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一身便裝坐在記者面前,黑黑的臉上露出穩重的微笑,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四度經歷政變的尼日利亞華商領袖,一個擁有自己“軍隊”的非洲酋長。仔細一看,他的皮帶上居然有一枚醒目的中國國徽。
恐懼是人類共通的本能——此時此刻,胡介國仿佛聽見了綁匪的心跳,絲毫不亞于自己的速度。一追一逃之間,意志成為決勝的關鍵。
這是2001年11月,非洲大國尼日利亞西南角與貝寧的交界處。這一夜,不明綁匪綁架了三名中國外交官,僑領胡介國率幾名衛隊駕車追擊,臨近國境線,野外伸手不見五指,衛隊員為壯膽一面朝空射擊,一面開玩笑:“老板,開一槍等于五塊錢喲。”胡介國額頂冒汗:“開吧,我數著呢!”
幾小時后,正義獲得勝利——綁匪從未見過如此玩命的“尼日利亞警察”,扔下人質,越過國境線逃逸。
——這是非洲華人酋長胡介國所有傳奇故事中的一個。
胡介國,尼日利亞金門集團董事長,當地華商領袖,總統府顧問;1978年從上海移民非洲;2001年8月因杰出貢獻,被尼日利亞大酋長授予酋長稱號,成為非洲歷史上唯一的華人酋長;2006年11月,舉世矚目的北京“中非論壇”上,胡介國是非洲代表團中唯一的黃皮膚。
2007年2月13日,上海胡家,胡介國的亮相令記者大感失望——沒有傳說中的長長羽毛、絢麗色彩和激情音樂,而是普普通通一身便裝,黑黑的臉上露出穩重的微笑。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四度經歷政變的尼日利亞華商領袖,一個擁有自己“軍隊”的非洲酋長。仔細一看,他的皮帶上居然有一枚醒目的中國國徽。
近三十年非洲大陸的移民經商生涯,經歷了一切可以想象的機遇和風險,今天的胡介國依然像我們身邊的一位鄰家大叔。
一代人的改造
1948年,胡介國出生在上海。
“我是屬鼠的,又生在早上四點鐘,于是長輩們說我這輩子不用愁了,因為凌晨的老鼠是最積極活躍的老鼠。天快亮了,到了最后奮斗的時候。”
那是一個風云變幻的大時代。解放軍兵臨城下,上海灘一片恐慌。曾為國民黨政府工作過的父親胡佩駒只身逃往香港,襁褓中的胡介國和母親被留在了大陸。
1960年,母親帶著胡介國作為“另類分子”被遣往鄉下,接受貧下中農的凈化改造。插秧、割谷、螞蟥、受傷、吃不飽、穿不暖……據說人一生最難改變的就是習慣,然而在那個年代,如何將自己從“四體不勤”的城里人,咬牙改造為標準的農村人,卻是母子倆最迫切的愿望。
上課在山外的破廟里,夏天酷熱,冬天苦寒,而且四個年級一個班。有時候上學路上遇到暴雨,前后都是荒野,幾里路無遮無蓋……胡介國慢慢明白了在風雨中學會忍耐,面對痛苦不躲避,是人一生何等重要的功課。
1968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回到城里的胡介國再次到上海郊區上山下鄉。一年多以后,因為表現好,他作為“可教育好的子女”被推薦上工農兵學院,畢業后被分配到上海南海中學,又從農民變成了城里人。
他開始給父親寫信。
他把大陸吹得跟花兒似的。
而就在上世紀60年代初,一群中國人從香港出發,來到剛剛獨立的尼日利亞淘金,并于十年后奠定了這個國家的整個工業基礎。這其中就包括了后來著名的華人實業家查濟民、胡佩駒,還有香港前特首董建華的父親董浩云。
