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冬至’,朔風怒號,大雪紛飛,平地積雪老深。像這樣的天氣對于莊稼人來說,是再愜意不過了,辛辛苦苦忙活了一年,糧歸侖,草歸垛,錢到手,沒有別的心思,大可心安理得地歇一歇,以便養精蓄銳,待到來年打春后,再按農時節令周而復始地勞作。莊稼人跟牲口一樣,天生是個出力流汗的命兒,一年當中惟有這么一段閑散時候。村民們大多不愿守著老婆孩子坐在熱炕頭上看電視,都愿湊熱鬧,三人一伙五人一堆地聚集在人緣好的老街久鄰家里下象棋、打撲克、拉呱兒。
總有閑不住的人,這不,從村里走出一個肩扛獵槍、頭戴長毛帽子的人。此人姓度叫度越,年過四十,個頭適中,身體壯實,濃眉大眼,紫紅臉膛兒,讓人搭上眼一看,就知道是一個老實的莊稼漢。他嗜好打山,并且槍法挺準。在這一帶山村是首屈一指的。他深知,在大雪封山的天氣里,趕起來的野獸奔跑艱難,一旦陷入厚厚的積雪中,定然難以自拔,只好束手就擒。這正是狩獵的最佳時機。
度越打山純粹是為了生計。他的兒子度遠天在山外上初中,花銷不少。山里人地畝不多,何況土質貧瘠,進項自然有限,對他來說更是入不敷出。再苦不能苦孩子,他和妻子云秀只好精打細算省吃儉用,以便讓兒子完成學業。幸虧他擅長打山,時常獵獲野兔山雞狗獾什么的,拿到集市或者送到大酒店,就能換回錢,這么填補著,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度越出村不遠,突然聽到后面有人喊他:“老弟,等等我。”
他回頭一看,來者是卜二。
卜二是犍背山的村委主任,個頭較矮,渾身精瘦。也嗜好打山,與度越是老獵伴,又是度遠天的干爹。這個干爹,并非度越和云秀有意巴結他或是尊重其人格,誠心樂意地讓兒子認下的,而是卜二木末倒置、死皮賴臉執意要認度遠天為干兒子的。在鄉間,這種習俗由來已久,讓人抬舉是好事,倘若一味謝絕那就顯得不近人情,盛情難卻,況且礙于面子,度越和云秀只好答應。盡管有這么一層關系,度越總覺得和卜二有點隔閡,算不上至交,過往就有些疏淡。有人勸度越:“卜二好賴是咱犍背山的一個人物,俗話說大小是個官兒,強似賣水煙兒。你守著這棵樹,或多或少能遮個陰涼?!倍仍捷p蔑地一笑:“咱村總共才五六十戶人家,一個笸籮箱就夠了,他這個針尖大的官兒有啥用,出了這個山窩窩,誰也不認得他?!比ツ瓴范睦掀乓虿∵^世,兒子又不在身邊,卜二耐不住孤獨寂寞,抬腳就到度越家閑坐,也不管人家忙不忙,一坐就是大半晌,有時碰上來客,就毫不,客氣地上炕陪著吃喝,酒量不大卻貪杯,醉醺醺時就不加掩飾直勾勾地瞅著云秀,度越和云秀不便說他,心里卻感到厭煩。
待卜二趕上來,度越不無揶揄地說:“這刮風揚雪的天兒,你們這些當頭頭的不湊在熱炕頭上商量事兒,出來蹀躞什么。”
“你真會說話,咱一個巴掌火的村子,能有多少事情商量。逢上這樣的天氣,老待在家里怪憋悶得慌,電視也看膩了,不如冒雪打山開心。”卜二話鋒一轉:“你呀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你要是不圖勢出來開心,索性在家壓炕頭就是了?!倍仍揭粫r語塞。
卜二繼續說道:“咱倆這叫獵癮驅動,不約而同,既然一塊出來了,那就一塊行動吧?!?/p>
度越只好同意。
