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叢艷春纖細的手指,狠狠的戳了一下辦公桌上的《鄉村男孩》,說左老師,你公正的評價一下,他這能稱得上是小說嗎?
左文學是《山陽日報》社副刊部主任。這時候的左文學,正埋頭編輯稿件,他先抬起頭斯斯文文的推了推眼鏡,把幾篇沒選用稿件扔進廢紙簍里,然后又讓自己的瘦臉上浮出一層笑容:你就不是小說,那應該叫什么呀?年近五十的左文學,人瘦了,頭禿了,背馱了,眼睛高度近視了。
叢艷春抖了一下柳葉眉,丹鳳眼閃著柔柔的目光,死死的盯著左文學,說我請教你呢!?
叢艷春是個外表很白皙斯文的秀氣的青年女子,嬌小的身材像個中學生似的,胸脯又長得跟鄉村正奶著孩子的大嫂,她的從來都是昂首闊步的姿勢,則又暗示著她是一個充滿自信的女人。她是報社花錢從華南師范學院引進的新聞系本科畢業生。報社的領導對她抱有很大的希望,可當她連續采寫了幾篇新聞稿子之后,這才發現這個懷揣著名牌大學畢業證書的大胸脯的女孩子,腦子里揣著的多半是稻草,幾個月后,報社領導只得把她從新聞部調整到副刊部,專門編輯文摘版塊。
左文學嘿嘿的干笑了兩聲,說我最近一直忙編稿子,還沒來得及看呢。
你還沒看!?叢艷春的柳葉眉豎了起來,說這書的序不是你寫的嗎?在你寫序言里,肖桂林都成了我們山陽縣這么多年來,惟一的一個大作家了,他的這本小說,也成了我們文壇惟一一部不朽的傳世之作了j還有我們宣傳部的花大部長,從《鄉村男孩》的內容,到作者的人物特寫,從肖桂林的成長環境,到運河市委組織部全社會開發鄉土人才的重要意義,有價值沒價值都寫了,硬是把一個本來極為平常的高中都勉強畢業的鄉村男孩子,吹成了自強不息的自學成才的天才大作家了!
左文學瘦臉上泛起一陣不太明顯的紅暈,一邊唉聲嘆氣一邊狠狠的搖頭,那是人家自己事先寫好的,我不過簽了個名,拿幾個小稿費罷了。再說了,花部長從中牽線搭橋,組織的倪部長特地打電話關照,你說我推得了嗎!?
哦,原來你們文人就是這樣……忽悠讀者的呀!
左文學仍然一副無奈的表情,說人這一生,有時候總得違心的說一些自己不想說的話,總要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感嘆過后,左文學又伏下他的馱背編稿子了,突然又抬起禿頭,推了推眼鏡,很嚴肅的問叢艷春,你剛才說什么?我們文人,你不是文人嗎?你可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呀!
叢艷春明知道左文學是在臭她,也沒跟他叫勁,自顧擰著脖子,抬起柳葉眉,慢慢騰騰的說,既然那序言不是你寫的,既然你沒看過我們肖大主編的小說,那我可就直言了。叢艷春理著滑到腦門前的劉海,說我可是認認真真地看了,我的感覺是,人物個性太模糊,故事情節前后太矛盾,因果關系太混亂,斧鑿痕跡太明顯,主觀臆斷的事實太頻繁,庸俗與性描寫太實在,印刷質量低劣,閱讀障礙太多,不光沒有絲毫的文學價值之言,甚至還有太多的抄襲之嫌……
左文學摘下眼鏡,揉了揉深陷的眼睛,平和的說,你這些話最好不要再對別人講了,你說人家的小說是抄來的,論據呢,你能說出他是抄誰的文章嗎,這話要是傳出去,人家不會說肖桂林不好,反會說你是小肚雞腸,有意敗壞人家名聲,要我說呀,人家一個農村小男孩,在那么艱苦的環境下寫出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不容易了!我們應該多看人家的長處嘛,人家來不來我們報社來當副主編,也不是人家自己的事情,說不定他心里還委屈呢!
左文學這些話不但沒讓叢艷春對肖桂林多一份理解,相反到激發了她更多的抱怨,她怒瞪著丹鳳眼,氣呼呼地說,真不知道組織部的人是怎么想的,我們堂堂一個報社,連一個副主編的人選也找不出來嗎;我們這么多記者編輯,全都沒有一個鄉鎮臨時報導員的水平高嗎?等他上任之后,我得好好向我們的肖大主編討教討教。
作為鄉鎮報導員,肖桂林過去和報社的編輯們是有些交往的,留給報社人的印象,是一個長相、穿著都土得掉渣的鄉村窮人家的英俊的男孩,因而,報社大多數人都想看一看,當了副主編的肖桂林會是什么樣子,尤其是叢艷春,聽說肖桂林來報到了,趕忙拿著準備好的稿子到主編室請主編簽發,回到辦公室后,叢艷春感慨的對左文學說,我總算理解什么叫官大一級壓死人了!
左文學直起馱背,目光怪怪的問叢艷春,肖桂林的變化真的那么大?
太大了!叢艷春貼著左文學的耳朵小聲說,過去見到我們的時候,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剛才我到主編辦公室的時候,你想他怎么看我?
正是春末夏初,叢艷春穿得很單薄,豐滿的乳房實實在在地頂到左文學的肩膀上。左文學的身體被電擊激似的抖了一下。叢艷春是主動貼上來的,很自然的鼓起了左文學的勇氣;既然你主動把身子貼上來了,那我可不能放棄這么好的機會。左文學心里這么想著,身子也就跟著動了起來,他假裝坐正身子,讓自己的肩膀實實在在地頂在叢艷春的胸脯上。
過去我看他,眼睛里只有膽怯、謙虛和純樸,現在再看他,嗬,兩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全是自信和傲慢,锃亮锃亮的!
左文學身子又向叢艷春用力貼了一下,說就是有變化,也不至于這么快吧,你是不是太夸張了。
兩人正緊緊地貼在一起,電話突然叫了起來,左文學坐著一動不動,也希望叢艷春能和他一樣,不要去理這個來得不是時候的電話,叢艷春則飛快的抓起話筒:綠豆,你怎么到現在才來電話?
叢艷春眼下正在戀愛,對象叫胡四海。胡四海讀書的時候,曾經是個狂熱的文學青年,還通過他的做教育局長的爸爸推薦,在縣報副刊上發過幾篇小文章,大學畢業后,先后在廣東的潮州、江門、東莞等地工作過,去年底,在外闖蕩了十多年多的胡四海,帶著半生不熟的廣東話和一頭金色的長發回到家鄉,還以客商的名義,在城里中心里繁華的地方,開辦了全城最豪華的茶館“夢雪茶坊”,生意做得有模有樣。兩個人一個仗著手里有幾個錢,一個憑著名牌大學的畢業證書的記者的身份,誰也不佩服誰,誰也不敬誰,誰又不愿意主動放棄誰,就這么別別扭扭,熱了冷,冷了又熱,木匠拉大鋸似的,你推過來我推過去,來來回回,進進退退,沒完沒了。這天早晨上班后,叢艷春先給胡四海打過電話,說有事找他商量。當時胡四海還沒起床,答應過會主動打電話找她,叢艷春以為是胡四海打過來的電話,抓起話筒就叫了就喊了一聲“綠豆”。
“綠豆”是叢艷春給胡四海起的混號,這混號別人聽起來都以為是戲弄胡四海眼睛長得小鼻子小眼的,叢艷春則的指責胡四海看她時,兩小眼睛總喜歡在她豐滿的胸脯上滴溜溜轉的意思。胡四海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有點袖珍小男人的味道,偏偏這小個子胡四海又特別喜歡留一頭長發,而且還把它染成了金黃色。叢艷春除了喜歡叫他“綠豆”之外,有時候還會叫他“長毛”。
叢艷春先叫一聲“綠豆”,見對方沒回音,又收叫了一聲“長毛”,對方還是沒聲音,她才意思到對方不是胡四海,連著說了幾個對不起,然后才用正常的語氣問對方:你是哪位?聽了對方的回答之后,叢艷春一臉不高興的把話筒遞給左文學,董站長的電話。
叢艷春曾經當著左文學發誓要向肖桂林“請教”問題的,可當她看到那么多人都來拜訪肖桂林,那么多領導都關注和保護肖桂林之后,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么的沖動和稚嫩的。叢艷春心想,如果真的和這么一個大紅大紫的小男孩過不去,等于是跟縣委組織部和縣委領導過不去,鬧到最后肯定是自取其辱,既然我叢艷春無法改變現實,還不如變換一下思維角度,調整了思維方向呢,放棄了原先的想法呢。
既然已經改變了態度,叢艷春當然不可能再在左文學面前詆毀肖桂林,更多的時候則是窮盡人間美妙詞匯進行夸贊。
左文學早就發現叢艷春的語言變化了,可他一直裝著沒感覺,叢艷春跟他談起肖桂林,他也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弄得叢艷春火急火燎的,終于在一個下著細雨的下午,主動向左文學把憋在心里的話挑了出來,左老師,我每次跟你說肖主編的時候,你怎么總是七灣八繞的,好像不敢正面回答似的,這到底是為什么呀?