中國人在非洲辦廠,生產的都是當地社會緊缺的物資,譬如鋼鐵、搪瓷、布匹等。尼日利亞常年氣溫高過體溫,為了避免太陽直射,以及體內“冷氣”外瀉,黑人們都穿寬大的袍子,裹了一層又一層。當地盛產棉花,但以前根本沒有廠,布都是進口。查濟民用本地原料,從棉布、染布到繡織印紡,建起尼日利亞最大的紡織廠。合伙人正是胡佩駒,任公司的總經理。
與現在走出去的中國商人不同,早期的非洲華僑異常團結:商業競爭產生矛盾,內部人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對外,每個行業都有同業公會。譬如有三個中國人各開了一家紡織廠,這三個老板就成立紡織公會,然后去跟尼日利亞政府談判:只能開三家紡織廠,政府允許多開一家的話必須經我們紡織公會同意。因為當時的尼日利亞幾乎沒有工業,中國人來建廠就是幫助尼日利亞搞建設:積極納稅,提供就業,又非常守規矩,政府何樂而不為?另一方面,對中國人來說,有組織就有紀律,同行工廠各安其所各得其樂,無形中遏制了同業間的惡性競爭,保證了大家的利益。這是一種多贏模式。

天時地利人和,整個七十年代,尼日利亞的工業都是屬于中國人的,華人企業在當地獨占鰲頭,“印花印鈔票,拉鐵拉黃金”,利潤豐厚,發展迅猛。
不僅如此,整個七十年代也是中國政府和尼日利亞政府的蜜月期。1971年,中尼建交,胡佩駒利用自己在當地的人脈資源,為大使館做了不少事。駐尼大使楊琪良感動之余,就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我老了,想要兒子從國內出來接班。”楊琪良一口答應幫忙。
1974年,胡介國收到了父親的來信,溫情脈脈,動員他出國。揣著這封信,胡介國嚇得一晚上睡不著覺:我還在改造思想呢,這不是叫我叛逃嗎?!左思右想,他沒敢向組織匯報此事。
1975年,楊琪良大使回國述職,又專程到上海找胡介國做工作:“你父親的華僑事業也需要革命接班人,你要有心理準備。”胡介國覺得這可能是“深入敵人內部解放全人類”的機會,但還是沒敢匯報。又過了一段時間,學校黨委書記找到他:“小胡啊,你爸爸在國外?”回答:“是。”又問:“你是不是想出國啊?”胡介國真誠地說:“沒有,絕對沒想。我要為新中國的建設奉獻一輩子……”黨委書記打斷了他:“上面革命委員會有文件,讓你必須出國,你申請吧。”
走進非洲
1978年初,胡介國帶著幾許迷惘從上海坐火車到廣州,再從廣州抵達深圳。當時的深圳羅湖海關,只是一間舊木板釘成的小木屋。穿過這個簡陋的木屋就是香港。從香港到雅典,從雅典到羅馬,再從羅馬啟程,足足一個星期才抵達尼日利亞經濟首都拉各斯。
父親在機場和他緊緊擁抱,老淚縱橫。開車回家的路上,一個黑人的座駕不小心撞上了他們的車,胡介國和父親下車查看,卻見肇事者躲在了幾百米遠。父親哈哈大笑,告訴他,李小龍功夫片正風靡世界,大家都以為中國人一發怒,全世界的人都要骨折。
一切都是新鮮的。“大陸仔”胡介國在非洲眼界大開:原來街上并沒有大搖大擺的獅子老虎,而且,“世界上還沒解放的人民”過得不錯,甚至比國內還寬裕。家家戶戶都有彩電,路上跑的有不少私人轎車,有高速公路,有立體高架橋,甚至還有一座十里長的跨海大橋。這一切,都歸功于尼日利亞豐富的石油資源,一天兩百萬桶石油的輸出——按50美元一桶計算,一天就有一億美元的收入。所以這個國家窮人雖窮,富人卻富得流油。