西北桿子風刮得正猛,挾帶著煙狀的雪霰。冥冥中仿佛有個隱形巨魔在肆意作祟,將蒼穹攪得混混沌沌。二人不再說話,只顧低頭趕路。
四野茫茫,了無人跡。
路邊一道朝陽的石堰下,倒是有個地瓜窖子,蓋窖口的石板已經挪開,一股乳白色的霧氣裊裊升騰,如同一個老大的香爐,不用說有人在下面拿地瓜,只是風雪交加,卜二和度越沒注意罷了。
村北有個場園。場園上有幾垛地瓜蔓和花生蔓。度越估摸這兒該有個玩藝兒,因大雪封山,野兔餓急了必定下山覓食,見這兒有許多好吃的,就樂不思歸了。度越用槍把繞草垛捅了捅,果然不出所料,撲棱一聲镩出一只肥碩的野兔。卜二見狀拔腿就攆。雪太厚了,野兔一蹦一個坑兒,每蹦一下都費勁,跑不多遠就埋汰了。卜二趕上去冷不防攥住它的耳朵,將其活活摔死。按打山人的規矩,待打山結束時再分獵物。通常由槍法不佳的背著獵物,讓槍法好的大顯身手。卜二的槍法不如度越,自然要給他打下手。
二人初戰告捷,獵趣高漲。
卜二說:“前天我在鱉蓋子崮下了一些套子,一般情況下能套住野物,咱們不妨過去轉悠轉悠?!?/p>
度越說:“下這么大的雪,早就捂在雪底下了,你能看得出來?”
卜二說:“套子下在什么地方,我能想個八九不離十?!?/p>
度越說:“那好,就依你說的辦?!?/p>
二人沿山路走進山里。向東望去,犍背山銀裝素裹,山脊高低不平,宛若犍子脊梁的輪廓,山名緣此而得,村子也跟著這么叫,真佩服先人的想像力。
望著背著野兔的卜二,度越心中隱隱有些不快,那些陳年舊事又呈現在眼前。
那年,云老爹帶著女兒云秀從關東山回到犍背山。云老爹在關東山是打山的高手,打死過幾只黑瞎子,至于獵獲狍子野鹿更是家常便飯。度越和卜二敬慕云老爹,便拜其為師。云老爹為人耿直豪爽,有求必應,就將狩獵技巧毫無保留地傳授給這兩個后生,并且反復告誡:不準竭林而鳥,尤其不準獵殺行將分娩和哺育期的母獸以及幼獸。軋伙打圍時,應齊心協力,處事要光明磊落,千萬別心胸狹窄,齷齪行事。度越嚴格按照師傅所說的辦,卜二則不然,當著云老爹的面雞啄米樣地點頭應承,私下里卻我行我素,幾年下來,不知獵殺過多少帶崽的狗獾和野兔,軋伙打圍時,還私藏過獵物。烏云在空中飄過,總會在大地上投下陰影。卜二的所作所為豈能瞞過云老爹和度越,當面不愿揭他的短,心里卻甚覺厭惡。其時,云秀正是妙齡少女,長得又相當標致,卜二厚著臉皮向她求愛,云秀婉言謝絕。她喜歡度越誠實勤懇,就嫁給了他。為此,卜二對度越好生嫉妒。人們私下議論,卜二認度遠天為干兒子并非他的本意,實際上是對云秀癡心不改,可謂燒火棍燒火一頭熱,好在度越和云秀心路寬敞,不與他一般見識罷了。
登上高坡便是鱉蓋子崮。雪奔高山霜打洼,深山里盡是皚皚大雪。卜二在下套子的地方察看了一番,只撿了一只已被勒死的野兔,工夫沒有白費,總算有了收獲。
鱉蓋子崮真像一個偌大的鱉蓋,頂端一馬平川,除西面有個地方與山嶺相銜接外,其余三面皆為斷崖,尤其東北面壁立千尺,兇險弄常,未到邊緣,就會令人頭暈目眩。這兒林密草厚,斷崖上灌木叢生,有些灌木結漿果,貉子、貔子、狗獾、野兔、山雞等野物愛吃漿果。到了冬天,山中食物匱乏,這些野物就在灌木叢中扒拉漿果干充饑,鑒于這個緣故,這兒野物較多。當下,二人沿東面的斷崖向北尋找。驀地,度越發現了可疑目標一一前面斷崖邊上的灌木叢中有個紅不棱登的東西在活動。
卜二高聲大氣地問:“你在瞅摩什么?”
