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國際體系互動中的戰略調整

[摘要]當前，中國崛起與世界轉型并行，中國位移至國際體系變革的中心，賦予中國巨大的戰略塑造空間，根據國內外環境變化建構科學的戰略體系已是重大課題。在國家發展戰略上，要強調經濟、社會、環境、文化相輔相成的發展邏輯；在全球戰略上，要在爭取平等權利的前提下，視全面參與、積極提供公共物品為基本路徑，作為負責任大國發揮積極作用；在地區戰略上，要抓住東亞地區秩序建設的制高點，把開放地區主義作為一種戰略性工具，全面參與各類地區性磋商機制，積極提供地區性公共物品。

[關鍵詞]中國 國際體系 轉型 國家戰略體系

[中圖分類號]D8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6623（2007）05-0061-04

[作者簡介] 門洪華（1969—），山東東營人，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所教授，中國科學院/清華大學國情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日本經濟研究中心訪問研究員。

近年來，隨著中國和平發展的加速，中國逐漸位移到國際體系變革的中心，成為牽動國際關系變革的核心力量之一。中國不僅被視為發展中世界迅速崛起的代表，也被要求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中國崛起與世界轉型并行，賦予中國巨大的戰略塑造空間，使得重新認識中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定位極為必要①。

另一方面，1978年至今的中國和平發展過程又是充滿了變革性，這不僅體現在中國自身的變革上，而且體現在國際環境的變化上，體現在各國對中國崛起的認知上。隨著中國和平發展及其國際戰略空間的拓展，如何制定更具前瞻性的戰略，優化國家戰略體系，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大議題。

國際體系演變與世界轉型

冷戰結束是第一次以非戰爭方式完成的國際體系轉型，開啟了從兩極對抗向多極互動體系的進程，是世界轉型深化的集中表現。

當今世界轉型期主要表現為權力轉移、問題轉移和范式轉移。所謂權力轉移（Power Shift），即行為體及其權力組成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伴隨著全球化浪潮的進一步深入，獨立自主不再被視為國家惟一的選擇，地區一體化成為發展主流，融入地區合作被視為大國必然的戰略選擇，地區主義因之成為一種重要的權力資源。有鑒于此，經濟和技術取代政治、戰爭和安全在國際制度的形成中扮演著主導性角色。對所有國家而言，自由貿易成為雙贏博弈，地區內貿易比重也隨著增加，因為自由貿易使得各國可以通過發展貨物和服務業實現經濟的規模效益，從而促成本國戰略目標的實現②。隨著權力轉移速度的加速，不僅經濟、軍事等硬實力因素受到重視，技術、文化、觀念等軟實力因素也越來越被視為核心要素。大規模的權力轉移不僅帶來了國家興衰，也造就了國家行為體實力相對下降、非國家行為體實力上升的趨勢，從而為全球治理開辟出廣闊的天地①。具體地說，大國興衰的傳統邏輯依舊發揮作用，美國可能繼續唯一超級大國的地位，但發展中大國——尤以“金磚五國”巴西、俄羅斯、印度、中國、南非（BRICS）為代表——的崛起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事實。另一方面，國家的傳統主導地位受到挑戰，尤其是，政治分權化（Decentralization）從兩個方向對通常集中于中央政府的傳統國家權力進行分流：其一是縱向的權力分流，即國家權力的分層化，表現在中央政府向各級地方政府進行分權，以及越來越多的權力開始從民族國家向跨國家的地區組織和國際組織轉移，傳統的國家權力開始明顯地在全球層面、地區層面和地方層面分化；其二是橫向的權力分流，即國家權力的多元化，主要表現為中央政府原來壟斷的一些國家權力開始向公民社會過渡②。超國家組織、跨國家組織作用的增強，已成為權力轉移的突出現象。

