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也許是個普通的日子,但是,對于羊子來說,2006年的這一天確實是個永生也不能忘懷的日子,是一個喜慶和幸福的日子——傾聽余光中先生,親近余光中先生,并且獲得先生墨寶和合影留念的珍藏。
昨日下午,山下的都江堰朋友王國平打來電話,說余光中要來杜甫草堂談詩歌。我一聽,甚是欣喜,明知故問是否就是臺灣詩人。國平說,哦,就是,你來嘛,明天下午兩點半開始,在草堂,你直接來就是了,那里有人接。我按捺住自己的激動,說,好的,明天你什么時候去?國平說,我可能要先去,你到茶店子趕82路,或是84路,可以直接趕到杜甫草堂。我說,好的,謝謝,明天見!
這下,我的心中充滿了可想而知的憧憬,腦海中自然浮現出了一些美好的回憶。當然,這些回憶是余光中先生所不可能知道的。第一次,也是此前惟一一次親見余光中先生音容笑貌的,是在1998年央視1臺,那時中午12點35分有一個非常好看的欄目,是“讀書時間”,其中一期是余光中先生的專訪。我從若爾蓋縣中學給學生講完課后,立馬趕回到若爾蓋縣民族貿易公司二樓的家中,氣喘吁吁看完了整個節目,心滿意足地欣賞了這個充滿文化鄉愁的著名詩人的溫文爾雅、謙謙君子的儒雅風范,也感受到了先生終于攀上東北長白山觀看天池的喜悅和滿足,仿佛理解了一個漂泊靈魂對于傳統文化和大陸山河的歸依。
買書也是難得的。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和北京圖書大廈發起和組織的“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即整個二十世紀的一百種圖書,當中就有《余光中詩選》。在2001年到資陽市岳母家過春節期間,為獲得這本好書,我前后不止三五趟去到新華書店詢問進書情況,終于在2月5日,久旱遇甘雨一般的如愿以償了。
想來十分愉悅,便從書架上取下這冊《余光中詩選》,裝進黑色挎包,想請先生在上面簽名紀念,順便也放進去五六本今年秋季的《羌族文學》和三本詩集《大山里的火塘》,好在盛會中與朋友們交流。
早上,我卻顯得猶豫不決了,因為內人莫名的反對,解說不清而心中頗煩,便想放棄,于是將電話打給國平,尚未開口,國平在那頭說,羊子,你來嘛。我一聽這口氣,仿佛國平早已料到我的不去,便迅速改換態度,顯得爽快地說,好的,我馬上出發。此時已過9點,內人已經上班,我立馬請假,直殺車站。
客車順著岷江,盤旋而下,過程顯得尤為漫長。只好瞇上雙眼,開始回憶大學期間,為了獲得很好的詩歌,尤其是余光中先生的詩歌,從同學和圖書館那里借得《招魂的短笛》、《白玉苦瓜》、《在冷戰的年代》等詩集,在筆記本上端端正正地抄錄下來,那情境好似恰在剛才。因為先生詩歌之故,方與川大學者型作家張放先生取得通信聯絡,受益匪淺。
等我趕到杜甫草堂,時間已經過3點鐘了,四處尋人皆不見,心急如焚,只好再打電話問國平。他說,已經開始了,在大雅堂,你過來沒有?我說,還沒有,買門票嗎?他說,不,你給門口給工作人員說是開會的,就對了。我說,好的。于是,直奔正門,果然,順利進門,免去60元的門票。急匆匆往里趕,領會不得滿院的青翠與幽靜迎面撲來,一轉兩轉,居然闖到唐代遺址跟前,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茅屋舊址,旁邊一棵高偉的楠樹,臨路一面用紅綢系著一個鮮色木牌,以草堂碑為背景,自上而下書寫著五個字:余光中|詩人樹|仿佛冥滅之中,有一個慈悲的神靈將我引領到這里來的,繼而驚喜發現,樹右默然立著一塊褐色石碑,上面鐫刻著婦孺皆知的詩歌《鄉愁》,走近細看,乃是余光中先生親筆所書的帶有幾分瀟灑、飄逸的、與現代漢語略有差別的傳統字體。此刻僅我一人,已顧不得去聽了,迅速取出相機,啪啪連照幾張,近景,遠景,特寫,好不爽心!然后,打聽到大雅堂,園林工人說是不能進的,還沒有開放。我說今天在開會,于是,直奔“蘭苑”而去,才發現自己剛才已經路過。