胡介國深受刺激。他想,看樣子自己需要再次被改造。
在尼日利亞打拼了近二十年的父親人脈堅實,帶著胡介國去見各種各樣的人,包括主流社會的高級官員。因為他是第一個遷居尼日利亞的大陸人,再加上政要們對神秘中國強烈的好奇心,胡介國很快成為這個國家從部長們到總統的搶手座上賓。
胡佩駒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的紡織生意,但兩年后胡介國發現,尼日利亞的紡織業基本都是中國人在把持,而且競爭已經非常激烈,如果繼續擴大產業,勢必造成中國人之間的惡性競爭。他不愿意“中國人打中國人”,寧愿自己從頭開始。父親同意了。
1982年,胡介國赴加拿大攻讀酒店管理;1986年回尼,隨后進入拉各斯假日酒店,混在黑人堆里做樓層經理。

胡經理一開始就鶴立雞群,因為黑人之懶,世界聞名。有知識有文化又吃苦耐勞的胡介國一人可以干三個人的活,而且善于自我改造,很快成為業界精英。
假日酒店名氣很大,董事長是傳奇半世紀的企業家哈默,這里來來往往接待的都是尼日利亞的達官貴人和世界各國政要。因為胡介國來自中國,勤奮敬業無可挑剔,不久就被任命為假日酒店香格里拉中餐廳經理。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機遇。
胡介國發現,中國菜是中華文化的一塊金字招牌,世界各國游客來到假日酒店,只要聽說有中國菜,十有八九都會選擇來到香格里拉就餐。然而高品質的中國菜在國外并不多見,于是胡介國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國內請來地地道道的東北廚師,做“宮廷菜”。宮廷菜中看又中吃,集中餐文化之大成,很快吸引了尼日利亞高層政要紛至沓來,而他們陪伴的又多為歐美國家來訪貴賓。連老布什總統、撒切爾夫人等都在這里大快朵頤之后,當著胡介國的面盛贊中國美食。
香格里拉聲名遠播,胡介國從經理到總經理,像棵樹一樣扎下根來。
1992年,生意越來越紅火的香格里拉被分離出來,胡介國開始擁有股份。三個股東或在美國,或在歐洲,都是身家數十億的大老板,雖然從非洲淘走了“一桶桶黃金”,卻沒有人愿意親自前來打理自己的“金礦”,于是總經理的股份隨著貢獻逐年增加。每年難得有空的時候,這些大老板才會打個電話給他,說我什么時候會來,你計算一下該分紅多少。那時胡介國就把錢準備好,供老板們拎上就走——在當時,這正是典型的歐美資本非洲操作模式。
到后來,大老板們干脆不來了,說胡先生你干脆把我們的股份一次性買了吧,象征性十萬美金就行,我們支持一下你。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一夜間胡介國完全擁有了香格里拉——這棵牢牢扎根十年的樹,就這樣在遙遠的非洲開花結果。
這一年父親去世。他欣慰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留下兒子獨自面對異國人生。
奉獻的藝術
1990年下半葉,“把生意做到非洲去”成為大陸熱門話題。國內某知名建筑公司董事長來到非洲考察商機,在尼日利亞認識了胡介國后,發現此人懂國情,懂英語,更懂非洲,連總統都好像跟他有關系;又看這兒塔吊林立生機勃勃,也不考察了,當場拍板說:“胡先生,我留下一萬美元做定金,我們合作!”
