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躺在那間破房子里,已經是他離開重生工廠的第三天了。
那天剛做完闌尾炎手術,他就開始盤算著離開重生工廠。扯過毯子,把自己包起來,他悄悄溜出醫院。凌晨2點,思茅的街頭只有出租車司機還在上班。留下,能活下去;離開,只有死路一條。
他還是抬手招了一輛出租車。縫合的傷口有些潮濕。躺不下身,他就半臥半坐煎熬著,一只手護著傷口,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流下,鉆心刺骨的疼痛。
他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這個18歲的孩子想節省下醫療費。
“幾千元手術費是廠里幾天的伙食費”,那天早上他發現自己闌尾炎發作后一直忍著。12個小時后,工廠廠長李繼東出差回來了,進門就扯著嗓門喊:“怎么還不送醫院?我的錢還用不著你操心!如果要等死,還來這里做什么?”他被架到醫院做了手術。
“我不想再讓東哥找到,不想讓他再為我操心了。”回到家鄉縣城的那個黎明,他哭了。
他,18歲的孩子,一個吸毒者,還感染了艾滋病毒,是重生工廠的員工。
他,李繼東,一個擁有百萬家產的商人,開辦了重生工廠。
4年來,李繼東一直努力在干一件“瘋狂”的事情:把吸毒者和艾滋病毒攜帶者集中在一起,讓他們“與世隔絕”,在重生工廠里安然面對死亡。
拐 點
“孫悟空”初中一年級就開始吸毒。直到2001年10月被警察抓捕,父母才知道19歲的兒子已有6年毒齡。隨即,“孫悟空”被送到云南思茅市強制戒毒所。
思茅市強制戒毒所成立已有6年時間,所長楊明翔卻為極高的復吸率而喪失工作成就感,“每次看見那些放出去的人幾個月后又被抓回戒毒所,我時常懷疑自己工作的價值”。
傳統的強制戒毒機構雖然能在一周內就使吸毒者從生理上擺脫對毒品的依賴,但“心癮”難除,戒毒者一旦離開戒毒所,很快就會復吸,“一是外部環境不好,戒毒者出去后很快就能買到毒品;二是個人原因,他們沒有工作,家人不管,不被社會承認,很容易回到以前的生活。”
在云南,曾有老板雇傭了十幾個吸毒者工作,但很快就被吸毒者打跑了。楊明翔卻覺得,至少這樣能為吸毒者提供一份穩定的工作,如果運作好,吸毒者靠自己的勞動應該能養活自己。
他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人選:李繼東有產業,有霸氣,更重要的是,李是他多年好友,相知頗深。李繼東覺得可以復制這種模式。于是,2002年5月的一天,還在戒毒所關押著的“孫悟空”被警察帶到了監倉外,警察告訴他,出去做一個工程。
一個黑胖的男人站在47名戒毒者面前,他就是他們的新老板——李繼東。
造 “神”
已經是2006年里的第四個了。
一個月前,她們還用熱水給“小廣西”擦洗身體,陪她聊天,服侍她大小便,但她們知道,她活不了多久。她全身的皮膚都在腐爛,發出陣陣惡臭,嘴唇和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洞觸目驚心,嫩紅色的肉裸露在外面,張開嘴,就能看見口腔和舌苔上一層白白的絨毛——醫生說,那是青霉菌,這種病癥極為罕見。
她們,一群艾滋病毒攜帶者,對她,一個垂死的艾滋病人,精心服侍了一周。盡管痛苦不堪,但“小廣西”卻平靜地面對死亡。晚上12點,她說:“我肯定不行了。”一個小時后,她死了。
4年來,已有20多個人在這里死去。
“小廣西”自己挑選了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她從報紙上看到,重生工廠是一個專門收留艾滋感染者的地方,那里沒有歧視,沒有暴力。男友陪她到思茅,走進涂著白漆的鐵網廠門口,她走到了終點。
她身后的家鄉,早已陷入恐慌。村民們驅趕她,不讓她住在村里,她的父母上街,所有人站在一米外和他們說話,他們摸過的東西必須買下。
