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英漢大詞典》(1993,以下簡稱《英漢大》)修訂工作于2002年正式啟動以來,“新詞”問題成了困擾修訂小組的一個難題。圍繞這個問題,修訂者們迫切需要解答的問題主要有:到底何謂“新詞”?什么樣的詞才有資格被稱為“新詞”?詞典編纂者如何才能更為有效地捕捉到“新詞”?作為修訂小組的成員之一,筆者同樣為這幾個問題所困。為此,筆者走訪了《英漢大》的主編、同時也是修訂版的主編陸谷孫教授。
在歷時兩個多小時的訪談中,陸教授侃侃而談。談話間,他把其“新詞”思想追溯到《新英漢詞典》(1975,以下簡稱《新英漢》)的編纂。陸教授強調,詞典編纂在很大程度上是經驗性的,編詞典是有一套硬功夫的,敏感的“新詞”意識是詞典編纂者必須練就的功夫之一。以下有關“新詞”及其收錄問題的探討是筆者根據對陸教授的訪談錄音整理而成的。對筆者而言,每聞智者之言,常有“豁然開朗”之感,由己及人,想必讀者亦有同感。精妙之論,整理出來,以饗同道。
一、《新英漢》的新詞思想
我的一些新詞觀念是在編《新英漢》時形成的。《新英漢》的編纂始于1970年,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時期。不說當時令人窒息的政治氛圍是怎樣束縛著詞典編纂者的思想,單說資料的奇缺對詞典編纂而言就是一個極大的挑戰。雖然那個時代原則上是要打倒一切“封、資、修”的東西,但一個語言研究者的本能或者說直覺告訴我,作為人類思維的“外衣”,語言的發展是不受政治約束的,它有自身的發展變化規律。詞典的本質只能是客觀地反映語言,詞典的社會功能只能表達為語言的忠實“記錄者”。有鑒于此,我們編寫班子的一幫人堅持收錄新的東西。
當年我定的規則是這樣的:一個“新詞”,只要在5個不同的somces(出處)中出現,不同的sources就是5個不同的作家,或者5個不同的文本,就可以收。這個收詞標準,在今天來說,是有其局限性的。5個實際上是太少了。但在當時而言,這種決定是有其歷史原因的:(1)5這一數目的確定是依據當時我們自建的第一手“卡片語料庫”(card corpus)的規模而定的。因為卡片的總數比較少,5個出處顯然比較切合實際。(2)再者,5個出處這一數目亦是當時英美詞典界的共識。一般英美詞典也都采用這一簡單易行的標準來判定“新詞”。原因在于:當時的詞典編纂受索緒爾重“語言”、輕“言語”的思想的影響,幾乎把口語完全排除在詞典之外。由于詞典只收書面語而不收口語,編詞典所需的語言證據的來源相對就比較單一,只能是來源于報刊、雜志和書籍這類較為穩定的傳播媒介。而這類媒介本身的出版周期較長,流通速度較慢,且它們所使用的語體普遍較為正式,因此,在當時,一個單詞從被一小群人使用到流傳成為廣泛用語通常需要經歷相當長的時間。“新詞”的傳播速度慢,其在語言中留下的痕跡(即出處)相對就較難捕捉。在這種情況下,5個出處足以保證某一“新詞”的相對“穩定性”和“成熟性”。
今天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互聯網所倡導的實時(real time)概念極大地加快了語詞的傳播速度。在今天,語詞“一夜成名”的現象不是沒有,比如,freedom rtes(炸薯條)和freedom toast(烤面包)兩個新詞的誕生就是源于兩次美國共和黨立法者所主持的新聞發布會。因此,在“新詞”傳播速度日益加快的今天,以5個出處來判定“新詞”的做法就嫌不足了。
“文革”過后,《新英漢》之所以沒有被馬上扔進歷史的垃圾堆,就在于其對“新詞”的大膽收錄。比如,pre-war和post war兩詞,當時一般英美詞典均把它們處理為形容詞,但我們發現了它們作副詞修飾語用的證據。因此,在《新英漢》中,我們把這兩個詞處理為既可作形容詞用,又可作副詞用:在當時,類似的新用法,只要有5個不同的來源,我們就收。基于這一方針,《新英漢》收了一些同期外國詞典都沒有收的東西。比如,stleak的派生詞streakmg的新義項“裸體飛跑”和plumber的新義項“堵漏防漏人員”就是通過《新英漢》首次進入詞典的:現在看來,當時收這類詞膽子比較大。除了通過白建“卡片語料庫”收集“新詞”,當時“新詞”的另一重要來源是新出的英美原文詞典。記得當時《韋伯斯特新世界》第二版剛來,我專門抽了大約一個月時間把整本詞典看一遍,從中摘錄“新詞”,主要摘下打了五角星的美語和一些由短語動詞衍生的合成名詞,如flyby、kickoff等。由于大膽收錄了大量有生命力的新詞,《新英漢》在“文革”以后改革開放之初的英語熱里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到目前為止,該書已經累計銷售了1000萬冊。
