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兩國向現代社會的轉型不是在兩條并行的跑道上齊頭并進,而是從不同的方向、沿著不同的山麓,攀登同一座頂峰。
幾十年來,印度在許多方面都被用來與中國進行對比。這兩個國家都面臨著一些相似的社會問題,——人口眾多、貧窮問題和根深蒂固的舊文化傳統,并且在近似的時間里取得了民族獨立斗爭的勝利。領導民族獨立事業的領袖們也都是躊躇滿志,想利用人民爭取本國社會進步的迫切心情,做出比對方更快的成績。50年代時,對比最多的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究竟哪一種社會制度更“優越”,而現在又悄悄地轉為是對社會經濟進行民主管理還是進行集中統制等等的多種比較。

時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回過頭來,人們發現,簡單地用什么標準來衡量孰優孰劣,沒有普遍的意義,重要的是要看這兩個國家與發達國家還有多大的差距,社會轉型后還保留下來多少傳統文化,以及走沒走或走了多少彎路等等。而為某些中國人所看重的GDP的多少和奧運金牌數量只是眾多指標中的一小部分。我還認為,比較也不應當成為宣揚自己或褒貶對方的依據。
印度的傳統文化具有讓所有民族的學者肅然起敬的魅力,這是印度民族對信仰的虔誠使然。我曾經借助多種的思考方法比較過印度、中國和西方三大文化的方位關系,得出的判斷是:印度傳統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距離要遠于西方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距離。用另一種方法闡述,就是西方文化的空間坐標處于中國傳統文化與印度傳統文化之間,而且印度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距離和差別相對要小一些。也就是說,中印兩個民族的社會轉型的內容和方向不同甚至相反。比如印度的社會轉型要求加強政府力對社會的把握程度,而中國從總的方向看,則應當限制政府力對社會各個領域的影響和控制。
影響社會轉型的重要因素:印度人信仰“過剩”,中國人信仰不足;印度人因為信仰的原因而到處秩序井然,中國人卻因為信仰不足仍然像一盤散沙。
西方人不承認儒教是中國人的宗教,因而,他們認為中國人沒有宗教信仰,統治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民族所要花費的代價是高昂的,因而作為開端,只能讓傳教士充當西方文化的探路人。印度則不然,她早早地就成為小小的英吉利的殖民地,時間長達一百多年。從經濟上分析,英國人這樣做在經濟上是劃算的。而如果他們要是真的當上了中國的宗主國,從經濟上就難以有利可圖,原因就是文化差異直接影響統治成本。他們理解中國社會傳統和把握中國文化的程度,要比印度差多了。
還有一個觀點是促使我形成上述判斷的緣由,那就是“西方人所有的現代社會管理方面的成就,都是在吸收了中國人的文官政府這個文化構件以后才取得近代以來爆發性進步的”,時間是在文藝復興的前后。
在宗教改革以前,在西方文明圈的各國,民眾的信仰也是“過度”的。與印度不同的是,“過度”的信仰在印度產生的惡果是全民性的“麻木”和不求進取,而在西方所產生的罪惡則是宗教專制。宗教專制阻擋了社會進步,這是但丁時代的社會特征,也標志著從羅馬帝國在四世紀前后把基督教定為國教以后,宗教這個文化工具用來促進人類文化進步的社會實踐已經走到了盡頭。要突破這個桎梏,就要用新的更高級的文化成果取代宗教統治方式,這個文化成果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以文官政府為主要特征的中國式世俗政治,它可以用來限制宗教勢力無所不在的觸角。當然中國式的世俗政治的引進,不僅是西方社會自16世紀以來取得進步的全部,而且也是作為“用”而引進的。但它在西方社會這個“體”上,卻體現出了比在中國更為充分的歷史價值,而且,西方人在文官政府的生成方式上,也沒有照搬中國的科舉考試取仕的方法。
也就是說,西方文化的現代社會結構中,已經包含了世俗政治這個重要的中國文化基因,而印度社會則沒有,而且它也不可能像西方社會那樣主動地嫁接上這個基因。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以中國文化作為參照的話,印度社會比西方社會離我們遙遠得多。
