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的建立是現代國際責任制度的重要發展,這一責任制度的產生與發展同時也將對一國涉外民事案件產生一系列重要影響,其中包括一國的民事責任歸責原則體系、民事責任構成與舉證責任、責任的分擔方式等實體問題,以及涉外案件管轄權與法律適用等程序問題等各領域。
關鍵詞:國際責任;民事責任;不加禁止行為責任;涉外案件管轄權
中圖分類號:D9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7)01-0150-03
一、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制度
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制度是與國際不當行為責任制度相對的,是國際責任制度的一個重要方面。與國際不當行為的國際責任不同,其基本構成要素包括三方面,其一是這種行為不為國際法所禁止,或說并不違反國際法上的義務,包括為國際法所允許,或國際法未對此加以規定二種情況,此為與前者的基本區別;其二是這種行為有造成跨國損害的可能性,不論是具有高度的可能性還是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這種損害必須是重大的;其三是這種損害已經發生,包括對人、財產或環境的損害。
關于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的法理基礎,一個普遍的觀點是“使用自己的財產不損害他人的財產”(sic uteretuo ut alienum non laedas)原則。正如詹寧斯和瓦茨在《奧本海國際法》中提出的“‘使用自己財產,應不損及他人財產’的格言,像適用于個人之間的關系一樣,也適用于國家之間的關系。這個格言構成英國法中侵權行為法的大部分以及其他法律體系的相應部門的基礎”。國際法委員會(ILC)關于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國際責任法律編纂工作組的報告員Quentin-Baxter.和Julio Barboza以及委員會的其他一些成員均認為此原則足以構成此類責任的基礎。本文作者也持相同觀點,正如龐德曾說過“法律對其沒有明白加以譴責的東西并不一定表示贊同。”即使行為為法律所允許,也不能認為對此行為一定不承擔責任,正如國際法與國內法很多規定的嚴格責任,其前提并不要求行為本身具有違法性。
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制度在已生效的一些國際條約中有所體現,但國際法委員會的編纂意在使此種責任制在更廣泛的領域得以適用,從而成為一個國際法上的普遍責任制度。國際法委員會的此項編纂在1997年確定分二階段進行,第一是有關這類行為所致損害的預防,第二是有關損害的責任。前者國際法委員會在2001年53屆大會上獲得通過,正提交聯合國大會采取行動。后者國際法委員會決定在充分聽取各國意見的基礎上再行提出草案,在2004年第56屆大會上,工作組報告員提出了損害責任分擔的十二條原則,通過聯大及其第六委員會進一步聽取各國意見。
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國際責任制度的建立與發展,無疑是國際責任制度同時也是國際法發展的一個重要標志。其對國際法的影響是巨大的,是國際法從一種較弱的、彈性很強的法走向約束性和確定性明顯的法的一個重要過程。同時,從國內法角度來看,這種責任制度的建立與發展對一國相關法律制度也造成了沖擊和挑戰。如何與這種國際責任制度進行接軌,需結合國際法的相關制度,對國內法有關規定進行分析,并在此基礎上作出相應的調整。
二、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制度對歸責原則體系的挑戰
對侵權損害的歸責原則,從各國立法來看,大致可分為過錯責任原則、嚴格責任原則及公平責任原則,并以過錯責任原則為基礎,以嚴格責任及公平責任為特定條件下的例外。過錯責任原則明顯不兼容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的歸責原則,那么,嚴格責任原則或公平責任原則是否就和這類責任的歸責原則相一致呢?
