請。雖然趙尚則對自己產品的質量深信不疑,但仍然得找關系托熟人從中關照。這就是潛規則,能夠用的產品人家不一定就非得用,就像能夠干事的人不一定會有人拿事情給你干一樣。
直到晚上十點趙尚則才郁悶地回到酒店。看來這次競爭的希望又渺茫了,趙尚則將疲憊的身體朝床上一扔,打開電視胡亂換著頻道。晚間新聞正在播放錢副市長的重要講話,趙尚則突然心中一亮,想起一個月前見過面的錢新衡來。
錢新衡的電話很快接通了。“一個人在外面,掛念著與錢老弟的緣分,想聊聊,錢老弟不會覺得冒昧吧。”趙尚則在客套的禮貌中表達著自己的期盼。“趙兄這是在哪里呢?看看咱們有沒有緣分?”趙尚則說兄弟這正在君臨酒店呢。
十分鐘后,錢新衡準時出現在趙尚則的房間。一席長談,趙尚則發現第一次見面文質彬彬的錢新衡,這次給他的感覺卻是:心思厚重,胸懷大志。趙尚則尚未找到機會說出自己的請求,另一項“偉大”的計劃卻在君臨大飯店1101室誕生了,回頭一看,與這個計劃相比,此次投標的成敗已經不重要了。
三
秘書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擁有生產銷售一條龍服務公司的趙總,為什么還要和別人合伙去開一家銷售通訊產品的貿易公司。
趙尚則的這個決定是在那天晚上與錢新衡長談之后做出的,他知道無論如何不能讓錢新衡這條大魚溜走了。作為高干子弟的錢新衡剛從美國留學回來,在一個市級行政單位拿著不高的工資清淡地接受著所謂的基層鍛煉。老頭子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除了積累下廣泛的人緣關系以外一無所有,連錢新衡出國留學也是緊巴巴地應付著,才度過了這幾年。接受了美國人文精神熏陶的錢新衡知道,老頭子的這些資源如果不抓緊轉換為有效的經濟效益,以后就將沒有任何價值了。
而在通訊行業干了七八年的趙尚則,科班出身,為人誠懇,認真敬業,領悟力特別強,這些條件早已經入了錢新衡的法眼,雖然二人僅僅兩面之交,卻自有一番難以言說的默契。于是,那個偉大的計劃——共同組建一個貿易公司,便在最短的時間內實施了。
公司由趙尚則與錢新衡的一個遠房親戚共同注冊組建,趙尚則負責產品的提供,那人負責產品的銷售,利潤分成按照四一五分配,趙尚則四,錢新衡五,那人一。
自公司組建后,趙尚則的商海生涯翻開了輝煌的一頁。廠子里的工人只管每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倒連軸轉加班。趙尚則現在才知道什么叫資源,感覺以前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和可憐。錢新衡做生意根本不用費多大的勁,只要他那個遠房親戚打聽到哪里有進貨計劃了,或者哪里的庫存貨即將空了,錢新衡就帶著趙尚則一同前往采購方,與對方老總吃頓飯,中間趙尚則只要巧妙地將錢新衡的身份托出,并一再表明:“這僅僅是我的朋友而已,這不呆在家里悶得慌嘛,一起出來散散心。”身在江湖的老板誰能不明白這趙總身邊的朋友是啥意思呢?有招標采購程序的訂貨都能搞得定,更不必說那些直接購買免了繁復程序的小訂單,那肯定是直接在采購計劃上填上趙尚則公司的名稱。
這樣的快意人生是趙尚則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看著大把大把的訂單不斷飛進自己的工廠,他感到有點暈乎乎的,甚至越來越多的時候他會生出些許憂慮來——這生意太順了,一年時間的利潤就已經超過了以前五年的總和,福兮?禍兮?
趙尚則一直在尋找能夠親自拜訪錢新衡父親的機會。他是個講誠信的人,信奉“知恩必報”,也信奉“凡事要對得起良心”。他想通過見面,知道這一切是不是錢新衡背著他的父親在干。但錢新衡一直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四
開足馬力上路的車要停下來也是不容易的,趙尚則感覺自己就像在高速公路上飛速行駛的汽車,沒有時間和機會考慮某些部件是不是磨損過度了,只管踩著油門往前沖。這不,他剛和某個地級市通訊行業主管部門負責人吃完飯,便一路開車往回趕,錢新衡此時就坐在旁邊,全神貫注地翻看著當天的晚報。直到把那篇報紙讀完后才抬頭,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的車也許該檢修檢修了。”然后就將頭靠在后椅背上一言不發。
趙尚則將錢新衡送到樓下,錢新衡臨下車時說:“這段時間我有些事要處理,生意上的事就得你多擔待一點了。”
趙尚則默默地點點頭,心頭有點打鼓。上車后翻開剛才錢新衡讀的那份晚報,二版頭條的粗黑體新聞標題赫然在目:副市長錢XX在昨天的廉政會議上發言強調——有關政府機關將嚴肅查處在職官員的經商行為。趙尚則臉色凝重地將新聞逐字逐句讀完,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地吸了幾口,冉冉升起的煙霧將他并不高大的身體淹沒得虛幻迷離。
兩個月過去了,錢新衡一直都沒露面,偶爾給趙尚則打個電話來,也說家里有事要處理,便匆匆掛斷。趙尚則隱約覺得錢新衡那邊有事發生,但錢不說,他也不能多問。沒有錢新衡出馬的日子,趙尚則不知為何反倒覺得自在了許多,依靠老朋友老關系接些零碎的小單做,工人們輕松地應付著每天二十四小時兩班倒的工作,似乎一切都輕松自在。趙尚則自己都有點搞不懂自己了,這風風火火的日子和平平淡淡的日子比,究竟哪個更舒坦?他似乎覺得,自己從內心里更向往見到錢新衡之前那種艱苦卻踏實的生活。
冬季來臨的時候,趙尚則又接到錢新衡的電話:“趙兄,最近咱們的生意如何呀?”口氣中帶著輕松的調侃。趙尚則分明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地猛跳了一下。
沒過幾天,趙尚則的廠里又開始三班倒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加班生產。生意紅火卻讓趙尚則臉色變得凝重起來。那天加班到很晚,秘書臨走時看見趙尚則辦公室依然燈火通明,輕輕敲門卻沒有回答。秘書推門進去,看見趙尚則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旁邊扔了一大堆被畫得亂七八糟的紙,上面橫七豎八地寫了很多字,仔細一看卻只有兩個字的重疊:官、商。
秘書將廢紙收拾干凈,輕輕搖醒趙尚則。趙尚則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唔……咱不干了還不成?
編輯王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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