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6世紀中葉率先崛起于西班牙文壇的流浪漢小說,是歐美敘事藝術史上的一種重要文學體裁,對后世歐美文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對流浪漢小說的主人公一流浪漢形象及其精神價值進行了多方位多角度的論析。
關鍵詞:流浪漢小說;流浪漢形象;西西弗斯節奏;雙重身份
中圖分類號: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1-0128-03
16世紀中葉,西班牙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道德日趨衰微,超塵絕俗的騎士文學和田園傳奇在當時的文壇上泛濫成災。在這種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文化氛圍中,流浪漢小說如異峰突起,它以一種嶄新的敘事結構形式,展現出五光十色的現實生活畫幅尤其是社會底層人物的喜怒哀樂,不僅在當時的作家和讀者心海里刮起了一陣陣奇妙的文學旋風,而且給后世文學(特別是歐美文學)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對流浪漢小說的主人公進行了多方位多角度的論析,以便我們充分認識流浪漢小說在歐美文學領域的藝術生命力,充分認識不同時代的流浪漢形象及其精神價值。
從詞源上說,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術語,英語picaresque novel(流浪漢小說)中的關鍵詞picaresque(流浪漢的)是從西班牙語picaresca移譯而來,他的西班牙語名詞形式是picaro,意即“違法者”、“無賴”或“惡棍”。由于西班牙流浪漢小說的影響,picaro這個詞很快被歐洲各國移譯成自己的語言,例如它的英譯通常是rogue、knave、sharper(流浪漢、惡棍、騙子),法語則譯為gueux、voleur(乞丐、竊賊),德語譯成Schelm、Abenteurer(淘氣鬼、冒險者),譯成意大利語則是pitocco、furbone(漂泊者、流浪漢),等等。正是從picaro這個詞的基本含義出發,在國外學術界,有人將流浪漢小說稱為“騙子小說”。根據庫頓的定義,流浪漢小說是指“以流浪漢為主角的敘事作品。小說通過描述流浪漢的遭遇來諷刺當時的社會。”20世紀以降,由于流浪漢小說的基本特征為越來越多的學者所體認,這一文學術語常常被用來指稱“第一人稱敘事體視角、插曲式結構、開放式結尾的描寫流浪漢遭遇的敘事作品”。在中國,有人曾經將流浪漢小說稱為“惡棍小說”或“惡棍羅曼司”。而翻譯與研究流浪漢小說并且取得了卓越成就的楊絳先生則這樣界定:“按照一般文論的說法,流浪漢小說都是流浪漢自述的故事。流浪漢故事如果由第三人敘說,就不是流浪漢小說。自述的故事如果主角不是流浪漢,當然也不是流浪漢小說。”此外,流浪漢小說的結構特征是“由一個主角來貫穿雜湊的情節”。這里,楊絳先生要強調狹義上的流浪漢小說必須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形式(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form)和插曲式結構(episodic structure),也必須采用一個真正的流浪漢(a genuine picaro)作為小說的主人公。而“歷險性或奇遇性的小說盡管主角不是流浪漢,體裁也不是自述體,只因為雜湊的情節由主角來統一,這類小說也泛稱為流浪漢小說。”
在歷代歐美流浪漢小說中,出現了大量的流浪漢形象。歐美學者在研究流浪漢小說時,除了關注小說的敘事方式與結構特征之外,往往還要強調作品中必須有一個真正的流浪漢(a genuine picaro)。例如,美國著名的流浪漢文學研究專家紀昂(Chudio Guillen)就堅持這一觀點。那么,什么是真正的流浪漢呢?簡而言之,流浪漢最初是西班牙社會上廣大的破產者變成的無業游民,他們出身微賤,從童年時代起就嘗盡饑寒交迫的苦味。流浪漢沒有固定家產和職業,到處受到欺騙和歧視,為了求得生存,只好輪換地給一些主人當傭仆,同時也以狡詐的手段在社會上索取錢財。初出茅廬時,他們往往吃虧上當,后來逐漸學會在爾虞我詐的惡劣環境中欺騙他人。他們對現實不滿而又無可奈何,想出人頭地而又玩世不恭。雖然偶爾也能發財致富,甚至成為社會上的頭面人物,但他們不得不為此付出極大的精神代價。無窮無盡的流浪使他們到處都能看到社會的陰暗面,但他們并不想作出積極的反抗,而是采取了以惡抗惡的消極的生存方式。他們的命運浸染著濃重的悲劇色彩,腳下沒有一條能夠真正通向光明和幸福的路。
