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這是啥呀?”女兒望著石倉壁頭上殘剩的香燭問。
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從來沒有饑餓的記憶,有的只是討厭吃飯。我把她帶到山里來,看看麥子,看看挑糞、挖地的農民,讓她知道,面包是怎樣從地里長出來的。
“土地神。”我告訴她。
“土地神是菩薩嗎?”女兒那時還小,就幾歲吧。
“是菩薩,土地菩薩。”我一邊回答,一邊往那巖倉里望去。
麥子地邊,是一塊陡峭的巖石,巖石縫里長著野草和灌木。凹進去的石倉壁上,有一個土地的神位。神位前插著香燭,多數的香只燃了半截,頂著一個黑黑的頭子,仿佛枯干的野草梗子。
過去在鄉間,隨處可見,路邊,地頭,幾塊青石板,蓋一小廟,一坨石頭,打個人樣,破四舊時,差不多的廟,都被砸了個遍,自然,這些鄉間藏身的小神,也沒能逃掉。
石頭打的神雖然砸掉了,可農民心中的神,卻沒法砸掉。年年立春,農民不再去山坡上敬土地,卻對著心中的另一尊神祈求,許愿風調雨順,許愿五谷豐登。
可盡管農民誠心誠意,那些年,年年不是災荒,就是人禍,逃荒要飯的饑民,一年比一年多,地里的麥穗一年比一年更小,更癟。
記得在安岳鄉下當知青時,是我記憶里中國農村最貧窮、最苦難的一段日子,春荒,就像一只可怕的三月的蝴蝶,如影在額前飛舞。
我下鄉那地方,有正月十五夜偷青的風俗。
紅丘陵上,豌豆種得特別多,豌豆苗逢春長得嫩綠嫩綠的,還有蒜苗菠菜青菜都長得又嫩又好,十五的夜,月亮亮汪汪的,月下拔幾根蒜苗,掐點豌豆尖,偷兩棵青菜,這一年,你就有財運了。
其實,最喜這晚出門的是小伙和姑娘,有情人借偷青,去月下與心上人兒相會。老晚都可以不回家,父母也睜只眼閉只眼不管。
我先不知道紅丘陵上有這樣一個風俗,十五那晚,吃過晚飯,見月亮大,就在屋邊望月亮。
隔壁的幺娘,就招呼我道:“你還在這兒傻望個啥呢?今晚十五,還不趁早偷青去。”
“偷青?偷什么青呀?”
“偷豌豆尖呀,菠菜、青菜、蘿卜啥的,都可以偷呢。”
“那人家還不抓賊呀?”
“誰叫你偷私人自留地的呀?你不曉得偷集體的嗎?今晚都偷集體的呢。快走吧。”
哦,我這才明白過來,隨了幺娘往坡上去了。月下,地里已是人影晃動,偷青的人早已偷開了。
偷青這樣一個有著美好內涵的風俗,就這樣變味了。那時太貧窮了,人們只有借這樣一個日子,合情合理地在集體的地里偷一把。
那月亮真大呵!不知今日紅丘陵上,可還有那偷青的風俗?
青青山野,麥苗正在拔節,有的已抽出了壯壯的穗。
石壁上有副對聯:土中出黃金,地里生白玉。
“這是農民最熱切的愿望啊!土地神是眾神中地位最低的神,相當于……村長,可他卻是老百姓最親近的神,保一方平安,保一方年辰。”我望著對聯給女兒講。
一如愛者祈求愛情,旅者祈求平安,病者祈求健康,都是愿望。所以,有時我就想:農民,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鄉親,幾千年,是他們為天下提供了衣食,以彎曲的脊梁,支撐了民族的繁衍,而最終,他們得到的卻是饑餓、貧困和苦難,這,實在讓人悲哀呵。
好在,春天又來了,挾著陣陣野花的芳香。
山地上,農民正在挖苞谷土,已聽見陽雀子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