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辭書札記

平時閱讀書報，遇到一些不理解之處，常請教“不開口的老師”——辭書，疑惑得到消除。有時也發(fā)現(xiàn)“老師”之間有不同的說法，覺得沒有輾轉(zhuǎn)抄錄，倒也可貴；但有的卻相互矛盾，令我頗感躊躇，有時經(jīng)過反復比較，也難作出抉擇。茲舉七例如下。

一、位

目前在語用上，對指人量詞“位”已接近漫無限制的地步。而眾多辭書對其定位很明確：“稱人的敬辭(詞)”(《辭海》《辭源》)，“量詞，用于(稱)人，含敬意”(《現(xiàn)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量詞，表人數(shù)，含敬意”(《漢語小辭典》)，“對人的敬稱”(《漢語大字典》)，如此等等，都提到了“敬”。

眾多言者如此諄諄，而聽者卻如此藐藐，令我非常困惑。經(jīng)過查檢之后，找到了兩條線索——

位⑤量詞，用于人·諸～同

志/三～客人。 (舊版《新華字

典》)

位④量詞。[例]三～同志。

(《四角號碼新詞典》)從舉例來看，這兩本詞典并沒有不同的理解，但因為釋義省去了“含敬意”的字樣，所以有人便把這個“位”的定位跟“個”、“名”等同了起來，以致出現(xiàn)“兩位殺人犯”、“三位貪官”、“我是一位青年”等說法。

看起來，某些初級辭書在講究簡略的同時，還要防止產(chǎn)生誤解或曲解。可喜的是，《新華字典》第10版(2004)的釋義已增加了“含敬意”。

二、大 吉

通常認為“大吉”是特別吉利、運氣極好，比如“開市大吉”、“開張大吉”、“出行大吉”、“萬事大吉”之類。但有時又出現(xiàn)“關(guān)門大吉”、“溜之大吉”之類，覺得關(guān)門(即關(guān)張)、開溜之類，都是遭到麻煩、不得已而為之，如果認為是避兇趨吉，未免牽強。且看辭書吧。溜之大吉 偷偷地跑掉，算是上上大吉。 (《中國成語大辭典》)溜之大吉偷偷溜走。“大吉”意思是最好。在這里，如同說“走為上策”。(《周易》遁卦彖辭有“好循，君子吉”的話。遁即是溜走。“溜之大吉”雖為俗語，但與古典似有關(guān)系。)(《北京土l血辭典》)溜之大吉 形容脫身溜走。多指擺脫不利于自己的場合。 (《漢語成語考釋詞典》)溜之大吉 本是史言文用語，指偷偷走開后就萬事大吉了。現(xiàn)指逃跑。 (《漢語戲謔語詞典》)溜之大吉偷偷地走開，一走了事(含詼諧義)。 (《現(xiàn)代漢請詞典》)

關(guān)門大吉套用“開門大吉”而造的俏皮話。戲指企事業(yè)破產(chǎn)、倒閉停辦。 (《漢語戲謔語詞典》)以上六條，第一、二條緊扣“大吉”，有膠柱鼓瑟之嫌；第三、四稍有松動，但仍不徹底；第五、六條指出其風格色彩，就比較徹底了。看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大吉”條就非常明確了：

大吉①非常吉利．～大利萬事～開市～。②用才動詞或動詞結(jié)構(gòu)后表示詼諧的說法：溜之～關(guān)門～。

三、人謀不臧

我年輕時閱讀過的書中，依稀記得有“人謀不臧”一語。1991年，碰到國際風云巨變，我給朋友寫信，猛然想起此語，覺得正該使用，但又拿不準，便去翻手頭的辭書，竟未查到。以后便常留心，一直未查到。《漢詞大詞典》面世后，我只查到了分散的“人謀”和“不臧”兩條。前不久，在單位資料室里，見有山西人民出版社《古今漢語成語詞典》(1985)和岳麓書社《成語語源典故詞典》(1988)，并非新書，卻讓我查到了

