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中的女性角色

摘 要：丁玲和張愛玲共同關注了革命中的女性角色被雙重利用雙重傷害的生存困境，對在革命中貞貞的國家至上與王佳芝的愛情至上的不同展示中凸現了兩人不同的寫作立場，從而演繹出了兩個不同的文本。

關鍵詞：革命；女性角色；我在霞村的時候；色·戒

中圖分類號：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12007)01-0134-03

一

傳統中國歷史和文學文本中，關于女子挺身救國的故事可謂層出不窮，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助越滅吳的西施和《三國演義》中的貂禪，她們都以自己的姿色充當了輔助男人建功立業的工具。20世紀初，亡國滅種的危機喚起了中國知識分子極大的救國熱忱，積弱不振的現實，使知識分子在病急亂投醫的無可奈何下把目光對準了中國社會一向處于被拯救被保護對象的女子，骨子里西施、貂禪故事的余緒使他們熱情洋溢地寄希望于女子，開出“女子救國”的藥方。那么，在男子救國尚救而不起的情形下，女子如何救國?于是有人指示出了一條離奇的道路——女子以姿色為救國的手段，“男子有一分才干，止造得一分勢力，女子有了一分才干，更加以姿色柔術，種種輔助物件，便可得十分勢力。”也就是說，女子具有男子所不具備的性資源優勢，希望女子以此為工具去顛覆敵人。但問題是，在中國這樣一個注重貞操充滿性禁忌的國家，人們如何看待那些因侍敵而失貞的女子?男性作家的處理，是讓她們在大功告成之后便“消失”。丁玲和張愛玲則將這些“消失”了的女性身體拉回歷史地表。

《我在霞村的時候》的主人公貞貞是抗日戰爭時期北方某解放區“一位被日軍擄去作為性工具的中國女性、一位‘慰安婦’”，后又受邊區政府的指派以慰安婦身份為掩護，刺探日軍情報，她也因此得了嚴重的性病。身體飽受摧殘的她在回鄉治病時卻備受鄉親們的道德貶抑和人格羞辱，受傷害的少女以選擇出走的方式對不公的命運進行了抗爭。《色·戒》講的是抗日戰爭時期一群嶺南大學的大學生出于自發的愛國熱情，定下一條“美人計”，讓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王佳芝以美色為誘餌誘惑漢奸頭子易某上鉤，然后見機行刺。結果由于一念之差，在行刺即將發動之際她放走了他——因為她發現她有點愛他，并且相信他也愛她。逃脫了性命的易某立即下令一網打盡這個業余組織的間諜網，并于當晚把他們統統槍斃。這兩個故事共同講述了女性與革命特殊的結緣方式——為了崇高的使命女性的身體被當作祭品獻給敵人。那么，祭品的奉獻方與享用方如何對待這被當作祭品的女性身體?

貞貞是被擄掠到日軍陣營的，她與日軍是性服務與性蹂躪的關系，也就是說她的身體是日軍發泄獸欲的對象，“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這種對她身體的利用結果使她得了嚴重的性病。作為誘餌的王佳芝與她的勾引目標易某之間同樣是不平等的性服務、性利用關系，為了達到目的，佳芝像一個委屈的應招女郎一樣，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的身體資源吸引荒淫縱欲的易某，“他是實在誘惑太多，顧不過來，一個眼不見，就會丟在腦后。還非得釘著他，簡直需要提溜著兩只乳房在他眼前晃。”，易某對她身體的利用結果是玩弄之后毫不心慈手軟地將其處決。