左文學避開叢艷春的目光,抬頭看著窗外的小雨,本來就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像窗外的天空一樣灰蒙蒙的,說話的聲音也跟窗外的雨聲一樣,有氣無力:我為什么要回避呢?
二
叢艷春頭搖的不倒翁似的,神采奕奕卻又神經過敏一般。你就是回避了嘛,既然你堅持說我回避了,我還解釋什么呢?左文學推推眼鏡,表情奈何的問叢艷春,你到底想說什么?
算了,我也不說了,叢艷春一邊說話一邊把一只信封遞給左文學,這是我寫的兩首小詩,你看能不能在我們的報紙上發出來。
決定寫一些文學作品,為自己鋪一條通往官場道路,是叢艷春從肖桂林的身上學到的最為寶貴的經驗,或者說,這是她難過分析肖桂林這顆政治衛星突然起飛后,得到的最大的啟發。
山陽縣是以農業生產為主的中原地區窮困小縣,從縣級領導到一般辦事員,大多是從農村基層成長起來的,他們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基本還停留在文寧和故事本身,有的人甚至于連解讀故事本身的能力都沒有,他們只看作者的名子,只要看到誰的名子能在報紙上出現,就認為那個人就是會寫文章的人,就是了不起的才華出眾的人了!
論說,叢艷春進報社也有三、四個年頭了,大小文章寫得也不少,可那些都是新聞稿件,這類的文章,作者的名字往往又被“本報記者”和“本報訊”所替代,即使有名子,大多又都在文章屁股眼底,還用括弧括了起來,文學作品則總是把作者的大名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讓人一目了然,讓人耳目一新。
有什么不能發表的,只要是你寫的,肯定能發。左文學并沒有打開信封,自然也就沒看到叢艷春的詩歌,他甚至認為,以叢艷春的水平,不要說寫詩,恐怕連正常的詩歌都讀不懂,可他的語氣又是那樣的堅定:以你對文學的感覺,是肯定能寫好文章來的,我們都是編輯,還不知道這行當里的事情,好文章差文章哪有什么統一的標準,編輯說你寫的是好文章就用了,說你這不是好文章,再好也沒用,你看看我這廢紙簍里,有多少是我看過的呀!
你沒看過就把稿子扔了?
這很正常呀,我們這是小報,每天還有這么多稿子,大報大刊每天收的稿子那就更多了,有幾個編輯能做到每一篇稿子都認真看的呢,就是他想看,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時間呀,你想想,一個中篇小說就要看一天,誰有那么多時間。
那你每次編發的稿子,都是怎么選來的呀?
我看稿子有個習慣,第一看作者的名子,凡是領導、名家、朋友、熟人的稿子都選得選出來備用;第二看作者情況介紹,凡是有陣地的,也就報刊雜志的編輯,我就選出來;然后是女作者和軍隊作者的;最后才經濟收入好的,有錢的,可能給我們報社一些贊助的;其他作者的稿子一律到這個地方。左文學用腳踢一下身邊的廢紙簍,說其實扔進這里的稿子,許多都是好文章。
叢艷春似懂非懂地問了一句,這是不是有些作者發牢騷時所說的,編輯行里的潛規則?
這還用問嗎,左文學望著叢艷春,說如果不相信的話,你從這里隨便找一篇文章,換上你的名字,我就給你發出來。左文學的腳,又踢了一下身邊的廢紙簍。
叢艷春真的從廢紙簍里撿出一首署名為“大家風采”的《無題》詩,劃了作者“大家風采”,寫上叢艷春三個字遞給左文學,挺著胸脯,俏皮地說,我看你敢不敢發?
左文學推了推眼鏡,輕輕地搖著禿頭朗讀起來:
當愛情來臨時
花兒打開它所有的美麗
夕陽下
我張開雙臂優美地旋轉
讓潔白的裙子
與風兒旋舞
心的唱片隨之轉動
臉上蕩漾開來的紅暈
是我羞于啟齒的愛的語言
當你走近我時,
你看到窗玻璃上明亮的
夕陽的反光嗎?
那是愛的光芒
讓我們對著夕陽把手握在一起
多少個思念的夜晚!多少個夢!多少次夢中飛行……
總愛伴著音樂寫詩
朗讀過后,左文學問叢艷春,你真的想用你的名字把它發出來?
叢艷春小巧的身子很夸張的挺了挺,丹鳳眼里溫柔四射,就是呀,怎么了,你不敢了?
左文學輕輕地拍了幾下禿頭,做出一副深思的樣子,想了想,說我知道你是跟我開玩笑的,不過……玩笑也有玩笑的玩法,我建議你在這詩稿上簡單地加幾句,我可不想讓你惹上剽竊人家文章的官司,假如這個叫“大家風采”的作者看到了,還不跟你急呀。
叢艷春接過詩稿看了一會,在原詩的后面胡亂的加了這樣幾行:
愛情是舊的
語言是舊的
思念是新的
今夜的寂寞
月夜一般美麗
然后又把標題換成了“新舊愛情”。
三
《新舊愛情》發表之后,左文學對興奮中的叢艷春說,我過去多次動員你寫點文學作品,你總是說我是把你往火炕里推,現在可是你自己往火炕里跳的喲。
叢艷春興奮的表情突然變換成傷感的色彩,說早知道文學創作這火炕里還有向上爬的梯子,我早就跳進來了,說不定已經在火炕里燒出一官半職的了!
左文學沒接叢艷春的話,但他的目光一直藏在鏡片背后,在叢艷春的胸脯上逗遛。
叢艷春本來還想說幾句感激左文學的話,看到他那淫穢的目光,身體內竟然有股淺淺的沖動,大腦里突然跳出胡四海綠豆眼和長長的金發,腳底下也就不由自主的溜向了“夢雪茶坊”。
望著一臉燦爛的叢艷春,胡四海連著摔了兩次長發,開玩笑說,一星期不見,大記者成了大詩(死)人了!胡四海用生硬的廣東話,把大詩人三個字說得跟大死人差不多,叢艷春心里好一陣別扭。
你胡說什么呀,叢艷春知道胡四海是《山陽日報》熱心讀者,相信胡四海已經看到她的詩歌了,可她怎么也沒想到胡四海會在大廳里叫她大詩(死)人,這既讓她難為情又讓她興奮,人還沒坐進卡座,就問胡四海,你看到我寫的詩歌了,說說看,我寫得怎么樣?
胡四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而是挺了挺矮小的個子,摔了摔長長的頭發,清了清嗓子背誦起叢艷春發表的詩歌:
當愛情來臨時
花兒打開它所有的美麗
夕陽下
我張開雙臂優美的旋轉
讓潔白的裙子
與風兒旋舞
心的唱片隨之轉動
臉上蕩漾開來的紅暈
是我羞于啟齒的愛的語言
當你走近我時,
你看到窗玻璃上明亮的
夕陽的反光嗎?
那是愛的光芒
讓我們對著夕陽把手握在一起
多少個思念的夜晚!多少個夢!多少次夢中飛行……
總愛伴著音樂寫詩,
叢艷春用驚訝的眼色盯著胡四海說,我一直以為你只會做生意掙錢,想不到你長了這么過人的記憶力呀!
胡四海表情很平淡,語氣則又充滿了得意與自豪;我好歹也是一個喝過十幾年墨水呀,更何況這是肖大小姐作的詩(死)呢!
叢艷春的腳伸過卡座,輕輕地踢了一下胡四海,溫柔地說,我說你胖你還喘了,告訴你,你漏背了幾句?叢艷春所說的漏背的,正是她當自己加上去的。
我知道漏背了,不過……要我看,那幾句放在上面和全(死)詩格格不入的,影響了全詩(死)的整體美。
你說什么?你漏背的和全詩格格不入?叢艷春再一次用驚訝的望著胡四海,心想您胡四海還真的有兩把刷子呀,連我加的那幾句詩,都看得出來,我過去真是小看你了。畢竟是剽竊別人的詩歌,又讓胡四海從中看出了一絲破綻,心里的底氣自然提不起來:照你這么說,我的詩寫得不好了?叢艷春的腳又伸過卡座,踢了胡四海一腳,你這個大壞蛋,挖空心里地損我,我的詩不好,你寫幾首給我看看?
我!我……哪有本事(西)呵。胡四海很隨意的應了一句,緊接著又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就是寫出來了,說不定也只能……只能讓你們這些編輯大人扔到廢紙簍里!
聽你口氣,好像對報刊行業很了解。叢艷春嘴上這么問,心里則很佩服胡四海說,一語道破了報刊行業里鮮為人知道的內幕。
胡四海把金發的長發往后腦勺攏了攏,從手腕上捋下皮筋把長發扎成一個小馬尾巴,歪著頭,玩世不恭而又俏皮的瞪著小眼珠,與叢艷春的丹鳳眼長久的對視之后,才慢慢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見豬跑過嗎!