“噓——”度越朝卜二連連擺手,示意他切莫貿然前進,趕快就地趴下。度越繼續觀察。稍停對卜二低聲說: “伙計,是條火狐貍?!?/p>
卜二大喜過望:“哎呀,這可是個寶哩,我揣摩火狐貍在這一帶大山里絕跡了,萬萬沒想到今天在這兒碰上它,也該著咱們有造化。”說著就要順槍瞄準。
度越說:“火狐貍生性乖覺,你要是一槍打不準,或者將它打傷,它寧愿跳下懸崖,也不讓你得手。你要是一槍能撂倒它你就打,不然的話,就讓我收拾它?!?/p>
卜二猶豫片刻,說:“我的槍法不如你,還是你打吧?!?/p>
度越說:“為了把握一些,咱再往前靠一靠,不過,千萬別驚動它。”
卜二點頭稱是。
二人屏息斂氣、如履薄冰向前摸去。
卜二覬覦著火狐貍,心情是那么急切,目光是那么貪婪,恨不得長出兩條長長的手臂,將火狐貍一下子逮住。是的,他太想獵獲到一條火狐貍了,因為這關乎到兒子的前程。兒子在縣城一中上高二。他與校長是偏拉親戚,利用這層關系,得便就到校長家蹀躞。他深知校長夫人愛打扮,打心眼里想弄條火狐貍做圍脖,便大包大攬要給她弄一條。只要讓校長滿意,求他弄個名額保送兒子上大學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么。然而,自他夸下???,打山打了一年多,從未發現火狐貍,蒼天有眼,今天到底碰上了!
度越憑借一塊巖石作掩體,將獵槍順在上面,火狐貍沒有覺察危險將至,大概是餓急了,兀自扒雪覓食吃。度越穩穩地瞄準摟機,只聽得“嘭”地一聲,火狐貍猝不及防被打個正著,只是一息尚存,竭力掙扎躍下斷崖。度越和卜二心里格登一下,搶上前探頭一看,所幸火狐貍沒有墜下峭壁,而是死在一道不甚寬的巖坎上。巖坎下面,便是悠悠深淵。二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懸著的心又回到實處。
巖坎距崖上約有一人高,沿石縫可以下去。
度越對卜二說:“你下去把它拿上來吧。?
卜二連連推辭:“我有恐高癥,站在這兒渾身就打哆嗦,要是下去非抽筋兒不可?!?/p>
“打山就要敢于攀高走險,既然你沒有這份膽量,往后就別跟著湊熱鬧啦?!倍仍椒愿赖溃骸澳阍谶@兒站牢實了,等著接應我。”,說罷從旁邊的松樹上撅下一塊樹枝,將面前的積雪打掃干凈,然后要卜二緊握槍口,他左手握住槍把,右手扳住巖棱,腳蹬巖縫,小心翼翼地踏上那道巖坎,身貼峭壁,將火狐貍高高擎起,遞給了卜二。
這陣子,塵封在卜二心底的那份嫉妒又無端地冒了出來,恰似一團烏云在迅速膨脹,與此同時,強烈的占有欲亦如烏云翻卷,將他心靈的天空遮掩得漆黑如磐。他的嘴角在抽搐,兩眼儼然蛇眼射出冷光,罪惡的雷霆終于在心里炸響。卜二喪失理智,獸性發作,握住槍筒就勢將正待爬上來的度越猛地一推,度越雙目圓睜,慘叫一聲跌下斷崖。
卜二將兩只野兔扔了下去,從而給人造成度越踏雪打山失足斷崖喪命的假象,爾后扛著夢寐以求的火狐貍離開了鱉蓋子崮。
風雪幫了卜二一個大忙,將其犯罪現場偽造的天衣無縫。
度越沒有直接墜落下去,而是被一棵狀如華蓋的松樹托住了。那棵松樹不很粗壯,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重壓,樹根正在不可遏止地與巖縫脫離。他神志清醒,趕忙把獵槍塞進巖縫,遂咬破手指,在峭壁上寫下“卜二”兩個字,剛剛寫完,樹根就斷了,他和松樹一起墜向崖底,那個“二”字的右下方連著一個長長的豎。
已是過午時分,度越打山還沒回來,云秀幾番到村邊眺望,原野上連個人影也沒有,不免憂心忡忡,坐立不安。
時值星期天,度遠天在家做作業,見天色傍近黃昏,爸爸仍未歸來,預感到不妙,便與媽媽挨家打聽。
有個街坊說:“吃過早飯以后,我到村北的地瓜窖里拿地瓜,看見度越和卜二一塊出村,他們都扛著獵槍,不用說是軋伙打山的。”度遠天聽罷,一溜小跑來到卜二家中,正好卜二在家,便急急地問“干爹,上午您和我爸爸一起去打山,您回來了他怎么到現在還沒回來?”