回國之后,十個集裝箱的貨就發過來了,全是腳手架、塔吊等建筑器材。胡介國覺得這人挺有意思,可合作做什么呢?搞一個建筑公司,項目從哪里來?自己對建筑領域兩眼一抹黑,無從著手。
苦思冥想下,胡介國蟄伏十多年的夢想抬頭了:干脆我自己蓋一棟樓,打造全非洲最豪華、最有文化品位的中餐酒樓!同時它也就順勢變成了一張大名片:新建筑公司的處女作。
這座投資八百萬美元的金門大酒店,選址在經濟首都拉各斯,六層花崗石結構,中式裝修,采用傳統的中國龍鳳標志,和當時國內流行的鈦金包柱,琉璃瓦……就在酒店緊張籌建的時候,不幸尼日利亞發生政變。
政變后,尼日利亞被立即暫停英聯邦成員資格,西方國家對尼進行經濟制裁,歐美資本和公司嘩啦啦跑得干干凈凈,市場高端消費人群潮水一般退去。如果把這八百萬美金砸下去,萬一局勢出現大的動蕩,酒店就成為帶不走的財產,那么,要不要繼續干下去?這幾乎是胡介國商業生涯中遭遇的最大考驗。
他駕車來到郊外,在無人的荒野中思考人生大事。二十幾年前,自己百看不厭的《沙家浜》又浮現在眼前,里面那個智勇雙全的郭建光說:“勝利是屬于再堅持一下的人。”吃苦,堅持……當年像血液一樣深植在體內的東西依然汩汩涌動。
干吧!胡介國想,比起國內的親友,這片土地18年來留給自己的財富已經受用不盡了,人需要懂得感恩和回報。
1997年,金門大酒店如期開業剪彩。尼日利亞總統派來文化部長到場賀喜,把金門大酒店的落成提升到中國人民與尼日利亞人民患難與共的高度。金門大酒店一炮打響,客似云來,年利潤竟達到200萬美元。與此同時,建筑公司也開始有項目登門。
由此胡介國領悟了自己的商業哲學:要想在一個人種、語言、文化完全陌生的國家求生存,在一個政權更迭復雜的環境里謀發展,你必須學會奉獻第一,賺錢第二。
非洲大陸是一塊傷痕累累的土地,當地黑人對“掠奪”二字尤其敏感。曾經有一戶外國人被黑人入室搶劫,七八個黑人溫文爾雅地拿槍指著主人,不打也不罵:自己乖乖把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出來。然后讓主人坐下來“開會”:你們跑到我們的國家來,吃我們的糧食,占用我們的資源,卻又漏稅逃稅不仁不義,偷你們搶你們都是應該的……
在這種商業環境里,老一代華僑卻能縱橫尼日利亞數十年不敗,這首先就要歸功于他們非常團結又非常守規矩,對黑人更是非常厚道。

父輩的影響讓胡介國不斷提醒自己:盡管金門大酒店獲得了各界認同,但作為一個圖謀長遠做大做強的企業,它的影響還遠遠不夠,還需要從企業的基因入手,真正融入當地社會。
1999年,胡介國到當地一所學校辦事。在這所“尼日利亞有名的學校”里,他看到校舍是用木頭拼湊而成,像一個蒙古包;地板就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三面矮墻,一面是門,成年人要弓著腰才能進去;沒有桌椅,沒有燈光,孩子們自帶小木凳,把書本放在腿上學習。天氣炎熱,校舍里卻連風扇都沒有。
這個場景讓這位昔日“靈魂的工程師”深受刺激,他當即決定捐建學校。尼日利亞歷史上最“豪華”的四所學校不久破土動工:高層小樓紅磚白墻,校舍前是碧綠的草地,房間里是日光燈、電風扇,還有特別設計的木制的百葉窗,每所學校可以容納3000名學生……這四所學校耗資人民幣2億元,是胡介國打包金門大酒店和名下所有資產,抵押給當地銀行所得的全部貸款!這同時也是華商企業在尼日利亞歷史上最大的慈善捐贈。