女性以美色作為革命或輔佐男性革命的工具，必然與敵方發生肉體關系。在中國這樣一個異常看重女性貞操的國家，人們如何看待那些為了崇高的使命而失去貞操的不潔之身?貞貞得了嚴重的性病回到家鄉，被鄉親們惡毒地罵為“比破鞋還不如”，是沒人要的“破銅爛鐵”，鄙夷地譴責她“虧她有臉面回家來”，“這種缺德的婆娘，是不該讓她回來的”，“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我們不禁要問對一個以身體的被踐踏為代價直接惠及國家民族，間接惠及鄉親的弱女子，家鄉的人們為什么要采取如此嚴厲的道德審視必欲將之置于死地而后快?中國傳統文化對女人的貞節有著病態的禁忌，在女人的性命與貞節之間，他們寧要保全的貞節，也不要失節的女人。兵荒馬亂的逃難路上，常常是“父親早先丟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馬小姐推下水去，然后自盡。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在女兒的性命與貞操之間，父親冷酷到寧愿犧牲女兒的地步，因為女性的貞操事關父親、家族的臉面；在一個聚族而居的村莊，女性的貞操事關地方道德、風化；“國與國之間，對女人的占有權亦具有國家榮辱的象征意義。戰爭中，戰勝國的武士對戰敗國婦女的強占與奸淫，除了在實質功能上減輕了士兵的緊張情緒和性欲上的滿足外，更重要的，這種奸辱行為具有羞辱戰敗國和夸耀自身主體的象征意義”。原來貞貞的貞操不僅僅屬于她的家庭、她愛的男人，更是她所屬的民族國家或政黨、社群等集體的一部分，她的失節事關家鄉道德風化、國人顏面，所以家鄉社會的輿論對她鄙視、譴責、圍剿，目的是將她消滅而后快。王佳芝為了喬裝少婦，失身于有嫖妓經歷的梁閏生，事后“總覺得他們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就連現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連鄺裕民在內。只有梁閏生佯佯不睬，裝作沒注意她這兩年胸部越來越高”。為了崇高的目的而失身于“同志”的王佳芝在同志的眼中不再是那個顧盼間溢光流彩的可望而不可及的純潔偶像，而是一個失去貞操的不潔女人，對性的神秘與禁忌使他們把她看作一個異類，從而排除于同志之外，“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正眼看她”，以至于作為事關行刺全局成敗的主角，她在行刺即將發動之際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顯然，她的同伙僅僅把她當作一個勾引易某上鉤的性工具。

革命中的女性身體就這樣處于一種尷尬的生存困境——遭受到雙重的利用與鄙棄。一方面她們的身體是作為性工具獻給敵方的祭品，被肆意的踐踏、蹂躪；另一方面她們的身體是革命可利用的有用的工具——為了民族國家出賣肉體充當情報員或充當誘敵上鉤的香餌，然而傳統的習見使人們無法正視、接受她們失貞的事實，將她們置于嚴厲的道德審視之下，從而擯除于自身之外。對于她們，不管哪一種利用都是以她們肉體和人格的受傷害為代價，革命中的女性“靠出賣自己的身體而獲得某種‘崇高的’利益，女性的身體始終是一種可供交換、犧牲的資源”，對于女性自己而言她們只是工具，沒有自我可言。

二

當西施、貂禪功成身退神秘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時，她們身為女性的情感也被屏蔽在歷史輝煌的幕后。當女性的姿色被當作輔助男性革命的工具時，男性是以假定女性沒有正常的情感即所謂的人之常情為先驗的邏輯起點的，所以他們只看到可資利用的肉體，而漠視與肉體相伴生的情感。身為女作家的丁玲和張愛玲將被男性歷史遮蔽的女性感情從歷史幽暗的角落抖落出來。

貞貞和王佳芝都不是經過專門訓練的情報員和女特工，是屬于業余性質的，所以她們身上當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點。這種人性的弱點使她們與敵方建立了較為暖昧的關系。貞貞以慰安婦身份為掩護作情報員大約年余，作為—個女性為多位日軍提洪性服務，盡管付出了身體和人格的代價，但她與日軍的關系并不僅僅是你死我活的交戰國國民的關系，在她的眼中：“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的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里。”日本士兵把有關他們私生活的信和照片給貞貞看，可見他們并不是僅僅把她當作—個發泄獸欲的機器，同時也把她當作—個可以分享他們情感的親密異性，也就是說她與他們之間有著超出肉體之外的比較人性化的關系。然而這種攜帶溫情成分的關系并沒有使貞貞糊涂到泯滅恩仇是非，“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游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王佳芝作為勾引易某上鉤的香艷的誘餌，與易某之間本應是冷酷的不攜帶任何感情成分的獵者與獵物的關系，然而“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老易荒淫縱欲且出手闊綽，“不去找他，他甚至于可以一次都不來，據說這樣的事也有過，公寓就算是臨別贈品。”因他的權勢附上身來的漂亮女子多的是，簡直是應接不暇。因此能鉤上老易絕非易事，因難得的一兩次性關系拴住老易，這本身就是對王佳芝女性魅力的最大挑戰，光這挑戰本身就富有極大的刺激性和戲劇性，所以，王佳芝分不清她是在臺上還是在臺下；“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就是說，并沒有白白犧牲童貞，終于鉤上了眾美女虎視眈眈的老易，這對王佳芝來說是空前演出的成功，使她的女性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當老易送給她價值十一根金條的粉紅鉆戒時，這種對于自己性魅力征服男人的幻覺終于達到了極限，她以為“這個人是真愛我的”。這個致命的發現泯滅了是非忠奸。