宗教信仰還可以作為一個介質深入地比較中國社會和印度社會。
與西方社會相比,印度的宗教傳統從歷史上看就一直難以與“專制”一詞搭界,他們的佛教教義所主張的宗旨——涅槃,所追求的是一種遠遠超越現實生活修養的極高的道德境界,——現代社會的許多鮮活的思想側面——如對環境、生態和“眾生平等”理念的關注,與早在幾千年前就形成的古代印度教的哲學思想有著幾乎相同的道德根源。因此在這個偉大宗教長期的彌頂灌輸之下,印度人的精神特征是“慈悲”,在我們中國人看來甚至有些柔弱。在印度,就連居于強勢地位的統治階層也是慈悲或柔弱的。印度在歷史上多次被外族所征服,但是國家政權卻一次也沒有被自己民族中的底層民眾(包括苦大仇深的“賤民”)所傾覆,——在他們的歷史上就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張獻忠和李自成。
梁漱溟先生曾說中國人“早熟”,其實,比中國人更加早熟的是印度人,他們“自不量力”地在印度教的教義下做著與現實社會不相稱的善舉,包括不殺生、食素、忍耐、鄙視爭斗等等,以致于整個印度民族的進取心、身體素質和人類本來具有的與大自然及外族抗爭的精神幾千年來一直在下滑。印度在競技體育方面的表現可以作為一個例證。
英國人把文官政府這個現代社會的必備構件帶到了印度,其實這個構件是他們從中國轉口而來的。
英國人統治印度的一個正面結果,是在印度的宗教海洋里留下了一塊世俗社會的“旱地”——文官政府,這在印度5000年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但是這個政府的“政府力”十分軟弱無力,在推進社會現代化進程時,往往在舊的傳統文化(尤其是宗教的勢力和影響)面前十分吃力。因此我說,從這個角度分析,中國人的社會轉型是逐步限制“政府力”,而印度民族的社會轉型工程的很大一部分則是謹慎地充實“政府力”,用“政府力”作為引導把現代社會的理念引入到社會文化的深層中來。
一個例子可以成為上述觀點的注腳。人口問題將是長期困擾中國和印度的一個社會痼疾,中國人利用強大的政府力在人口問題上采取了果敢的控制措施,其手法甚至讓西方的某些組織大罵出口,但是中國的計劃生育機構卻因為在這個工作中的出色成績得到了多項國際組織的褒獎;相反印度的英迪拉#8226;甘地總理在執政時想溫和地借鑒中國人的經驗時,卻連她的政府自身都遭受了垮臺的厄運。
大家都知道,二戰后,受到蘇聯國家力量崛起的啟發,印度從1950年就開始實行蘇聯式的發展國民經濟“五年計劃”,比中國的“五年計劃”的實施還早了三年。這正是印度的領導人針對“政府力”不足所采取的針對性的改革措施,也是他們對外自稱是“社會主義國家”的理由之一。但是從實施中的力度和實施后的效果看,都遠沒有中國的五年計劃那么見效。在土地問題上最能說明問題,印度各邦政府要想根據社會發展計劃征用某塊土地,所要花費的精力比中國各地方政府做同樣的事情不知道要難上多少倍。因此,印度的鐵路基本上還是英國殖民統治期間留下來的那么多,而高速公路的建設已經與中國相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了。但是,應當看到同一問題的另一面:印度從來沒有出現過由失地農民所引發的諸多社會問題。“民主”本身可以使得社會個體獲得什么,但同樣也能讓社會整體失去些什么。
中國人要逐漸增強信仰精神,以取代過度的權威服從,印度人則需要抑制過度的信仰,接受新的理念——世俗利益是現代社會運作的基本依據。
中國社會轉型的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中國人心目中建立信仰的過程,也就是說,這個過程中需要讓中國人從以往的崇拜活人權威,轉變為對“契約—規則”的篤信,——法制秩序和憲法精神都是這個“契約—規則”精神的體現。而所有這些文化成果及其成功的社會實踐,都是現代西方文化的最前沿的成就。有人會說,——中國歷史上不是也有“王法”嗎?其實中國人喊了幾千年的“王法條條”,與其說是“法”,不如說是護衛權威者私利的水火棒,它與“契約—規則”精神除了形式上的相似以外,在本質上沒有共同之處。
而印度的社會轉型,在一定程度上是要淡化人們心中的信仰。那些牢牢捆住印度人思想的“信仰”,它對人們行為的控制力是我們中國人難以理解的。我曾經對中國人缺乏信仰問題進行過思考,甚至對改變這個現狀缺乏信心;但是在對印度人的信仰問題進行了解以后,感到如果信仰“過度”,可能比沒有信仰更為難辦,——正所謂“過猶不及”。印度人心中的“契約—規則”太多了,這是宗教文化長期浸潤的結果。他們的“契約—規則”,有點像我們日常所說的讓現代人極度厭惡的“例兒”,在沒有多少行為顧忌的中國人的眼中,甚至讓人感到厭煩,其中,在這些“例兒”中最可惡的一個就是種姓惡俗。