1999年學校建成剪彩,尼日利亞總統親自出席,胡介國成為“尼日利亞人民深深愛戴的朋友”;投資主體金門大酒店一躍成為尼日利亞標志性建筑,和風靡一時的交際場所——新總統競選演講要在這里,老總統慶祝大會要在這里,最尊貴的客人來這里吃飯,最高檔的活動也一定安排在這里……眾人拾柴火焰高,去金門大酒店吃中國菜,成為這個國家上流階層身份和實力的象征。
2001年,因為對當地社會的無私奉獻,胡介國被尼日利亞大酋長任命為當地酋長。
這是非洲歷史上第一位華人酋長。胡介國向大酋長自薦了一個封號“BabaAse”,意思是“服務總管”——“我要為非洲人民服務”。
通往尼日利亞上層的道路從此一路綠燈。
在公,酋長胡介國不僅擁有永久豁免權,而且隨時可以面見總統、州長,更擁有一支近百人的私人武警衛隊;在私,通過父親而結下的人脈不但更牢不可破,而且大大拓展。尼日利亞的政治經濟界上層就三四千人的一個圈子,就算政府換屆更替,新上臺的人胡介國也大半都很熟悉。
這不僅是個人聲譽的回報,更是對“金門”品牌、對中國僑商品牌的成功塑造。金門集團投資的建筑公司,承建學校后聲名大震,其他公司苦于找不到業務,這個公司卻滿手的項目隨便挑,對小項目甚至只能放棄;金門集團隨后成立的其它公司也是如此,只要打著“金門大酒店”的招牌,客戶就會買賬——好,給你做,做砸了我找胡老板。
“大陸仔”胡介國以一種創造大環境的膽識,贏得了“金門”的開啟。
非洲式管理
一天,一位黑人員工流著淚走進辦公室,說:“老板,我的爸爸死了,想借一點錢。”

“真不幸,要借多少?”
“6000奈拉(約50美金)吧!”
胡介國安慰他一番,把錢借給了他。
一周后這位員工又來到辦公室:“老板,我又有爸爸死了,想再借一點錢。”
胡介國大吃一驚:“你有幾個爸爸?”一打聽,原來一些黑人村落把全村的男性長輩都叫爸爸,死了爸爸是常用的向老板借錢不還的理由。
在非洲辦公司當老板,胡介國需要面對堪稱全世界最復雜的管理:第一,必須面對合作伙伴,因為當地法律不允許外資持股100%;第二,必須善待黑人員工,因為他們才是當地真正的主人;第三,必須使用中國人搞管理,因為他們有黑人沒有的管理能力、責任感和是非標準,所以要解決一切中國員工離鄉背井后發生的各種問題;第四,必須親力親為,因為法制不健全,沒有人會對你生意運作中的損失負最終責任。
黑人的壞名聲是“不愛思考、懶和貪”,黑人的好名聲是“容易滿足、不記仇”。這是企業家胡介國每天真實面對的人群,他的管理方式是“棍子和糖、道路和船相結合”。
“棍子”就是制度的敲打——扣獎金或者送警察局。黑人員工常常管不住自己,所以“棍子”必須雨點般落下。當然“棍子”不是自己拿在手上,而是敦促經理們要時常做“劊子手”狀。“糖”就是高薪和福利。胡介國的金門集團平均工資高出當地20%,而且獎金頻繁,“老板賺錢了就會給小費”,成為這些年黑人員工與老板親密無間的一大調節劑。
“道路”就是方向。“把信送給加西亞”式的員工在非洲當地根本沒有,你必須清晰地給他畫好路線圖,然后在道路上橫亙河流的時候,你還必須造好一條船送他過河。所以胡介國信奉焦裕祿的話:“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或者穿短褲T恤出沒于各生意現場,或者西裝革履出沒于政府部門,每天親力親為工作16個小時,做的就是示范培訓、搭橋造船的工作。胡介國告訴記者:在非洲,最好的老板是全身都裝滿解決方案的老板。