公平責任原則,是指在當事人雙方對造成損害均無過錯的情況下,由法院根據相關情況,依據公平原則,責令當事人對受害人的損失給予適當補償。如我國《民法通則》第132規定:“當事人對造成損害都沒有過錯的,可以根據實際情況,由當事人分擔民事責任。”還可以包括第109條規定的:“因防止、制止國家的、集體的財產或者他人的財產、人身遭受侵害而使自己受到損害的,由侵害人承擔賠償責任,受益人也可以給予適當的補償。”由此可見,第一,公平責任原則以無過錯為前提,也就是說,公平責任原則實際上是在過錯責任原則基礎上,基于一種衡平思想在當事人均無過錯時作為一種另外由當事人承擔責任,這與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不以是否有過錯為歸責條件是有區別的;第二,公平責任原則的責任分配采用“適當補償原則”,它沒有提出一個具體的賠償標準,而是由法院根據公平原則,考慮各種情況后酌情而定。而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制度所意圖建立的是一種以“充分補償”為原則的較為復雜的賠償分配方法,與公平原則也是明顯不同的。第三,公平責任原則并不以存在具有造成重大損害的可能性的行為為前提。所以,雖然在確定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時,一個普遍的觀點是認為由受害人承擔損失是不公平的,也就是說,這類責任制度中也包含有衡平思想,但明顯不同于公平責任原則。
嚴格責任原則,是指當損害發生以后,既不考慮加害人的過失,也不考慮受害人的過失,其目的在于補償受害人所受損失的一種法定責任形式。如我國《民法通則》第123條規定:“從事高空、高壓、易燃、易爆、劇毒、放射性、高速運輸工具等對周圍環境有高度危險的作業造成他人損害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如果能夠證明損害是由受害人的故意造成的,不承擔民事責任。”嚴格責任只能在法律明確規定的范圍內適用,各國一般沒有一個統一的概括性適用范圍,而是采用列舉的方法加以規定。引入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國際責任后所產生的問題有二,其一是各國立法中所做列舉未必包含這類行為。如前述我國《民法通則》第123條的規定均屬于高度危險活動所致損害,而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也包括就具有高度危險的活動所致損害。各國適用嚴格責任原則的行為有所不同,包括動物、火災、機器、代理人、產品、基因技術、交通工具、核能利用等相關方面的行為,也不能完全包括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的范圍;其二是責任承擔方式與其不一致之處如何協調。國內法上的嚴格責任的賠償原則與一般民事責任相同,還是采用由侵害人完全補償的原則,而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的責任分擔方式卻在要求侵害人加以賠償的同時,還規定了一定條件下的國家及保險責任人的賠償責任制度,其損害也更多集中于對環境的損害而非局限于對人身與財產。所以,也不能簡單認為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就是國內法上的嚴格責任。
有學者認為此類責任屬于國際法上的風險責任(responsibility for risk),即由于所從事行為的風險性而應承擔的責任。筆者傾向于同意,因為雖然它確實不以過錯為歸責條件,但此類責任不能完全用無過錯來加以描述,它的一個基本要素是行為本身具有重大危險性,是由于這種危險性而由法律規定須加以承擔的責任,與一般的無過錯責任有明顯的不同。ILC編纂工作組的報告員也持此種觀點。
三、對責任構成條件及舉證責任的影響
即使在嚴格責任原則下,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必須是明確的,且應當由受害人加以證明。但對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責任,這一原則的適用卻受到很多的質疑。原因大概有如下二個方面,其一是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使損害與行為之間的關聯在一定的情況下變得十分復雜,加以十分明確的界定因此也變得非常困難,特別在生物、化學與基因技術領域;其二是由于受害人與致害行為分處不同國家,這給受害人查明二者間的因果聯系造成更大的困難,由于有些損害是通過空氣或動植物進行傳播,受害人甚至于難于準確地找到損害的來源。
正因為這個原因,一些國家在涉及因果關系上提出“合理的歸因”(reasonable imputation)原則,即只要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有“合理的因果聯系”,或者說損害可以被合理地認為導源于這一行為就可以了,而非嚴格的要求當事人證明二者之間有必然的直接聯系。更有國家在這一問題上提出只要這種行為有致害的可能,就應推定存在因果關系,而證明責任轉由行為人承擔。但相關國家與一些學者均提出這樣的構成條件與舉證責任只適用于一些特殊的情況,而且對于什么是“合理的因果聯系”還須加以更進一步的界定。
四、對賠償責任的承擔分配方式的沖擊
國家賠償責任從廣義上講可以分為二大類,一是依據國際法所承擔的國家責任,一類是依據國內法所承擔的國家賠償責任。前者屬于一國對他國或國際組織的賠償責任,后者是一國機關或工作人員在行使國家公權力時侵犯當事人的合法權利時依國家賠償法給予當事人的一種補償。國家賠償責任與一般民事責任性質上不同,因此涉外民事訴訟中通常不涉及國家賠償責任問題,但引入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國際責任制度以后,情況就不同了,因為在這種責任制度下,國家在一定的條件下也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也就是說,在一定條件下,除了行為人之外,國家也要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
