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基是一條船

對于丹基，在《塞尚傳》中只有幾行文字的敘述。其中一句這樣寫道，“丹基叔叔死后，他(收藏)的畫拿去拍賣。”丹基就是這樣，讓人措手不及地出現又消失了，書里沒有提及他是什么時間死去的。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丹基是哪一天死去的。大約平常的人，是不必讓更多的人去記住他的那樣的一個日子吧。

在印象派畫史中，丹基也許不重要。但是，他在印象派畫家們的背后，研磨顏料，賣顏料，收藏他們的畫，幾乎大半生都在做這一類的事情。丹基的存在，是作為失意的印象派畫家們的環境，像一片草地似的被其不斷地凝視與踩過。我想，關于丹基的書，這個世界是不會出版的，真的不可能。可是，丹基在我心里，很久了，他在——他在!于是，我在《塞尚傳》中有對丹基描述的那一頁的空白處，寫下了“丹基”兩個字。之后，我又想到數年前我讀《凡·高傳》的夜晚，我曾經與丹基擦肩而過。兩本畫家的傳記，草草連接起了丹基的一生。我不能不用“草草”這兩個字，因為它是最先闖入我頭腦中的一種直覺，我不想違背這最具真實力量的感覺。也許正是由于我的這種不無哀婉的直覺，才使我從書架上抽出擱置了許久的《凡·高傳》，開始對這本書的第二遍閱讀。這回我讀《凡·高傳》，完全是為了丹基。丹基的畫店的門面，被瘸腿畫家勞特累克涂成了藍色。那藍色很過分，很不安。是的，畫家連同自己的自卑感，也摻和了進去。一大塊反常的藍色，就這樣橫在克勞塞爾街上。丹基坐在藍色后面，瞇著一雙友好而機靈的眼睛，在看一冊日本版畫。丹基的眼角，簇擁著發藍的皺紋，連頭發都仿佛沾染上了勞特累克的藍色。所以，丹基不得不找來一頂舊草帽，將那有點不耐煩的頭發死死的扣住。那時的丹基，大約已經老了。像丹基這樣的人，給人的印象從始至終都是大約的，都是蒼老的。

丹基以前是個泥瓦工。來到巴黎后，給別人看過門，干過磨制顏料和替人家賣顏料的活兒。賣顏料的時候，丹基遇到了畢沙羅、莫奈、高更、盧梭、勞特累克和塞尚等年輕的印象派畫家們。他們喜歡丹基敦實的樣子，還有他那又短又粗的手指。他那手指，天生像是只會研磨顏料似的。丹基說話的聲音，女人般的柔細，很容易讓人聯想記憶中的黃昏、河流或是晨霧。畫家們不約而同地管他叫做——“丹基叔叔”。丹基參加了一次共產主義者的起義，站崗時睡著了，凡爾賽人襲擊陣地，他把毛瑟槍給扔了。 “這是背叛!”有人指著他的鼻子嚷。于是，丹基被判在布勒斯特的船上，做兩年苦役。后來，是畫家們把他救了出來。畫家們覺得，那被救出的不是丹基叔叔，而是一條船——是一條跟自己不可以分開的船。從這件事情之后，丹基用他僅有的積蓄自己開了畫店，這畫店果真像了一條船，負載著印象派冷清而激情的歲月。

老丹基，終于有了自己的畫店。他可以為自己賣顏料，不再到處奔波，不再擔驚受怕。他似乎還有些得意，因為，他的身邊，成長著偉大的印象派畫家們。他出于單純，也仿佛有點預謀地熱愛著他們。他好像早已明白，把空氣和陽光用數學的精確度點出細密色點的技法，是這些年輕人對繪畫藝術翻天覆地的變革。在藝術的前沿上，不光是修拉、塞尚、凡·高他們，還應有丹基。

到了點燈時分，勞特累克不安的藍色才肯退去，四周一片寂靜。煤氣燈射出昏暗的光線，丹基跪在地板上，開始研磨顏料。研磨顏料的聲音，沉悶又空靈，讓人想起車輪在雨中吃力地轉動，那轉動帶起泥水和趕車人的悲傷。而丹基給人的感覺是樂觀的，他臉上堆著小狗似的善良的微笑，那笑容使五官們往一塊湊去像是前去參加圣誕舞會。丹基哼著一支曲子《在老巴黎的堤岸上》，他胖胖的軀體在扭動，隨著音樂的節奏。丹基不停地研磨顏料，他把自己的心血和一把年紀，全都研磨了進去。那情景，簡直就又是一條船在海上行進的感覺了。是船——便有了漂泊和歸來的全部感受。