還有就是華人員工的管理。迄今為止,金門集團華人員工共有數百人,擔任著總經理、總工程師、大廚、財務總監等無數核心管理職位。所有的中國管理人員全是從大陸挖過去的,其過程堪稱閱人無數心得連篇,令胡介國大為感嘆這些年中國人的巨大變化。
金門從中國招聘員工,先是發邀請函,然后應試過關,辦護照辦簽證買機票,集中到上海出境。抵達尼日利亞后先辦居留證,然后安頓住宿,一切所需都要準備。幾年前由于這些費用全由公司無條件支付,結果連續遭遇“跨國旅游愛好者”——兩個月之后就說我不行適應不了,拜拜我回家啦。按照合同,胡介國還得給他買回程機票。于是出臺了新規定:出來的錢你先墊著,干滿兩年以后全部退給你。日常工作中還曾遭遇“借錢理財族”——中國員工借錢時數目更大、理由更充分:母親重病或老家蓋房,兒子不在膝下,只好多寄錢回去。于是暫借10000美元,每月從工資中扣除200美元。誰知事后得知,不少人轉身就把錢存進銀行,因為利息高達15%。
對于旗下公司的管理,胡介國采用的是非洲流行模式——項目立好公司成立之后,就撒手不管了:“有的時候派一個會計,多數時候不派。然后向管理團隊下達計劃:每年利潤3000萬,到了年底你給我3000萬就可以了。假如你做了5000萬,多的你自己拿,我不要。至于哪些設備廠房要修補,哪些橋路不暢通,哪些投資要增加,一商量,按照規矩分工就完了。”
胡介國認為斤斤計較是在非洲辦公司的大忌:“小時候我母親就說過,吃虧等于占便宜,天下沒有白吃的虧,所以現在自己心態很好。”
心態很好還表現在商戰上。2002年以后,尼日利亞酒店競爭激烈,曾經一個酒店一夜間就挖掉金門七個黑人廚師,方法就是工資翻一倍。胡介國得知,關門生氣了20分鐘,然后來到酒店給總經理打氣:沒關系,我們一萬五奈拉就可以用他們,對方要出三萬,說明金門更有吸引力嘛!就當我們是培養黑人廚師的搖籃好了。
避風港里群鳥匯集
50歲后的胡介國,一大半的身份變成了社會活動家。金門大酒樓開張之后,社會名流、達官貴人紛至沓來,老朋新友幾乎周周聚會,華人華僑也以此為中心。胡介國發現,金門不僅成為了一個響亮的品牌,它還是一個巨大的“資源信息集散中心”。
然后他變成了酋長、僑領、總統府顧問、中非商會副會長……他還擁有一個可敬又可愛的稱號:民間大使。中國商人來到尼日利亞,找大使館辦不了的事情,找到胡介國多半OK。而胡老板又是如此熱心幫忙,他的動力很簡單:“因為中國人在非洲是一個名字,你的好壞跟我息息相關。”于是才發生了文章開頭所寫的“月下追綁匪”之事。
久而久之,他變成了中資企業面對新環境風險的一個避風港。
胡介國和尼日利亞總統奧巴桑喬是好朋友,有人質疑中國人傾銷非洲市場,奧巴桑喬就開玩笑似的對胡介國說:“你們中國兄弟,不要把我們非洲當作垃圾場。”
胡介國沉默了一會兒,巧妙地回答:“我在加拿大念大學,沒錢的時候就吃一個漢堡包,有錢的時候就吃一塊牛排。其實中國商品既有好的,也有廉價的,你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選擇購買,這不正好增加了人們的消費自由嗎?”