卜二打了個愣怔:“誰說我和你爸爸一塊去打山了?”
度遠天說:“有人親眼看見過?!?/p>
十二神色有些慌亂,不過很快就鎮定下來。他說:“我們根本不是軋伙出去打山,而是在村北不期而遇,說了幾句話就分手了?!?/p>
度越說:“冬天打山,最好是軋個伴兒,你們既然走到一起,怎么又分手了?”
卜二解釋道:“當時我提出要他隨我上西山,察看我下的幾個套子勒沒勒到獵物,他沒答應,說要單獨進山轉悠轉悠,遇上野物就逮住,遇不上就回家?!?/p>
度遠天又問:“您看見他朝哪個方向去了?”
卜二兩眼一眨巴:“我上了西坡,看見他上了東面的犍背山。打山的腿狂,拿著翻山越嶺不當一回事兒,真說不準他轉悠到什么地方。按理說他是個老打山的,不會出現意外的。不過像今天這種天氣,進山打獵也太危險了,因為大雪把坑坑洼洼填平了,一旦有個失手擦腳可就毀了。趁天還沒黑下來,咱們趕快組織人上山尋找?!?/p>
當下,卜二、度遠天、云秀叫上一些老街久鄰,帶上手電、拄著棍子,兵分三路,朝鍵背山進發。山路陡仄崎嶇,不時有人滑倒,打個轱轆滾到地堰下。呼喚聲此起彼伏,尤數云秀和度遠天叫聲凄厲,聽了讓人心碎。他們在山rfI一直找到深夜,嗓子喊啞了,兩腿累酸了,始終沒有找到度越。
翌日,云秀和度遠天又到山中尋找,照樣毫無結果。
犍背山周圍山連山,山套山,可謂處于大山的漩渦之中,尤其大雪封山,要尋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幾個村老在一塊合計,度越要是還活著,早就該回來,看來是兇多吉少,倘若摔死在背陰的深澗里,再覆上一層厚厚的雪,即便來到近前也發現不了,再找上幾天也是枉然,索性強忍悲痛,等轉過年打春后積雪融化了,自然會露出來,到時候總能找到。
云秀覺得村老們的話不無道理,事已至此,只好這么辦。
云秀娘兒倆終日以淚洗面,倍受煎熬。
卜二安慰云秀:“大妹子,人死不能復生,你哭壞了身子那就禍不單行了,遠天還未長大成人,需要你辛辛苦苦地拉扯。不在這塊地走,不知這塊地搋,單人獨綹地過日子,有想不到的難處,尤其是女人。你有什么干不了的營生,只管招呼我一聲,我保證鼎力相助,真的,咱們兩家本來就是親家,這陣子你更不能把我當成外人。咱們還算年輕,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應該沉下心來從長計議。
云秀聽出卜二的弦外之音,喟然長嘆:“大哥,你的情意我領了,遠天已經長大了,可以幫我排憂解難,你就不必費心啦。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往后你應注意影響,別再抬腳就來,免得讓人說些閑話?!?/p>
卜二吃了閉門羹,心里涼涼的。
轉眼殘冬已盡,新春又來。
一天,一個老羊倌進山放羊,在鱉蓋子崮北端的斷崖下面發現了度越的尸首。云秀、度遠天以及鄉親們聞訊趕來,但見度越摔死在一個巖石旮旯里,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在他旁邊有一棵連根拔起的松樹和兩只野兔,只是沒找到獵槍。在場的人都斷定度越是被風雪封住了眼睛,不慎從斷崖上栽了下來,至于那支獵槍,很有可能被誰撿去了。