失貞的貞貞回到家鄉，她清醒地意識到她已不見容于家鄉社會：“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的望著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路人——設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面對鄉親的冷遇、敵意，“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使她把心一點點變硬，“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么”?敵人的身體蹂躪，鄉親的人格貶抑并沒有摧垮她的生存意志，面對不公正的命運，這個堅強的鄉村女子用不要人可憐的強硬姿態對抗悲慘的命運。在以灑脫、明朗、愉快的外部姿態回視霞村民眾對她的主觀臆想“爛掉了鼻子”，“走路一跛一跛的”中，在以決絕的姿態拒絕昔日戀人愛的拯救中，未嘗沒有她對霞村民眾狹隘道德習見的憎惡、不滿，但這種對自己同胞的憎惡、不滿，并沒有使貞貞助敵為虐，挾恨報復。王佳芝為了喬裝已婚婦女，必須破身，作為一個受異性眾星捧月的美女，對第一次的性生活她也充滿神秘的憧憬。然而同伙卻偏推她本來討厭的梁閏生與她發生性關系，因為“只有他嫖過”。這使她有一種不甘心的委屈，自己美好的童貞就這樣給了這個無行的男人?同時梁嫖妓的經歷又使她耿耿于懷，“在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么臟病”。她原以為她為了革命工作勇于奉獻自己的貞操會得到同伙的理解、尊敬、喝彩，然而他們卻像打量一個異類一樣用好奇而異樣的目光打量她，連她喜歡的鄺裕民也未能免俗，不體諒她為了行刺大局所作的“犧牲”，這讓她很受刺激，“她甚至于疑心她是上了當，有苦說不出，有點心理變態。”，于是“她不但對梁閏生要避嫌疑，跟他們這一伙人都疏遠了”，甚至從內心里對他們有些嫌惡、怨恨，這就使得她在首飾店里因一時動心，置他們生死于不顧。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貞貞身上盡管有正常的人性的弱點，但她根本上是一個國家至上主義者，將國家民族利益高置于個人榮辱之上，王佳芝身上盡管有自發的愛國熱情，但根本上她是一個虛榮自私的愛情至上主義者，將個人的愛情置于國家民族之上。