“蘭苑”門扉輕掩,用手一推,便進去了。果然,滿院蘭草郁郁蔥蔥,空氣潮潤而清潔,此刻已欣賞不得了,拱著腦袋往門樓里鉆,豎起耳朵尋找聲源,旋了半圈,才有工作人員將我引領到大雅堂,一看,里面早已是人頭攢動了。她問明情況后對我說,你往后面進去,那里有你的位子。我心燙然,謝過之后,轉身來到詩歌現場。
嚯喲,滿滿一堂屋的人哦,男女老少,鴉雀無聲,正在傾聽余光中先生娓娓道來。啊,眼前就是仰慕已久的那位詩人了,身著雪領淺紫色的長袖襯衣,年近八旬依然精神矍鑠,鐵骨錚錚,一絲不茍坐于臺上,一頭銀發絲絲如夢,雙眼炯炯從眼鏡背后透出專一的目光,聲音如珠似玉的清朗而溫潤,不時輔以清澈的手勢,或右手標然輕輕舉起,或兩手胸前徐徐打開,或二肘撐桌如壁聳兩掌。從岷江上游馬不停蹄趕來的我的身心,終于全然沐浴在了先生的心性與睿思之中了。中華文脈淵源流淌,唐代詩歌精神活泛而來,從安史之亂直至偉大詩史的最終形成。為此,余光中先生說,杜甫改變了我,受他的影響,我現在不寫鄉愁,而寫鄉情了,創作風格也由浪漫主義向寫實主義轉變。同時,對李白和杜甫作了一個比較,沉郁的杜甫好似貝多芬,而輕逸的李白則如莫扎特,李白教會了他放開,杜甫教會了他凝練。于是先生不禁感嘆道,我比杜甫晚來(成都)1300年,但(所到時的年齡)比他大了20歲,他一生顛沛流離,從故鄉出走后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但我是幸運的,我在離開故鄉后,還能回來。他說,這是我第三次來杜甫草堂了,每次都有不一樣的感受,(今天)能給我最崇敬的詩人獻花,我感到由衷的榮幸。接著,他談到自己在四川曾經生活過7年多,對四川文化的營養吸收很深,這7年對他一生的創作影響很大,自己曾經寫過很多思鄉詩,大都以這幾年的生活為素材,并且特別強調成都的詩歌氛圍很好,成都人太幸福了,守著家鄉就能享受到如此眾多文人的滋養。最后,余光中先生情之所至,以其婉轉入韻的聲調,現場朗誦了二首緬懷詩圣杜甫的詩,其一:《杜甫》一千三百年可以作證/安史之亂最憔悴的難民/成就歷史最輝煌的詩圣//其二:《草堂祭杜甫》亂山叢中只一線盤旋/歷史穿險送你來成都/潼關不守,用劍閣擋住/蜀道之難,縱李白不說/你的芒鞋怎會不知//好沉重啊,你的行囊/其實什么也沒帶/除了秦中百姓的號哭/安祿山踏碎的山河/你要用格律來修補//家書無影,弟妹失蹤/飲中八仙都醒成了難民/浣花溪不是曲江/卻靜靜地為你而流/更呢喃燕子,回翔白鷗//七律森森與古柏爭高/把武侯祠仰望成漢闕/萬世香火供一表忠貞/你的一炷至今未冷/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詩人//草堂簡陋,茅屋飄搖/卻可供亂世歇腳/你的征程更遠在下游/滾滾長江在三峽待你/屈原在喊你,去湘江//一道江峽,你晚年獨據/高在白帝的雉堞/俯聽濤聲過境如光陰/猿聲,砧聲,更笳聲/與鄉心隱隱地相應//夔州之后漂泊得更遠/任孤舟載著老病/晚年我卻擁一道海峽/詩先,人后,都有幸渡海/望鄉而終于能回家//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比你,卻老了足足廿歲,/請示我神諭吧,詩圣/在你無所不化的烘爐里/我怎能煉一,丸新丹//
一往情深,款款誦畢如江水東去,掀來堂下一片掌聲……先生謙謙言謝,一面含笑點頭致意。洪流般的掌聲在大雅堂內外經久不息。我的興致依然盎然,掌聲過后,陡然落寞,這就是我千年修來的福分,在詩圣故園杜甫草堂,有幸傾聽余光中先生漫談詩歌的機緣到此告一段落了,今生與先生的相逢大抵也就如此了。所幸的是,已經拍照在手,錄音在手,心間不竟涌起滾滾熱浪。懷著溫馨的心情,我與眾詩人又聆聽到了流沙河先生、楊牧先生、張新泉先生、梁平先生、柏樺先生、楊然先生、王爾碑女士、楊遠宏先生、冉云飛先生等對于詩歌、文學、人生的見解,言語長長短短,高高低低,遠遠近近,起起落落。余光中先生睜著一雙來自臺灣的睿眼,身體側向發言者,一臉認真地靜聽著生長在四川盆地的這些聲音。