胡四海的話是不言自明的,叢艷春還是本能的反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呀?
我沒在你們報刊做過事(西)情,可我天天上網,看介紹這方面的內幕情況,你們編輯也是人,也逃不過被社會各種各樣壞風氣的熏染,有的編輯說不定比我們普通老百姓更壞。還有,就說像你……這……《新舊愛情》之類的詩(死)歌,網上也……多的是。胡四海臉上的笑容,不是發自內心,更像是浮在臉上的,而更是詭異多于真誠。尤其是兩只綠豆大的小眼睛里,更像是兩眼深不可測的古水井。胡四海平時說南腔北調,可向來語速快,語調抑揚頓挫,仿佛是在突然之間,竟然變得語無倫次不知道怎么說話才好了。
叢艷春擰著柳葉眉責問胡四海,你什么意思呀,批評我直接一點,不要指桑罵槐。我們編輯隊伍里是個別不自愛的人,你們商人哪一個不一在挖空心思地傷害消費者!
我們商人的本職,就是在搞好服務的基礎上,盡量追逐經濟利潤,編輯的主要職責,是為社會提供精美的精神財富,事(西)實是什么樣子,我最近從網上看到,一家全國知名度很大的雜志,到云南搞什么筆會,九個作家里面只有兩個是男的,那主編穿著大褲頭,左擁右抱一邊一個美女作家,竟然還有臉把照片刊登到雜志上。還有一個省作協搞了一個什么青年作家讀書班,十四個學員里,有十一個女作家,再看看這幾年冒出來的所謂新潮作家,有幾個不是女孩子……中國這些年不怎么知道了,體育界男人沒有女能干,文學藝術學界限竟然也是男人寫不過女人了……胡四海話沒說完,就起身說,你先坐著喝茶,我去照應店里的事情,躲避叢艷春可能出現的惡語攻擊,叢艷春也會借驢下坡離開“夢雪茶坊”。
叢艷春這天到胡四海這里來,有難于啟齒的事要和胡四海談,只得一個坐著傻等,胡四海又誤以為叢艷春坐著不走,是想等他過去發火,在巴臺磨磨嘰嘰的不往叢艷春這邊來。在這等待的時間里,叢艷春想到了左文學那詭異的目光,想到了胡四海的關于報刊界的議論,當然,想得更多的,還是自己的性別,以及已經發表的《新舊愛情》。
再次坐到叢艷春對面的胡四海,臉上的表情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油滑,叢艷春也沒再繼續他們剛才談論的話題,很真誠的問胡四海,說我想把你當成人物原形,寫一部當代青年經商創業的長篇小說,你看行不行,要是愿意了我就對你進行深度采訪?
胡四海很夸張做了一次深呼吸,好像是要把茶坊內充滿煙葉、咖啡、香茶、男人汗水、女人的香水的空氣全都吸進腹腔里,這……這……這了半天,就是不吐一個字出來。
叢艷春急得直跺腳:你說話呀,到底行不行呀?
胡四海一邊繼續這……這……的支吾著,一邊抬手到后腦勺,把小馬尾巴解開又扎上,扎好又解開,來來回回好幾次之后,突然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怎么不行,一個高中沒畢業的農村小男孩,都能寫出長篇小說,你怎么不能呢,你可是名牌大學新聞系的畢業生喲,你可是在報社當了幾年編輯的專業人才喲,再說,你已經用……用很優美的詩(死)歌,證明了你的文學……才華。
你不要避實就虛,你實打實的回答我,愿不愿意配合我?
胡四海綠豆眼眨了眨,說能天天和你大美人在一起,我能不愿意嗎,我保證把我的……一切都貢獻給你。
去你的。叢艷春腳再一次輕輕踢了一下胡四海。
胡四海反駁的問叢艷春:我怎么沒有正型了,你所說的正型,又是什么樣子呀?
胡四海這么一問,叢艷春到像做錯了什么事似的,耷拉著腦袋,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胡四海學著叢艷春的腔調,重復了叢艷春的話,之后很嚴肅地對叢艷春說,你是一個充滿夢想的女孩子,當然也是一個有才氣、有抱負的女孩子,不過……
不過什么?
你應該成為一個專門寫愛情(死)類的詩(死)人。
我應該成為一個專門寫愛情類的詩人?叢艷春不解,問胡四海,你憑什么這樣說?
這只是我的感覺和判斷,還……沒有理由。
你肯定有理由。
胡四海有意回避叢艷春的逼視的目光,說我怎么不想說了?我是真的沒找出理由。
你平時說話從來就是語言流暢,今天總是支支吾吾的像個結巴。
我……我那是……我那是為你高興呢。
為我高什么興?
你……發表了詩(死)歌了呀。
你又損我了!
你怎么這樣敏感,我胡四海是商人,作為商人,如果沒有特別關系,我是不太愿意幫助人的,不過,我也不會傷害人。
你正面回答我,我到底能不能寫小說?
既然你硬要我說出理由,那我告訴你,我的理由只是覺得你的詩(死)歌的風格特別,而且和一個叫……“視今寫作室”的網站里那個叫什么“大家風采”的詩(死)人發表的詩(死)歌很像,那網站上面的詩(死)歌的點擊量也很大,你如果繼續……寫……這類的詩(死)歌,肯定很有……很多讀者的。
你怎么知道有這么個網站的呀,茶坊的生意已經夠你忙的了,還能有那雅興?
胡四海甩了一下金色長發說,看看你們這些文化人就是有偏見,好像我們做生意的人只能鉆錢眼子,不能高雅一點似的。
回到報社后,叢艷春帶著驗證胡四海話的目的,打開了那個名叫“視今寫作室”的網站,果然發覺得那里面有好多詩歌,并且從里面挑選了“大家風采”所寫的《有鳥飛過》、《心鎖》、《愛情的翅膀》、《天堂的失去》等詩歌,寫上自己的名字,在《山陽日報》副刊陸續發表了。
正像最先預期的那樣,接連發表了幾首詩歌之后,叢艷春果然贏得了不少贊揚之聲,花正紅更是一次次給她打電話,又是夸獎又是鼓勵,把本來就很浮淺的叢艷春吹得云天霧地。副主編肖桂林見了她,也開始一口一個老師的叫了起來。
四
除肖桂林之外,對叢艷春態度和語氣變化太大的,就要數宣傳部副部長花正紅了。從叢艷春發表了《新舊愛情》那天起,花正紅就經常打電話給叢艷春,絲毫不吝嗇溢美之詞,贊揚著叢艷春的才華與能力。
這天上午快下班的時候,花正紅又給叢艷春打了電話。
花正紅打電話給叢艷春的時候,左文學正坐在電話機旁邊,叢艷春言語不敢太放肆,只能老老實實的,在電話里聽花正紅唱高調:……當初我在報社時,怎么就沒發現你有這么大的本事呢,哪怕在發現肖桂林之前發現你也行呀,與他相比,你不光詩文寫得好,你還有許多肖桂林所沒的有優勢……這些年里,一些作家急功近利,不去深入地體驗火熱的生活,醉心于自己狹隘的私生活,極度張揚自己的個體欲望,他們的作品缺少人的尊嚴,缺少人格的自覺維護,缺少對生命苦難意識的深切體恤,缺少人類起碼的人文關懷和悲憫精神,你的詩歌要比他們好多了,你的詩歌要是早一些出來,也許坐在副主編位置辦公室的就不是肖桂林了,不過呢……你是女孩子,又是無黨派人士,只要你想在仕途上發展,機會多的是。
類似于這樣的話,叢艷春已經聽到好多人跟她說過好多次了,鼓勵她充分利用性別優勢,和無黨派人士等優勢進入仕途的人,花正紅也不是第一個,叢艷春早就心有感觸,也心有所動了,可她總是沒太大的信心,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外地女孩子,既沒有威懾一方的家庭政治背景可以利用,也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做保障,更沒有復雜的社會力量做支撐,官場對她似乎還是遙不能及的事情,肖桂林當了報社副主編之后,叢艷春的心海這才風起云涌,學肖桂林之道,信肖桂林的技巧,因自己升官之夢這才日漸強烈起來。
花正紅的品行與為人,叢艷春多少還是了解一些的,每次接到花正紅的電話,她都很冷靜,從沒有在電話里表現出感激涕零的樣子,這一次仍然一樣,從接電話之初直到放下電話,叢艷春心里一直充滿戒備意識,左文學又坐在電話旁邊,就更不能喜形于色了。無法掩飾的,是花正紅的話,已經在叢艷春本來就沒安靜過一天的心湖里,攪起了驚濤駭浪,叢艷春白皙的臉上,早已紅成了一片云霞,好在叢艷春接電話的時候,左文學一直埋頭整理著桌子上的稿件,似乎從沒介意她的存在,她的嘭嘭急跳的心,這才慢慢地平緩下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心情,叢艷春很隨意的打開電腦,進入“視今寫作室”網站,尋找適合自己需要的文章,看著看著,叢艷春的眼睛大了,臉紅了,整個身子都輕微的抖動起來:好你個花正紅,也太不把我叢艷春當人了,我還以為你當宣傳部的副部長之后,學了些本事,講出來的話,和自己的身份很貼切,想不到他竟然用從電腦里下載下來的東西來唬我!