云秀守著丈夫的遺體,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度遠天仰望斷崖暗自思忖:爸爸既然與松樹一塊墜落下來,何況松樹還帶著一截樹根,說明他在松樹上待過一段時間,會不會把獵槍塞在巖縫里?他又回想起那天傍晚找著卜二詢問爸爸下落的情景,當時卜二的神態有些異樣,曾引起他的懷疑,現在這種懷疑愈發加重了,不過,在沒找到確鑿證據之前,必須守口如瓶。
又逢星期天,度遠天老早起來,將事先準備好的一盤粗壯的麻繩裝在編結袋里,然后背上編結袋,獨自走向深山。他徑直來到鱉蓋子崮北端的斷崖上,測定了爸爸“失足”的位置,將麻繩系在一棵松樹上,將另一端捆在自己腰上,再將麻繩拋下,試一試,不會出問題,這才手扯麻繩像個蜘蛛向下縋,同時仔仔細細地觀察面前的峭壁。當縋下五六米時,果然發現了塞在巖縫中的獵槍,接著又發現了爸爸寫下的極其醒目的血書。
爸爸的死因昭然若揭!
果然是一起謀殺案!
這個千刀萬剮的卜二!
血債要用血來償。度遠天恨不得立刻到公安部門報案,讓這個畜生受到法律的嚴懲,為爸爸報仇雪恨。然而轉念又一想,這事并非他想像得那么簡單,當時沒有第三者在場,又沒有作案工具,僅憑這兩個血字就能制服卜二嗎?倘若他死不認賬,倒咬一口,說這份血書是我寫的,故意誣陷他,這可咋辦?如今像這樣的命案屢見不鮮,殺人兇手不見得都伏法了,有的逍遙法外,繼續為非作歹,有的伸手遮天,牛逼得很。法律根本約束不了他們,究其緣故,內中定然大有蹊蹺。鑒于這種情況,很難講司法部門會按照我的心愿辦案,當真如此,卜二自會變本加厲地報復。度遠天再三斟酌,決計先不聲張,留待以后想法設法自行了斷。
度遠天一反常態,得便就去卜二家中玩耍,干爹叫得甜甜的,把卜二叫得暈乎乎的。卜二覺得這很合乎常理,誰也不能老是沉浸在痛苦之中,隨著時光的推移,記憶就淡化了,痛苦就稀釋了,自然而然會得到解脫。度遠天在犍背山屬于外來戶,沒有親份近支,他們孤兒寡母不依靠我依靠誰?他又在心里撥拉他的如意算盤。
度遠天很會處事,隔上一段時間就請卜二幫他料理農事,每當干完活兒,就讓媽媽做好吃的款待卜二,這正中卜二下懷,巴不得鳩占鵲巢。
有一次,卜二借酒蒙臉,對云秀說:“咱們這么過下去多好,我真想馬上搬過來?!?/p>
云秀苦苦一笑:“度越尸骨未寒,咱們兩家要是合到一起,鄉親們非說三道四不可,依我看哪,等度遠天考上大學了,咱們再作決定不遲?!?/p>
云秀總算有話了,也有期限了,這如鋤地一樣,眼見快到地頭了。卜二非常高興:“大妹子,還是你心兒細,處事穩妥,那就按你說的辦?!?/p>
卜二渴盼那一天能夠早日到來。
日升日落,月圓月缺,轉眼整整一年過去了。
又是一個下雪天兒。
度遠天請求卜二:“干爹,學校放了兩天假,語文老師,要我們自由命題寫一篇作文,我想請您帶我進山打獵,把所見所聞記錄下來,這樣內容就充實了,而且有野趣,保準寫出來有味兒?!?/p>
卜二說:“你這個點子不錯,正巧我閑著沒事,走,咱這就進山?!闭f罷收拾停當,領著度遠天出村了。
他倆在山里轉悠了幾個地方,沒發現一只野物。
度遠天建議:“干爹,我從未去過鱉蓋子崮,聽說那兒飛禽走獸較多,咱們不妨到那兒看看?!?/p>