權力轉移導致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的問題轉移（Problem Shift），也導致國家戰略的必然調整，生存不再是國家惟一的關注核心，發展和繁榮在國家戰略中的重要性進一步提升。第一，全球性問題激增，國際議程愈加豐富。國際恐怖主義、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擴散、環境惡化、跨國毒品交易、偷渡、難民、跨國洗錢、衛生健康、保護生物多樣性、氣候變化等各類全球性問題層出不窮。這些問題與各國利益相關，不可能通過單邊方式來解決③。全球問題的解決導致了國內事務和國際事務的傳統分割不復存在，對包括超級大國在內的所有國家形成了一種戰略約束，從而加強了各國的“生命共同體意識”④。第二，安全趨于泛化，非傳統安全上升為國際議程的主導因素之一。安全范疇不再局限于傳統的軍事、政治、經濟安全，日益涉及社會、環境、文化等非傳統安全領域。全球化不僅使得經濟安全利益越來越重要，而且使得科技安全、信息安全、生態安全等成為國家安全利益的新內容。安全觀念的泛化意味著，傳統高度政治（High Politics）所強調的國家安全模式不足以維護國家戰略利益，應對非傳統安全問題使得國家安全與整個國際社會的和平、安全的關系越來越密切，合作安全成為維護國際安全的有效途徑，各國需要通過加強合作擴大共同利益，提高應對威脅和挑戰的能力與效率。第三，在國際社會的制度化進程中，國際制度的“民主赤字”問題成為國際議程擴大的衍生因素⑤。

權力轉移和問題轉移導致了國際關系的范式轉移（Paradigm Shift）。從宏觀意義上講，國際政治開始讓位于世界政治，國際關系的內涵大大豐富，相互依賴日益加深，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世界各國共存共榮的全球意識，國際關系民主化整體上取得進步。國際體系從傳統意義上的無政府狀態向相互依賴狀態發展，變得更富有包容性和彈性，全球治理的意識得到加強。從中觀意義上講，全球化和地區化成為大國的戰略緊身衣（Strategic Straitjackets），各國追求的國家利益不再絕對，且融入了更多相對性含義⑥。國家之間的權力關系不再完全是零和（Zero-Sum）游戲，也會出現積極成效（Positive-Sum）乃至雙贏（Win-Win）。國家間合作得到鼓勵，國家間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的復合治理具有更基礎性的作用，正在催生基于共同利益的國際新秩序建設。從地區層面看，開放地區主義受到普遍接受，地區結構及其運行機制因之有可能造就更加穩定的秩序，協調、妥協、合作被視為大國在秩序建構中的重要戰略趨向。從微觀意義上講，國家自身的戰略謀劃更具有本質意義，鑒于新國際體系形成主要依靠提高自身綜合國力來實現，在競爭與合作并存、競爭更加激烈的情勢下，如何在動態之中把握國家戰略利益變得至為關鍵。尤其是，生態、文化等軟性戰略因素進一步體現出基礎性價值，國家戰略體系的科學建構成為衡量一個國家戰略成熟的重要標準。

與國際體系互動中的中國轉型

古代中國擁有一個自成體系的世界，確立了以朝貢貿易為主軸的東亞秩序。中國與國際體系直接互動，始自被強行納入。1842年簽署的《南京條約》標志著中國朝貢體系走向結束的開始，西方列強遵循弱肉強食的邏輯，把歐洲主導下的國際體系行為準則強加給中國，治外法權代表著中國在國際體系中被動而不平等的地位。進入20世紀，中國對外交往的主要姿態已經從以天朝上國自居變為爭取平等地位。1842～1942年的整整一個世紀里，中國一直在體味著近現代國際體系的本質，歷盡艱辛和屈辱。

治外法權的終結并不意味著中國獲得了平等的國際地位。之后幾十年間，中國先后受到美國和蘇聯對其核心利益的侵擾。二戰后兩極格局的相對封閉性限定了新中國的國際空間。中國在20世紀60年代確立反“兩霸”（“美帝”、“蘇修”）的戰略，進一步游離于國際體系之外。進入70年代，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常任理事國席位，與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外交關系取得重大突破，但仍然搖擺于國際體系局外者與局內者之間。1978年，中國實行對外開放政策，開始有選擇地參與全球性國際制度。1982年，中國進行外交戰略大調整，確立了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揭開了中國與國際體系互動的新篇章。1942～1982年40年間，中國發生滄桑巨變，最終選擇了通過改革開放融入國際社會的戰略路徑。

1982年外交戰略大調整到2001年11月中國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記錄了中國融入國際體系的關鍵歷程，也展現出中國改變自己、影響世界的決心①。這20年可以1992年春鄧小平“南巡”為界，粗略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者中國以參與國際經濟制度為核心，充分體現出目標導向和經濟利益導向的特征；后者中國以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標志，致力于全面參與國際體系。尤其是，1997年，中國宣布做國際社會中“負責任的大國”，在亞洲金融危機中力挽狂瀾，代表著中國戰略的積極轉型。