二、《英漢大》修訂版的新詞思想
增加新詞新義是《英漢大》修訂版的一項重要工作。《英漢大》修訂版中新增詞主要有三塊:(1)把《英漢大詞典補編》(1999)的內容增加進去。(2)把《新牛津英語詞典》(1998)以及第二版(2003)中收了的,而《英漢大》中沒有收的新詞增加進去。(3)收錄一些根據編者收集到的第一手資料整理出來的新詞。前兩類新詞的增加因有據可依,在操作上不成問題。第三類新詞的觀察和記錄則有相當難度。我下面所談的主要是針對第三類新增詞而言的。
1、密切關注時尚詞和流行詞。當今英美詞典界的最大特色之一是詞典編纂者對“時髦詞”的極度敏感。最新版本的美國《韋氏大學詞典》(2003)和《柯林斯英語詞典》第六版(2003)都收錄了很多時髦的新詞。英漢詞典編纂者在為英漢詞典編纂收集新詞證據時,也應密切關注英文中的時尚詞和流行詞。眾所周知,語言是不斷發展變化的,而時尚詞和流行詞往往代表著語言的最新發展態勢。時尚詞和流行詞往往和新工藝、新技術、新觀念、新理論、新現象、新發現、新發明、新的文化和思想潮流、新的生活和工作方式以及新的商業模式等相關。現階段的新詞多半都源于上述領域。
既然是時尚詞和流行詞,就涉及到一個潮流過時的問題。以生活和工作方式領域的新詞為例,body ptercmg(穿體裝飾)和hot deskmg(辦公桌輪用)這兩種潮流會不會過時?會的,它們不會永遠流行。同樣,今天的新工藝、新技術、新觀念、新理論、新的文化和思想潮流以及新的商業模式也都會過時。但盡管如此,我覺得詞典還是應該收錄這些流行詞。詞典要實用,其編纂是以讀者需要為中心的,讀者需要什么,詞典編纂者就應該提供什么。因此,在《英漢大》修訂版中,我們完全可以把CNN effect(CNN效應,指消費者待在家里收看有關最新世界大事的報道,而不外出消費的現象)、revolution(無線上網技術革命,指一種改變因特網游戲規則的技術,它使上網不再需要特許、許可,甚至不再需要交費)、Flash mob(閃聚行動,指一大群陌生人聚集在一起做一些簡單而無意義的事情或動作,然后快速消失)、adultescent([服飾、興趣愛好和活動都明顯與青年文化有關的]中年人)、inasg de-structlve weapons(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等時髦詞收錄進去。
2.謹慎對待網絡語言。互聯網在20世紀90年代的興起催生了一種新的語言——網絡語言。它主要是指一些短信息發送者或網上聊天室里使用的一種語言,通常為一些縮略語、數字組合或一系列情感符。該類語言的使用主要源于人們對高效打字速度的追求。目前,詞典對待網絡詞匯的通行做法是把它們作為常用附錄予以收錄。比如,牛津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簡明牛津詞典》(10版)修訂本的附錄中就包括一個常用縮略語表和一個情感符號表。《英漢大》修訂版也準備在附錄中增設同樣的內容,收錄諸如RUOK(Aze you OK?你好嗎?)、OIC(Oh,I see,噢,我懂了)、KWIM(Know what I mean?明白我的意思嗎?)、IMHO(Inmy humble opmlon依鄙人之見)、BCNU(Be seemg you回頭見)、BFN(By for now再見)、LOL(Laugh Out loud大笑)、BRB(Beright back立刻回來)這類縮略語及一些常用的情感符。
3.善待階段詞。“階段詞”的英文對應詞是period word,階段詞的最大特點是具有很強的時代性,或者說階段性,階段詞的命運通常和某一特定階段相連。相對于語言共核詞匯而言,階段詞是“短命詞”,其生命力通常隨著某一階段的過去而衰亡,甚至最終慢慢被使用者淘汰。比如,YK(千年蟲,指跨世紀電腦上所發生的年月日問題)曾被列為2000年最流行的英語單詞之一,但是現在,隨著跨世紀電腦問題的解決,該詞幾乎被人遺忘了。關于階段詞的收錄問題,素有爭議。