孤獨的塞尚，經常在最痛苦的時刻，朝克勞塞爾大街走來。塞尚想到外面走一走，但并沒有想到別的什么地方去。很多時候，他被如此的情緒支配，毫無目的性，其實那是在走向自己的所愛。深藏著或許不需要深藏著，已在心中的某個暗處，自己被自己誘惑——去找他吧。“塞尚來了!”丹基說。丹基連眼皮都沒有抬，他和往日一樣任勞特累克的藍色浸染著自己，草帽扣在頭上，帽沿把眉毛給遮住了。他坐在椅子上，仍在看巴黎流行的日本版畫。塞尚就這樣來了，像畫店門前的陽光一樣。丹基這時站起身到里屋端出一杯咖啡說，“喝一點吧!”塞尚望了望丹基，若有所思地接過咖啡。這時的塞尚，身上肯定冷極了。喝完咖啡的塞尚，或許想起自己依舊在畫蘋果，剛才在畫室中他突然中斷了的蘋果的感覺，在咖啡的苦澀中飄著。

丹基是第一個把塞尚的畫，擺進自己畫店櫥窗里的人。那時，幾乎整個巴黎都在忽視塞尚，塞尚也為巴黎的無情而痛苦不堪。“我最喜歡的塞尚!”丹基搖了搖他那圓圓的腦袋，自語著。塞尚的畫讓他著迷，他常一個人站在塞尚的油畫前，兩眼半睜半閉地看著。如果那是個沒有人打擾的下午，丹基就會忘情地看下去，一直到太陽落山。塞尚把他的畫賣給了丹基，丹基沒有錢，有時用顏料換。塞尚也沒有錢，他們只能交換了，像互送禮物似的。丹基得到了自己熱愛的畫，感到自己是一個幸福無比的人。如果哪一幅畫讓他著迷，誰付多高的價錢他也不賣。有一天，一個人來到畫店要買塞尚的畫，丹基久久地看著那幅畫，半天才說： “啊，是的，這是塞尚最優秀的作品，少于六百法郎我是不會賣的。”當時，塞尚的畫在巴黎只值幾十法郎。那個人走了，丹基把畫取下來捧在胸前，兩眼閃著淚光。

高更很久都沒有錢買顏料了，可是他不能不畫畫兒。高更在丹基那兒，已經賒了許多次顏料了。一天，高更又來到丹基的畫店，丹基的妻子不客氣地說：“把賬單清了，你這個無賴。”丹基太太又瘦又結實，像根鐵絲一樣。她對高更繼續吼道：“你這個家伙，我會叫警察來。”高更抓起丹基太太的手一邊親吻，一邊說：“我親愛的，別對我這么狠心，你有藝術家的靈魂……”丹基太太的火消了，高更這才轉向丹基說：“丹基叔叔，再賒給我點顏料吧!”丹基說：“好吧。”高更又說：“我給你帶來了兩幅畫，如果你能給我一管黑色和一管黃色……”丹基的眼睛又瞇了起來，他一看到自己喜愛的畫，立即就會沉醉其中，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一個神秘的地方。

勞特累克到畫店來，總是來去匆匆。這一點可不像他面對妓女表現得那么浪費時間。在那里，勞特累克從她們的眼睛中看到了麻木、淫蕩和孤寂，還看到了坍塌在她們床上的自己。她們已經滲進了他的每一個夜晚，就是這樣，勞特累克畫完了妓院全部的二十七位姑娘的素描。他的畫，也被丹基所珍愛。我沒有找到更具體的資料，不知道丹基收藏的勞特累克的畫中，包括不包括這些素描。

一天，凡·高出了個主意，想找一個餐館什么的公眾場合，掛上他們的習作。修拉、高更、勞特累克都表示了贊同。年輕的畫家們十分希望巴黎能認識他們。丹基歪戴著草帽，胖臉上滲出的汗水和虔誠混成一團。丹基說，“諾溫斯餐館的店主，是我的朋友，明天上午，你們把畫給我，下午我就把它們掛在諾溫斯的墻上。”老丹基的話音未落，大家頓時都墜入狂想之中——明天是個什么日子啊——足印象派挺進餐館的紀念日!