男友留下她后,再也沒有來探望過。最后2個月,她和一群不相識的人一起度過。春節前過完最后一個生日,她就匆匆離去,骨灰留在了異鄉的土地上。
逝者逝矣,生者如斯。

下午三點,北回歸線上的陽光明亮而熱烈,重生工廠已經擺脫了“小廣西”去世一周里的那種沉悶氣氛,其他學員似乎找回了力量:“萬一以后我們病重了,也希望別人這樣照顧我們。”
這就是李繼東4年來追求的目標。他創辦重生工廠的目的就是“控制艾滋病毒攜帶者,保護更多人”。他的目標似乎越來越近,但依舊那么遙遠。
他疲憊萬分:妻子離他而去,兒子和他形同路人,耗盡百萬家財,中止了旅游全國的腳步,并且不時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被送進搶救室。
“我只能說,我瘋了。”當難以向別人說明他為什么這么做的時候,他往往這樣給出答案。但他又不斷提醒別人,他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他盡量回家過夜,不和他的學員們一起吃飯;被一個學員咬傷后,他曾憂心忡忡地去醫院檢查;他也樂于使用他的權威,學員必須絕對服從他的命令。
“我天生就有這種能力。”李繼東談起他的“霸氣”有些洋洋得意,“我在他們的眼里是個‘神’。”
學員們看見他都會起立,無論他們是在看電視、打撲克或是在掃地。有的人眼睛看著地面,不時微微抬頭瞄一眼,看他是否走遠;有的人手指緊緊扣著褲縫,似乎他們的“神”馬上就要向他宣布口諭,但李繼東看都沒看,他不過是要走過去開他的白色吉普車。李繼東坐在椅子里,向一米外垂手而立的學員發號施令——把鑰匙拿過來,把車洗干凈,把誰誰誰叫過來……
“要管好這一百多人,必須讓他們怕我。”李繼東認為權威必須建立,要不然“重生廠只能變成毒窩和黑勢力”。他的一條人生原則是:“我比誰都橫,除非一次把我腦袋砍下來,否則我咬也要把欺負我的人咬死。”
但他又認為,真正讓學員敬畏他的原因卻是“愛”。
“我不歧視他們,出錢為他們治病,只要求他們順從我。”“雖然他們吸毒,有艾滋病,但實際上他們的內心還是純潔的。一旦感受到愛,就會涌泉相報。”
去年,一個學員快要病死了,李繼東天天去看望他。生日那天,還買了個蛋糕,派女學員送去,大家圍著病床唱生日歌。幾天后這個臨死的人康復出院,跪在李繼東家門口,說要報答他。“我問你用什么報答我,他說用命。我說好好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報答。”
重生工廠所有學員的吃住費用都由李繼東承擔,日常用品從香煙到衛生紙都需準備,學員逢年過節,可以坐廠里的汽車回家,甚至死后的壽衣、爆竹、骨灰盒都是李繼東出錢置辦。
“你說生命值多少錢?我把這些艾滋病人控制起來,救了多少人的命?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
生與死
李繼東身材矮胖,按中國傳統的面相學來看,他有一臉福相——雙頰豐滿,兩耳碩大。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盡管只是小學畢業,簽自己的名字都有困難,但他總喜歡用反問句式談話:“我愛旅游,你說現在我敢去嗎?”“什么刑訊逼供,不打他會招嗎?我建議你們看看史泰龍演的電影”……
穿一套黑西服,他說這是一個朋友最近才送他的,“朋友說我穿上就像個農民”。
他行事高調,給重生工廠的每一輛汽車都貼上醒目的藍色“關愛”大字,他給自己的白色吉普車貼上了印有“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的圖標,車頂還有一盞警笛。
這輛吉普和另一輛“全順”面包車是2005年他被評選為“中國民間十大戒毒人士”后公安部禁毒委贈送給他的。不用說,印著國家禁毒委標識的車在偏遠的思茅確實很引人注目。李繼東解釋,這樣做確實動用了一點特權,但這是必要的,因為車里時常坐著艾滋病人,有時候,其它的車就是要給他讓路。