話雖如此,這番言論仍免不了成為他心中的一根刺。
中國企業走出去是件好事。但在非洲這個巨大的市場上,先是不少副部級的國家控股企業,如中石化等,從國內打到國外,無序競價,互相拆臺,連當地的大使館都不夠級別協調,最后不得不出動商務部親自去給它們劃分地盤;再反觀中小外貿商大量涌入非洲,成本一塊的貨物在這兒可以賣九毛五——完全是靠出口退稅維持企業生存。
大量低價貨物沖擊了當地市場。就拿紡織業來說,因為進口的布比當地生產的還便宜,尼日利亞曾經一年倒閉了一百家紡織廠。如果一家廠有五百個工人的話,當地就有五萬人失業。而這些廠大多是由中國人開辦,“這不成了中國人打中國人嗎?”長此以往,不僅破壞了當地工業,減少了當地政府稅收,而且搶掉了當地人的就業機會。
“中國人”是一個名字,更是一個群體。哪怕是一家中國企業不守規則,就是對整個商業環境的破壞——這顯然是僑領胡介國這些年最大的憂慮。為此,他投資創辦了尼日利亞金茂商廈,試圖解決這個問題。
在他的努力下,金茂商廈成為中國企業走向西非各國的一個展示窗口。每一年,胡介國都會與國內各省經貿委聯手,組織二三十個,最多五十個企業,到尼日利亞去辦展銷會。大多數時候在金茂商廈,偶爾也會在金門大酒店。胡介國負責給這些企業辦簽證,入關手續,安排高官到場剪彩。他希望藉此不僅能讓非洲人了解好的中國企業,好的中國產品,更能幫助中國企業有組織地合理地走出去。
一如他所預料,不斷有企業發現:原來我們的產品在尼日利亞銷路這么好!算一算,運費很貴,出口還不如在當地建廠生產劃算。很多企業就這樣在尼日利亞留了下來,甚至開始與金門集團合作建廠。
這個被胡介國稱作“筑巢引鳳”的模式,雖然簡單卻很實用,拷貝的正是國內的開發區模式:國內企業負責技術與生產,胡介國則運作前期籌備和社會資源。
比如江蘇省第一大企業開元,最初只是來開拓空調市場,發現生意很好,想留下來卻毫無經驗套路:尼日利亞的政策怎么樣?有沒有安全問題?到哪兒去找廠房?……最后主動找到當地名人胡介國,雙方一拍即合。先確立股份——通常金門集團占51%。然后胡介國就開始按照開元提供的圖紙找地皮,建廠房,把水電、安全、當地所有文件等前期工作全部弄好,一般半年時間就可以完成。等開元派人過來一看,滿意了,立刻從國內發貨到尼日利亞,開始裝設備,裝組裝線,培訓員工……到開工的時候,尼日利亞的工業部長還會來剪彩致辭。
接下來,項目的具體管理多由合作方負責,胡介國只有一個要求:要樹立企業形象,產品質量嚴格把關。如果政策出現大的變動,譬如稅收過高,外勞配額不足等等,才輪到他出場去跟某個高官甚至總統談判。
時至今日,金門集團旗下有11家子公司,三萬名員工,橫跨酒店、旅游、建筑、基建、卡車組裝、空調等多個行業。僅與新科空調合資的生產線就年產15萬臺空調,產值數億人民幣。
胡介國三十年非洲之旅,歲月的磨礪成就了他一種頂級商人的氣質。他孜孜以求所營造的,是一種可持續的商業環境,以及民族、國家和個人長期多贏的大格局。
而時代,正悄悄將他這樣的人,推向全球經濟的舞臺中心。
對話酋長:非洲市場“風大浪急,水深有魚”
記者:你好胡先生,也許每一個讀完以上故事的讀者,都渴望問你一個問題:假如時光倒流,假如那時你已經知道,將會長達30年扎根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你還會選擇離開故土嗎?
胡介國(以下簡稱胡):我今年59歲,不會跳舞,不會打牌,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求生。直到今天我的孩子也只有七歲,因為對那一代的非洲華僑來說,連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是奢侈的。但如果讓我選擇,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去到那里。也許,自己天生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吧。
記者:那你會讓你的孩子去接酋長的班嗎?