丹基有些推不動那滿載油畫的手推車了，凡·高說：“我幫你推。”丹基說：“不!不用!”丹基推著沉重的車子，推到街上，沿著上坡的路走。前面是推著手推車的老丹基，后面是衣著氣質都與眾不同的畫家們。巴黎為之投來驚愕的目光，有疑問，也有不屑。然而，不論怎樣，手推車在艱難地行進中，旗幟似的。丹基這時候，十分自然地被歷史選中了，成為諾溫斯餐館事件中的人物之一。但在當時，丹基注定是無意識，那些天才的年輕人也一樣的無意識。畫家們聚集在餐館的一角，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往日面對整個巴黎的批評界，他們從未這樣緊張過。時鐘敲響了，整整六點，有人走了進來。一個男人在一張餐桌旁，坐了下來，要了一份菜，拿起湯匙吃著，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盤子。人漸漸多了，其中也有了女人，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往墻上看一眼。這可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墻壁啊!上面掛著半個世紀之后，也許還不到半個世紀就已價值連城的著名的油畫!終于，有人點燃了煙，空氣中有了翻閱晚報的聲音，有了閑聊的話語聲。忽然，有一個女人抬起頭來，她的目光亮了一下，就又熄滅了。很晚了，丹基才把畫們從墻上取下來，裝上了車。在迷蒙的夜色中，丹基推著手推車，推著依舊是他那不可泯滅的熱愛。不管這個世界上發生了什么，丹基都不在乎，他的臉上沒有沮喪，因為那些可愛的畫們要和他一起完好無缺地回家了。這是印象派畫家們最重要一次聚會，當然他們還在沙龍、畫廊和咖啡館中相遇，但內容與形式是大不相同的，特別是丹基不會出現在沙龍里。

凡·高自殺后，老丹基來到阿爾為他送葬，凡·高的兄弟泰奧和另外三位畫家從巴黎趕來，加上醫生，共六位親友。老丹基和他們一起抬著靈柩，步履蹣跚，胡子亂糟糟的。他用力抬著自己的朋友，淚水從半睜半閉的眼睛中流了下來，又被阿爾的太陽曬干了。

一個畫家與另一個畫家可以不來往，一個畫家也可以扔掉畫筆很長時間不畫畫兒。但畫家們與丹基的聯系，是穩定的．是綿綿不斷的。幾乎印象派畫家中的每一個人，都與丹基保持了這樣的綿綿不斷。丹基為畫家們活著，沒有張揚，沒有間歇，而丹基也只能在畫家們中間活著。當歲月卷走了許多，印象派畫家們的誕生與死亡，也猶如一頁日歷似的翻了過去，那么再來看他們走過的路，丹基才從大雪覆蓋般的感覺中向我走來……

這一切，至少說明了一個問題，丹基對于印象派意味著什么。一個畫派的出現，不是用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我只想在這里，強調丹基的作用。當然，丹基的作用不是靠強調出來的。高更說過一句話，“丹基叔叔看上你的畫，是你進入巴黎畫界的第一步。”丹基是個預言家!平庸而瑣碎的丹基，只能局限于做他的預言家了，這就是丹基與印象派歷史性的相約吧。

我總愛滯留在書中的一座房子跟前，或是一棵無花果樹下，我覺得它們就是那些已逝的夜晚，是詩與繪畫的對話，是儲存丹基的地方。總之，它們曾經是活生生的，這印象，我會一直保持下去。我看見了丹基高舉著他的手臂，那終年累月研磨顏料的手臂，粗壯而有力，閃爍著夢幻般的藍光。他從深夜走來，一輪紅日在他的手臂上方冉冉升起。十分像《白鯨》封面上的那個老人，他佇立在大海中，一只手臂高揚著，另

一只手臂抓著心口的衣衫，紅日很小，很飄忽。“1894年3月，左拉之友丟勒賣掉了他的收藏品……數周之后，丹基叔叔的畫在他死后拿去拍賣。”1894年3月的數周之后，基死了，這是我能夠找到的一個最接近丹基死日的根據了——“數周”!而具體是哪一個月，哪一天，哪一個時分呢?大約，這是一個永恒的秘密了。

(青編 劉 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