一個月前,“全順”車在去往重生工廠位于大山里的一個分部的路上,一頭撞上了一棵樹。車頭像被大刀切過一樣,整個不見了,車里的四個人一個重傷,三個輕傷。“他們四個都是艾滋病人,血流一地,我就是鳴著警笛把他們送到醫院的。”

在重生工廠,生與死是最隱諱卻又最常想到的問題。“正常人50歲以前不會想自己怎么死,怎么化,誰來送別,誰來戴孝,但我們那些二十幾歲的學員就必須想,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李繼東說,他能體會學員的心理。
李繼東生于1977年8月,父親是思茅市公安局的一名警察,后來成了思茅最早的一批緝毒民警。
他從13歲就開始和死亡打交道,“別人的心臟只有一根指令,我的有兩根,平時兩根頻率一樣,同步給心臟發指令,一旦沒休息好,或者一頓飯沒吃好,兩根指令就各自指揮心臟,心臟猛跳。這是最危險的一種心臟病,屬于頻發。”
小學畢業后他就休學在家,幾乎每個月都會被送到醫院搶救一次。當渾身插滿管子,躺在病床上,他就開始默默乞求:“只要讓我活下去,我乞求醫生、乞求上天、乞求莫名其妙的主,如果這次沒死,以后就去救很多人的命。”
1999年,他的朋友因吸毒過量死亡。他的父親也在閑談中告訴他,一撥一撥的吸毒者正在死去,他很難理解,為什么自己苦苦求生,有些人卻輕率放棄。
2001年,24歲的李繼東靠開修理廠、代理牛奶已經積攢下百萬家產,在思茅成了小有名氣的年輕老板。第二年,他又開了家水泥預制板廠,專門承包人行道鋪設工程。
他享受著生活,四處旅游,他最喜歡北京,去了四次,他覺得那里的“霸氣”讓他著迷。他還喜歡吃吃喝喝,可以早上坐飛機到昆明,只為吃頓午飯,下午再飛回思茅。
2002年的一天,好朋友戒毒所所長楊明翔給他介紹了一項工程,鋪設戒毒所地磚,李繼東有了一批特殊雇工——47個戒毒者。從此,他要開始兌現他乞求“醫生、上天、莫名其妙的主”時許下的諾言——救很多人的命。
破 產
工程完工后,“孫悟空”和其他35個人主動留在了李繼東的工廠,李繼東帶著這35名吸毒人員做了艾滋病毒感染檢測,結果有26個感染了艾滋病病毒。沒有感染的當天全部走了。剩下的26個有的痛哭,有的喝酒,有些不想活了,有些說想報復別人。
李繼東沒有和家人商量,就收留了這二十多名和自己素不相識的艾滋病毒感染者。“他們回到社會上,肯定要感染更多人。而且和他們處了一段時間也有感情了,把他們推走我做不來。當時我有一百多萬,有車有房,能有的基本都有了,覺得靠其它廠賺錢養活這些人應該沒問題。”
“孫悟空”正是在那次檢測中發現感染了艾滋病毒,他決定留在李繼東的工廠,因為他知道自己遲早還要被送進戒毒所,而工廠比戒毒所自由多了。
一個月內,重生工廠收留的艾滋病感染者增加到了80人,那里不僅吃住免費,而且還很“自由”,這對那些生活在底層,遭人歧視,被毒品折磨的人來說,很有吸引力。
然而同時,重生工廠也以超過李繼東設想的速度,跌進了破產困境。
2003年,重生工廠參加公開投標承包了兩萬米的人行道水泥地磚工程,“孫悟空”和其他學員每天就住在馬路上。工程結束,賺了30萬元,可這也成了他們最后一個工程。
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李繼東的工人都是吸毒者和艾滋病毒攜帶者,他的牛奶公司最先倒閉,因為大家擔心牛奶里有毒,接著汽修廠也關門了,那些跟著李繼東一起創業的老員工紛紛辭職。
一年后,重生工廠陷入絕境。雖然廠里養了100多頭豬,還有幾畝魚塘,但根本不夠179名工人每月5萬元的開銷。
工廠的鐵門被拆掉按廢鐵稱斤賣了502元,買回150公斤大米,三天后米吃完了,下午兩點大家還沒吃早飯,又把備用輪胎當了300元。除夕夜,學員們殺豬備飯,李繼東躺在床上想了4個小時:“走?還是不走?”