一般來說,語言研究者傾向于對這類詞實行“苛政”,即對它們進入詞典實行嚴格限制。《柯林斯英語詞典》第六版(2003)收錄了現階段非常流行的一些詞,如btoweapon(生物武器)和A1-Qaeda(基地)等,從而在學術界引起極大爭議。有學者公開在2003年6月26日的《泰晤士報》上撰文,批評詞典的收詞標準過泛,理由就是A1-Qaeda這類詞很可能只是“階段詞”,有可能很快會成為過眼煙云。事實上,語言研究者和詞典編纂者的“新詞”標準可以不同。在如何看待“新詞”這個問題上,語言研究者更多地關注語詞的發展趨勢和生命力,對他們而言,生命力是判定“新詞”成熟與否的關鍵;而對于詞典編纂者而言,我們更多地是從存在的角度來看待“新詞”,一個語詞,只要在某一時期曾被比較廣泛地使用過,且產生過一定的影響力,詞典就應該收,因為你不能保證讀者不在某一天接觸到該一時期的語料,遇到必須求解的陌生詞語。
大型詞典(比如《英漢大》)一般都是歷時的,而不是共時的,對讀者而言,他買一本詞典不僅只是為了閱讀當代的作品,他可能還要看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甚至莎士比亞的作品。所以,像MaeWest(俚)[飛行員飛越海面時穿的]救生背心)這類已經過時的階段詞,我們在《英漢大》修訂版中還得保留它們,但是必須加上(19)的標簽,以提醒讀者注意該詞已經過時了。
我傾向于主張“善待”階段詞。以美伊戰爭前夕新出現的兩個新詞freedom frms(炸薯條)和freedom toast(烤面包)為例,由于法國一直在對伊動武問題上和美國唱反調,美國國會一氣之下有人宣布將French fries(炸薯條)和French toast(烤面包)兩個詞分別改為freedom fries和freedom toast,此舉意在最終把French一詞從英語中開除出去。這兩個詞日后的命運如何還很難說,雖然國會強行宣布以treedom fues和freedom toast代替French fries和French toast,但是一般語言使用者對這兩個詞的態度如何還有待時間的檢驗。盡管如此,我還是主張把這兩個詞收進《英漢大》修訂版。在我看來,這兩個詞的未來明朗不明朗對詞典編纂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肯定這兩個詞至少曾在某一階段被較為廣泛地使用過(注:2003年8月14日,freedom fries和freedom toast在google網上的查詢結果分別為87300項和96500項),僅憑此一點,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它們收進詞典。
有一點特別要注意,一定要把“階段詞”和語流中的一次性用法區分開來。眾所周知,美國現任總統布什對英語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有一次在美國一拉美商會的講話中,布什總統試圖用一個英語里根本不存在的詞hmpamcally來表達“以西班牙方式,以拉美特征”之義。還有一次,布什在與英國首相舉行的聯合記者招待會上“發明”了另一個詞——commonsenslcal。此詞在英語口語中為名詞,等于commonsense,布什總統欲把此詞作形容詞用,以表達“常理的、常識的”之義,故此,人們說他“發明”了該詞。這兩個詞的用法純屬語言錯誤,流行的可能性不大,不能把它們等同于階段詞,詞典編纂者應把好關,把這類語流中的一次性用法嚴拒于詞典之外。
三、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新詞”
語言是不停地發展和變化的,一個好的詞典編纂者必須了解語言的發展變化規律。詞典在“新詞”收錄上的超前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取決于詞典編纂者在多大程度上了解語言的發展變化規律。我認為有兩類“新詞”特別值得關注,在實際語言使用中,這兩類“新詞”極易在語言中“固化”或者“晶化”下來,因而生命力特別強,特別值得詞典編纂者關注。