國家通常不會為其領域內的私人行為所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在這種責任制度下由國家承擔一定的民事賠償責任是基于以下理由,第一,依據“使用自己的財產不得損害他人財產”的原則,國家有義務預防這種損害的發生;第二,這種行為是得到國家許可的,國家也會從中取得相應利益;第三,從保護受害人的角度這樣的規定有利于其獲得足夠的補償;第四,這樣規定也有利于促使相關國家對重大跨境損害的預防采取更加積極的態度。
關于國家在這種責任制度下的責任范圍,有幾種不同的主張。其一是認為這種責任是一種另外情況下的責任,只有在特定的條件下國家才予以承擔,因這畢竟行為人及行為的主要受益人不是國家;其二是認為國家應一般地承擔賠償責任,因這和國家的一般具有防止損害的發生及不考慮其過錯的責任歸責原則相一致;其三是認為國家賠償責任應是補充性的,或者叫“剩余補償”(reSidualcompensation),即只有有關的民事賠償不足時才由國家給予補償;其四是采用建立賠償基金的方式加以賠償,由國家建立強制的繳納基金的方法對當事人的損失加以賠償。
總之,這種賠償責任制度與國家賠償制度和一般民事賠償制度都有不同。不論它建立哪一種賠償方式,國家或國家所建立的基金在一定條件下都要承擔賠償責任,與一般涉外民事案件中的賠償承擔分配方式又產生了沖突。
五、對國家涉外案件管轄權的要求
2001年ILC通過的《危險活動跨境損害的預防條文草案》及2004年提交給各國進一步考慮的涉及責任分擔的《一般原則草案》要求各成員:(一)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對位于其領土或其管轄下的領域內危險活動所致跨境損害的受害人提供迅速與充分的補償;(二)在受害人尋求司法或其他程序救濟時,不能基于當事人國籍、住所地及損害發生地而加以歧視。一國對涉外案件的管轄權,由國內法或其參加的有關國際條約加以規定。就此類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所致跨境損害案件的管轄,有若干國際條約對此加以規定,也有些國家的國內立法或判例對此加以規定。
如依1992年《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1992CLC)的規定,只有損害發生地或防止損害發生措施采取地領土或專屬經濟區所屬國有管轄權,而設立了賠償基金所屬國更有排他管轄權,此外締約國所有船舶且用于商業目的所致損害的賠償案件,該國也有管轄權。在1996年《海上運輸有害的毒物質損害責任和賠償國際公約》(1996HNS)也做出了類似的規定,而且對不在任一國管轄下所發生的損害索賠案件規定由船舶登記國或船舶所有人的習慣居所或主要辦事機構所在地法院管轄。依1989年《通過公路、鐵路與內陸航運運輸危險貨物所致損害民事責任公約》(1989CRTD)第19條,有管轄權的法院包括損害發生地、損害結果發生地、承運人習慣居所地及防止損害發生措施采取地法院。以上公約均要求成員對這類索賠案賦予必要的管轄權。
在國內法上的管轄權方面,有二個問題,其一是此一領域對當事人選擇管轄原則的采用,在歐共體法院(Eq)審理的1976年Handelskwekerij G.J.Bier v.Mines dePotasse d’Alsace S.A.案中,法院認為這一涉及跨國河流污染案應從有利于受害人出發,允許當事人選擇法院。其二是對非方便法院原則在此領域的發展。在澳大利亞高等法院1990年審理的Voth v.Manildra Hour Mills案中,法院在適用“非方便法院原則”時,采用的是“明顯不當法院”(clealy inappropriate forum)標準,而非傳統英美法的“最合適法院”(most suitable forum)標準,也就是除非法院管轄明顯不當,否則即使在有更合適的法院的情況下,如果對保護當事人更有利,則法院行使管轄也是恰當的。由此產生有關國家管轄權原則或其適用的調整問題。
六、關于法律適用規則的協調性
相關國際公約對法律適用做出了規定,根據這些公約,對這類行為的一般適用國內法。如1962年《核動力船舶管理人責任公約》第6條,1963年《維也納核能損害民事責任公約》第8條,1960年《核電廠條三方責任公約》(1960《巴黎公約》)第11條及2003年《工業事故對跨境河流造成跨境損害的民事責任與補償的議定書》(2003基輔議定書)第16條均有類似規定。依這些規定,所適用的國內法是具有管轄權的法院國法,且一般不包括沖突法,也有的規定包括沖突規則(如1997年《核能損害補充賠償公約》第14條)。
也有相關的公約與國內法院適用國際法。如1972年《空間物體所致損害國際責任公約》規定在決定損害賠償或補償時,應依據的準據法為國際法和公平與正義原則。早在1887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United States v.Aljona案中就引述國際法中一條規則,即一國政府應盡到適當注意義務來防止在其管轄下可能對其他國不利的行為。德國憲法法院在1927年Donauversinkung案中也引述國際法論及干涉河流的正常流向的正當性問題。
從以上規定或做法來看,關于法律適用的協調主要有二個問題。第一是各國立法與相關國際條約規定不一致時的協調,各國可以以規定相關國際條約在法律適用上的優先性加以解決;第二是國際法在國內法院的適用上的協調,這主要體現在有關國家的沖突法并未明確適用國際法,或僅適用某一表現形式的國際法(如中國法律規定只適用條約國際法),如果要適用國際法,如何與國內法上的這些規定進行協調。但是,由于ILC的上述二個草案文件中均未規定法律適用問題,其法律適用規則如何協調就成為國內法上要加以解決的問題了。
責任編輯 張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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