叢艷春心里正窩著火,電話機又叫了起來,左文學希望叢艷春來接電話,尤其渴望享受叢艷春堅挺而又溫柔的胸脯貼在他肩膀上的那感覺,等了好半天,見叢艷春沒有接電話的意思,這才抓起電話,有氣無力的喂了兩聲,然后突然大起嗓門叫了起來:哎呀是老董啊,什么……又有大作發表了呀,什么?在《楚河》上發的呀,那可是全國名刊啦,還是雙頭條……你這幾年小說寫得真的很好了,我們縣的文學未來,看來真的只能指望你了!什么……你準備到我們報社來?那好啊,我請你喝酒。你想什么……拜訪一下肖主編?這有什么好不好的,大家都是寫文章的嘛,認識一下,交流交流是好事呀……你問叢艷春,對,就是現在編輯文摘版的叢艷春……那當然,人家是名牌大學的本科生,寫兩首小詩還不是張飛吃豆芽,怎么樣,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吧!我告訴你,她最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呢……對,是長篇小說,內容……當然是她們女孩子生活與愛情方面的了……我看了一點點,文筆很美,很快就會出版的……你如果到城里來……好,好,就這樣說定了,中午我找幾個文友好好聚聚。
左文學的電話剛剛撂下,叢艷春的柳葉眉立即豎了起來,沖左文學大叫,左老師!我什么時候跟你說過寫長篇小說了?
左文學嘿嘿一陣輕笑,不緊不漫的說,真是美人多忘事呀,上個星期五下午,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不是你親口跟我說的嗎?你還說你要是真寫了,就把小說的名子起成《城市女孩》,跟我們肖主編的《鄉村男孩》形成一個姊妹篇。我當時還建議你,把《城市女孩》改成《報社女孩》你……你當時可是接受我的建議的喲。
左文學這么一提醒,叢艷春的臉上馬上有了羞愧之色,說我那只是說說,你還真的信以為真了呀。幾天前,叢艷春在“視今寫作室”里看到“大家風采”發表長篇小說《越來越遠》寫得非常耐人尋味,想把它下載下來改個頭換個面,變成自己的作品。
左文學說,我當然當真了,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你認真做了,不要說一部長篇小說,就是三部五部也不成問題呀。
寫當然能寫出來,可不一定有地方發表呀。
這好辦,只要你把小說寫出來,出版社我幫你聯系。
真的?
我不光能幫你聯系到國家級的出版社,還可以用縣作家協會的名義,再幫你到市里省里托托關系,介紹你加入省作家協會。
加入作家協會,那有什么意思?
加入作家協會不過是為你謀個榮譽和身份,有了這個身份,你就可以做很多事情。
可以做很多事情,什么事情?
比如出席一些文化人的活動,比如和分管文化的領導近距離接觸,比如你可以作為有特殊本領的女孩子,進入組織部門的視線,到那時候,你既有女性性別優勢,又有無黨派人士的優勢,還有文憑與作家頭等銜,假如被哪個領導發現了,那你的前途可真的不可限量了。
左文學的話,再一次攪動了叢艷春心底的欲望之海,而且心底的那份激動,很快就泛濫到臉上了。聽了左文學的話后,她羞羞答答的嘟嚕了一句,你說什么呀,我是想做官的人嗎?
左文學沒有正面回答叢艷春的問話,而且半是感慨半是提示工的對叢艷春說,你到我們報社也好幾年了,應該清楚我們這地方的人文環境和政治環境,在我們這地方,你不做官就不會被人看得起,你就拿我來說吧,作品多次在省市文學刊物上發表,十年前就是省作家協會的會員了,應該說我的文章寫得可以了,可上級領導從來就不把我當回事,有時間還說我不務正業,而在一般人眼里我什么都不是,相反我的一些親戚朋友,只要在部、委、辦、局里混個一官半職的,所有親友都是奔走相告,和他們到了一起,人家從來不把我當人看,我是老了,沒希望了,你還年輕,可不能放棄,再說了,你一個外地來的女孩子,如果自己不想法在官場上爭個位置,恐怕以后會有許多不便的……
叢艷春攔下左文學的話,問你不是說董務農要來嗎,今天我做東,請你們到“夢雪茶坊”玩玩,說著拎起小包走了,臨出門時還叮囑一句:我在那里等你們啦。
胡四海曾經跟叢艷春說過,他想結識一下董務農,他還多次在叢艷春面前多次夸獎董務農,說他的作品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還說董務農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作家的人。聽說董務農要到縣城來的消息,叢艷春馬上表態她做東請客。
臨近下班了,“夢雪茶坊”惟一可以安排酒席的名叫“春秋戰國”的廳里,只有左文學和叢艷春兩個人,叢艷春不無抱怨地說,這董務農,怎么能言而無信,害得我們傻乎乎的在這里呆等,他就是來不了,也應該早一點通知我們一聲才是呀。
左文學知道叢艷春嘴上抱怨的是董務農,心里氣惱的則是他左文學,他既沒有跟著叢艷春繼續指責董務農,也沒有解釋董務農是否打過電話給他,而是搖晃著他的光禿禿的禿頭,用一副同情的口吻對叢艷春說,我們應該理解老董,他作為一個農民作者,吃辛受苦的,掙幾個稿費不容易,不到萬不得已,他怎么會主動到城里來請我們的客呢?
叢艷春很茫然的問左文學:你不是跟他說好了你請他的嗎,他還有什么不敢來的呢?
左文學繼續搖晃的禿頭,說是啊,我說好了要請他的,可……他畢竟是業余作者,好意思接受我的邀請嗎?你也從事編輯工作好幾年了,你什么時候請過業余作者,我們報社又有哪個編輯請作者喝過酒,如果是大報名刊的編輯,作者就是想請還不容易請到呢。老董堅持業余寫作二十多年了,這方面的規矩他懂,即使我說請他,到最后也會是他主動買單付賬的,他現在已經基本上從我們縣走出去了,在他心里,我們小小有縣級報紙已經不重要了。
自以為很聰明的叢艷春,被左文學的弄糊涂了:你到底是同情人家,還是在抱怨人家呢,一會說人家是農村人,掙幾個稿費不容易,一會又說人家心里看不起你?
左文學解釋說,董務農的文學夢,是從我們報紙上起步的,他最初的文學作品是我幫他發表的,他不能對我不尊敬,他現在畢竟還在我們生活在山陽,他也不可能離開山陽,他需要山陽這塊地盤,需要我們的嘴巴對他進行宣揚,他哪次給我打電話,不是為了通報他在外發表作品的事情呀,至于他內心是不是真的對我很尊敬,我不得而知,我也不需要他的尊敬,但對他在文學創作方面的成就,我則是見人就宣傳的,他畢竟是我們山陽文學界的自豪與驕傲。
左文學這些話,是在叢艷春離開辦公室之后就想好了的。
本來,董務農和他通電話的時候,根本沒說到縣城來的事情,而且在話說到認識一下肖桂林之后,董務農和他的通話就結束了,那些關于叢艷春詩歌的評價,什么大手筆,什么長篇小說,什么到城里來的話,都是左文學一個人對話筒胡說八道瞎編的。左文學唱這雙簧,只是想通過電話的方式,把叢艷春狠勁的往高處抬,讓她真的感覺自己是塊搞文學創作的材料,最后達到長期控制她的目的。叢艷春不知道這是左文學一計,果然被左文學的話吹得云天霧地,主動要求做東請客,高高興興地去了“夢雪茶坊”。
左文學和其他人離開“夢雪茶坊”之后,叢艷春帶著三分醉意,把胡四海拉到沙發上,再次說了她想寫小說的打算。
胡四海瞪著醉意朦朧的眼睛問叢艷春,你想寫小說?
是呀!你看我能行嗎?酒后的叢艷春,面色紅潤,神采奕奕,柳葉眉攔得像風是的小草。
可……以,一個高中生都能寫出長篇小說,你可是……正兒八經的本科生喲!
叢艷春輕輕的擰了一下胡四海的腮幫,說你是鼓勵我,還是損我?
我既沒有鼓勵你的意思,也沒有挖苦你意思,我只是覺得你現在這行當就不錯,當個記者,人前人后都有你的份兒,怎么會突然想起寫什么小說呢,我有些不明白了,你就是將來當上什么作家了,又有怎樣?
那可不一樣了,你看我們肖大主編,不是一本小說得了天下了嗎。
那也不一定,以我看,他肖桂林現在的日子不一定有當鄉通訊報導員時好過。
那你真是百分之百的錯了,人一旦當了官,什么都跟著改變了,哪怕就是犯了錯誤,也會有人幫你扛著。
想做官也不一定要去寫什么小說呀,山陽已經出了一個肖桂林,不可能再出第二個吧?