自古以來印度教就有一個基本宗旨,認定人應當被劃分為幾個種姓的,各個種姓有各自的特權或義務,各個種姓之間的交往有許多的禁忌。幾千年來,這種教義深入人心,不光是高等種姓的人篤信不疑,就連最卑賤種姓的人也心甘情愿地為此付出代價。現在印度社會的轉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要消除頑固的種姓制度在社會進步中的阻礙。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預言,印度社會的進步必將以對種姓制度的徹底否定為前提。
圣雄甘地不惜以健康甚至生命為代價與這個制度進行抗爭。英國人打算在印度實施選舉制,以給殖民統治穿上華麗的外衣。按照以往的印度文化,所謂“賤民”是不能得到選舉權的。1932年8月,英國懾于印度傳統的壓力,打算出臺所謂“麥克唐納法”,即給“賤民”——“不可接觸者”劃出單獨的選舉區,這樣既“照顧”了傳統文化,又做到了人人能參加選舉的事實。甘地聞訊后給英國首相寄去一封信,表示完全反對,他說如果當局“一意孤行”,他將為此絕食至死。其實印度的種姓制度也為英國人所詬病,英國人只是想在以信仰為后盾的種姓制度面前來個折中,但甘地認為這個折中是在用現代法制的手法延續了這個罪惡的制度。在這里,甘地也是在利用英國人帶來的現代文化企圖終結種姓制度。
想一想,同一個社會里,一部分人擁有這樣那樣的權利,而另一部分人卻受到這樣那樣的歧視,這個社會就不是一個現代社會,而是一個不和諧的社會。我們社會中的農民工問題就已經夠讓改革家們頭痛的了,但是比起印度社會來,受到種姓制度壓抑的賤民階層所遭受的不公正對待不知道要嚴重多少倍。相比而言,印度的社會轉型比起中國來,有其更加難以撼動的頑癥。
印度的社會轉型很溫和,所以很慢;而中國的社會轉型往往由于急于求成而欲速不達,走彎路甚至走回頭路都在所難免。
印度作為與中國齊名的農業大國,在經濟領域的改革也是從農業開始的。
印度在獨立以前,尤其在英國人來到印度以前,廣大農業區域的權力擁有者,是被史學界稱為“柴明達爾”(相當于中國過去的大地主兼任本地的收稅官)的特殊階層,他們一直壟斷對土地的收稅權和其他經濟特權持續達400多年。從1950年開始,各邦政府開始廢除他們的各項特權,直到十年之后的第三個五年計劃期間才被徹底根除,不像中國實行土改,一年的時間,風卷殘云般就完成了。可見印度的每一項改革進程都比中國來得和緩一些,原因還是:印度社會的傳統的背后,有強大的宗教力量和數以億計的印度教教徒們作為支撐,而世俗政府又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之正面交鋒,只能付出時間作為代價,慢慢地來。
在工商業方面,由于印度一直奉行市場經濟原則,沒有中國曾經進行的“一化三改”的道路,在這個方面就不容易進行無法比較了。中國原來所謂的民族資本在消失了幾十年后,又以“民營經濟”的名目出現在社會上,并越來越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支柱,當初的“化”和后來的“改”完全是南轅北轍,這造成了社會財富的浪費和思想的混亂,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教育和醫療方面的社會福利讓印度被人稱為“窮人的天堂”,而中國在這兩個方面的“改革”則催生了大批的百萬富翁,而窮人卻更上不起學、看不起病了。
現在中國的教育和醫療的“改革”遇到了困難,于是就有學者帶著這個問題到印度去取經。但從他們的訪談記錄來看,并沒有帶回什么有參考價值的經驗。因為在談這個問題之前,還存在一個“該改還是不該改”的問題。說白了,就是在這兩個方面,中國政府本來應當加強投入和大力支持,卻以改革的名義把這一社會功能“下放”給市場,于是就造成今天的混亂局面。
先說教育。近十年來,政府把市場化原則套用到了教育領域,結果幾年時間就把這里弄得成了叫賣場,學校成了“創收”的高產地段,教授們個個成了百萬富翁。教育機會的不公平比改革前還厲害許多倍。這次人代會上甚至有人大代表呼吁廢除高考制度。中國人歷來沒有對未知王國的敬畏之心,動不動就全面開花。教育這個領域怎么能隨隨便便就被推下海去呢?