幾天后,他把車賣了,還偷了兒子的存折,上面存著兒子的壓歲錢。
“一天,東哥帶著我和其他四個人去他家,他把衣柜拉開,讓我們挨件翻,找兜里的零錢。”“孫悟空”他們翻開每個口袋,找到了三十幾元,然后到市場上買了一斤肉,十幾斤白菜。
2004年的新年,重生工廠命懸一線。“實在撐不下去了。”默默無聞地干了兩年后,李繼東不得不重新定位,“一定要有更多人來幫忙”。瀕臨破產的李繼東開始找媒體,請他們報道他的工廠,找官員,反映他的困難。
思茅市政府很快就做出反應。副市長給107名學員辦理了低保,每人每月150元生活費。新市長召開辦公會,撥下600萬元扶持重生工廠,并劃了一座銅礦免費開采。隨后,又規定重生工廠的學員到醫院看病全部由政府買單,這為李繼東每年節約了30多萬元。
公安部副部長到重生工廠視察時說,如果有更多的像李繼東這樣的人,就能徹底改變云南毒品蔓延的勢頭。一名網友則留言說他看到了人性的光輝。
重生工廠渡過了難關,李繼東卻覺得,自己距離目標并沒有更近一些,“和全國那么多感染者相比,我的努力不過是滄海一粟,比我有錢、有能力、有愛心的人太多了,應該有更多人來干”。
另一種生活
關于重生工廠的辯論越來越多。有人認為艾滋病感染者應該像普通人那樣,過自由的生活。李繼東說,就是要把他們關起來,因為他認識的艾滋病毒攜帶者都曾有報復社會的念頭。“就是要控制他們,發現誰復吸、故意傳播艾滋病,我立即報告公安把他們抓起來。”
那些質疑的人也許忽視了一個關鍵:留在重生工廠的人其實是自愿的。
“老鬼”拖著腿走過來,才40歲,她上頜就只剩下了2顆門牙。“老鬼”曾經是個毒販子,至少被抓過6次。坐在家里的床上,用刀片把海洛因刮下來,包成小包,從窗口扔出去,就有錢從外面扔進來,大床上堆滿了錢。地板上到處扔著注射器,穿拖鞋根本進不去。
“2個月掙了十萬元。”還在上世紀80年代,“老鬼”就是富翁了。2005年“老鬼”最后一次從監獄出來,身體徹底垮了,不僅感染了HIV,風濕、肺結核也折磨著她。醫院給她下病危通知書的當天,朋友把她送到了重生工廠。
工廠里規定,每天7點起床,吃完早點跑步,之后自由活動,或者打掃衛生,午休后自由活動,晚飯和午餐一樣兩菜一湯,吃過飯可以打牌、唱K、看電視、打臺球或者干任何自己喜歡的事情。硬性的規定只有三條:不準吸毒,不準性亂,外出必須5人同行,互相監督。
習慣揮金如土的“老鬼”根本看不上工廠里的條件,她從不抽李繼東買給學員們的三塊錢一包的“小紅河”,只抽自己買的煙。病好后“老鬼”就走了,但幾個月后,她又回來了。在重生工廠,除了不得不面對艾滋病毒,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壓力,而且規律生活對身體的好處顯而易見,何況這里還有那么多與自己同病相憐的朋友。
“以前滿腦子錢,過了半輩子,才知道應該好好活幾年,瀟瀟灑灑玩幾年。”“老鬼”在重生工廠認識了新男朋友,住進了夫妻間,“準備在這里養老了,回去孤孤單單的,還是這里人對我好呢”。
雖然重生工廠也有圍墻,但留下310名吸毒者、艾滋病毒攜帶者的真正原因,卻是這簡單的生活和溫情脈脈的社區,還有如“神”一般卻富有人性的老板李繼東。
4年前,李繼東很確定自己是個商人,但4年后,在甚囂塵上的討論中,他也疑惑作為重生工廠的老板,自己究竟還算不算個生意人。他使勁揮動著手:“如果讓我干一輩子,我立馬跳河算了。”然后鉆進他白色的坐騎,興致勃勃地啟動,撒著歡兒地跑起來……
編輯 舒 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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