人謀不減 事情失敗或不能避

免某事發(fā)生，是中于策劃不周全的

原因。

人謀不臧 言事情的失敗，完

全在于計劃不周密的緣故。《論

語·學而》“曾子曰，吾曰三省吾

身，為人謀而不忠乎?”《書·同命》

“發(fā)號施令，罔有不臧。”遺憾的是，前者竟沒有書證，后者的書證卻是用兩段不相干的文字來充當?shù)摹５覉孕攀怯袝C的。目前也只能如此而已。切盼通過此文能得到方家指教。

四、鬼混唐朝

《顧頡剛學術(shù)文化隨筆·鐘馗故事》中引了一首葉德輝(18641927)的《觀劇絕句》：“鬼混唐朝事有因，夢中進士身稱臣；盈庭魍魅驅(qū)除凈，愧死當朝執(zhí)笏人。”詩中的“鬼混唐朝”四字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這不是我聽過和說過的嗎？它明明是一條固定詞組，可能還是成語(或稱“俗成語”)。經(jīng)過查閱當前通行的一些辭書之后，發(fā)現(xiàn)僅《柳州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有這個條目：

鬼，昆唐朝 鬼混。(例略)。這

個詞是從《西游記》第十四回涇河老

龍遭斬、唐太宗鬧鬼的情節(jié)概括小

來的，跟原故事內(nèi)容并不貼切，只表

示“鬼混”的意思。此條并已收人《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似乎是僅有的碩果，極為可貴。據(jù)我所知，此話曾在湖北地區(qū)廣泛流行，至今仍有人知道。估計其他許多地方也曾經(jīng)或正在流行，只是辭書專家們沒有注意到。

現(xiàn)在應該注意的是：從葉德輝詩句看，“鬼混唐朝”應該與鐘馗戲有關(guān)。據(jù)《天中記》引唐逸史(見《國語辭典》“鐘馗”條)和《(夢溪)補筆談》卷三“雜志”(見《中華大字典》“鍾”)，所指為唐明皇(即玄宗李隆基)患瘧夢鬼事。2“鬼混唐朝”一語是葉德輝創(chuàng)作出來的還是援用民間口語，有待考證。3葉德輝詩中的“鬼”和“唐朝”都是實指(本義)，“混”義為鬧、攪亂，跟《殘?zhí)莆宕鷤鳌分械摹捌鸨焯啤钡摹盎臁毕嗤?參見《漢語大字典》“混”)。4如今流行的四字語中的“鬼混”義為糊里糊涂地生活(參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鬼混①”)，“唐朝”則是隨原語連帶而出，沒有具體意義，許多俗成語多如此，如“烏焦巴弓”、“桃(逃)之天天”等。

五、家長里短

成語“家長里短”的意義，許多辭書的解釋不一致，大體分為兩類

一類認為是“家庭日常生活瑣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家務瑣事”(《漢語大詞典》、《中國成語大辭典》、“種種家務”(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等，

一類認為是“家艇、鄰里的日常生活雜事”(《中國俗成語》，上海文藝出版社)、“鄰里中的一些瑣事和閑事”(《漢語熟語大辭典》，河北教育出版社)等。

出現(xiàn)分歧的關(guān)鍵在對“里”的理解。用繁體字排印的《漢語大詞典》和《小說詞語匯釋》，都作“(襄袒)”，其依據(jù)是小說《西游記》、《兒女英雄傳》、《醒世姻緣傳》、《何典》和劇本《群音類選》等文獻，專指家庭是準確的，跟鄰里無關(guān)。

簡化字把筆畫多的“襄”并人筆畫少的“里”，如果不查文獻是難以弄清楚的。文字研究工作不可不注意。武漢某景點把路名“水車里”繁化成“水卓襄”即是一例。 六、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這是一則傳統(tǒng)諺語，許多詞典都收了，只是理解不一致。