從藝術上看,一個典型的流浪漢其實是一個復合型的人物形象。也就是說,那些頻繁出現在歐美不同時代不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如一個小丑(a jester)、一個流浪詩人(a goliard)、一個無賴(a rogue)、一個土匪(a bandit)、一個浪子(a roaring-boy)、一個小偷(a thjef)、一個暴徒(a ruffian)、一個攔路強盜(a highwayman)、一個乞丐(a beggar)、一個漂泊者(a vagabond),或者像莎士比亞筆下福斯塔夫(Falstaff)式的一個撒謊者(a liar)、一個吹牛大王(a braggart)、一個好心人(a good heart)、一個懦夫(a coward)、一個機智的人(a wit)、一個偽君子(a hypocrite)、一個道德哲學家(a moral philosopher)、一個喜歡夸張的雄辯家(a hyperbolical orator),加上紀昂所說的文藝復興時代流浪漢的三大先驅——漫游者(the wanderer)、窮人(the have-not)與騙子(the trickster)……都為最初或后來的流浪漢(picaro)形象提供了藝術原料。也就是說,一個典型的流浪漢形象,往往融合著上述各種人物形象的藝術基因。
流浪漢是多少帶有一些喜劇色彩的悲劇人物形象。他的喜劇性表現在行為方面,而他的悲劇性則表現在命運方面。流浪漢的言語行動常常是機智幽默的,富有喜劇色彩,但在追求理想生活的過程中,由于出身寒微、地位卑賤、力量薄弱,加上他常常采取以惡抗惡的生存方式,所以他忍受了許多屈辱,經歷了許多失敗。有的流浪漢偶爾或最后在物質生活方面獲得了一點勝利,但只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我們就會發現,那不過是暫時的甚至是虛妄的勝利。小癩子最后依傍圣瓦爾鐸的大神父解決了溫飽問題,而且娶了大神父的女傭為妻,但大家都知道他背負著難以啟齒的屈辱(大神父與女傭長期私通),付出了慘重的精神代價;吉爾·布拉斯依靠自己的機智與才干,曾經獲得了高位與財富,但他卻逐步滑向了墮落的泥淖,到頭來還是失去了一切。不過,在整個流浪過程中,流浪漢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和他的堅持不懈的行動,猶如希臘神話中西西弗斯的巨石(the stone of Sisyphus),帶給讀者的是極大的美學價值與精神價值。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與文學家加繆在他的哲學隨筆《西西弗斯神話》里,對西西弗斯的絕望處境與奮斗精神作出了富有哲理的描述。他同情西西弗斯的不幸命運,更欣賞西西弗斯的精神品格:“我看到這個人下山,朝著他不知盡頭的痛苦,腳步沉重而均勻。”“造成他的痛苦的明智同時也造就了他的勝利。”他敢于正視那塊巨石,敢于把一次次滾下山的巨石再一次次推上山頂,這決不是表明了他的無奈與愚笨,而是表明了他對不幸命運的蔑視與反抗,同時也是對一種荒誕的生存狀態的蔑視與反抗。所以,加繆說道:“征服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應該設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不過,這種幸福是一個冷漠的人在冷漠的世界體驗到的幸福,等同于加繆的小說《局外人》的主人公莫爾索在臨刑前夜以發泄滿腔怒火的方式向神甫表達的幸福感受:“現在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的確,流浪漢、局外人、西西弗斯在行為方式、命運際遇和精神品格等方面存在著許多相似之處,他們的生活構成了一種“西西弗斯節奏”。也許正因為看到了流浪漢、局外人、西西弗斯之間的精神聯系,美國學者劉易斯(R.W.B.Lewis)才在他的學術專著《流浪漢的圣徒:當代小說中的典型人物》(The Picaresque SaintRepresentative Figur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中,對加繆的哲學隨筆《西西弗斯神話》、小說《局外人》以及美國當代小說中的流浪漢形象先后進行了濃墨重彩的論述。