詩歌會結束,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館長邀請大家到“蘭苑”休息室喝茶。先生等人先行一步后,我邀成都詩人朋友凸凹、徐文中、冉云飛、楊然、王國平、況璃、文佳君等一起合影留念,以盛會熱烈醒目的主講臺布景為背景,過年一般的快活,隨后出了大雅堂去隔壁歇腳,喝茶,聊天。
嘿,居然,余光中先生還在小院內與川內詩人合影,我便心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與余光中先生留影。顯然,在我們逗留詩歌現場之時,先生已經完成了拍照,準備坐下休息。我還是過去了,手里捧著《余光中詩選》,請求先生簽名合影,邀佳君為我留住這美好時刻。先生的秘書,顯然不肯答應了,說先生身體已經欠安,需要休息。先生就這樣咫尺天涯地站著,見我一再懇請不愿離去,不好過去坐下,但又不見動靜,便在我耳邊輕言道,要照,你快一點,免得大家都過來了。聲音慈軟,充滿愛憐,叫我好生激動。我立馬跨出兩步,急呼正在那邊拍攝的佳君。佳君走近前來,擺好拍照的位置,只聽“啪”的一聲后,他說,好了,這張絕對巴士。我連忙轉身,向先生深深鞠躬,致了謝意,恬靜的先生便挪步去到藤椅邊,坐了下去。我這才離開這間小庭院。
來到休息室,也是我剛才進來竄過的房間,中間一個長長的橢圓形會議桌,四面圍著一圈椅子,大家都選擇圈外窗口下的椅子落座,三五兩人地交談著,沒有一個明確的話題,不好介入,我便走了出來,掛念著《余光中詩選》還沒有得到簽名呢?于足,又旋過去,見庭院清雅明朗,先生及其夫人、秘書等安然坐在院內檐下的藤椅上歇著。手里捧著純銀一樣的詩集,我心又開始蠢蠢欲動了。于是,我又走了過去,繞到先生的背后,站在其藤椅的右側,懷著忐忑心情,彎腰下去幾近先生右臂,用普通話向老先生輕聲請求,余老先生,請您為我簽個名吧,一面說著,我一面將《余光中詩選》封面打開,遞上我的簽字筆。余老先生并沒有理會我的筆,將我的書接過去,放在他的右腿之上,對我說,你不要那樣太認真了,大家看見了都要過來的。于是我直了腰身,趁機將相機對準簽字的先生,只見先生背緊靠著藤椅,從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鋼筆,左手小心牽著封面,在詩集潔凈的襯頁上,流暢而優雅地寫下了兩行藍色字體:余光中/ 2006、9、8。適時地,我的相機記住了這最可寶貴的一瞬間。不知什么時候,川大的一個研究生也站在我的身后,在余先生遞過簽名書的時機,也把先生親筆詩稿的復印《草堂祭杜甫》送上請求簽名,先生默然接過,在其標題的右下,汩汩的藍墨水又一次流進了后生的心田:余光中。我又讓相機記住了這一難得的瞬間。這時,先生左面藤椅上的女秘書起來說,先生正在測試體溫,不要再打攪了。我這才注意到先生的左臂和身體,自始至終都未曾移動一下,心中十分歉然,再次謝過,心安而歸。后來,經過打聽,原來余光中先生抵蓉以來身體一直不適,甚至要住院輸液治療。我才恍然大悟,先生的左手背上貼著一段白膠布,以及在靜聽四川詩人發言中不時擤鼻的真正緣由了,尊敬的先生果真是帶病前來祭拜詩圣杜甫,并與川內詩人暢敘詩藝文化的。
回到休息室,見大家各自依然盎然地交談著,于是,與雙流詩人徐文中坐在一起聊天,一邊閱讀《星星》詩刊上他的詩作,寫得細膩,真誠,而且純正。國平過來,邀幾朋友走出去照相,我們才在院子里感受著草堂的美好來。不多會兒,天色徐暗,草堂博物館的人員邀請大家在大雅堂內吃冷餐。走進去一看,后門已關,左面兩桌,右面兩桌,中間一桌,空出主講布景的一方。先生夫婦、流沙河夫婦等入座主賓桌,大家也就隨意落座。飲食隨即上來,晚宴開始,這可是在成都杜甫草堂啊,我由衷感嘆此行的榮幸,也就在桌子上向成都市作協秘書長、《玉壘》文藝叢刊執行主編、負責此次活動聯誼的青年詩人、我的朋友王國平同志美美地敬上了一大杯果汁,因為我倆都沒有喝酒的緣故。
