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3歲,頂著老家的高粱花子考進縣一中。傳聞,那所學校培養大學生,很多人戴手表、穿皮靴、說英文——羨慕死了。
最羨慕的是音樂課上那架“老鋼琴”,一位肥頭大耳的老先生坐在前面,一頓亂彈,《二月里來》的曲調,真動聽啊!“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于是,我伸長了脖子,目不轉睛地打量那架鋼琴:很有些年頭兒了,漆皮剝落,銅銹斑斑,象牙白的琴鍵已經灰黃、脫落,琴蓋子上的銘牌赫然在目,圖案是旭日東升,霞光萬道,正中是毛澤東手書“東方紅”三個陽文字。
我懷疑,教課的黑老頭兒在播放錄音。一,鋼琴都老掉牙了,能彈出行云流水的音樂嗎?二,他胖胖的手指,像吃飽肚皮的老蠶,掏大糞還差不多,怎么能同如此高雅的玩意兒“醬”在一起?
夜里做夢了,自己端坐在琴凳上,鑰匙孔、銅踏板、鋼琴鍵……小心翼翼地撫摸了很久。像黑老頭兒那樣兩指輕柔地越動,瞬間淌出滿屋子歡蹦亂跳的樂音。夢里的琴聲,攝走了小孩子的魂魄。我暗自尋找時機,接近“東方紅”。
機會總算來了,我和幾名同學被指派清掃音樂教室,反正也沒人看著,塵土飛揚之中,我撲向那架老鋼琴。暗鎖早壞了,掀開蓋子,像觸摸定時炸彈似的,輕輕一摁,“咯——”空谷回音,裊裊娜娜。旁邊膽小的同學急忙拽我:“快走吧,老師訓你!”
走?朝思暮想的東西就在眼前,哪里肯挪窩兒啊?我一點一點地摸索、熟悉,工夫不大,就能彈出連慣的樂音了。當時正流行日本民歌《北國之春》,“亭亭白樺,幽幽碧空,微微南來風……”腦子里想著,手指笨拙地扳動,居然拼湊成流暢的旋律,越彈越上癮,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有——鋼琴。
正在興頭兒上,空曠的教室忽然響起一聲厲吼:“誰?出來!”立刻,我就懵了。教室里就撇下我一個人,其他同學早收工了。我傻在座兒上,一動不動,死一般的沉寂中,一雙堅硬的大皮鞋,鏗鏘地撞擊著水泥地面,越邁越近。倒霉,不是黑老頭兒,而是另一位年輕的音樂教師。他小個兒、方臉,醬紅色的寬邊眼鏡后面,閃爍著鷹似的目光。他對女孩子極好,一見男生便翻作滿臉的“階級斗爭”。我屏氣凝神、垂手侍立,等待著撲面而來的暴風驟雨…
他“嘭’一聲,扣上琴蓋,屋子里回蕩著鋼琴久久的共鳴。“階級斗爭”并不認識我,只威嚴地扯起我的耳朵,質問:“哪班的?叫什么?班主任是誰?……”哪里敢回答呀?他指著墻角的鋼琴,尖著嗓子叫嚷:“這是什么,知道不?把你們全家賣了也不值它半拉的價錢。膽子不小啊你!……”
還好,沒立刻通知班主任。他憤憤然講了一大堆挖苦、嘲弄的話,歸攏起來一個意思:鄉下孩子玩鋼琴,你也配!這是藝術,你一輩子也弄不懂。
我可憐巴巴地站著,不敢還嘴。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夢想是多么卑微。或許,今生今世不該喜歡這種高雅的東西,只配掄鋤把子。
打那以后,我強迫自己不再想念那架老鋼琴,我和它,原本就是兩個世界,干嘛惹心疼呢?可是,仍舊情不自禁地做夢,一個人,和鋼琴沉浸在快活的音樂里……路過音樂教室,便飛快得跑過去,惟恐什么東西追出來,纏住我。直到中學畢業,我一邊奔跑,一邊做夢。若非命運弄人,我差一點就進了師大音樂系。
如今,那間大教室早已夷為平地,有天夜里,銀白的月亮照著,和同學一起回去探望,20年前的琴聲又活了。聽說,那架老鋼琴早當廢鐵賣了,少年時代,我與它一起留下的疤痕卻長在心靈深處,再也撫不平、剜不掉。
兒子還不會走路,我就拉回一架嶄新的“珠江”,比當年的“東方紅”更精致,敦厚典雅,流光溢彩。家人不能理解,這個“大玩具”背后的故事。兒子五歲,聰明俏皮,我問他:想彈鋼琴嗎?他搖搖頭,一扭身,看他的日本動畫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