在印度,國民教育一直是政府不惜血本確保投入的社會工程。初等教育不用說了,就連高等教育(公立大學)也一直實行低收費政策。大學生的學費之低,甚至讓人吃驚:德里大學法學院本科生一年的學費是180盧比,折合人民幣僅為31元,2006~2007年度的尼赫魯大學的本科生和碩士生的年學費是216盧比,折合人民幣為37.24元。邦立大學收費多一點,孟買大學碩士生年學費為2226盧比,折合人民幣383元。德里工學院為印度憲法規定的國家級的學院,收費最高,2006~2007學年本科生收費27000盧比,折合人民幣4655元。印度2005~2006年度政府工作報告說印度人均年收入為17823盧比,折合人民幣3073元。國家承擔了學費的絕大部分。而中國在校大學生一年的學費要高出印度幾十倍甚至上百倍。不用細算,就可以得知,從教育公平方面看,“改革后”的中國高等教育在印度高等教育面前相形見絀了。
再說醫療。印度的所有國民都能享受免費醫療。2.2萬個初級醫療中心,1.1萬個醫院,2.7萬個診療所和2000多萬個社區醫療中心覆蓋了全國城鄉,從掛號費、手術費到藥品,一律免費。與此相補充,為富人而開辦的私人醫院則優質優價,可謂窮人富人各得其所。對比中國,人們因為住所所在、身份不同而獲得不同檔次的醫療服務。尤其是農民,在基本的醫療服務方面所受到的歧視,是中國今后好長的時間里必須得到解決的嚴重社會問題。
不能為比較而比較,中印兩國應當立足現實社會的特點各自找出自己的方向。
我們在這里進行的比較,不太可能為決策者提供什么依據和參考,只能讓人們暫時排除掉一些遮掩視線的現實問題,提供一些從更深的層面上、以更寬泛的文化視角去思考問題的信息和方法。我感到,社會轉型問題同時擺在中國人和印度人面前,但是內容卻迥然不同。社會轉型是整個的傳統文明體主動地向著現代化的方向“蛻變”或“進化”,這不是某一個學術領域的研究課題。在這個判斷之上,我才對弗里德曼僅僅從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民主”程度,來判斷中國和印度哪個國家接近西方社會現狀來考慮問題而得出“印度在今后的社會轉型中將優越于中國”的結論提出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借助于現代社會極其發達的信息手段,人們可以不用再等待社會慢慢地讓社會內部生出現代社會的觀念和構件,而可以先把“形式”層面的東西做出來,內容則可以慢慢地植入,以加快轉型的進程。印度獨立以來的半個多世紀的進程,盡管有像弗里德曼所說的經濟和政治優勢,但卻沒有做出比中國更受世人矚目的成就,原因就是沒有利用好決策層的膽略,不敢或者無力與傳統抗衡。
比如,中國的經濟特區政策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這引起了印度領導人的興趣,于是印度在90年代后期也試行了一段時間,但終因與農民在土地問題上發生不可調和的爭執而被迫廢止。
中國官員從歷史上一直有大膽“為民做主”的傳統,好的一面是可以快速引進先進的文化觀念和文化構件,不好的地方則是容易做成“政績工程”——中看不中用,也很容易產生官員們的腐敗行為。而印度的官員常常被中國的考察者稱為“笨官”,什么事情都不敢做,縮手縮腳。這個差別是改革設計師規劃改革方案時必須考慮的因素,在不同的背景下,兩國就不能在這個方面進行比較,更談不到什么競賽了。
我的判斷,印度今后的社會轉型,將一直落后于中國。這個結論還有另一個依據,那就是,在印度軟弱無力的人口政策下,印度的人口將在不遠的將來超越中國。而同在人口過剩的情況下,就業將對這兩個巨型國家的社會轉型乃至社會進步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從這一點上看,我更看好現在表面上問題多多的中國,而不是有一個清廉政府的民主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