1.源于片語的詞匯單位。片語實際上是英文phrasal verb的對譯詞。我特別關注“動詞+副詞”這一結構類型的片語,比如hook up(用鉤鉤住;用鉤鉤起)就屬于這一類。由于片語在語言中異常活躍,其被“濫用”的可能性就相對較大。從語言變化研究的角度來講,這種“濫用”常常源于對常規用法的“偏離”,而這種“偏離”實際上就是語言變化的指示器。最終,“偏離”的可能結果有二:(1)被看作是一種語言錯誤。(2)發展為被廣為接受的新詞。動副結構的片語一般在使用中被用于表示動作的執行,即用作動詞,但當這一結構被當作一個單一合成詞單位用時,它就變成了名詞。如由片語hook up“濫用”而來hook—up就是一個名詞。在使用中,hook-up衍生出了諸多其母體沒有的新義,比如:
hook-up①[無]試驗線路;電路耦合;接續圖②聯播電臺
③聯合,同盟(常指敵對分子或團體的結合)(《新英漢》[1985])事實上,由片語發展而來的名詞和片語本身的區別只是形式上的,兩者并不存在本質的差別。也就是說,從生命力來說,兩者并無實質差異。
2.其他復合詞。近年來,復合形容詞受到越來越多語言學者的關注。復合詞是指由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詞匯單位組合而成的單一詞匯單位,有時用連字符聯結而成(在英國英語中尤其如此)。復合詞之所以在今天盛行,是有其原因的:(1)在英美讀者眼中,連字符通常是和想象力、新穎性或者相關背景知識聯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說,連字符本身就是一個語言創新標志。(2)復合詞因其緊縮結構和簡潔的特征而受到電子郵件使用者和各式鍵盤使用者的歡迎。簡而言之,復合詞的盛行之勢順應了信息時代人們追求打字速度快的潮流。復合詞主要有三類:(1)完全開放式。即兩個構詞單位完全分開。(2)連字符式。即用連字符把兩個構詞單位連接成為一個單一詞匯單位。(3)緊縮式。即兩個構詞單位緊連在一起,中間不用連字符隔開。
英國人在使用諸如bramdead(大腦死亡的)這類復合形容詞時,還喜歡用連字符將兩個構詞成分隔開,寫作bram-dead。而美國人在用復合形容詞時則越來越傾向于省略連字符。因此,在美國英語中,bram-dead一詞就成了bramdead。對中國的英語學習者而言,恰當地使用復合形容鬩可以使談話或文章顯得自然而地道。記得朱镕基說過一句話:“我不瞪眼睛,不罵人,我不變成一個植物人了嗎?”翻譯把植物人譯成了“a person whose bram isdead”。這個譯法不錯,但是不地道,地道的譯法是“a person whois braindead”。復合形容詞和縮略語的廣泛使用可能是信息時代語言發展的兩大特色。我的意見是,一個新造的復合形容詞,只要它在某一個時期在語言使用中達到一定的使用頻率,并被相當多的讀者所接受,它就可以進入詞典。
此外,英文修養之于新詞的敏感性異常重要。有一次,我在寫文章時談到,翻譯家要在作家和讀者之間走好鋼絲,我非常想把nghtrope用作動詞,但查了手邊所有的原文詞典,均查不到,英文里只有walk a nghtrope(走鋼絲)這作名詞的用法。中國人能不能創造性地利用英語,在英語中引入一些創新性的用法?我嘗試性地把“翻譯家要在原作和讀者,或者說受眾,或者說目標讀者之間走好鋼絲”這句話翻譯為:“Translator is like a per—son who is nghtropmg between on the one hand,the author 0fthe orlgmal work and 0n the othm,that is,the ieader,the recelpl—ents,the target audience”后來,我去香港作講座,就用了我“發明”的這個說法,會后,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可見,只要你的用法符合英語習慣,并能被受眾理解,它最終很可能會被讀者接受。
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見)現在是英語中一條家喻戶曉的洋涇浜成語。如果要說“見見老朋友”,不妨就譯作“to see oldfrtends long time no see”。這個用法,外國人都看得懂。
事實上,只有當你能在一定程度上自由地“玩弄”英語,并且“玩弄”得很出色的時候,你才可能是一個很好的英漢詞典編纂家。對于新詞的敏感性亦是如此,當你對目標語言爛熟于心的時候,你就很容易把新的東西和舊的東西區分開來。
(責任編輯王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