事在人為,我現在想要的不是你的阻攔,而是支持。
我……當然支持你。……長篇小說要比詩(死)歌難寫多了,沒一兩年功夫怕寫不出來吧?
你以為我真寫呀?叢艷春抬了抬已是醉意朦朧的丹鳳眼,幾分得意幾分神秘地說,我在一家網站,哦對了,就是你告訴我的那個叫“視今寫作室”的網站里,看到那個“大家風采”寫的《越來越遠》小說,我想把它加工加工,換成《報社女孩》的名子……
你這不是……剽竊嗎,你就不怕將來人家找你麻煩?
兩人說話的時候,叢艷春的嬌小身體一直躺在胡四海的懷里,聽胡四海這么一說,叢艷春先在胡四海的臉上親了兩口,然后才說,剽竊!我剽竊誰了,誰知道我剽竊了,誰又有相信我剽竊了,我實話告訴你,我發表的《有鳥飛過》、《心鎖》、《愛情的翅膀》、《天堂的失去》的詩歌,都是從“視今寫作室”里剽竊來的,而且還都是剽竊“大家風采”一個作者的。現在,認識我的人,不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叢艷春是女詩人,可誰知識我的詩歌都是剽竊來的,我要是不告訴你,你胡四海也不會知道,我要是不提前告訴你,你能知識我將來的《報社女孩》是用人家“大家風采”的《越來越遠》改寫的嗎?
胡四海的綠豆眼睛瞪了很久很久,試探性的問叢艷春,說要是人家“大家風采”本人知道這事(西)情怎么辦?
“大家風采”!“大家風采”是誰?你知道還是我知道他是誰,既然他“大家風采”不愿意在網上用真名,說不定他《越來越遠》也是剽竊來的呢!再說了,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叢艷春剽竊他文章了呢,就是知道了,他又能用什么方法證明《越來越遠》就是他寫的呢。胡四海,我跟你實說了吧,我現在想的是怎么把小說寫出來,根本沒介意那個狗屁“大家風采”,我也從不怕還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家風采”,等我的《報社女孩》發表了,等我……我也就不在乎他是“大家風采”還是小家風采了。
既然你把這些事(西)情都想到了,我還能說什么呢,不過,作為朋友,我還是要提醒你,把事(西)情想復雜一些好,免得到時候后悔……胡四海還想說些什么,叢艷春用她的身體語言,徹底的阻止了胡四海的發音功能。
五
二十天之后,叢艷春把長達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報社女孩》捧到左文學面前:左老師,請你幫我潤色潤色。叢艷春把書稿遞給左文學,身體也跟著貼到了左文學的身上,左文學大腦和身體最先感覺到的,自然是她的肉嘟嘟的胸脯了。左文學挺了挺伏在寫字臺的腰,讓叢艷春的胸更實在頂在他的肩膀上。這姿勢是從給叢艷春發表《新舊愛情》詩的那天下午開始的,從此便成了他們之間最為默契的一種交談方式,只要兩個想談的什么事情,確切地說,只要叢艷春想請左文學幫著發表文章,她都會讓這姿勢重演,而且做得不露聲色。
左文學假借閱讀小說,長時間的感受了叢艷春身體的溫暖之后,才做出一驚訝的表情問叢艷春,這是你寫的?!
叢艷春沒有正面回答左文學,而是反問左文學:你說我這《報社女孩》和肖桂林的《鄉村男孩》比,那個更好?
左文學撈了撈自己的禿頭,說你怎么問這個問題呢,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叢艷春離開左文學瘦弱的肩膀,說有什么不好講的呀,是不是因為肖桂林是我們的主編,你就不敢講了?
左文學又撈撈禿頭,說我實話實說,誰不沒看過肖桂林《鄉村男孩》,你這《報社女孩》嗎……也是剛剛到我手上,你讓我說誰好誰不好……你要真想知道是你這《報社女孩》好,還是肖桂林《鄉村男孩》好,你就得把書出版了,讓更多的人看到它,讀者的評價才是權威的喲!
你上次不是說幫我推薦出版社的嗎?
我是說過,不過……
不過什么?
現在出版社都跟經濟掛鉤了,像你這樣的小說,要想出版,恐怕只能用協作的方法了。怎么個協作法? 一種方法是交給出版社出版發行的,一種是購買書號自己印刷發行的。交給出版社出版發行的還分要稿費和不要稿費的,要稿費的你得包銷5000本圖書,像你這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給你的稿費不會超過一萬多塊錢,而每本書定價起碼在26塊錢以上,你算一下要多少錢,5000本書是多少錢,不要稿費的你得包銷i000本圖書,也就是說你得花二萬多塊錢買一千本書,購買書號又分單行本書號和叢書書號兩種,單行本書號國家一級出版社要四萬五左右,省一級的出版社要三萬左右,叢書書號一個單冊號在八千左右,如果你拿錢買了書號自己印刷,一本書的成本也就是五塊錢左右,你再算一下要是你印五千本,加書號費,所有成本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四萬塊,如果你能把書全賣了,起碼能賺三萬塊!
要是賣不出去,那我不是虧死了嗎?!
怎么能賣不出去呢?不要說你有報社記者是特殊身份,就憑胡四海胡老板爸爸的余威,三、五千本書也不愁賣不了呀,即使賣不去,你不還落個名呢,說不定還能像我們的肖桂林主編一樣,弄個一官半職的呢!左文學說后面這幾句話的時候,兩眼珠一直死死地盯在叢艷春的臉上,一直看得叢艷春臉紅才改換口氣,說不管賺錢還是賠錢,既然你把長篇小說寫出來了,那總得讓它跟讀者見面才對呀!
叢艷春怎么也沒想到左文學這么快就識破她寫這篇小說的真正動機,瞪著丹鳳眼問左文學,那你說我應該用哪種方法好呢?
我建議你用第二種方法,買書號自己印刷自己賣書,錢出書的錢你自己有,你還可從胡四海胡老板那里弄到,你跟他的叛亂都到那地步了,他沒有理由不支持你的呀。有你這記者的特殊身份,有胡四海胡老板支持,出了書也不怕賣不去,我敢肯定,你會名利雙收的。
可我不知識出版社的人呀!叢艷春這話剛說完,突然擰著柳葉眉,嚴肅的說,左老師,你可不能瞎說喲,我跟長毛只是一般朋友的關系,沒你想象的那么復雜。
左文學根本沒介意叢艷春的表情變化,也沒有理叢艷春這話茬,繼續說著與出書相關的話:要是信得過我,你準備八千五百塊錢,我幫你弄個國家級出版社的叢書書號,印刷的事情你自己想辦法。
你剛才不是說叢書號八千就夠了嗎,現在怎么又多了五百塊了。
左文學羞答答的撈著禿頭說:我說的八千塊,是必須給人家出版社的書號錢,我多要你五百塊錢,那是留著通訊和交通以及匯款時用的,我幫你白忙活可以,可總不能……讓我貼錢吧?
只要你能幫我把書號弄下來,我多給你一千。叢艷春丟下這句話,風一樣的飄出了辦公室,去了“夢雪茶坊”。
這時候還不到上午九點,茶坊里沒有客,服務員也沒上班,胡四海先在一張卡座上做了下來,和叢艷春開玩笑說,這么些天沒來,是出遠門采風去了,還是在家閉門造車了?
自從那天中午和山陽文人在春秋戰國喝了酒之后,叢艷春一直沒來茶坊,期間沒打電話也沒發短信,胡四海有理由這樣和叢艷春開開玩笑。
叢艷春輕盈的身子圍著胡四海轉了一圈之后,才回身把大門關了起來,硬拉著胡四海進了“春秋戰國”,將一大紙包扔到大圓桌上,你好好看看吧,這就是我二十多天沒見你的成績和收獲,這就是我閉門造的車。
胡四海捧在手上很認真的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綠豆眼就瞪起來,眼望著一臉得意的叢艷春問,你真的……把……人家的《越來越遠》……我還以為你是跟我說了玩的呢,想不到你真的…
叢艷春從胡四海的手里奪過書稿,同時也收起了得意的表情,氣呼呼的叫了起來,胡四海,你什么意思呀,難道我叢艷春就不能寫小說了嗎,你總共還沒看到三、五頁,憑什么斷定我這是抄人家的呀,你看過人家《越來越遠》寫的是什么內容啊!
胡四海嘿嘿干笑了兩聲,小眼珠滴溜溜的轉了兩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是跟你開玩笑呢,你大記者不作家就當我放屁了行了吧?!胡四海屁股一歪,“卟”的一聲果然放了一個響屁,隨著這聲悶屁志,胡四海板著臉說,你看你,都把我嚇得上下都大喘氣了!