三

正是對革命中貞貞和王佳芝情感的不同展示，凸現出了同為女性作家的不同寫作立場。丁玲在展示貞貞與日軍的關系時，盡管觸及了戰爭中交戰國國民較為復雜的人性關系，但作者的革命立場使作者著意于塑造一個為國家民族獻身的女英雄形象：“只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里面爛了，又趕上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里，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著不走了。”在這里，貞貞是一個符合革命理念的英雄，一個為民族解放事業奉獻自己的圣女貞德，因此“敘述者‘我’代表主流意識形態對貞貞不顧個人榮辱安危、勇跳火坑為我方刺探情報的義舉予以肯定，演繹的是革命利益高于一切(包括女性身體)的政治理念的男性話語”當作者筆鋒一轉展示貞貞與霞村民眾的關系時，對貞貞命運的同情使作者不可遏制地站在女性立場上，對傳統的道德陳見表示了極大的憤慨，陰冷的嘲諷流于筆端：“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奸而驕傲了。”作者的批判鋒芒直指麻木、保守、愚昧的民眾，繼承了五四啟蒙話語對國民性的探索和批判；霞村群眾對貞貞施以的道德殺人，習見殺人，成為作者對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的又一詮釋。但對女性命運的關注有一個前提，就是必須假定貞貞是忠貞的，即忠于革命事業為革命勇于犧牲貞操；符合傳統的貞操觀念，不管是她為了捍衛愛情出家當姑姑，還是為了愛情拒絕戀人的求婚，以一貫之的是她對愛情的無比忠貞。沒有這個前提。貞貞的不幸也許會博得作者的人道主義同情，但無法貫穿作者試圖在大敵當前對一切阻礙抗戰、不利于抗戰的國民性傳統進行批判的啟蒙話語，也無法貫穿她對在民族抗戰中女性生存遭到貶壓的現實表示憤慨的女性話語。因而《我在霞村的時候》并不是“一篇‘純粹為女性’的作品——在這里，女性問題超越了國家、民族問題，被還原為純粹的女性問題。”女性問題只是作者獲得了一個獨特的觀察民族問題、國民性問題的角度。假如貞貞非但沒有替邊區政府做情報工作反而向日軍提供情報，丁玲不但無法提出她的女性問題同時她的文本都無法建構，假如貞貞在被日軍擄掠前就是一個失貞的女人，那么，霞村群眾對她的責難將合理化，丁玲即使從革命理念出發對她的獻身精神給予肯定，但對霞村民眾的啟蒙將顯得勉強。因此，從本質上來說，“《我在霞村的時候》交織著顯性政治文本與隱性女性文本摩擦相沖的對抗張力”：前者是后者得以形成的前提，后者則對前者進行質疑，假如女性為之犧牲貞操的革命連“犧牲”了貞操的女性身體都庇護不了，女性參與的這場解放中國人民的革命對女性自身又有什么意義?正是文本的這種緊張的對抗張力使得這篇小說自從問世以來不斷引起爭議。

與丁玲相反，張愛玲盡管在國家、民族話語框架下展示了王佳芝的愛國熱情，但國家民族話語只使作家獲得了一個獨特的張看人性的角度，作者通過這一非常角度試圖探索人性的盲目、偏執所能達到的限度。王佳芝的出于愛國熱情自愿當誘餌，并非出于清醒、理智的選擇，而是盲目的情感沖動，支配她的是她自己那一套充滿吊詭的邏輯判斷。按她的邏輯她以為行刺漢奸只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歷史劇在臺下的演出，刺激、浪漫、冒險，然而浪漫史劇的序曲卻是在惡俗難堪的世態劇中推演的(她委屈不甘心的失身以及大家對她失貞的暖昧態度)；在行刺即將發動之際，她那一套充滿吊詭的邏輯又進行了一次“合情”推斷：眼前這個男人連給他太太都舍不得買的東西，居然一擲千金毫不吝嗇地買給了我，可見“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他愛我，我們之間只是簡單的原始的男女關系，比起這浪漫的愛情傳奇，國家民族算得了什么，投桃報李，為了這樣的男人有什么不可舍棄的?——甚至于自己的生命?事實往往就是這樣的煞風景——殊不知老易給歡場女子送貴重的禮物是常事，這一點，和他對待太太是完全不同的。在這里，張愛玲所秉持的是徹底的個人主義立場，在她筆下，抗日愛國只是布景，處于前景的是女性對于愛情孤注一擲的追求。王佳芝最后一刻的投敵賣友客觀上解構了國家民族話語的存在，將女性話語置于國家民族話語之上。但對女性愛情至上的深刻懷疑使作者對王佳芝的愛情進行了“反高潮”處理——王以生命為代價追求愛情換來的卻是情人的無情殺戮!作者不動聲色地讓處于后景的國家話語對女性話語進行消解，“張愛玲筆下的女主角對愛情的執著與癡迷，非凡人可以比擬，亦非凡人可以想象……”，為一生僅有的一次愛，尚且不是真愛(對方不愛她)便糊涂地踏上了死亡列車，置國家民族大義于不顧，這樣的愛情于國家民族、女性自身有何意義?國家話語與女性話語的相互消解使《色·戒》成為一個純人性文本。

近年來，有些研究者用人性視覺、女性視覺重讀《我在霞村的時候》，確實釋放了一些文本意義，但有一股潛在的暗流，用人性話語、女性話語解構國家話語。本文通過《我在霞村的時候》和《色·戒》的比較閱讀，目的是把問題推進一步，假如將女性話語置于國家話語之上是否就帶來了女性的解放?假如女性話語必須借助對男性的國家話語的解構以確立自身，那么確立了的女性話語將走向何處?

責任編輯 楊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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