忽聞琵琶聲從臺上夢幻般響起,轉頭一看,原是十四五歲小女子身著海藍色唐裝,撫琴而坐,悠然自在地演奏著古典的樂曲。一曲未盡,續上四個一般大小的姑娘,分執古箏、二胡、胡琴和笛子。五個女子,著紅穿綠上藍,齊盞盞青春活潑,春燕一般停在宴席之前,面向我們,紅女子二胡居中,藍女子古箏在左,紅女子笛子最右,間隔兩個綠女子,一抱胡琴,一撫琵琶。琵琶聲停,管弦齊鳴,若仙女飛天,水袖飄舞,意境悠遠,旋律入韻,聽得眾人詩興勃發,恍入盛唐,仿佛與詩圣齊坐,桌上越加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其樂融融。
大雅堂內,氣象萬千,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臨近八點,東道主博物館館長有話要講,說余光中先生將為大家發言。言畢,掌聲四起。老先生已經離開席位,舉止端莊地站在旁邊,接過館長的話筒,親切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在座的各位詩人朋友:今天我們歡聚一堂,非常有意義。下午的草堂聚會,謝謝大家都來座談。除了我們兩位(余光中,流沙河)主講之外,各位發言的詩人都很中肯,精彩,非常謝謝!各位詩人都能夠前來,我感到非常榮幸。今天,作為一位詩人,我覺得(是)很值得回憶的一天。今天可以期待的,就是由西面走來的圓滿的月亮,夜色兮很好,可惜桂花還沒有開。不過如此良夜何?我的醫生讓我八點鐘回來,所以,我要在八點鐘回去給他報到,今天就失陪了。我把風雅留給大家……”此時,大雅堂內掌聲如潮,將先生的聲音好一陣淹沒。先生連說兩聲:“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掌聲中,預備著海峽兩岸的兩位詩人及其夫人在此留影紀念。流沙河先生已經離席,靜靜待著,四人便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來到主講臺上,站在演藝助興的女子背后,于是,我的相機里又添入了風鸞相依、兩岸文化交流的美妙畫面,一張,兩張,三張,四張。照畢,余光中先生索性站到女子樂隊前面,背對席桌,身體微微前傾,仿佛一二句輕言細語,但見他兩手徐起,在胸前輕輕指揮著傳統的管弦樂的妙音再一次響起。在這盛唐一般歡娛的樂聲中,先生一行徐徐離去,向著大雅堂的外面,向著成都夜色的里面,終將越過大陸,越過窄窄的海峽,去到寶島的那邊。這下,我倒是真的茫然了,德藝雙馨的著名詩人,今生我還能有幸再次拜會到他么?真的有些憂心忡忡,忽一轉念,在心中默默祈禱著先生一路平安,祝福著先生一生吉祥,詩心永存,后學綿綿如長江之水。
先生走后,與朋友交談,得知先生早上已在草堂內祭拜詩圣杜甫了。我所見的唐代遺址旁邊的“詩人樹”與《鄉愁》碑的揭幕儀式就在上午舉行的,而且意趣風雅,入情入味,虔誠之至。先生在掀開紅綢之后,還低聲吟誦了這首《鄉愁》給心中的先賢詩圣,并且在中途突然停留下來,回頭尋找夫人范我存,拉至身邊,幾分率真而濃情蜜意地說,詩歌里面的“新娘”今天也來了。在溪流環繞,竹木修偉,香木成林,綠意蔥蘢的草堂內,先生回憶說,寫《鄉愁》是醞釀20年,花了20分鐘。之后,先生還拜祭了杜甫銅像,雙手扶住杜甫的胸脯,滿懷深情地說,杜甫的經歷和胸襟,在中國歷史上是無人可比的,他是最能代表儒家博愛精神的人。聽完這一席逗我遐思的話語,我略略感到一縷遺憾,但是,更多的感動已經讓知足無名的我、少數民族的我懷念不已了,心中感念著詩人國平,感激著遙遠的杜甫,賜予我如此幸福而且深刻的人生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