確的詞典含糊言之，只扣住了后句，如．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違背情

理，不容寬恕。 (《俗語詞典》)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違背情

理，不可容忍。 (《諺語詞典》，汀

蘇古籍出版社，1990)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意為

惡不能容忍。 (《水滸詞典》，漢語

大詞典出版社，1989)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指所作

所為天理難容。 (《小說妙語詞

典》學苑版社，1999)以上詞典用這樣的話來解釋成語“情理難容”，當然可以，而用來解釋諺語“殺人可恕，情理難容”，卻是不完全的。有的詞典照顧了全面，但也不盡相同，如

殺了人還可以饒恕的話，在情

理上也不能寬容 (《中國古代諺

語詞典》，湖南出版社，1991)

謂殺人時尚可寬恕，而使用這

樣害人的毒計，在情理上難以容忍。

(《常用諺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

社，1987)

可恕，是退一步說，情理難容，

謂實際上不能饒恕。 (《俗語三千

條》，陜西人民IH版利，1984)

確的詞輿將不同的理解一并列出，如

殺人有時尚可寬恕，對傷天害

理的劣跡在情理上卻難以容忍。一

說，對那些情理難容的壞人，即使樂

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中國俗語

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

意為犯了罪必須依法懲辦。也

指錯誤不算太大，但從情理上很難

讓人接受。(《漢語熟語犬辭典》，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

有的詞典認為此條文字有誤，“情理”應作“無禮”，如．

殺人可恕，無禮難容 見《五燈

會元》。按元人氣英布曲作情理難

容。俚語循之。然意當以無禮為

足。(《俗語典》，上海書店，1983)

看來，問題出有原語過于簡略，意義模糊．難以把握。如果是“殺人雖可恕，情理卻難容”，便好理解了。七、滿堂兒女當不得半席夫妻

有一條強調(diào)夫妻情義的諺語，較早見于《醒世姻緣傳》六十四回，文為“滿堂兒女，當不得半席夫妻”。《中國俗語大辭典》的注釋為“子女再多也頂不上夫妻情義，謂夫妻之間的感情遠勝過子女與父母之間的感情”，還指出也作“滿堂兒女還不如半路夫妻”，書證是當代作品。《俗語詞典》的語目作“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注釋為“兒女對自己再好，也不如夫妻的情義重”，書證除當代作品外，還有《醒世姻緣傳》的那段文字。此外，《漢語成語考釋詞典》的附錄中也有《醒世姻緣傳》的那一條，但文為“滿堂兒女，當不得半床夫妻”。

從《漢語成語考釋詞典》的征引書目中可看到，《醒世姻緣傳》的版本出自齊魯書社。經(jīng)查，齊魯書社版(1980)確是“半席夫妻”，又如中州書社、上海古籍出版社、清同治庚午新鐫本也都是“半席夫妻”，《考釋詞典》可能是筆誤，也可能是由于“半席”無出典改作“半床”的。“半床”見于庾信賦、韋莊詞和《紅樓夢》，又是古代對單身男子征稅的名目(參見《漢語大詞典》“半床”條)。而“半路夫妻”是“謂男子再娶或女子再嫁所結(jié)成的夫妻”(見《漢語大詞典》，無書證)。

由此可見，“滿堂兒女當不得半席夫妻”是初創(chuàng)形式，大約出現(xiàn)于清代；“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則因“半席”費解而作了修改，但有失原意。

相比之下，“滿堂”言其多，“半席”言其少，都屬于空間概念；而“半路”卻屬于時間概念，跟“滿堂”對比顯得牽強。再說，半路夫妻有個磨合的問題，過分強調(diào)難令人信服。

“半席”跟“半床”，無須改。此語適用于夫妻雙方，各占半席(床)，是很平等的。

(本欄責任編輯 葉玉秀)