胡:要看他自己的興趣,時間還早,他可以慢慢思考。
記者:在很多人眼里,非洲經濟條件落后,充滿著疾病、戰爭和暴力。請告訴我們尼日利亞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
胡:這個國家人口是中國的十分之一,面積也差不多是中國的十分之一;熱帶雨林,礦產尤其是石油資源豐富,富裕程度排非洲第三(前兩位是南非、埃及)。不過這個國家也同樣并不平靜,原因要從它上世紀60年代的獨立說起。當年英國軍隊離開非洲時,它把三個根本不相關的民族放在一塊兒,組成了尼日利亞:語言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也不同。北方是沙漠,信奉伊斯蘭教;東面產油區,有天主教也有基督教;西面是工業區,信奉基督教。然后拿圓規一劃,哦,中心就是阿布賈,那它就作首都。
記者:這倒很簡單(笑)。
胡:就這樣,這個國家是最窮的北部掌權。東部產石油,西部有工業,那北部你有什么理由來壓迫我掠奪我?所以東西部聯合起來要造反,直到今天,沖突都沒有完全消失。
記者:這和我們時常聽聞的尼日利亞華人綁架案有什么直接關系?
胡:應該說有間接的關系。綁架案多發生在產油區,而且多是針對西方人,為什么?因為石油開發,西方國家在那里得到的利益非常多,美孚石油公司僅一年的盈利就是三百億美金,但是又沒有回報當地人;北方政府因為歷史原因也不愿意建設那里,導致那里連一條好好的路都沒有,七成人都處于失業狀態,所以綁架多了,順手綁幾個中國人的事情也是有的,而且最近中國商人在非洲的形象開始走下坡路,這是需要我們注意的一個趨勢。但總體來說,中國人即使被綁,也能通過談判安全回來。
記者:你如何評價尼日利亞及非洲大陸的商業機會?
胡:八個字:風大浪急,水深有魚。通俗地說就是風險很大,機會也很多。
記者:除了你說的社會治安風險外,還有什么比較突出?
胡:還有就是制度風險,你需要了解當地的國情。給你講個笑話:幾個月前我跟警察副總監(相當于公安部副部長)晚上吃完飯,他開車送我回去。尼日利亞很多檢查崗,有一個檢查崗的小警察看是中國人,就把我們攔下了。副總監說你要干什么,對方說我不跟你講話,我要跟老板講話(笑)。他一看我是黃種人而“司機”是黑人,我當然是老板了,老板可以給點錢(笑)。把副總監氣得,說你是哪個部門的,明天就把你送到邊境上去(笑)。
所以這個國家處處都要塞錢,很多人都沒有什么道德界線,你不打通那里的政經關系,就會寸步難行。
記者:就你的觀察,非洲各國目前對中國投資者最大的機會是什么?
胡:據我所知,尼日利亞駐中國的大使館,每周要發出300到500個簽證,也就是每周有這么多中國人進入尼日利亞。這個國家還處在我們80年代初的經濟水平,我們的商品、設備和技術在那里都有很大的市場。不過非洲國家如今越來越歡迎海外直接投資,而非單純的貿易活動。投資不僅可以減少中國的能源消耗,還可以減少中非的貿易摩擦,也可以避免當地的高關稅。
就我本人來說,我是尼日利亞的經濟顧問,專門負責引進中國的中小企業投資,幫助當地中小企業的發展。中小企業有什么好處呢?一是所需資金少,二是解決勞動力就業減少犯罪,三是技術不復雜。造坦克造飛機不可能,但是造個摩托車就是很簡單的事情,把這個模式搬到非洲國家就非常有用,對國內企業來說,這個模式不僅賣出了產品,更是占領了市場,也很劃算。
這次中非商會以前,我們和統戰部、商務部、全國工商聯聯合成立了一個中非商會,安南是會長,其目的就是把民企有秩序地聯合起來,開發非洲市場。
記者:那么一旦來到尼日利亞,他們還需要注意些什么?
胡:第一是合作,找到好的合作伙伴非常重要;第二是必須親力親為;第三要低調,仇富這種情緒不僅中國有,全世界都有。當然最根本的,還是我曾經給一些朋友分享過的六個字——“奉獻、管理、賺錢”,賺錢是一切事情做好之后的最終結果,千萬不能重心顛倒。
編輯 李豐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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