卜二痛快答應了。
不大一會兒就登上了鱉蓋子崮。卜二急于發現野物,以便在干兒子面前露兩手,讓他開開眼界。可是轉悠了老半天,什么野物也沒發現。又往前走了一程,一只山雞從卜二腳下撲棱棱飛起,卜二打了個哆嗦,待舉托摟機,卻未打巾,那只山雞拖著美麗的長翎飛向北面的松林。卜二不泄氣,往槍膛里裝上火藥,沿著東面的斷崖向北面迂回,到了那里仔細搜索,那只山雞就是不露面兒。他倆三轉悠兩轉悠,不知不覺來到鱉蓋子崮北面的斷崖邊上。
度遠天說:“干爹,您知道今天是什么節氣嗎?”
“記不得了?!辈范磫柕溃骸澳阏f是什么節氣?”
度遠天說:“是‘冬至’。干爹,這‘冬至’有什么講法嗎?”
卜二說:“當然有啦,‘冬至’這一天,咱們北方白天時間最短,黑夜時間最長,過了‘冬至’,白天就漸漸長了,黑夜就漸漸短了。到了‘夏至’這一天,白天時間最長,黑夜時間最短,所以有‘長到夏至短到冬’的農諺。怎么,你寫文章要把節氣也寫進去么?”
度遠天正色言道:“是的,這‘冬至’我不但要寫進文章里,還要把它銘刻在心坎上,連同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p>
卜二聽出度遠天話里有話,追問道:“你說什么?”
度遠天從旁邊巖石底下取出爸爸的獵槍,并端起來對準了卜二,厲聲說:“卜二,你還認得它么?”
卜二大驚失色“你,你是從哪兒找到的?”
度遠天說:“從峭壁的巖縫中找到的!”
卜二瞠目結舌。
度遠天說:“我想讓你手扯大繩下去看看,去年‘冬至’這一天,我爸爸在峭壁上寫下了什么!”
卜二這才發現,前面的松樹上果然系著一根大繩,毋容置疑,這是度遠天事先系好的,還有這支獵槍,也是他事先藏在這里的。他恍然大悟,原來他中了這小子的圈套。但是他矢口否認“去年‘冬至’那一天,我根本沒和你爸來過這里,他在峭壁上劃拉些什么,我哪會知道?!?/p>
度遠天開門見山地說:“卜二,這場戲你演了整整一年,也該收場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懷疑你對我爸下了毒手,只是沒找到確鑿證據而已。我冒險在峭壁上觀察,有幸發現了爸爸用鮮血寫下了你的名字,那是對你的揭發,是對你的控訴!”
卜二猛地打了個寒顫,夢囈般地說:“這不可能,他怎么能在峭壁上寫字呢?”
度遠天說:“當時,他被你從這里推下了斷崖,正巧落在一棵松樹上,他急中生智,抓緊時機,寫下了你的名字。鐵證如啥,你休想抵賴!”
卜二如同遭到雷殛,一下子蔫了。在過去的一年里,他無數次夢見慘死的度越,度越渾身鮮血淋漓,雙目圓睜,兩手扎煞,向他索命。他每每被噩夢嚇醒,身上就汗漉漉的,好像從水中撈上來的,把被褥都溻濕了。他的靈魂每時每刻都在道德的法庭上受審判,使他不得安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無法逃逸!與其這么窩窩囊囊地活著,還不如早早結束這罪孽的一生。卜二這么想著,就像患了夜游癥似的,懵懵懂懂地朝斷崖邊沿走去,突然一腳踩空,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