2002年，黨的十六大確立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宏偉戰略目標，國內戰略和國際戰略進一步協調，中國與國際體系的互動進入良性循環，中國主動塑造國際體系的意愿和能力在展現，中國的國際地位也水漲船高。

回首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的和平發展進程充滿了變革性。隨著中國全面融入國際社會，中國對世界的觀念在改變、戰略在調整，利用既有的國際制度維護和拓展國家戰略利益，從局外旁觀、消極參與轉向積極參與，全面融入國際體系。中國主張以漸進、和平、民主的方式促進國際秩序的建設，而不是“另起爐灶”；中國積極融入國際體系，以負責任大國的身份參與國際新秩序建設，以地區秩序優化為基點促進世界秩序的變革；中國主張著重關注國際制度的創立、修改與完善，從基本規則入手，充分發揮聯合國的積極作用，并積極促動聯合國改革，使之成為未來國際秩序的調控中心。這一戰略表明，中國力爭避免被視為“修正主義國家”，主動而理性地融入國際體系，并致力于在國際體系中發揮積極的、建設性的、負責任的作用②。中國的戰略力量以和平方式向國際體系投放和輻射，既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對世界轉型產生了深遠影響，也促進了國際合作。在一定意義上，美國常務副國務卿佐利克關于中國“負責任利益攸關方”的戰略定位代表著國際體系主導者對中國的戰略預期，可視為這一良性互動的佐證③。

中國與國際體系的互動取決于諸多因素，而中國自身的定位和戰略謀劃至為關鍵。中國定位為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地區性大國。中國的實力在增強，國家戰略利益在拓展，發揮國際影響力的空間在擴大。另一方面，中國和平發展過程也伴隨著“問題崛起”，這不僅體現在發展模式、文化基礎等國內層面，也體現在海外事業開拓等國際層面。中國位移至世界體系變革的中心，與此同時，對中國的關注和要求也在增強。從“中國崩潰論”、“中國威脅論”到“中國責任論”，國際社會對中國關注的積極面在增強，但中國承受的壓力并沒有減少，而是更具復雜性。

建構科學的中國戰略體系

當前，國際體系變革以全球治理為趨向，賦予中國和平發展以世界性的戰略空間；中國與國際體系的互動趨于良性，國際體系的諸多新要素、新動力與中國國際戰略優化的方向趨于一致，在一定意義上是促進中國進一步和平發展的力量，我們應善加利用。與此同時，我們也要深刻理解，對尚處于工業化、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而言，世界轉型和國際體系變革不僅帶來了機遇，其挑戰和壓力更是巨大的。中國既有的戰略體系具有內向性、經濟性的特征，靈活反應有余，長遠謀劃不足，根據國內外環境變革建構科學的戰略體系已經是迫在眉睫的重大課題。

我們認為，建構科學的戰略體系，應強調國家發展戰略和國際戰略的內在協調，以國家實力的理性評估為基礎，明確戰略目標的漸進性和確保總體布局的合理性，鑒于中國和平發展與世界轉型并行，我們更應以戰略觀念變革為先導，確立這一戰略體系的核心指導原則。我們應強化共有觀念的建構能力，在戰略觀念創新方面下先手棋，強調“和諧哲學”，使和諧成為與自由、民主、人權一樣的普世性價值觀，還要進一步強調共同利益觀念的戰略價值，在全球議程擴展、中國參與國際事務深化的情勢下，將尋求和發展共同利益（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將解決彼此分歧）作為根本的戰略路徑①。同時，我們要認真研究“中國責任論”的內涵，關注讓渡利益和提供公共物品（Public Goods）的戰略價值，體現出戰略視野的深遠性。