在歐美學術界,的確有許多學者都對流浪漢形象進行過比較深入的研究,其中有的學者提出了精辟的見解,也有一些學者對流浪漢形象的認識是片面、偏頗乃至錯誤的。就連紀昂這樣的流浪漢文學研究大家的觀點,常常也是有正有誤,有瑜有瑕。例如他指出:“因為流浪漢是一個批評家和一個反叛者,所以他的叛逆態度包含著積極的精神價值。……他的格言,正如考狄納斯所強調的那樣,主要是古代犬儒學派門徒的格言:自給自足和獨立自主就是幸福狀態,為此必須犧牲物質享受、財富、榮譽、地位和愛情。就像流浪漢一樣,犬儒學派的門徒對家庭或家鄉漠不關心,喜歡采取一種禁欲主義的生存方式。他像反對崇拜偶像并且熱衷于現在的無賴一樣,依靠經驗主義解決自己的生活,從不信奉真理。”在這里,紀昂把流浪漢和古代犬儒學派門徒相提并論,說“流浪漢是一個批評家和一個反叛者,所以他的叛逆態度包含著積極的精神價值”,說流浪漢覺得“自給自足和獨立自主就是幸福狀態”,并且“依靠經驗主義解決自己的生活,從不信奉真理”,這些見解都是中肯的。然而,紀昂斷言流浪漢像犬儒學派的門徒一樣,為了自己的信仰“必須犧牲物質享受、財富、榮譽、地位和愛情”,甚至“喜歡采取一種禁欲主義的生存方式”,這樣的觀點就有失公允,不符合絕大多數流浪漢小說中的實際描寫。好在紀昂緊接著又作了這樣的補充:“但流浪漢并未堅定不移地遵守這一古代的道德格言。假如他遵守了,那么他的生活就會更加單純。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能完全同意考狄納斯的看法,他認為田園傳奇的主人公和流浪漢小說的主人公同樣體現了對邪惡社會的反抗,同樣強調了回歸自然——16世紀人文主義者的自然主義。依這位批評家之見,流浪漢本該是社會中的自然人,只是被他感到毫無關系的社會群體所束縛。但流浪漢和牧羊人的基本生活水平卻是截然不同的。……他(指流浪漢——譯者注)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受到迫在眉睫的饑餓的折磨。盡管他后來喜歡表現出哲學家的言談舉止,但他卻不得不設法解決眼前的溫飽問題……由于這個緣故,流浪漢的行為是自相矛盾的。通過人物反抗社會價值而又追求同樣的價值之間搖擺不定的舉動,流浪漢小說表達了主人公的這種困境。古代犬儒學派的哲學主要是消極的,除了自由與平靜之外,差不多所有的世俗價值都受到流浪漢哲學家(picaro-philosopher)的蔑視。”
值得注意且饒有趣味的是,關于流浪漢那種復合型的人格要素,關于流浪漢行為與命運的“西西弗斯節奏”,關于流浪漢那種令人哀傷的“幸福”感及其“局外人”身份,我們在米勒(Miller)、威克斯(Wicks)和紀昂(Guillen)等學者的著作中,同樣可以看到上述的一些觀點。英國學者蒂莫西·G·康普頓把米勒、威克斯和紀昂等人的見解綜合在一起,總結出流浪漢形象具有以下幾個特點:(1)一個單純的主人公。紀昂指出:“每一部不折不扣的反映流浪漢生活的小說,都可以用一個單純的名字來描述。”對于一部堪稱真正流浪漢體的作品來說,一個單純的反英雄的主人公的存在絕對是不可缺少的。(2)不同尋常的出身。“圍繞著流浪漢進入大千世界的環境往往是不同尋常的,因此這些環境成為各種各樣的征兆。”有些流浪漢出身于底層社會,他們從不了解母親的身份,對父親的身份更是缺乏認識。無論從字面意義上還是從比喻意義上來說,流浪漢差不多總是一個孤兒。他享受不到親情,所以流浪漢一出生就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雜亂無章和動蕩不安的生活狀態。(3)狡猾。流浪漢是“一個愛管閑事、蠻橫無理、富有彈性、孤苦無依的人物形象,他苦心經營,不過是為了在其雜亂無章的生活場景里茍延殘喘,但在人生的枯榮沉浮中,他也能對大千世界采取強有力的防守姿態。”紀昂指出,流浪漢“并非都惡棍化了——騙子總是盡可能依靠他的機智生活,他的狡猾真的算不上什么罪過。詭計與欺騙只是他進攻的武器,而保持一種淡泊的快樂心情,這又是他防御的武器。”不管處境多么艱難,流浪漢總得千方百計地活下去。(4)千變萬化的形態。最典型的流浪漢總是扮演若干不同的角色。他能給一系列主人當傭仆,或者頭戴大量職業面具,身穿大量職業服裝。“沒有流浪漢不會扮演的角色。”就其適應性來講,流浪漢的個性歷來都不好清晰地界定。從悖論上說,在流浪漢逐步變成“平常人”(everyman)的過程中,他又變成了非人(no man)。(5)疏遠。紀昂把流浪漢稱之為“半個局外人”。盡管他總是涉足社會,但他從未完全融入社會。在他的生活中,愛與忠誠的缺失導致他跟人和事割裂開來,他變成了米勒的所謂“漂泊不定的一半”。有時,流浪漢似乎快要融入社會了,但西西弗斯節奏(Sisyphus rhythm)又占了上風,于是他發現自己和社會更加疏遠了。(6)內心動蕩不安。正因為流浪漢的混沌的出身、千變萬化的形態及其和社會的疏遠,這就自然而然地導致了他內心的動蕩不安。他不能執行自己的決策。也就是說,一時的沖動、好奇心和惡作劇支配著他,使得他遇事不能打定主意,作出決策。(7)哲理傾向。這一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來源于(小說的)敘事立場,同時也來源于流浪漢的好奇心和善于觀察的機敏天性。因為流浪漢講述的是發生后的故事,所以他動不動就用一種哲學的方式對那些經歷評頭論足。他對社會、政治與人性的洞幽燭微的感想,表明了一種積極而又周到的智慧。
責任編輯 劉鳳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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