胡四海這點小幽默,惹得叢艷春笑得大胸脯直晃蕩,笑過之后,叢艷春也跟胡四海幽默起來,說想不到你一個生意人到是這么見風使舵,呼應得這么及時呀。叢艷春一邊說笑一邊用拳頭連連的擂著胡四海的肩膀,胡四海乘機把她緊緊的接在懷里,叢艷春掙了兩下沒掙開,也就不在堅持,躺在胡四海瘦小的懷里,任由胡四海親親摸摸好長時間之后,才坐起來說,你笑也笑了,損也損過我了,親也親過了,摸也摸過了,現在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正事了吧?
什么正事(西)?
叢艷春的嘴往大圓桌上擄擄,說我想請你協助我,把我的《報社女孩》出版了。
胡四海瞪著小眼,驚訝地問,我幫你把《報社女孩》出版了,怎么幫你……
叢艷春從書稿里抽出一張紙,那紙上記著左文學跟她所講的協作出版圖書的相關事宜,等她一項一項說過之后,胡四海綠豆眼睜得大大,說你是不是想讓我支持你出書的錢?
叢艷春先點點頭,馬上又搖搖頭,說不是支持,是借。
借,借多少,又怎么個借法。
借三萬五,我打借條給你。
什么時候還?
書賣了就還你。
那……要是賣不了,是不是……就不還了?
你……你把我當什么人了,要是書賣不了,我就把我自己賣了,保證不少你一分錢。
那你還不如把你直接賣給我呢!
那還得看你長毛的表現是不是優秀呢。
錢我可以借給你,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叢艷春抬抬眉頭,伸伸舌頭:不會是要我做你老婆吧!
我當然希望這大好事(西)了,不過……我胡四海從來不做乘人之危的事(西)情……男女之間的那點事(西)情,如果不是兩廂情愿,即使到了一起,也不會快樂的。
那你有什么條件?
我的條件很簡單。胡四海理理金色長發,說我是生意人,我們生意人是不做虧本買賣的,我借給你的錢,都是我從銀行貸來急用的,我只能借給你用三個月,在這三個月內,我只收你銀行同期貸款利息,超過三個月不還的話,利息要翻一倍,超過一年,你得付給我三倍的銀行利息。
叢艷春丹鳳眼里都快起火了,她死死的盯著胡四海望了好長時間,才咬著牙說,就照你的意見辦。愣了愣又說,我來之前,就有了這方面的心里準備,說實話,你要是不這樣講,就不是真正的商人了。
叢艷春隨即按胡四海的意思打了借條,在她寫借條的時候,胡四海嘟噌了一句:在你沒還錢之前,要是我們的關系有了實質性的發展,我會另行考慮的。
你的實質性……是指我嫁給你,還是跟你上床?
如果我們能成一家人,借給你的錢……自然就成了我送給你的訂親的小彩禮了。叢艷春笑了笑,說也許我會……嫁給你。胡四海說那樣當然好了,不過……如果只是……上上床,那你還得按借條上所寫的那樣還錢!
六
《報社女孩》出版之后,《山陽日報》在新聞版最顯眼的位置發出消息,副刊上連續刊發《報社女孩》的序言和三篇評論。
像肖桂林的《鄉村男孩》一樣,序言是叢艷春自己寫的,左文學只是簽了自己的名字,第一篇評論文章是左文學寫的,第二篇是胡四海以“視今寫作室”網站名義寫的。胡四海把稿子給叢艷春的時候特別強調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會寫文章,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吹你的小說,所以我用了這家叫“視今寫作室”網站的名義。叢艷春看過胡四海的文章后說,我在“視今寫作室”里看過這文章,你光知道說我剽竊人家的文章,那你這文章又從哪里來?
胡四海眨眨綠豆小眼,笑笑說我……只……偷了人家一篇小文章,可你一下子就弄了人家幾十萬字,我是小打小鬧,你可是真槍實彈的干起來了。
還有一篇是左文學出面請董務農寫的。
在后來的好長時間里,叢艷春就捧著自己的書,在縣委、縣政府的辦公樓里穿梭,從縣長、書記,到部、委、辦、局的局長、主任,認識的不認識的,見人都要送一本《報社女孩》,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里,山陽縣委、縣政府大樓里,領導人辦公桌上擺的是《報社女孩》,談論最多的也是《報社女孩》,人們在談論的時候,自然而然的把《報社女孩》和《鄉村男孩》進行比較。有人替叢艷春惋惜,說要是《報社女孩》早半年出來,肖桂林屁股下的副主編寶座,也許就是叢艷春的了。也有為叢艷春鼓勁打氣的,說縣委能提一個男孩子當副主編,怎么就不能再一個女孩子當副主編,叢艷春可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還是個女孩子。更有人不懷好意地說,掛的不如凹的,只要叢艷春一門心思往官場里鉆,肯定有希望。
《報社女孩》在縣委、縣政府機關上上下下飛舞了五個多月,在此期間,縣委大批量動調整過一次干部,小范圍微調一次,兩次都沒叢艷春的事情,這可把叢艷春急壞了。她可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能跑的領導都跑了,怎么會沒結果呢。
和叢艷春同樣心神不寧的,還有胡四海。
在借錢給叢艷春出書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借給叢艷春的錢,都是從銀行貸來急用的,當時也只同意借給叢艷春用三個月,都過去五個月了,雖說通過他父親的關系,在教育系統推銷了幾百本書,錢也收回了大部分,可他胡四海真正提心的根本不是錢的問題,以他現在的實力,不要說三萬五,就是三十五萬,也不會讓他胡四海鑒定一眼擰一下眉毛的,他所關注的,是叢艷春能不能早日實現她的理想。借錢的時候,叢艷春雖然沒有直截了當向他胡四海承諾,可聽話聽間,鑼鼓聽聲,叢艷春已經用女孩子的方式暗示了胡四海,她是有心想嫁給他的,否則的話,叢艷春也就不會把書款一直扣在自己手里不還,胡四海急的是,叢艷春一天不升官,他就一天做不了叢艷春的合法男人,叢艷春這朵鮮花,就不一定歸他一人享有,甚至于有可能讓她做夢娶媳婦,空歡喜一場。胡四海心里的急,不擺臉上,也不掛嘴上,表情仍然像過去一樣沉靜,每次叢艷春到他的“夢雪茶坊”里發牢騷,他還讓自己的小眼睛專注而熱情的追趕著叢艷春的一言一動,只要茶坊生意清淡了,他就陪叢艷春坐下來,說些好聽的話安慰叢艷春,說些開心的事愉悅叢艷春。
這天晚上,天上的雨下得很綿很稠也很粘,茶坊里沒有什么生意,胡四海給叢艷春打電話,說自己多喝了幾杯,想她了。
接到胡四海電話的時候,叢艷春正在電腦上復制“讀者來信”。
復制“讀者來信”的主意,是左文學幫叢艷春出的。當時,叢艷春正給花正紅打電話,詢問他為什么到現在還沒寫一篇宣傳她的文章。叢艷春贈送《報社女孩》給花正紅的時候,花正紅自告奮勇要寫幾篇宣傳作者的文章,叢艷春很感激,前后三次邀請花正紅到“夢雪花坊”進行采訪,每次采訪過后衷心說過幾次會有幾家大報刊登采訪文章,結果次次都讓叢艷春空歡喜一場。
叢艷春這邊剛剛和花正紅通過電話,左文學馬上給叢艷春潑了一盆冷水,說你就不要冷臉貼花正紅熱屁股了,他不是會寫文章宣傳你的。
你怎么這么肯定花正紅不會寫文章宣傳我,我送書給他的時候,他自己主動說要寫文章宣傳我的呀。
花正紅的為人你應該了解呀,他的眼睛什么時候看過你和我?
這和幫我寫稿子有什么關系?
左文學長長嘆了口氣,說半年前,他剮剛宣傳了一個肖桂林,那可是倪九彤樹的典型,他要是再寫文章宣傳你,不是跟倪九彤唱反調嗎?
經過左文學這么一點化,叢艷春恍然大悟,兩只小眼呆呆地望著左文學,連聲說沒想到沒想到。
你沒想的事情多呢。左文學提醒叢艷春:依人全是假,成功靠自家,與其請花正紅,還不如自己寫呢!
那……左老師,請你……幫我出出主意怎么樣?
左文學從臺歷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行字,詭秘的笑了一下,說我的三條建議,你拿回去慢慢想吧。 復制“讀者來信”便是左文學三條建議的一條。
接過胡四海的電話,叢艷春吃了一顆避孕藥之后,帶著左文學給她出的另兩條建議,冒雨去了“夢雪茶坊”。
七
叢艷春是帶著要商量實施左文學三個建議來的,胡四海更是早有預謀,叢艷春這里剛剛走進“春秋戰國”,胡四海就一把把她拉進沙發里……叢艷春左躲又讓,雙手用力的阻攔著胡四海放肆的手,嘴里更是不停地說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叢艷春的阻攔其實只是象征性的,胡四海還是放棄了進一步的動作,坐正身子,換了一副體貼入微的口氣問,你怎么了,好像不太高興。
叢艷春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委屈的說,我能高興得起來嗎!書出來都半年了,縣里調整了兩次干部,老是沒我的事情,你說我能不急嗎,政治沒進步,我們倆只能……這樣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樣,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要是長期這樣,我怕我會崩潰的。
胡四海輕聲說,要我說呀,你一個女孩子,能有個穩定的職業,已經是很不錯的了,還去掙什么強斗什么勝。如果不是你這么堅持,說不定我們都要做爸爸媽媽了。世上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這可是你們文化的老祖宗曹雪芹的醒世恒言呀!