在經濟全球化和地區一體化并行不悖的世界情勢下，科學的中國戰略體系至少應包括如下相輔相成的三個層面：國家發展戰略、全球戰略和地區戰略。

國家發展戰略是國家戰略體系的基礎，它意味著中國應首先對國內負責，實現和諧社會的理想。中國國家發展戰略的長期目標是，實現推進現代化建設、完成祖國統一、維護世界和平與促進共同發展這三大歷史任務，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上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到本世紀中葉基本實現現代化，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這一宏大戰略目標是全面的、綜合的，涵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諸方面。我們相繼提出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科學發展觀”、“和諧社會”等戰略思路來引領全局，充分體現出優化戰略布局的深遠考慮。尤其是，“科學發展觀”要求從單純注重經濟增長轉向更加強調經濟、社會的協調發展和人的全面發展，是新世紀中國經濟社會發展全局的基本指導方針。

全球戰略反映國家戰略體系的宏觀視野。當前，中國的全球戰略以共創和諧世界為基本理念，體現出負責任、建設性、可預期的基本特征，以“對話協商、合作共贏、求同存異、包容開放”為主要策略②，以尋求和擴展共同利益為目標指向。我們認為，在爭取平等權利的前提下，中國應把全面參與、力所能及地提供公共物品為基本路徑，作為負責任大國發揮積極作用。中國的全球戰略主要體現在：第一，全面參與全球性國際制度，并在其中發揮積極的建設性作用；對有待完善的國際制度，要秉持國家利益和國際利益相結合的原則；在新國際制度創立或有可能創立新國際制度的領域，要錘煉未雨綢繆的戰略謀劃能力，對新國際制度必須積極參與，也要明確反對創立僅由發達國家參與的國際制度；第二，參與俱樂部性質的國際制度，要有所慎重，并致力于逐步改造為我所用，尤其是，對僅由發達國家參與的國際制度，應以特殊伙伴、觀察員等方式參與，并在其中扮演發展中世界代言人的角色；第三，在國家間關系的處理上，繼續強調大國關系的關鍵性意義，但更加關注發展中大國的作用，與諸大國逐步開展雙邊性的戰略對話；繼續強調與周邊關系的首要性意義，并把共同利益的尋求和拓展作為周邊外交的核心內容；繼續強調與發展中國家關系的基礎性意義，進一步強調中國與發展中世界的共通性，把堅持與廣大發展中國家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理念視為不可動搖的戰略選擇。

地區戰略是國家戰略體系的地緣依托。從歷史的角度看，沒有一個真正的世界大國不是先從自己所在的地區事務中逐漸占主導地位而發展起來的，東亞是中國的戰略依托地帶，也是中國地區戰略的核心。目前，中國具備了主導推動東亞地區一體化的基本實力，但東亞的戰略格局卻決定了中國必須采取開放的地區主義方式來協調，而不是立即主導推動，具體措施包括積極參與既有的地區國際制度、倡議創設新地區制度并在條件成熟之時主導地區制度的創立。中國的地區戰略應著重于如下幾個方面：第一，抓住地區秩序建設的制高點。東亞進入全面接觸的時代，東亞共同體被接受為東亞秩序的愿景。如何建構一個穩定而富有建設性的地區秩序已是擺在東亞諸國面前的重大戰略議題，中國應以東亞秩序建設為地區戰略的制高點，強調共同利益的匯聚和制度化是地區秩序建構的惟一路徑，以此穩定和進一步發展與東亞各國之間的戰略互動關系，把握地區戰略上的主動權；第二，把開放地區主義作為一種戰略工具。開放地區主義是東亞一體化的基本特征，它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對中國國家利益構成戰略約束，但同時也是約束地區其他國家的戰略工具。我們應辯證看待開放地區主義的價值，將之作為自我戰略約束和約束他國的戰略工具，穩定東亞各國對中國的戰略預期。具體地說，以開放地區主義促進東亞地區經濟相互依賴的進一步深化，鞏固中國與東亞的經濟一體化關系，以此提升中國經濟主導地位的戰略價值；以開放地區主義促進東亞政治合作和安全協調，以積極化解圍繞中國的軟性戰略包圍圈；以開放地區主義引進更多的非東亞力量，構成對美日同盟的戰略約束；第三，堅信東亞未來取決于中國的戰略走向，以建設性姿態和負責任的態度全面參與各類地區性磋商機制，力所能及地提供地區性公共物品。此外，中國的地區戰略以東亞為核心，但不應局限于此，我們應將其他地區——包括歐盟、拉美、非洲、中東等——納入地區戰略的視野，將中國的國家戰略利益延伸至全球。

（收稿日期: 2007-08-24 責任編輯: 垠 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