叢艷春早就決心一條道走到黑,可眼下一切都還是水中月鏡中花,甚至于水中月鏡中花都不是,怎么聽得進胡四海的勸呢,雙手攥拳,驕柔而又惡劣的輕輕擂著胡四海裸露的胸口,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呀,是不是說我生來就不是做官的命呀,你是不是認為我連個穩定的職業也不應該有啊?你是不是看我沒當上官幸災樂禍呀!我和你胡四海不同,你是當地人,父親做過教育局長,徒子徒孫多的是,我是什么,一個外地人,人生地不熟,我要是不努力爭取當上領導干部,將來的家庭和子女都會讓人瞧不起的,我也不怕你胡四海笑話,我早就下過決心了,要是當不上領導干部,我就不考慮結婚的事情。
胡四海把叢艷春摟在懷里,說你這不是冤枉我嗎,為了實現你的遠大理想,要我胡四海出錢的時候我出了錢,要我胡四海出人的時候我出了人,你還要我怎樣?
叢艷春撒著嬌,說我要你再配合我做三件事情。這三件事情,正是左文學寫在臺歷芯紙上的三條建議。
哪三件?
叢艷春十條手指輕輕地劃拉著胡四海的耳朵和腮幫,說第一件事情很簡單,我寫一封信,你幫我寄給你廣州的朋友,請他們再從廣州寄給我們縣委宣傳部的部長。
什么內容?
我假借廣州一個全國著名作家名義,給我們的宣傳部長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一是贊美我的《報社女孩》的,二是這個作家將帶著廣州市作家代表團到我們山陽縣采風和約見《報社女孩》的作者。
你……這么做目的是什么?
給我們宣傳部領導和縣委領導增加心理壓力。
你這玩笑可開大了!假如有人打電話跟廣州聯系怎么辦?
這你放心,我查過了,那作家用的是筆名,真名沒什么人知道。
這有兩件是什么事(西)?
還有就是想請你爸爸出面跟新華書店打個招呼,我計劃在書店門口搞一次簽名售書,擴大些社會影響,之后,想在你這里開一次規模比較大的作品研討會。
胡四海是商人,知道叢艷春這三件事哪一件跟他關系最密切,叢艷春話音一落,他就幫叢艷春策劃起研討會的事情來了,如果不送紀念品,不請電視臺人錄像上電視的話,花錢都有限,五十人的會議,吃喝也就是三、五千塊錢的事(西)情,這錢我還是花得起的,要是想把動靜弄大,沒萬兒八千的,恐怕拿不下來?
要開肯定要把動靜弄大些了,要是全縣人都能知道我叢艷春是女作家,縣委再不提拔我,恐怕也說不過去了,尤其是等我的名氣比我們的肖大主編大了以后,縣委就是不想提拔我,老百姓也會幫我說話。
你認為你這么做能有效果?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實在不行,那我只能聽天由命了。
好吧,我再支持你兩萬,加上書號費、印刷費三萬五,總共是五萬五,胡四海一邊說一邊搖頭:你呀,要是當初聽我的話,拿這兩萬錢出去做……活動經費,也許你早就……早就大功告成了。
那是買官,是行賄,是犯法!
你呀!胡四海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那么叫違法,你現在做的事(西)情就合法?我看也不一定!
你說我現在的事情?
你……你不覺得你已經犯了著作權法了嗎,你應該清楚你的《報社女孩》是怎么寫出來的?
叢艷春瞪了一眼胡四海,語氣強硬的說,我跟你胡四海實說吧,我知道我弄這《報社女孩》是在犯法,可只要沒人告我就沒事,那個“大家風采”也不一定能有證明那《越來越遠》就是他寫的,他也不能一口認定我的《報社女孩》就是剽竊他的。相反,我要是拿錢買官,那可是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我送錢犯法,收錢的人也犯法,要是收錢人出了事,我也跑不了。
胡四海捋了捋長發,抬頭讓自己的綠豆眼向盯著“春秋戰國”的房頂看了好久,之后才做出一副痛下決心的表情,說我就再聽你一回,不過,事(西)成之后,你得馬上和我結婚,我們家里的人,個個都替我著急呢,我都三十出頭了。
你們家里的人,是不是怕我當了官之后,會另攀高枝呀?
胡四海也沒正面回答叢艷春,說我胡四海除了比人短寸把之外,別的比誰差呀,就是短也沒短到找不到女人的地步吧。叢艷春的目光里,間夾著不太明顯的鄙視的色彩,胡四海沒介意叢艷春的表情,也沒用心去分析叢艷春這時候心里會怎么想,很嚴肅的說,我支持你可以,但條件還和上次一樣,至于其他事情,我無償支持你配合你。
由胡四海寄往廣州的信,很快就由他的朋友寄給縣委宣傳辦公室,叢艷春也聽到了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對她的贊美之聲,只是這贊美之聲并不是宣傳部長的親口之聲,它是由副部長花正紅代言的。本地作者在新華書里簽名售書,叢艷春是第一個,新華書店很重視,提出要掛出了兩條長標對聯,拉出了橫幅長標,架起了充氣拱門,并且表態承擔所有活動費用,宣傳部副部長花正紅帶著報社、文化、教育等單位的主要領導一同參加了開幕式,聲勢造得驚天動,圍觀的人,看熱鬧的人也不能算少,簽名售書活動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賣出去的書還不到三十本,領導們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就在大家以為這些轟轟烈烈的簽名售書活動,可能成為一次虎頭蛇尾的鬧劇的時候,叢艷春突然來了靈感,一邊打電話給胡四海,讓他請了一個草臺班子樂隊來到了書店,一邊委托報社同事,幫她到照相館緊急印制兩百份她的一張幾乎是半裸的照片。有了樂隊一旁招搖,有了美人照片夾在《報社女孩》里一同贈送,簽名售書活動總算取得了比較理想的效果。
作品討論會是在簽名售書活動后的第三天召開的。
左文學在幫叢艷春出主意的時候說,兩項活動的間隔最好是在二十天到一個月之間,間隔太近了,兩次活動和一次活動效果是一樣的,間隔太遠了,又不能形成聯貫的轟動效果。叢艷春改變決定的原因,是因為她在簽名售書之前,就從組織的一個科長那里得到可靠消息,說縣委正在著手新的一輪部、委、辦、局領導班子的人員大調整。
有了簽名售書的成功炒作經驗,作品討論會開得就順利多了,會前,叢艷春利用職權,在報紙上先發了一則消息,又通過關系讓電視臺的朋友給她做了一個短小的人物訪談,開會這天,叢艷春用每一千元的價格,一下包租了十輛三輪車,每輛三輪車上都打著一條短橫幅,橫幅上寫的是“熱烈祝賀女作家叢艷春作品討論會在‘夢雪茶坊’隆重召開”,三輪車一字排開,在縣城的后街背巷里整整轉悠了一天。討論會后,《山陽日報》一版發了重點新聞稿子,三版發了整版討論發言摘要,電視臺更是播了滾動新聞。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月后,叢艷春終于大功告成,成功地當上了山陽日報的副主編。
八
組織部到報社考察叢艷春的時候,離新年元旦還有四十多天,胡四海悄悄做起了結婚的準備工作,準備得差不多了,叢艷春的副主編任命也下來了,叢艷春當上副主編的當天晚上,胡四海打電話給叢艷春,說他已經在“春秋戰國”擺好了慶祝的酒宴,等著她過去開席呢!
叢艷春一陣風似的很快飄了過來。
剛剛當了副主編,叢艷春說話的聲音和臉上的表情充滿激情與激動,酒沒喝完,兩個人就滾到沙發上……胡四海以為自己跟叢艷春有約在先,想就在沙發上把叢艷春給辦了,叢艷春開始也的確沒作太多的阻攔,任胡四海的手和嘴在她身上魚一樣游來蕩去,可到了最后關口,她還以身上來了“親戚”,硬把胡四海的身體攔在她的體外。
胡四海以為,叢艷春已經心想事成了,應該是兌現她的承諾,高高興興的跟他步入婚姻殿堂,叢艷春也應該考慮婚姻和家庭了,讓胡四海感到十分意外的,是叢艷春竟然以自己正在提拔試用期內,要胡四海等她試用期滿后再談結婚的事情。
胡四海的父親可是吃了一輩子官場上飯的人,他怎么也不理解叢艷春這拒絕結婚的理由,提醒兒子要多留心眼,不能竹籃打水。
胡四海何嘗不擔心會是這樣的結果呢,既然叢艷春不想結婚,他就是再急,也只能干等。其實,從認識叢艷春第一天起,胡四海就覺得這是一個一般男人不可能輕易駕馭的女人,也沒打算要與叢艷春談情說愛談婚論嫁,直到叢艷春求他幫他出版《報社女孩》,并用婚姻作為交換條件,胡四海才積極配合叢艷春做了一些事情,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叢艷春竟然冒出一個試用期出來,硬是把本來都可脫殼的小雞,又硬塞回雞蛋里。好在從叢艷春提拔之后,茶坊生意進入淡季,胡四海三天兩頭就往報社跑,得空就給叢艷春打電話和發信息。
剛當副主編的時候,叢艷春和胡四海走得挺近,有胡四海的電話就接,收胡四海的信息就回,上班人少的時候,或者工作不太忙的時候,還會陪胡四海說說話聊聊天,有時候還帶著胡四海到其他辦公室串串門,沒過多久,叢艷春對胡四海的態度就發生了細小的變化,先是有電話不接,事后的解釋總是她在開會和采訪,胡四海發給她的信息回得也很少,理由也是采訪和開會不方便,胡四海到報社來了,叢艷春就找出種種理由離開辦公室,找不到理由離開,她就和同事們談一些與胡四海沒有絲毫瓜葛的事情,把胡四海冷落在一邊,有時候還當著胡四海的面,跟小自己幾歲的肖桂林開各種各樣的玩笑,那份親熱,完全超過同事和姐弟一般的關系,胡四海一提到結婚的事情,叢艷春不是回避就是撒嬌和發火。
試用期結束后的第三天,叢艷春主動來到“夢雪茶坊”,胡四海以為她是來商量結婚事宜的,高興得要在茶坊大廳里擁抱叢艷春,叢艷春則躲避惡人一樣,一臉冷艷的興奮中的胡四海說,你怎這樣呢,這要傳到社會上去像什么話,我大小也是科級干部……叢艷春一邊說著話,一邊把一張燙金字的紅請柬遞補給胡四海,胡四海打開請柬一看,綠豆眼真的成了綠豆眼了,苦笑著說,我早知道會是這結果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也沒想到會是你自己來跟我講這事(西)情,更沒想到你還請我去喝你們的喜酒……話說到這里,胡四海便不再往下說,而是平靜的長喘了口氣,換了一種態度對叢艷春說,如果你能在結婚之前,把我們倆之間的經濟往來算清楚的話,那我會真誠的祝福你們的,如果不能把帳算清……恐怕我店里的職工不會讓你們順順當當辦好事(西)的喲!
叢艷春很快從包里拿出一本存析,說我太了解你們商人了,我要是不把錢還上,你是不會讓我們安安穩穩結婚的,這上面是六萬六千塊,應該夠了吧?
胡四海接過存折,只是看沒說話,叢艷春在一邊解釋說,我一共借你五萬五,銀行利息我不會算,但我想一萬一千塊的利息應該不少了,你應該知足了。
胡四海綠豆眼從叢艷春的頭上望到腳上,又從腳步上望到頭上,陰笑了一下,說我在你身上花多少錢,你比我更清楚,這點錢……算了,經濟賬沒辦法算了,其他的賬我也不算了,你都給我送了請柬了,說明你早就背著我,和你的小弟弟弄到一起了,新的愛情早就產生,我舊愛情還有什么價值呢?我真誠的祝你們新婚快樂,我也正式通知你,在你結婚之前,我肯定會讓人給你送一份大禮的。說完之后,胡四海捋著自己的長發,哼著小曲去了巴臺,把叢艷春一個人丟在大廳里。
三天后,胡四海果然給叢艷春送了一份大禮,不過,這大禮,不是錢也不是物,而是縣法院的一張傳票,一張關于剽竊“視今寫作室”文學作品的傳票。
除了左文學之外,幾乎所有認識叢艷春的人,都不愿意相信《報社女孩》和那些發表的詩歌是剽竊的,尤其不能理解的是,是叢艷春竟然還把剽竊來文章吹得天花亂墜,又是簽名售書,又是開作品討論會,硬是利用剽竊來的文章,為她架起了一把向上爬的梯子。
面對法官,叢艷春對于自己剽竊別人作品的事情,沒有做任何解釋。
從剽竊別人文章動機的產生,到對剽竊來的文章進行惡劣的操作,叢艷春的腦里一直思考著剽竊事件暴露后的應變辦法,她希望最好沒人揭穿她的剽竊行為,即使被人發覺,最好等她把報社副主編的官兒混到手了之后,如果剽竊之事在目的沒達到之前出來,就跟它來個死活不認賬,逼急了就來個豬八戒打架,倒打一鈀,如果目的已經達到了,就請求法院辦案人員幫她和原作者私下交涉,賠償些錢請對方別再聲張,以免弄得滿城風雨,身敗名裂。只可惜她的如意算盤并沒打成,原作者的態度很堅決,不光要叢艷春按規定補償作品稿費,還要叢艷春公開在《山陽日報》和電視上公開道歉。叢艷春提出要親自見見原作者“大家風采”,“大家風采”說在問題沒得到安全解決之前不見面,對方還威脅說,如果不能在元旦前解決問題,他將到婚禮上去揭露《報社女孩》出版的事實真相。
無奈之下,叢艷春只能屈從原作者的要求,在《山陽日報》和電視上公開道了歉。
當叢艷春帶著四萬塊錢的賠償稿費到法院和原作者見面時,她傻了:“大家風采”不是別人,而是多次勸她不要剽竊別人文章的,借錢給她出書的,綠豆眼,金發長毛胡四海!
我的叢大主編,我的大作家,沒想到我就是那個“大家風采”吧?胡四海捋了兩下金色長發,一臉的得意。
你!叢艷春臉無血色,腿腳麻木:你怎么可能是“大家風采”,你一個生意人,怎么能寫出那么多文章……
胡四海轉動著綠豆小眼,說你也太小看我胡四海了,我告訴你吧,“視今寫作室”網站,就是我胡四海辦的,那上面的四個特聘的專欄作家,“大家風采”,“溫柔一刀”,“善解人衣”,“網事(西)如瘋”,都是我胡四海一個人,你剽竊的那些作品,都是我幾年前寫的,其中有的詩(死)歌,比如你剽竊的《無題》、《有鳥飛過》、《心鎖》、《愛情的翅膀》、《天堂的失去》早就在一些報刊上發表過了,沒發表過的,我也早就向江蘇省作家協會著作權維護中心辦理了《作品權利保證書》。
叢艷春仍然將信將疑,兩眼里像點著了兩只火把,死死的盯著胡四海:你既然發現我剽竊你的文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你這不是故意捉弄我?不等胡四海回答,叢艷春跟著就惡狠狠罵起了胡四海,我沒想你胡四海這么不是東西,你就不怕將來生兒子沒屁眼,你就不怕將來不得好死!
胡四海捋捋長發,反駁叢艷春,說你一心想通過發表文章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你一心想要用小說為你鋪一個通向副主編的大道,你哪還有心思介意我的話,你又什么時候用心分析過我的話,從你第一次剽竊我的《無題》起,我真實早就告訴你了,可你用心想過嗎,我多次提醒你不能剽竊人家的文章,可你怎么對我講的……你是一條道要走到黑,我能拉住你?那時候,你又總說要嫁給我,我也就心軟了,心想等結婚之后再把事(西)情跟你說明白,可你這個人……我真的慶幸你剽竊的是我的作品,否則的話,說不到你死了之后,也不會有人知道你的文章全是剽竊來的呢,我還慶幸沒娶你做我老婆,希望你能吸取教訓,學點真本事(西),做個好官,副主編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沒真本事(西),是服不住人的喲!
叢艷春牙咬得咯咯的響,顫抖著從挎包里拿出一疊錢摔到胡四海面前,說我知道怎么做人,不用你來教訓我!
胡四海在接過四萬塊錢的時候,狠狠的摔了幾下長發,一臉壞笑的對著正走向門外的叢艷春說,別急著走呀,我還想告訴你兩件事(西)情呢。
什么事快說,我還要……幾個主編等著我回家開會呢。主編開會是叢艷春大腦里突然冒出來的,她想用這為自己爭一點虛榮,維護一下她的可憐的尊嚴。
胡四海把叢艷春剛剛給他的存折遞給法官,說第一件事(西)情是我在起訴你這前法官們講好了,把從你這里罰到的錢捐給縣知識產權局,設立一個反抄襲反剽竊基金;第二件事(西)情,我想問問你,你從報社出來的時候,是不是看到一輛警車開進了你們報社?
叢艷春心里在一緊,嘴上硬邦邦的說,你胡四海不會這邊讓法官敲了我四萬塊錢,那邊又公安局抓我吧,單憑剽竊你這幾篇文章,還不至于讓我去做牢吧?
胡四海得意地笑了一下,說你放心,看在你陪我度過那么多歡樂時光,我也會放你一碼的,我只想讓你受到道德的責備,還不想讓你接受法律太嚴厲的懲罰,我告訴你,警察是去抓捕左文學的。
他!他怎么了?
他給你和肖桂林的書號,都是他花幾十塊錢,從地下辦理證件人那里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